第25章 北湖夜话

　　吃过烧烤，蒋青山醉醺醺地就回家了，他坚持不让陈平凡送他，还给陈平凡安排了一个政治任务：安全地把左小萍送回学校。否则，唯他是问！

　　陈平凡知道蒋青山的心思，更了解他的脾气，所以在接受他的政治任务后，也就没强求要送他，只看着他那踉踉跄跄地渐行渐远，消失在那苍茫的夜色之中……

　　剩下陈平凡和左小萍时，两人虽没了最初的尴尬，却在短时间内，没有找到什么共同话题，只肩并着肩，沿着这曲曲折折的湖岸小路，一路往前走着，一路吹着这习习的晚风。

　　此时天已大黑，远处是万家灯火，四周围是星星点点的路灯光，花香醉人，湖风送爽，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详。

　　陈平凡本就有些醉意，此时又与心上人并肩而行，便觉得此情此景不太真实，像是一个梦。其实如果这真是一个梦，那他就希望这是一个长睡不醒的梦。

　　转过了前面的一片小树林，就到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打车的意思，只继续用脚步丈量这树影斑驳的土地……

　　走了一段路，陈平凡想起个话头儿，说点儿什么，却又话到嘴边，没有下文了。

　　最终，倒是左小萍先打破了这种沉默，可说是在这一刻，她表现得比陈平凡自然得多，“陈平凡，你有一种感觉吗？自从参加工作后，咱们背负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既要考虑领导的意思，又要照顾学生的情绪，还要和同事比成绩拼名次抢职称，感觉就像是戴上了枷锁，连呼吸都不自由了。你说——，人为什么要给彼此那么大的压力呢？大家相安无事，岂不是更好？”

　　陈平凡知道小萍书读得多，喜欢思考形而上的问题，但她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自带答案的问题，不需要他给出正面回答，即使勉强给出正面回答，也是老生常谈，无非就是优胜劣汰强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或是个人发展和社会进步需要竞争的传统说教。

　　然而他又不能不答，不能错过这个在小萍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毕竟，机会难得。

　　得益于平时的杂学旁收，这时的他还是灵光一闪，有了一个崭新的思路，随即卖弄道：老子讲“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也就是告诫大家，都好好做点实事吧，不争论，不争利，不争名，不争功！说的就是超越了世俗的观念之后，我们反而更易达到目的，更容易取得成功。偏偏世人却为名缰利锁所困，执迷不悟地走着一条与老子的“道”背道而驰的路，在不断获得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失去。这让我想起了一首小诗，叫《从前慢》，它里面这样说——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我们都在不断赶路，却不小心弄丢了最初的美好；我们以为我们争来争去，会争到更多的幸福，却也不得不在某一刻停下脚步，追问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也许简单的幸福，你我都不懂，等到丢掉了，才知道追悔莫及。

　　……

　　陈平凡借着三分的酒劲儿，长篇大论，侃侃而谈。小萍呢，则做了个忠实的听众，听得认真，还会频频点头。

　　听着听着，她恍惚想起了童年往事。记得那时有风车，有一毛钱一块的雪糕，有不加添加剂的汽水，还有爸爸妈妈温暖的怀抱……

　　想到这里，她由衷地感慨了一句：从前的日子，真好！或许，平平淡淡地生活，才是真正美好的生活。

　　对小萍的观点，陈平凡点头赞同，但是，为了显示他的学养和深度，他又从另外一个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探讨：最好的地方，是回不去的地方，最美的时光，是回不去的时光。可颇具讽刺意义的是，我们并未真正珍惜过我们怀旧的那个时光，因为在那个时光中，我们正在被那时的矛盾纠缠着，往来奔波，不得脱身！人生就是这样，真正的好时光有限，苦多乐少便是常态！而且超过一定年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诸如我们拥有的名利、地位、亲情、爱情乃至生命，都会像牙齿一样，一颗接着一颗地脱落，最终，三千繁华，一朝散尽……

　　这一次，小萍听得出了神，以至于索性停下了脚步，专注地思考起了一个困惑着她的问题：陈平凡，如你所说，不管愿不愿意，我们的人生都在失去，我们拥有的一切都会离开我们，既然结局如此悲凉，那我们又该怎么看待活着的意义呢？

　　就像是平时讲课一样，有了好的开端，又有了听者的积极反馈，陈平凡已经完全放得开了，他只略加思索，便道：我曾在丰子恺先生的《不宠无惊过一生》一文中看过这样的一段话，叫——“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其实，这句话就道出了人的出路。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剩下的就是——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人了！珍惜眼前人，心中无黄昏。面对凡尘俗世，我们所能做的，所要做的，便是以感恩的心态、积极乐观的心态，去拥抱朝阳、拥抱夜晚、拥抱风和日丽、拥抱电闪雷鸣……

　　“珍惜眼前人，心中无黄昏！”左小萍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觉得这话饱含哲理又耐人寻味。而细一琢磨“眼前人”三个字，她又突然觉得脸上袭上了一阵热流。是的，此时此刻，她没法不将互为“眼前人”的自己和陈平凡的联系上，那么，按照这个逻辑，他们是否也该去珍惜彼此呢？

　　好在这里夜色朦胧，灯火阑珊，要不然，一眼被陈平凡看到她脸红耳热的样子，她又怎么好意思去面对呢？……

　　要说老话说得还真有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两人正专注地说着话，连周边断断续续的虫鸣声都不曾入耳，却突然听得轰隆隆地一声响，见到一阵耀眼的强光，突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了。

　　原来，一辆黑色普桑有如“神兵天降”，加着油，冒着青烟，叫嚣着从就两人斜后方的岔路冲了出来，一转眼，就又逼近了小萍的右手边，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

　　当然，也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反应够快的陈平凡一把搂过了左小萍，顺势移步换形，用他的身体护住了她。感觉背后风起的时候，陈平凡一下子闭紧了眼睛，脑袋里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裂缺霹雳的一幕终究没有出现，当普桑像烈马一样，擦着陈平凡的后背，咆哮着远去的时候，一切，又重归了平静！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真是这样吗？起码，在狂乱的心跳中，陈平凡仍能听到死神的笑声，仍能感受到他那笑声中彻骨的冰冷。

　　左小萍也是惊魂未定，直到现在，她还有些怀疑，刚才那一幕是不是真的，当然，当她感觉到她还在陈平凡怀里时，她知道，一切都假不了了。

　　而陈平凡感受到小萍那淡雅如兰的气息时，马上尴尬得要死，他赶紧松开了抱着左小萍的手，不知道把它们放哪里才好。“刚才我——，那个车——”

　　“不用说了，谢谢你！”小萍一低头，眼波间流动的是一刹那的甜蜜和幸福。

　　陈平凡释然，笑道：“刚才我以为我会死，现在呢，倒有种大难不死的轻松自在，也许真正是在生死线上走一遭了，才会发现，活着有多美好！”

　　左小萍抿嘴，“陈平凡，谢谢你刚才把活下来的机会留给了我。现在我算是发现了，你的这个名字应该反着叫……”

　　“那叫什么？”

　　“叫——，叫陈不凡，蛮好！”

　　陈平凡笑，“按这个道理，我还是叫陈富贵或者叫陈来财好一些，那样，我后半辈子就不用奋斗了。”

　　“不！你就应该叫陈奋斗，不奋斗的人生还有什么滋味儿？”

　　“陈奋斗——？好，就叫陈奋斗！不奋斗的人生还有什么滋味儿，这话，我记住了！”

　　笑声，划破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