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是莫妮卡。

  莫妮卡曾经是混血的美人,后来是平凡的丑小鸭,此刻却是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的人。

  一副金色卷曲的假发套在头上,颇有路易十四时代的洛可可风格。虽然头皮闷热难受,权当寒冬里的一顶帽子吧。大得像杯垫的墨镜架的鼻梁上,竟遮盖了大半张脸。还有一件黑色的套头衫,包裹了她的脸颊与耳鬓。厚厚的高领毛衣拉到下巴,只路出一对不起眼的嘴唇。这精心准备过一身行头,乍看还会以为是欧美背包客女孩,至少很难会联想到女秘书的她。

  跟随人群登上飞机时,她扫了一眼头等舱,果然看到了失魂落魄的他——她最深爱的男子,正痴痴地看着舷窗外的机场,看着辽阔寒冷的天空。

  赶快继续往前走,怕被他发现自己也在同一航班上。在经济舱找到她的座位,也没把可笑的大墨镜摘下来。坐在旁边的两个日本猥琐男,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半小时后,飞机呼啸着冲上蓝天,即将跨越古老的东海,前往膏药旗下的国度。

  十天前,被天空集团董事会扫地出门的他,像个逃兵似的丢下她,穿过马路跑进滨江绿地。她一直紧跟在后面,发现他在江边喊风中发呆——他会不会跳下冰冷的黄浦江?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羞耻?她紧张地观察他,却又不敢上去和他讲话,一面加深他的羞耻感。夜幕降临,他才缓缓离开江边,打了辆出租车前往浦西,她也叫了辆车跟在后面,看到他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下车。

  她在附近酒店暂住下来,让悍马的司机把行李带给她。同时,她想起以前在上海雇用过的私家侦探,便委托对方二十四小时跟踪他。

  在“狼穴”的家毁灭以后,他过了一段无家可归的日子,却每晚要换一家五星级酒店。虽然被剥夺董事长的权力,但毕竟是高家遗产继承人,他啊依然可以过着优越生活。私家侦探没发现有女人个踪迹,每晚他都是独自在酒店客房过夜,也没有去夜店流连打发时间。

  这些天来,她不敢直接去找他,害怕伤害到他强烈的自尊心——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沦落到需要一个丑小鸭的怜悯,但愿时间能抚平他的创伤。

  前天私家侦探报告说,发现他订了一张国际几票,却不是去纽约的,而是飞往如本大阪——奇怪,飞往纽约才是正常的,讨还本概述于自己的权力,为什么要去完全无关的日本呢?又为什么不是东经而是关西的大阪呢?

  不管怎么样,她必须跟在他的左右,但又不能被他发现。

  她也订了一张与他相同航班的几票,戴上假发与墨镜,乔装改扮一番,完全变了模样。

  此刻,她与他坐在同一架飞机上,她在经济舱,他在头等舱。

  一觉醒来,已降落在半臣秀吉的梦幻之都。

  她匆忙跟着人群走下飞机,进入机场的到达通道,飞快地拖着行李往前跑,因为头等舱的乘客早就下机,千万不要把他跟丢了。

  往前追了数百米,终于看到他的背影——千千万万人中,她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与他保持十米的距离,尾随着通过海关入境。为防止靠得太近被他注意,她有裹上一条厚厚的围巾,整张脸只露出一副墨镜,虽然看上起怪吓人的,但保证不会被认出来。

  走出机场侯机楼,他坐上一辆出租车。她也紧急拦了一辆,让司机跟在后面。前面的车并未开进大阪市区,而是去了最近的一个新干线车站。他和她都是初次到日本,他沉着地买到了车票,而她小心地排在后面,正好瞄到他车票上的字——奈良。

  奈良?

  她只知道奈良是日本古都,许多外国游客都会到奈良观光。可他已沦落到如此地步,还有心情在寒冬中游览古迹吗?

  当即买了张去奈良的票,紧跟他上了新干线同一节车厢。

  到车疾驰过日本的冬天,两边的田野和山峦此起彼伏,即便冬天仍郁郁葱葱。他独自坐在前面,冷静地看着窗外景色,面容又比上个月憔悴不少。

  到车在新干线奈良站停下。她跟在他的身后下车,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就是奈良,没有多少高大建筑,平静安详地坐落在山间平野,仿佛停留在遣唐使的年代。

  他似乎早已做过旅游攻略,坐上一辆写有“春日大社本殿行”的巴士,她也跟在后面上车——他越来越麻木了,完全没注意她的存在。

  不到十分钟,巴士停在一组日本古建筑外,她跟在他身后的下了车。

  游客们在寒风中走进标有“春日大社”的门口,很多日本人前来欺负,更有不少外国观光客。她随手拿起一本宣传册,上面详细介绍了春日大社——这座奈良著名古迹,建于公元710年,是当时权臣藤原家为自己的守护神而建,供奉武瓮槌命、经津主命、夭儿屋根命和比卖神等神明,与伊势神宫、石清水八幡宫并称为日本三大神社。神社所在的春日身被视为神山,千年以来禁止砍伐,得以保留原始森林,同春日大社一同被列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

  然而,他却没有过多游览,更不曾注意那有名的数千座石灯笼。他来到许多人群中间,大家围绕一个空旷的舞台,后面有不少工作人员,穿着阴阳师里的那种服饰,拿着各式各样的古典乐器,像要进行什么表演。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她也看清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看到这个无比惊艳的美少年,看到那双称得上完美的眼睛,看到对她深爱男子闪烁的关切目光。他竟身着一套衣袖翩翩的汉服,丝毫不惧怕室外的寒冷。在众多穿得严严实实的各国游客中间,这位美少年实在太隐忍注目,加上那身行头竟酷似义经,吸引了周围不少女孩的目光。

  他是谁?

  慕容云!

  天哪,我居然在这里碰到了他?不会是幻觉吧?当我跨越沧海来到日本,来到古城奈良春日大社,即将观看“兰陵王入阵曲”,却见到真正活着的兰陵王!

  依旧一身魏晋风度的汉服,性感的乌黑长发披肩撩人心魄,白皙面孔露出词性笑容,双目镶嵌千年前的魅力,跨越无数实际跨越沧海扶桑,直勾勾地摄入眼中。

  该死的!为何我没有立即抓住他的脖子,狠狠痛打这张小白脸一番,再严厉审问出他的真实背景?想想他如何对待我和我的事业,想想他如何耍出阴谋诡计,制造了所多玛国政变,夺取了天空集团油田,又从背后操纵白展龙背叛,篡夺了我的帝国大权!

  可是,我却还给他一个微笑!

  情不自禁的微笑,无法用大脑控制的微笑,他乡遇故知似的人生幸事,就差当场来个拥抱——我真该死!

  嘈杂的人群中,美少年凑近我说:“大哥,我们又见面了!”

  我强迫自己保持警惕:“你是跟踪我来的吗?”

  “不,我是专程飞来奈良看春日大社的‘兰陵王入阵曲’乐舞表演。”

  “我也是。”

  没错,我也是专程飞来看这个表演。“兰陵王入阵曲”早已在中原失传,却在唐代传入日本,成为日本雅乐及其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就分许多被中国人丢弃的文明一样,日本人万分珍视这些宝藏,传承至今发扬广大,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敬佩和学习的民族——而我们这个曾经伟大的民族却太容易遗忘了!

  “我们都对同一个人感兴趣,自然会来看这一年一度的表演——这可是世界上唯一保存至今的‘兰陵王入阵曲’。”

  “同一个人?”我盯着他古老漂亮的眼睛,“这个人不也是你吗?贤弟!”

  他的笑容看起来青春阳光:“是,这是纪念我的表演,如今我却隐藏在人群中,欣赏扮演我的日本舞者,感觉好有趣啊!”

  “这是胜利者的庆祝吗?”

  “大哥,你何尝败过?”

  “不要给我留面子,更不要给失败者留以同情!我建议你宣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我就是自己所说的“穷寇”,成王败寇,我已是穷途末路之败寇!

  慕容云,你已把我打得够惨了,还要在打我一拳之前,专程过来通知我即将遇到危险。

  遣散司机和保镖后,我变成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穷得只剩下任意挥霍的钱,就像丢失了王冠的国王,流亡在异国他乡醉生梦死度日。我在上海的五星级的酒店轮流住了一圈,便订了一张来大阪的机票,想看看被日本人保存下来的“兰陵王入阵曲”是什么样子。

  也许,现在唯一可以救我的,就是那副兰陵王面具。

  美少年再次拍拍我的肩膀:“不,大哥,你还有机会。”

  “你还会给我翻身的机会吗?”

  “啊,乐舞开始了!”

  慕容云兴奋地喊了一声,旋即舞台上响起鼓声与笛声,却不像中国舞乐那么热闹激昂,而是曲折悠扬深沉委婉,颇像日本古典音乐——说不定这正是唐朝原貌呢!

  舞台上缓缓出现一位身着宽袍大袖的武士,竟像《源氏物语》里那些服装。舞者戴着巨大的金色面具,覆盖面孔以及整个头部,很像中国西南傩戏道具。面具头顶装饰怪手,容貌高目深鼻,具有中国人想象的胡人特征,下颚和眼睛还能活动,像寺庙里驱魔除鬼的天王。无论服装还是面具,都无比精美华丽——这就是日本版的兰陵王。

  “兰陵王”手里拿着根东西,粗看像鞭子或棍子,沉着缓慢地摆动身体,双手不时举起平推,若登高指挥千军万马。后面响起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古典乐器,听着都有浓厚的日本味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却感到身旁的慕容云,和着缓慢的节奏发出沉重喘息。

  由于和想象的不太一样,没有出现纵横驰骋的场面,只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从容不迫地摆出种种造型,更像是专门给大家拍照片的——但这就是真正的古风,在鼓和笛的悠远节奏里,表现兰陵王的神秘与勇武,还有他的悲剧人生。

  后世中国文明日趋庸俗,人们以打打闹闹为乐趣,以吹拉弹唱为能事,就连音乐也流于悦耳动听的形式,却丧失了汉唐时代的浑厚庄严——西洋人以为江南丝竹、茉莉花、京剧就代表了中国的舞台艺术——没错,那是清朝人的娱乐方式,却非三千年来我们祖先真正的音乐。汉民族沉稳大气庄严肃穆节制的雅乐,却被日本人吸收而去,进而赋予其日本民族的灵魂——而我们的民族音乐却早已丧失灵魂,沦为品位低下的满清贝勒们的倡优乐伎!

  是啊,在场也有不少中国游客,但他们完全不懂得欣赏“兰陵王入阵曲”,只是不耐烦地拍照片凑热闹。

  只有我,还有我身边的美少年,才能体会舞台上“兰陵王”的悲哀,他在扬长顿挫舒缓悠扬的鼓乐声中,表现一个人永远的孤独——兰陵王的本质是孤独,即便可以在万军丛中驰骋,即便可以为君王立下不世伟业,他依然是孤独的——没有人可以理解他,也没有人可以真正爱他,他只有戴上那副面具,才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将军。

  最终,他爱上的也只能是那副面具。

  台上乐舞已近尾声,慕容云才轻声讲解道:“‘兰陵王入阵曲’属唐乐坊鼓架部,乐有笛,拍板,答鼓。属散乐百戏,无情节,也无其他人物和对白,只在旋律中表演兰陵王头戴面具、身着戎装、手持鞭子的指挥击刺之容。亦入歌曲,可做歌舞式表演。”

  “感谢贤弟指教。”

  该死!怎么还与他称兄道弟?我可没有左脸颊挨了记耳光,再把右脸颊凑凑过去的美德。

  “早在盛唐时期,日本天皇就诏令在奈良皇宫中表演‘兰陵王入阵曲’。日本很多庆典活动,比如赛马节、相扑节,甚至天皇即位大典,都要演奏此曲。日本还保存历代兰陵王歌舞面具六十多件。今天,是春日大社一年一度的日本古典乐舞表演,‘兰陵王入阵曲’是排在第一位的节目。”

  慕容云话音刚落,舞台上的表演已经结束。我目送日本版的兰陵王舞者离去,转头看着身边货真价实的兰陵王。

  “怎么样?不错吧?”他为日本人赞叹了一番,却是话锋一转,“可惜——在我上阵杀敌的那个年代,我们可没那么文雅!”

  “一千多年前,你也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吧。”

  此话似是讽刺,既然已输到这种地步,我也不想给自己留面子:“我是哪一个呢?”

  “勇士!你当然是我心目中最棒的男人!”他笑着带我离开舞台,向旁边冷清的建筑走去,“我知道你来这的目的——因为那副面具!许多年前我丢失了面具,已是你自我拯救的唯一稻草。”

  “是,我会得到它的。”

  “大哥,你何必总跟我争呢?面具要跟我争,江山要跟我争,就连女人也要跟我争!”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其实,你不明白我的心——你若需要的话,所有这些我都可以还给你!”

  “女人也还给我吗?对不起,我已经不需要秋波了。”

  “男人真是容易变心的动物啊。”

  美少年带我经过一条小径,穿过几座古朴的建筑回廊,四周游人越来越稀疏。

  进入一片森林,回头看看渐渐远离的人间,他微笑叹息:“世界多么美好啊!可惜——不知道还能保持多久。”

  “你是说世界快毁灭了吗?”

  “这取决于你的选择。”

  “请不要再给我催眠了!”我愤怒地挥舞双拳,又无力地垂下,“我已穷途末路,人间是死是活?我不过是个看客。”

  慕容云恢复为忧郁王子的表情:“大哥,我知道你此刻困境,这一切虽然幕后有我的因素,但也有你自己的原因。”

  “我自己打败了自己?”

  仔细想想确有道理——史陶芬伯格对我的暗杀,白展龙对我的背叛,包括集团董事会全体成员们,他们原本并非吃里爬外之徒,更非忘恩负义的小人。只是由于我的决策错误,由于我的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导致我丧失民心军心,真可谓“亲戚叛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是自掘坟墓拱手让出大好江山。

  “难道不是吗?”他撩起额前的迷人长发,双目闪烁星芒,“大哥,我不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不希望看到一个作为失败者的你。”

  “你想怎样?”

  “还是我上次的建议——我们兄弟可以联手合作,Matrix与天空集团,掌握着地球上最重要的资本与资源,用美元和欧元,用石油和铁矿石,占据世界上最富饶的国土,打造一个人类最伟大的帝国。我连这个大家庭的名字都想好了——‘Matrix天空’!听起来就很酷吧?”

  “矩阵天空?”

  我念出了这个具有想象力的中文译名。

  “没错!‘Matrix天空’属于我和你两个人,属于兰陵王与蓝衣社工友,千年恩怨从此烟消云散,你我同享太平盛世。”

  他的目光竟如此真诚,就像为信仰奋斗的战士。

  “等一等!你说蓝衣社?”

  “你不知道吗?在卑鄙的常青死后,蓝衣社就为我控制了——亲爱的古英雄大哥!”

  是的,慕容云掌握着我最大的秘密,他早就可以搞得我身败名裂!

  我只能强行给自己打气道:“因此,端木良才会如此恐惧地东躲西藏?”

  忽然,感觉言多必失,怎能把端木良说粗来?不过,既然他已通过白展龙控制了天空集团,端木良也不可能一直被隐藏。

  “他根本不值一提!”

  “够了,我不想再和你说下去了。”

  在我回头想要离开时,慕容云用火热的眼睛看着我:“大哥,我们原本就是一对好兄弟,不必拼得你死我亡。我可以在24小时内,恢复你在天空集团的最高权力;也可以在48小时内,让那些贪婪的银行团停止催债;跟可以在365天内,让所多玛国的石油流入天空集团的炼油厂!你照样可以统治世界——这不是你日思夜想的欲望吗?就像卡斯提女王与阿拉贡国王,共享王座统一西班牙征服新大陆——你值得拥有这样的荣誉!”

  这样的荣誉?

  果真非常诱人,就像伊甸园里的果实。

  看着美少年迷人的眼睛——当我行将灭亡之际,慕容云却手下留情,不计前嫌,愿意让我重掌大权,提出一个共享世界的方案。

  他是无私的,他确实是为了我,或者说是为了他所爱慕的那个我。

  兰陵王渐渐靠近,握紧我毫无反抗的手——他的手真是柔软温暖,却在需要用力的时候,充满男人的力量,将我的手放到他的汉服左胸——那里有他的心。

  “我想让你感觉到我的呼吸和心跳,感受高我们未来美好的时光……”

  他无比深情地向我诉说,眼神中写满真诚情感,我确信他绝无半点欺骗,竟让我感动到想要流泪。

  刹那间,真有种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抱住这个漂亮男子,抱住这个未来的征服者,抱住这个古来的兰陵王,抱住这个恐怕几千年才能诞生一个的完美的人。

  然而,当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他温柔的手臂我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我们的呼吸在寒冷空气中互相交换,我们的心灵与身体几乎要撞在一起时——我却冷酷地转过身去,无比悲伤地深深吸了口气,让寒流直灌入胸膛,冷却已经烧起来的心。

  “大哥!”

  慕容云也哀怨地喊了一声,似我的转身将要绞碎他的心。

  “贤弟,非常感谢你看得起我,也非常感谢你给我的方案——可我区区一介平凡男子,有何德何能获你垂青?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最后一句话燃起了他的希望,激动地点头:“好,大哥,我绝不会勉为其难,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希望得到你的答复。”

  “我会考虑清楚的。”

  “一个月后,即便你没有消息,我也会找到你——不管在天涯海角,除非你移民去火星。”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仿佛胜券在握,要做的只是等待,再等待……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说话了,更不能与他如此相处——他一定会影响到我,把他的美丽感染到我心中,就像文艺无法抗拒!唯一的办法是逃避,不要再见到这双迷人的眼睛,不要再闻到兰陵王的气息,不要再听到甚至不要再想到——可我却无法做到。

  “贤弟,我能否就此告辞?我订了今晚的航班回中国。”

  “啊?那么着急回去吗?我已预订了最幽静的温泉酒店,整个酒店只有我们两人——”

  这是他的生活,但不是我的!不敢想象我也会变成那种人。

  “不!你不是正好被我遇到的,你是早就准备好的!”

  “这重要吗?”

  “对不起,我想我可以走了。”

  但在我转身之前,他再度喊到:“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

  完全不知不觉的我紧张回头,身后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寂静无声的冬日森林,与大自然和谐为一体的春日大社。

  “她已吓得逃走了。”

  “她?”

  慕容云缓步走到我身边:“是啊,不知道是谁,不过我想不会有事的。”

  “再见!”

  我转身块步离去,身后穿来美少年痴情的声音。

  坐上返回新干线的巴士,却并未发现有人跟踪。不到十分钟回到车站,我买了张前往大阪的车票,今晚就回上海。

  奈良之行,遇见兰陵,足矣。

  半个月后。

  风夹杂雪粒,稀稀落落地撒到头发上,慢慢融化渗透进头皮,冰凉得凝固大脑。商场外挂着大钟,指针已走到晚上10点。所有店铺早已关门,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夜归的出租车穿梭。不时响起刺耳的爆竹声,有的人家窗里响起央视春晚的笑声,有的顽皮男孩跑出来放焰火。抬头看着几串火光直冲高天,在空中散出五彩缤纷的图案。有时要躲避那些吓人的鞭炮,想起所多玛国的激烈战斗——今晚新闻说那场内战已造成几万人死亡。

  2011年,除夕夜。

  这是恢复以及以来最孤独的一个除夕夜,上次过年刚好从美国回到家里陪伴妈妈,再上一次则是在美国的监狱。

  没有人再来理睬我了,包括以往那些殷勤的面孔,肉麻的吹捧话,转瞬已如云烟消散。我没有脸再回公司,不愿在新闻里看到“天空集团”四个字。只有端木良与我保持联系——他常去垃圾场看他的爷爷,但端木老爷子依旧不信任他。至于那个“莫妮卡”,她凭空小时了——看来我的判断没错,她即便爱上了我,也只是爱上身为天空集团董事长的我,而不是高能面具下古英雄的我。

  半个月前日本之行,居然在“兰陵王入阵曲”表演时遇见我最大的敌人慕容云——虽说是最大的敌人,虽说他害得我如此之惨,每次见面却给我非常亲切的感觉,好像他真是我的亲人?抑或上一辈子有缘没分的情人?大概前世我是男人他是女人,却有某种障碍横亘于我们之间,直到我们阴阳两隔。他这辈子始于公元6世纪,那么我们的上辈子就是南北朝初期,抑或混乱的汉末三国?他又是谁?我又是谁?

  不敢再想他在奈良提出的方案——我和他连手征服世界,这套方案的非常诱惑人,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结局吗?尤其在我歇斯底里地以暴政统治天空集团期间。

  我相信他说的不是骗局。

  不!必须斩断这些妄念,斩断任何与他在一起的胡思乱想,斩断这些邪恶欲望——我奋斗或战斗的一切,并非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对莫妮卡的承诺!

  我无权背叛我的承诺,因为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早已不属于我,而是那个已死去的女子的恩赐!我没有权利背叛她和她的家族事业,为了实现少数个人的欲望与野心,为了享受神仙般超凡脱俗的生活——那不是我!

  无论,我将失败到何种地步,我都将选择战斗到底。

  我,可以被消灭,但不可以被征服。

  自从日本回来的那天起,我改变了前段时间的醉生梦死,从此不再去五星级酒店过夜,而是回到妈妈身边——高能的妈妈。

  我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困境,只说过年想回家陪伴妈妈。以往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尤其住进“狼穴”以后,几乎没怎么见过妈妈,这次可以常住在家,当然让她非常高兴。

  今晚,刚陪妈妈吃完年夜饭,我说想出去透透气——其实,我是不想被她看到我掉眼泪。

  漫无目的地游荡,街道越来越冷清,只听到满世界的爆竹声——穷人也有权利用这种方式寻开心,娱乐自己的耳朵与眼睛。

  越来越接近午夜,双腿无意识地晃进人行地道,妈妈总是告诫我这里危险。但对于我现在的我而言,危险已失去任何意义。附近游荡着几个乞丐,他们倒没有回家过年,而是留在这等待明天好运——难道大年初一人们会多施舍吗?乞丐们对我视而不见,并没有向我伸出讨钱的手——似乎我是比他们更惨的人。

  虽然,在我自己看来已一无所有,但我的生活仍比他们舒适许多。

  我却非常羡慕这些人。

  因为,我没有他们幸福。

  乞丐们很有尊严地坐在一起,用厚棉袄与硬纸板遮挡寒风,用不知哪弄来的火炉分享年夜饭。看乞丐们欢快用餐的表情,完全没有穷人的痛苦与烦恼,想是庆贺今年收获颇丰。

  这才明白幸福的意义。

  孤独的人最不幸福。

  而这些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的乞丐们,正在享受比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更多的快乐。

  忽然,一个乞丐家族的小女孩,调皮地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也难得地回了她一个鬼脸。

  我们都笑了。

  要走出地道之时,听到旁边传来吉他的声音——惊讶地回转头来,才发现在阴暗肮脏的角落里,坐着个腿有残疾的年轻男子。他留着长长的头发,长着充满乡土气息的面孔,身边放着一副拐杖,他抱着旧旧的木吉他,轻轻拨动琴弦,在深远的地道中发出奇异共鸣……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听着他手中木吉他的旋律,听着这个除夕之夜流落异乡,不幸却倔犟的小伙子,唱出远超出他年龄的沧桑歌声——掌声渐渐响起幕已渐渐拉起又要开始另一出戏总是身不由己从来没人在意为了生活卖力地演出灯光亮起的时候忘了紧张颤抖忘了尊严和坚持在现实中低头五光十色的舞台浮浮沉沉的生涯人群渐渐散去面对落幕的孤独戏子呀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一个默默无闻的我演着小小的角色戏子呀戏子忘了自己的名字戏子呀戏子落泪的戏子掌声再次响起仿佛是在梦里一场盼望很久的戏管它是悲是喜的主角是我自己所有的人陪我欢笑哭泣大红大紫的时候没有时间休息没有原来的自己在名利中低头奢华糜烂和挥霍空虚不安的堕落青春渐渐用尽面对梦醒的无助戏子呀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纵然演过千般角色都是别人的故事戏子呀戏子忘了自己的名字戏子呀戏子落泪的戏子是谁在编写人生这场戏一生真真假假的谜题是不是每个人都要戴着面具演一场自己不愿演的戏戏子呀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纵然演过千般角色都是别人的故事戏子呀戏子忘了自己的名字戏子呀戏子落泪的戏子……

  请原谅我颇为浪费笔墨地录下全部歌词,因为我已完全坠入他的歌声,完全被吉他颤抖的声音捕获,完全陷在他与我共同的悲伤之中。

  除夕,午夜守岁的钟声即将响起,千家万户团聚在一起,只有我这个失败的男人,走在乞丐们寄居的人行地道,一动不动听着这个不幸的人(也许他的心灵比我幸运),听着这个并未被生活打跨的人,抱着吉他唱出凄凉的声音。

  谢天谢地,我知道这首歌的名字——《落泪的戏子》,又是一首郑智化的歌。

  “戏子呀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纵然演过千般角色都是别人的故事……”

  我从前的生活不也是个戏子吗?被迫扮演一个陌生人,被迫冒充他的身份,被迫承担他的责任,无论多么卖命地表演,无论多么疯狂地追求,终究是别人的故事!戴着别人的面具,演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在除夕午夜肮脏的人行地道。

  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我自以为多么伟大多么成功,根本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低头想想自己是谁。当离开舞台就被所有人遗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戏子,谁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

  看着盘坐在地道角落的年轻人,我痴痴地像具凝固的雕塑,泪水模糊冰凉的眼睛,伴着午夜悲凉悠远的歌声,让我成为这部MV的男主角。

  男主角?仍旧不过是个戏子。

  流浪歌手一曲终了,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地道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丝毫没有悲伤的表情,微笑着说了一句:“新年好!”

  新年好!

  是啊,无论着呢样的悲伤遭遇与难过心情,三百六十五天中总有一天是快乐的。

  “新年好!”

  我擦去孬种的眼泪,微笑着回答他,可惜身边没有带多少前,只能将一张百元钞票塞到他手中。

  然而,他却将钞票还给我说:“对不起,今天大年夜,我不开工,这首歌只是唱给我自己听的,谢谢你耐心听完我的歌。”

  我不想破坏他的情绪,收起钱说:“你在唱我的故事。”

  “不,是每个人的故事。”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再也说不出什么,傻傻地对他笑了笑,用力挥挥手走向地道出口。

  忽然,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

  一个虽然年轻却不漂亮的女人。

  你们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吧。

  “莫……莫妮卡?”

  地道里卷来一真寒冷的风,哆嗦着喊出他的名字,虽然我认定这是个假名字。

  “新年好。”

  她穿着件厚厚的风衣,像幽灵站在地道彼端,头发放下来任由风出乱。

  怎会在这里看到她!大年夜,危险阴暗的人行地道,完全不该是她来的地方。

  难道——她一直跟踪我?

  真看得起我啊,现在的我还有被跟踪的价值吗?我苦笑着说:“好久不见。”

  “是啊。”她把视线投向我的身后,“刚才,我也一直站在这里,听了他唱的那首歌。”

  “原来我们也有共同喜好。”

  她的脸上也挂着泪痕,是为那首歌而哭泣,还是为如此落魄的我,还是为她自己?她仰头抑制自己的悲伤:“我第一次听,好悲凉的歌声啊。”

  我大胆地来到她面前,伸手替她试去泪水:“是,这也是我的故事。”

  “不,是我们的故事。”

  “我们?”

  这两个字说得有些暧昧,她却勇敢地回答:“是,我们两个,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会再有人来了。”

  是啊,我明白她的意思——全世界都抛弃了我,可是她却没有,她是唯一在这里的人。

  只有我们两个。

  “谢谢你,莫妮卡,亲爱的。”

  刹那间,我被感动了,不争气的东西,怎么眼眶里又是湿热感觉?

  神啊,救救我吧?我似乎真的有些喜欢她了。

  她。

  她是莫妮卡。

  除夕,午夜12点,新年到!

  全世界华人都在团聚庆贺,整个城市的鞭炮和烟火开始疯狂。

  她,却站在清冷幽暗的人行地道,这里除了一家子团聚的乞丐,以及孤独的残疾流浪歌手,还有,他。

  他,她的他。

  一分钟前,他伸手试去了她脸上的泪珠。

  他的手那么热,那么滚烫,要融化她冰凉的皮肤,也融化她一路走来的风尘。

  是的,她一直在跟踪他。从日本跟踪回中国,又在他家附近徘徊等候。

  今夜,她也独自游荡,选择在他家楼下。果然看到了他——这个形容憔悴的男子,她悄悄跟随在身后,直至荒凉的人行地道。

  流浪歌手收起吉他,拄着拐杖走过他们身边,有意不打扰这对男女的相遇。

  她看着那一瘸一拐远去的身影,轻声在他耳边说:“你看,你并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是,我已经得到太多太多,只是无法忍受失去这些而已。”当他颤抖着苦笑时,泪水忍不住涌出来,“其实,这一切本来就不属于我。”

  “不,应该属于你。”一报还一报,她也模仿他刚才的动作,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水,“你是男人,男人不需要流眼泪,男人需要勇敢地战斗。”

  “你瞧不起我?”

  他的表情非常惭愧,就像哭鼻子的小男孩被同桌的小女孩嘲笑。

  “我是在刺激你。”

  她的回答很直白,而他微笑着点头:“感谢你的刺激。”

  “听我说,我不希望看到你意气消沉,你仍有机会扭转乾坤。”

  “好难啊。”

  他看着遥远的地道尽头,一条永无止尽的长路……

  “现在的你,又回到当年刚失业的状态,自暴自弃,无所事事,极端自卑!”

  他惊讶地后退半步:“你——你怎会知道?”

  “因为——”真想说出来啊,但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咽回去,只能狠狠地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不,你绝非普通人,一定调查过我的全部底细——虽然,你自以为对我了如指掌,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她明白他说的意思,认为即便她调查地再细致,也绝不可能知道——他并非高能而是古英雄这个天大的秘密。

  “我知道你的一切!”

  这句话让他的脸色微微一笑,保持镇静地试探道:“说来听听,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你真的要知道这个秘密吗?”

  她故作神秘地摆了个奇怪的表情,仿佛摸着水晶球的吉普赛算命女孩。

  “我打赌你一无所知。”

  他愚蠢的胸有成竹的表情,让她徒然而起兴趣:“赌什么?”

  “如果你输了,就永远从我眼前消失。”

  “如果我赢了呢?”她聪明地补充一句,“放心,我不会叫你从我眼前消失的。”

  “你说吧。”

  她在他身边绕了一圈:“如果我赢了,你要亲吻我一下。”

  “什么?”他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大概想她知道自己必输无疑,所以在嘴巴上调戏他一下吧,不禁轻声笑道:“好香艳的赌注。”

  “愿意吗?”

  “好,一言为定。”

  看他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来,已完全坠入她的陷阱,她便咬着他的耳朵说:“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不是——高能!”

  这句话果真惊得他面色煞白,紧锁的双眉几乎要皱成一团:“我若不是高能,那又是谁?”

  “古——英——雄——”

  她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顿地将这三个字灌入他的大脑。

  “住嘴!”

  他严肃地后退两步,充满敌意地注视着她,这表明他已经承认——古英雄!

  然而,她说出的这个天大的秘密,并未让他拜倒在她脚下,反而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你认输了?你害怕了?”

  他被迫再度靠近她,压低声音紧张地说:“我让你住嘴!”

  她露出轻松神情:“别担心地道里那些乞丐,他们不会关心你叫什么名字。”

  “是谁告诉你的?”

  这回又是咬耳朵,她却淡淡地回答:“拜托,你越这么神秘兮兮的,人家反而越会注意你在说什么?”

  他慌乱地将她拽到一个阴暗角落,确保不被其他人看到:“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对不起,你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是不是要图谋不轨?”

  “God!”他终于急得吐出真言,“你以为你真是个大美女啊?”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刚才说得那么畅快淋漓,像回到刚和他认识的岁月,却被这句无情的话击得粉碎!

  但她不会对他示弱的!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她仰起头无畏地回答:“是,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我不漂亮,也不迷人,一只丑小鸭——然而,古英雄,你呢?你长得也不像你的名字那么有英雄气概,你不过是个出身低微,貌不惊人,学历平平的保险推销员!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凭什么还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这番话说得他羞愧难当,真想掘个地洞钻进去:“对不起!非常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

  而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将压抑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古英雄,在这里并没有谁比谁更值得人去爱。我们都是在命运中随波逐流的人,但我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航线,因为我相信自己绝不逊色于任何人。而你却早已迷失方向,即将撞死在坚硬的暗礁上!但我想我可以帮助你,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类人。”

  差点就说出那段经典台词——“It is spirit that addresses your spirit;just as if both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and we stood at God‘s feet,equal as we are!”

  他恐怕也想到了这段话,嘴里喃喃自语:“简。爱?”

  她不安地摇头道:“对不起,我不想让你联想到这个。”

  “你说我们都是哪一类人?”

  “创造自己命运的人。”

  他又一次被她的话触动,悲伤叹息:“我曾以为自己找到了人生使命,现在才明白我根本就是个傻瓜!”

  “因为——你的使命不是成为世界的统治者,而是成为人间的拯救者!”

  “拯救者?”他低头沉思片刻,嘴里嘟囔出一句英文,“Heal the world?”

  她缓缓地点头,现在是大年初一凌晨,地道外此起彼伏着爆竹声,眼前这个迷途的男子,正逐渐找回自己的路。

  “谢谢!”

  再次抓住她的手,拉到灯光明亮的角落,让官衔照亮她的眼睛,虽然还是不太漂亮,但他已有了亲她的欲望。

  “谢我干什么?我只是个——不存在的人。”

  她想到原来的自己早就死了,不该再有太多的奢望。

  “为什么?你为什么来到我的身边?撩乱了我的心,让我那么痛苦,让我想起那个人。”就在他要抱紧他的刹那,他却转身抱着自己的脑袋,“对不起,我一直爱着一个女子。”

  “能否告诉我,她的名字?”

  她希望听到莫妮卡的名字,但也不排除其他什么女人。因为她离开过他一年,不知道这一年来他有没有爱上过甚至拥有过其他女人。毕竟那一年里他拥有无数财富,从来不会缺乏各种各样的女人。

  她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对不起!我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那你为何不和她在一起呢?”

  “因为,她早已经死去!”

  他说的是莫妮卡——近在眼前的女子——这已让她极度满足,就算即刻死去也不可惜。

  现在,她可以说出今晚要说的话了。

  “古英雄,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告别?”

  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微笑:“明天,我将飞去美国。”

  “又是去美国?”

  他一定想起了两年多前,他初次坐上飞往美国的飞机,给莫妮卡打话的情景。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帮助你夺回天空集团——而这件事只有我可以做到。”

  听起来很悲壮,却让他充满疑惑:“连我都做不到,你却可以做到!你还知道我是古英雄!你究竟是谁?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是莫妮卡。”

  可他还以为是打引号的“莫妮卡”,失望地摇头:“我听够了!”

  “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就是——我就是你的莫妮卡,你曾经爱过的那个人!英文名叫莫妮卡。高,中文名字叫高梦!因为你不是高能,所以你可以爱高思国的女儿,你可以爱莫妮卡,你可以爱我!”

  这番憋了整整几个月的话,终于如竹筒倒豆子般落在他耳中,却让他自欺欺人地后退几步:“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是她!她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

  “但你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杭州的风雨之夜,不会忘记我们一同走过西湖,不会忘记你在我眼前掉下断桥,不会忘记我陪你去做DNA鉴定,不会忘记我第一个飞回美国来探监,不会忘记我千里跋涉到肖申克州立监狱来看你,不会忘记我在马丁路德市等待你越狱回来,不会忘记我为你这个逃犯租下那栋房子,不会忘记我们在那栋房子里最最美好的夜晚!”

  说完他俩风风雨雨走来的一切,她和他都已泪流满面,似乎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那个人真的已回到眼前,幸好还没有尘满面鬓如霜。

  沉默了数秒钟,她却失望地听到一句话:“对不起,我还是不相信,因为,我已经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就连你最深爱的人吗?”

  “她已经死了。”

  “死了?”她苦笑着仰起头来:“是啊,真正的莫妮卡早就死了,我不过是具没有皮肉的灵魂。”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淡淡地说:“我送你回家去吧。”

  “不,我想一个人离开。”

  她有些留恋又决然地砖头,走出地道口的刹那,忽然被他一把紧紧的抓住。

  耳边响起他低沉的嗓音:“既然,刚才打赌输了,就得送上我的赌注!”

  她要反抗却推不开他的双手,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在剧烈颤抖与摇晃中,他的双唇重重地压到他的嘴上。

  冬天,他的嘴唇干燥开列得厉害,唇上锉刀般的裂口,给她一个充满疼痛的吻。

  沉重的鼻息喷在她32的脸上,彼此交换呼吸,交换唇上的液体,交换无法抑制的泪水。

  一分钟后,他开裂的嘴唇缓缓后退,留下她复杂悲伤的表情。

  她轻轻咒骂了一声,飞快转身跑出地道,消失在年初一凌晨的街道上。

  我想我快要死了。

  这是我短暂的有记忆的生命中,度过的第四个中国新年。

  但这一回,我是一个被废黜的亡国之君。

  最近在绝望地思考一个问题——也许,我的失败对天空集团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原本,我以为慕容云是长着天使脸蛋饿魔鬼——历史上的兰陵王亦是如此,“在十角上戴着十个冠冕,七头上亵渎的名号”,唯独缺少一副原本属于他的面具。

  然而,经过史陶芬伯格的暗杀,白展龙的背叛,无数人对我的仇恨——我发觉自己才是真正的那头怪兽,十个角长在我的头上,七个头生在我的肩上,我已浑身挂满暴君的冠冕,满脸写着亵渎的名号。

  除了我自己以外,谁还能救我呢?

  “莫妮卡”?

  无论她是什么人,无论她是否救过我,无论她究竟还知道多少秘密,我依然不相信她就是我的莫妮卡。

  几小时前,我接到她打来的电话,说她已坐上前往美国的飞机,目的地纽约的航班即将起飞,她要我保重自己——等待她胜利归来。

  我不相信她能做到那件事。

  她真的能做到吗?

  这个奢侈的美梦,伴随我度过漫漫长夜,知道幽灵敲响我的心门。

  “喂!醒一醒!”

  “谁?”昏昏沉沉地醒来,所有意识依然模糊,下意识地想起一个名字,“梅菲斯特?”

  幽灵潜伏在我的心上笑道:“亲爱的朋友,感谢你还没忘记我。”

  “该死的,为什么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像个胆小鬼藏匿起来:当我需要安静的时候,你却像个讨债鬼来缩短我的寿命?”

  “哦——你也有需要我的时候?”梅菲斯特饶有兴趣地把耳朵贴着我的心房,“这倒新鲜,说来听听!”

  “一切都已经晚了!为什么不提前警告我?为什么不帮我抓出叛徒!如果早点消灭白展龙,也不会被他玩弄到今日地步!”

  现在我已追悔莫及,却愚蠢地指望一个幽灵来帮我?

  “我不是警告过你吗?让你不要去非洲的所多玛国,如果你听了我的话,说不定不会发生政变,你们的石油项目也可以顺利开展,白扎男龙也没有民意基础把你赶走——既然你不听我的劝告,那结果只能是咎由自取。”

  “好,就算你有本事。”

  这更让梅菲斯特趾高气扬:“还记得与我的打赌吗?”

  心房猛烈颤动——不敢去想那次赌博,因为赌注是我的灵魂。

  然而,我的心里已说了出来:“你可以满足我的一切要求,但我不可以对拥有的一切产生留恋,否则我的灵魂将永久被你占有。”

  “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甚至唯一需要的是什么——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是。”

  幽灵阴冷地笑道:“朋友,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帮助你得到面具的秘密。”

  “快说!”

  “但你要保证我们的赌约。”

  “我一定会做到的!”我已急不可耐,匆忙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如果你帮助我得到面具,我将不会对面具产生任何留恋,否则我甘愿成为你的奴隶。”

  “好——”幽灵梅菲斯特先生压低声音道:“端木老爷子,只有他掌握着面具的秘密。你去找到他,每天都去见他,一天都不要中断,就有机会找到面具。”

  原来是端木明智老爷子,我早知道他是个关键人物,看来幽灵也并非天马行空地乱说。

  “真的吗?”

  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任何人,当然梅菲斯特也不是人。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是啊,幽灵说的没错。

  但我沉没许久都没回答,梅菲斯特打了个呵欠说:“好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如果你不想冒险的话,也可以就此放弃,度过漫长而平凡的一生。”

  “我不会放弃的。”

  “这才是古英雄!”他似是用激将法来称赞我,“晚安。”

  幽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只剩我独自躺在漆黑的夜里,想着出卖灵魂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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