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同样的话语同时从两人口中说出,眼中闪烁起毫无二致的惊诧。

  竭力控制住面部表情,心儿轻咳了一声,招呼道:“裴将军,看来我们还真有缘。”

  “是很有缘。”裴少卿将手中的剑收回剑鞘。

  “咳……那个……想不到这么晚了,裴将军还没睡,神策军真是辛苦啊。”心儿打着哈哈。

  “比不上你们当宫女的,三更半夜都要忙碌到丹凤门。”

  “咳咳……”被他一句话噎住,心儿转过头去,恨恨地想着,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伶牙俐齿,自己是不是该庆幸当初逃掉……

  “其实,本来在下已经安寝了,不过想起了久别的未婚妻,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索性起来走一走。”裴少卿悠然叹道,“也不知道如今的她,日子过得好不好?”

  “那个……裴将军人中龙凤,满京城也不知有多少名门淑女倾心于你,何必烦扰这个问题呢。”心儿随口应付道。

  “你真的这么认为?”裴少卿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还是说这就是你想说的解释。”

  在凌厉的视线逼视下,心儿忍不住后退一步,却被人一把抓住。

  “我曾经想过,她是不是耍我玩,但是又想到,也许她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紧急到让她连成亲都不得不放弃的事情,这样一想,我就开始担心。”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给我一个解释。”

  “你肯相信吗?”

  “信不信在我,说不说在你,你不能因为我不信就不说。”

  “好吧,我进宫是为了救人。其实,这次进宫的本是我的姐姐,可是她有一个深爱的男人,实在不想进宫。而我与她感情深厚,而且她还曾经对我有过救命之恩,所以,我……”心儿声音渐渐低落。

  “所以你就以身代劳了?”裴少卿的声音里隐有磨牙的响动。

  心儿身形一颤,“那个,其实我得了绝症,恐怕活不了多久,我想我反正已经这样了,倒不如成全她,至少两个人还有一个是幸福的。”

  “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算进去?”裴少卿步步紧逼。

  “我以为我消失了就是对你最少的伤害,我不想等到我们在一起了,不能分开了,却还要强迫着分开,你明白吗?”

  “你在撒谎!你轻易放弃与我的婚约,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把这段婚约放在眼里!当初提出要嫁给我的是你,现在要反悔的也是你,难不成我只是……”

  “不是!”心儿的声音大得超乎她预料之外。似乎也被自己这激烈的反应惊到了,心儿愣了片刻,才低头道,“其实,我已经习惯孑然一身,而且我们只见过一面罢了,你真的喜欢我吗?”

  两人间的气氛瞬间凝滞,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余月影静悄悄透过树梢,洒落满地清辉。

  “对不起……”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

  裴少卿一怔,泪水顺着眼前女孩光洁的脸颊滑落下来,滴在他拉住她胳膊的那只手上,滚烫的热度让他惊惧地松开了钳制。

  她后退一步,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你,不过幸好在这里遇到了你,能让我有机会对你说出这句话,对不起。”她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

  裴少卿还想说什么,却忽然神色一变,立刻抬手向心儿袭去。

  心儿一愣,电光石火之际,他的手擦过她耳畔,留下翩若惊鸿的细微触感,同时他手一甩,一粒光点飞了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到了井里。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心儿瞬时了悟,神情姿势立刻微妙地调整起来。

  林尚宫走出树丛的时候,正看到这样一幕,年轻的小宫女弯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而年轻的武将站在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微微皱着眉头。

  她问道:“谁在那儿?在干什么?”

  小宫女被吓了一跳,转身见到是林尚宫,连忙上前行礼,“林尚宫,是我。”

  明亮的月色下,林尚宫立刻认出,“你不是新进来的宫女吗?不在屋里休息,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是奴婢的耳环不见了,今晚卸妆的时候才刚刚发现,就出来寻找了。本来夜晚怕得很,幸好遇到了这位将军在附近巡逻,便拜托他帮忙一起看一看。”

  耳环?林尚宫的目光落在她耳垂上,确实少了一粒,然而目光扫过她红肿的眼睛,不由得一怔。

  未及发问,后面裴少卿耸耸肩,“我说不可能找到了,她却偏偏不听,还急得哭出来。林尚宫你也劝劝她吧。”

  “多谢裴将军了。”林尚宫礼貌地回道,又转头训斥心儿,“难道杨掌司没有教过你们?夜晚宫廷里不能随便走动!”

  心儿低下头,“心儿知错了,本以为未到宫门落锁时间……”

  “虽然未到落锁时间,但也不是你们能随意走动的,还不快跟我回去。”林尚宫严厉地道,说罢,又向裴少卿道,“将军,我们先告辞了。”

  裴少卿客气地笑了笑,“姑娘的耳环若是还找不到,以后可以再过来寻找。”

  心儿身形一颤,却没有回头,“多谢将军了。”

  裴少卿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领着心儿穿过走廊,林尚宫反而不着急了,一边走着,状似无意地问道:“心儿你以前认识裴将军?”

  “不认识。”心儿连忙摇头。

  “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本座必须得提醒你一句,这是在皇宫,不是在外面,男女之间的事是大忌,你要是想在宫里活久一点,最好不要太接近丹凤门的那些男人,明白吗?”林尚宫悠然道。

  “奴婢谢尚宫大人提点。”心儿低头道。

  一边观察心儿的表情,林尚宫又道:“裴将军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人也很好心,据说,连当今国相长孙大人都对他青睐有加,有意要将女儿许配于他呢。”

  心儿神情不变,笑道:“长孙大人的千金吗?我虽然孤陋寡闻,也听说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呢。”

  “是啊。”似乎很满意心儿的回答,她眼中的警惕终于松懈下来。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宫女居住的宣徽殿前。林尚宫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心儿,语重心长地道:“贺兰心儿,这一批宫女之中,本座极为欣赏你,希望你不要让本座失望。”

  心儿恭谨地道:“奴婢一定努力。”

  目送着林尚宫的身影消失在林道尽头,心儿这才转身向院内走入。这只是入宫的第三天,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与自己低调入宫,秘密走人的最初构思似乎有些出入呢,只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一边向房内走去,她暗暗想着。

  经过一处廊下,却听到旁边屋里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声音。

  “真的吗?我们是去武昭仪娘娘那里。”

  “这可是我今早去打水的时候,听司膳房的人说的。不然我们这几天怎么会这么辛苦,就是因为武昭仪那边急着要人,所以五天之后就要送一批人过去当差呢。”

  “哦,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过去,听说武昭仪那边是如今宫里最风光的地方了。你没看见连一个院内扫洒的小丫头,上次金副司见了,都客客气气的呢。”

  “可不是吗,武昭仪如今可是宠冠后宫,听说不久就要当皇后了。”

  “是啊,听说那王皇后杀了武昭仪的女儿呢,如今还被关在上阳宫,铁定要被废了。”

  窗外的心儿身形一僵。

  “那王皇后真蠢,听说武昭仪还有两个儿子呢,怎么不对着儿子下手,反而去杀女儿,要是我的话就……”

  “你想死啊!敢说这种话!”另一个女孩吓了一跳,“赶紧闭嘴吧,小心外面有人听到。”说着一阵声响传来,是那个女孩不放心,下了床察看。

  心儿赶紧一溜烟地蹿过走廊,拐到了另一边,吱呀的开窗声传来时,她已经回到了自己房内。

  房间里离若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明晃晃的一线,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心儿摇摇头,躺到床上。

  铁定要被废了吗?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吧。入宫这些年,你究竟得到了什么?早知道这样,当初你与俨哥哥……罢了,霓君姐姐,等着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这个皇后的名头,咱们本来就不稀罕。

  望着挂在床头的观音绣像,心儿缓缓闭上了眼睛。

  身在大明宫的第四天清晨,贺兰心儿是被一阵喧嚣尖叫声吵醒的。

  她从床上坐起,侧耳倾听,那些尖厉的呵斥声似乎是从东边传来的,中间还夹杂着细碎的哭泣。

  离若也从床上爬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怎么了?”

  迅速穿上衣服,推开门,天边刚刚泛起晨光,院子里已经三三两两站着不少女孩了,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探头探脑,显然大家都被这一阵哭叫声吵醒了。

  声音的来源是东边第五间房,心儿一怔,那不就是昨晚……

  正想着,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宫女一左一右拖着个人走出来,那人披散着头发,满目含泪。紧随其后的是杨女史,晨光下,紧抿的唇角显得格外威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瑟缩的身影。

  “那不是王桃吗?这是怎么了?”立刻有小宫女认出了蓬头垢面的那人,正是居住在那间房内的新宫女王桃。

  众人惊惶诧异,心儿却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她的视线落在之后那个瑟缩的身影上,是她吗?还是别人告密?

  杨女史走入院中,环顾四周,眼见一众小宫女都梳洗完毕,集中到了院里。她清了清嗓子,道:“昨晚这两个丫头胆敢公然议论贵人,已是犯了宫规,尤其这个王桃,竟然敢污言秽语,凭空污蔑贵人,罪加一等。”

  “掌司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王桃被两个宫女挟着,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声音嘶哑,还在苦苦哀求,同屋的另一个小宫女跌在地上,缩成一团。

  杨女史丝毫不为所动,冷然道:“你们入宫的第一天,林尚宫就教导过宫里的规矩,一旦违背,就要受到责罚。今日便叫你们明白,在这宫里,谨言慎行的重要。”

  院子中央早已摆下一条长凳,两个体壮宫女轻车熟路地将王桃押上凳子,各持一条板子,很快沉闷的噼啪声伴着惨叫声响起。

  一众小宫女脸色煞白,仿佛挨打的是自己一般,更有胆小的已经哭泣起来。

  一直数到五十,杨女史方才淡淡地道:“停下吧。”此时王桃臀部和大腿早已是一片鲜红,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然后又命人押着另一个小宫女,也打了十板子。责罚完毕,杨女史挥手道:“剩下的训练也不必了,直接将这两个宫女押赴浣衣院,以后便在那里当差了。”

  浣衣院!

  那里是整个内廷最辛苦的地方,不仅要日夜浆洗衣裳,连洗刷马桶、清理垃圾之类的脏活儿累活儿都归那边,一般都是犯了错的宫人被分派到那里,而且一旦进入,极少有机会离开。

  心儿脸色铁青,旁边离若比她更不堪,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随着杨女史的吩咐,立刻有几个陌生的宫女上前,半拉半拖地将两人带走了,整个过程流畅得让人心寒。

  就这么结束了!整个事件开始得突兀,结束得迅速,惊不起一丝波澜。短短片刻之间,两个少女的命运就已被决定,也许她们一辈子就要留在那里做苦工了,这只是她们入宫的第四天而已。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院内寂静得让人发慌。大明宫的天空依然湛蓝明澈,清晨的阳光依然灿烂美好,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寒流,缓缓淌过每个人的心中。

  这一天,因为紧张训练而带来的叫苦声逐渐消失了,这些初入宫的女孩子们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比以前的任何时候更清楚,比所有的宫规教诲更有效,她们迅速认清了自己宫女的身份,命若蝼蚁。

  心儿觉得口里发苦,忽然间,她真的很想再去那个井边,找一找她丢失的耳环了。

  转眼剩下的两天很快过去,这天一大清早,众人便被集合起来,林尚宫和杨女史拿着名册亲自考校,很快挑选出最出众的二十人带走了。

  望着众人远去的身影,剩余的小宫女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团,“真的是送去武昭仪那里吗?”

  “当然了,如今宫里最缺人的就是那边了。”

  “唉,可惜没有被挑中啊,我们还得继续训练到什么时候啊,这种日子真是受够了。”

  “嘘,别说了,小心挨罚啊。”

  众人议论了片刻,很快各自散去了。

  心儿和离若回到房内,关上门,离若忍不住叹道:“也不知道以后会被分派到哪里去。听说,咱们整个后宫分为三省六部,每一个房所负责的东西都不一样,比如司膳房主要负责伙食,司苑房主要负责花草,司刑房主要负责刑责,司计房主要负责宫外采购……”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心儿笑道,“分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干活啊。”

  “当然不一样了,”离若跳起来,“先不说各房都有各房的掌司,每一个掌司的性格都不一样,要是跟了脾气好的,自然是吃香的,喝辣的;跟了脾气差的,就自认倒霉好了。而且各房之间都各司其职,彼此竞争,你要跟这房关系好,那房就得疏远点,跟那房关系好,这房就得疏远点,不然没人把你当自己人,你就惨了。”

  心儿弯腰收拾起需要浆洗的衣服,“别想这么多了,赶紧干活儿吧。”

  “不过这一次武昭仪那边,我以为心儿你一定能够被挑中呢。你又聪明,又漂亮,林尚宫为什么没有选你呢?”离若大惑不解地问道。

  心儿动作一僵,脑中瞬间浮现出那天夜晚告别时,林尚宫意味深长的视线。

  “我要是能去武昭仪那里就好了,如今武昭仪可是最得宠的娘娘啊,很有可能当皇后呢,去了多体面啊。”并未察觉心儿的异样,离若坐在窗前,托着腮感叹道。

  真的是好差事吗?只怕未必吧,别忘了武昭仪那边为何会缺少这么多宫女。心儿摇摇头,那边的活计,只怕不轻松啊。

  若被林尚宫听到心儿的心声,必会忙不迭地点头赞同。此时的她正带着一众新挑选的宫女等候在甘露殿前。她们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头晕眼花,也不知那位“日理万机”的娘娘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召见自己。

  正等得暗暗叫苦,殿内终于传来一声:“昭仪娘娘到!宣尚宫局尚宫林雪仪,掌司杨女史入殿。”

  这一声入耳,不啻仙音圣乐,林尚宫和杨女史连忙带着众人入殿,匍匐于地,齐声呼道:“参见昭仪娘娘。”

  武媚娘端坐殿上,微微垂目扫了众人一眼,也并未叫人起身,直接开口道:“林尚宫,这几日我忙着服侍皇上,也未及过问这批新入宫的宫女,可是都安顿好了吗?宫规教导得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都安顿妥当了。宫规教习至今已有五日,一干人等皆遵规守矩,勤恳做事。”

  “是吗?不过日前我倒是听说,有两个小宫女因为不守规矩,被打发到浣衣院去了。”武媚娘状似无意地问道。

  林尚宫顿时冷汗涔涔,那日她得知消息后,立刻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两个小宫女,本以为能够压下此事,想不到还是被这位难缠的主儿知道了,“娘娘恕罪,是奴婢管束不力,回去一定严加教导。”

  “无妨,人一旦多了,就难免资质参差不齐,只要悉心教导即可。”武媚娘不紧不慢地道,“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想必知道规矩。”

  跪得久了,有大胆的小宫女忍不住稍微抬起头。从这样低伏的角度,也只能瞄见殿上那人深紫色的裙角和半露出的绣鞋。鞋尖儿上绣着深红的牡丹花,以金线描着细细的蕊,间或点缀着小粒儿的珍珠,如初晨的露珠摇曳欲坠。

  小宫女正看得入神,却听闻一声:“都平身吧。”

  众人这才起身,林尚宫上前一步,“娘娘,这些都是这批新进宫女中资质上佳者,不知娘娘可还满意?”

  武媚娘视线转过一圈,又回到林尚宫身上,轻轻一笑,“这一届的宫女资质果然很不错,林尚宫你功劳不小啊。”

  林尚宫一怔,微微抬头,武媚娘面无表情,让她无从揣测,反而是站在她身后的贴身女官云儿,看着一众小宫女,眉宇中隐有不屑。她脑筋急转,“奴婢,奴婢……奴婢知错了。”

  “哦,错在何处?”

  听到上面语气不善,林尚宫越发恭谨,“奴婢险些忘了,找宫女最重要的是踏实,会干活,而非外表,这一干人等只怕……并不妥当。奴婢知错了。”

  她一个眼神暗示,杨女史立刻也反应过来,连忙一起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把这些人带出去,请娘娘恕罪。”

  一边说着,林尚宫和杨女史就要起身带人出去,却听到一声断喝:“站住!”

  两人脚步一顿。

  “你们认为本宫刚才的话意,是嫌弃这些宫女长得太过美貌,唯恐她们妖媚惑主,分了宠爱吗?”武媚娘嘴角勾起,她站起身来,一直走到两人面前,才停住身形,笑吟吟地问道,“你们觉得本宫老了吗?”

  两人大惊,连忙回禀道:“娘娘风华正茂,国色天香。”

  “既然如此,为何要把漂亮的宫女带走?莫非你觉得她们的魅力足以动摇本宫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吗?”

  林尚宫连忙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武媚娘笑起来,带着说不出的凌厉与妩媚,“本宫告诉你,一个女人要留住一个男人的真心,从来不是靠容貌。色衰爱弛的故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本宫身上,就像你那一套生存法则适用在每一个后宫女人身上,却不适用在本宫身上一样。你明白吗?”

  两人连连点头应是,“奴婢明白了。”

  武媚娘盯着林尚宫,沉声道:“本宫知道你很会揣摩主子的心思,可是揣摩过了头就不好了。”

  林尚宫身形颤抖,不敢言语。

  武媚娘轻叹一声,“本宫也知道,执掌尚宫局是件很辛苦的事,倘若你什么时候想休息了,就说一声。其实到了你这个年纪,也该享享清福了。”

  林尚宫却没有回答,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片刻之后,正当林尚宫感觉自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哐啷!是帷后的小宫女,不知何故捧着的香炉跌在了地上。

  武媚娘猛地转过头去。凛冽的目光让小宫女魂飞魄散,连忙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娘娘,奴婢不是有心的,是……是这香炉实在太烫了……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武媚娘缓缓走上前,弯腰捡起了香炉,“烫吗?本宫怎么不觉得?以前本宫伺候太宗皇帝的时候,手里握的可比这个烫多了。”柔和的声音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寒意。

  “其实犯个小错是无可厚非的,本宫从来不是容不下错误的人,可是犯了错误还推卸责任就不应该了。来人哪,拉出去杖责二十。”

  伴着扬起的尾音,外面候命的内监立刻冲进来,将地上的小宫女拖了出去。

  凄厉的求饶声回荡一路,“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殿中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武媚娘看了众人一眼,轻轻一笑,“你们明白本宫的脾气了?”

  林尚宫带着一众小宫女垂手肃然,“是。”

  武媚娘叹了口气,略带疲惫的语气沉声道:“那就退下吧。”

  “奴婢告退。”一直走出甘露殿范围,林尚宫才有机会抬手拭去额头上的汗。凉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

  “大人,您无事吧?”杨女史低声关切道。

  林尚宫摇摇头,“没事。”只是身上的冷汗随风而去,心中的冷汗却怎么也消抹不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想要继续在这个后宫里立足,也许她必须想别的法子了。

  在膳堂用过晚膳,心儿和离若结伴回了房间。

  “少了二十个人,真是一下子宽敞了不少啊。”离若躺到床上,感叹道,“过些日子只怕走得更多了。”

  “应该不会,只要不被分派到各位娘娘那里当差,我们还是住在这里的。”心儿摇头道,现在的后宫只有武昭仪那边缺人,她们这些剩下的宫女,多半都是要分派到各司工作。

  “心儿,你将来希望进哪一处工作呢?”离若问道,说罢,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语道,“我嘛,希望能进一个赚钱多,又有空闲的地方。”

  “你倒是想得美。”心儿忍不住打趣她。

  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天真,离若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心儿床头的观音绣像上,突然好奇地问道:“心儿,你母亲的这一身本事,你就没学会吗?”

  “没有。”心儿心神一颤,“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这几天我听她们说起,才知道墨绣这门手艺很稀奇呢,连宫里都没有多少人擅长。之前曾有宫女,凭着这门手艺,听说很得主子的赏识。那是好多年前了,是叫作什么来着?”

  “可惜啊,我并不会这个。”心儿摇摇头,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是谁说起来的?”

  “是在膳堂见过几面的司膳房的副掌司,艾锦莲。她好像对这个很有兴趣,一直追问我,还说要找机会来看看呢。”离若顺口说道,“你要是会这门手艺就好了,可以去司衣坊,听说那边的陈掌司人很好。活儿虽然累了点儿,但赏钱也多啊。”

  两人漫不经心地闲话,忽然,心儿耳朵一颤,敏锐地捕捉到窗外的轻响。

  心儿故作不知,顺着离若的话继续道:“说起来,当年那位教导过我母亲这门手艺的人,还真是从宫里出去的呢。”

  窗外的人身形微颤。

  心儿顿时了悟,这应该就是那位“要找机会来看看”的司膳房副掌司艾锦莲了吧。

  “真的吗?”离若来了兴趣,“该不会就是那位宫女吧,叫什么来着?”她挠挠头,却记不清名字了。

  “也许是吧,那位绣女早就离宫多年了。不过离宫之后的宫女,大多都更换了名字。只是记得她提起过是陈州人。”心儿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惜家母过世之后,她就离开了。不过一直保持着联系,前一阵子我还见过她一面呢,她如今也来了京城。”

  “是吗?”离若兴致勃勃地听着。

  心儿望着窗户,清透的目光似乎要穿过那层窗纱,“关于这个发绣,她以前还经常唱一首歌谣呢,好像是……发绣一枝花,天下谁不夸,巧手拈秀发,银针飞彩霞……”一边说着,一边低低哼唱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在烛光摇曳的房内听来极富韵味,如同明澈的小溪淌过洁净的沙石般动人。清淡的光晕笼罩在她光洁的脸颊上,细腻柔美的五官如同会发光一样让人目眩。

  一曲完毕,清音袅袅,离若禁不住听呆了,也看呆了。

  半晌,她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呼一声:“心儿,你真漂亮。”

  想不到是这种反应,心儿被呛了一下,瞪了她一眼,“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离若回过神来,大笑道:“哈,好厚脸皮啊。”

  心儿立刻扑上来挠她的胳肢窝,两人吵吵嚷嚷玩闹起来。

  眼见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窗外的人影一闪,消失了。

  注意到这一切,心儿眨了眨眼睛。饵料已经放下,就看鱼儿是否会上钩了。只希望别辜负了她今晚这一番唱做俱佳的表演啊。

  也许是她那一晚的表现实在太过出众,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所以当第二天看到路边那一幕的时候,贺兰心儿心中甚至有点儿小小的得意。

  那时的她正走在偏僻的御花园小道上,而挡在前路上的是两个穿着司膳房橙色宫装的女子。一个正半蹲在地上,似乎是扭伤了脚;另一个站在一旁,手里捧着膳盒,焦急地左顾右盼。

  正是司膳房的副掌司艾锦莲。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你是叫贺兰心儿吧?本司要去紫宸宫送皇上的御膳,偏偏这丫头扭了脚,你快过来帮帮忙。”

  “好的。”心儿乖巧地上前,接过艾锦莲手中的膳盒,跟随在她身后,往园林深处走去。

  走了片刻,心儿假装完全没注意到越来越偏僻的道路,反而是艾锦莲按捺不住开了口,“听闻你那里有一幅墨绣观音像,可是真的吗?”

  “是啊,艾掌司也对观音像感兴趣?”

  “呵呵,不是我感兴趣,是另有他人。”

  “是谁?”心儿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马上你就会知道了。”也许是认为心儿已经不可能逃出掌握,艾锦莲也不再掩饰那点儿小心思,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们到了。”

  “艾掌司,这里好像不是紫宸殿吧。”心儿打量着眼前的建筑物,问道。

  “当然不是紫宸殿。”艾锦莲冲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略一示意,房内走出一个小宫女,接过了心儿手中的膳盒。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对观音绣像感兴趣吗,不如进来一叙吧。”说着艾锦莲在心儿背后推了一把。

  心儿踉跄一步,进了房内。

  房间布设得很素净,却带着一股久未有人居住过的冷寂。左边是两扇窗,窗前一张书案上,摆着梅花净瓶,插着几枝时令花卉。书案前站着一位身穿石榴红绸裙,年约四十许的女子,生得细目薄唇,身姿丰腴,手中拿着一支银钗,正在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

  心儿的视线落在她手上,无论如何保养得宜,这双手还是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远比这张脸更加苍老的痕迹。

  心儿立刻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盈盈下拜道:“心儿见过苗掌司。”

  眼前之人正是御膳房的掌司苗凤娘。一个在宫内无人不知的名字,十几年前入宫之后,凭借出神入化的厨艺,她迅速从一个小厨娘脱颖而出,不过三年就登上了掌司之位。宫中很多贵人都对她做出的菜品青睐有加,她在司膳房可谓一手遮天,在整个内廷也有不小的势力。

  同时也是一个心儿早在宫外就已经牢牢记住的名字。

  苗凤娘抬头向着心儿看过来,眼神凌厉,“你就是那个贺兰心儿?”

  心儿恍若未曾察觉她的敌意,恭谨地应道:“正是奴婢。”

  似乎有些意外,苗凤娘打量了她几眼,问道:“听说你有一幅观音绣像?”

  “是从一位离开宫中的绣娘手中得来的,因为有些渊源,所以赠与奴婢。”心儿老实答道。

  “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奴婢不知。”

  “哦,那你可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奴婢也不记得了。”

  “哦,听说你曾经在京城见到过她,可还记得是在哪里见到的?”

  “这个嘛,奴婢可能记得。”

  苗凤娘一愣,挑了挑眉梢,“什么叫可能记得?”

  心儿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奴婢的意思就是,一切都在我心里,我想说就说,我不想说,谁也逼不了我。”

  苗凤娘上下打量着心儿,忽然笑了,“你让我很意外。这个宫里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让我意外的宫女了。”

  “不敢当掌司夸奖,只是心儿知道,她就是掌司您一直要找的人。”

  “果然是她!”苗凤娘眼睛一亮,走到心儿面前,低声道,“你知道靳如冰是本司的什么人吗?”

  “这个……”

  “本司就告诉你,她是本司的仇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仇人。你胆子很大,不过在这个宫里胆子太大的人,通常都活不长。”

  心儿愣住了,“难道掌司就不想听听我的条件。”

  “我不想,因为比起被人威胁,本司更喜欢去威胁别人。”苗凤娘忽然拿起艾锦莲手中的食盒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一阵脆响传来,杯盏碗碟混合着精致的菜肴碎了一地。

  “好你个小宫女,胆敢打翻皇上的御膳,来人哪,给我打——”

  立时从门外冲进来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宫女。

  想不到苗凤娘行事这般刚硬粗暴,情势急转直下,心儿措手不及,想要闪避,却又想到,万一被她们知晓自己会武功,将大不利于今后的行动。

  略一犹豫,立刻感觉肩膀剧痛,是被一个手持木棍的宫女打了个正着。另外几个宫女也扑到面前,棍如雨下。

  不敢显露武功,心儿只好小范围闪避,只能堪堪避开要害,左支右绌,不出片刻就被打得钗环散乱,狼狈不堪。虽然未受重伤,但肩膀背部都是疼痛难耐。

  打了片刻,苗凤娘一挥手,众宫女立刻停了下来。

  “贺兰心儿,现在你记起来了吧!告诉本司,靳如冰在哪里?”苗凤娘笑吟吟地问道。

  心儿挣扎着抬起头,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啊,掌司,奴婢的记性差得很,尤其一挨打,更加记不起来了。”

  苗凤娘眸中闪过一丝恼火,“那肯定是因为打得还不够了。给我继续!往死里打!”

  一声令下,众宫女又围拢了上来。心儿拼命地咬牙忍住。

  就在这时,门猛地被人推开,一声断喝传入:“住手!”

  心儿抬头望去,竟然是林尚宫。

  “你们胆敢滥用私刑,万一让主子看见了,谁担当得起?”林尚宫快步走入房内,呵斥道。

  面对位阶在自己之上的林尚宫,苗凤娘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随意地指了指地面,“林尚宫,你来得正好,这个小宫女打翻了皇上的御膳,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林尚宫这才看到满地狼藉的菜肴,皱起了眉头,“既然是她犯了错,自有司刑坊的人来责罚,怎能妄动私刑。”

  明白今日已经无法继续下去,苗凤娘也不多做纠缠,爽快地笑道:“是我一时愤怒,失态了。也罢,既然如此,就劳烦林尚宫将人送到司刑坊,代为教训了。”

  林尚宫低头道:“你跟我来吧。”

  心儿趁机从地上爬起来,跟在她背后一拐一瘸地离开了房间。

  艾锦莲撇撇嘴,转头道:“掌司,难道就这么……”

  苗凤娘手一抬,止住她的话语,“急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边说着,望着心儿离开的背影,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怎么会得罪了苗掌司?”行至一处无人的树荫下,林尚宫停下脚步,问道。

  “是奴婢不小心。”心儿低头认错道。

  “只是如此?”

  “其实……是苗掌司看中了奴婢手中的观音绣像,想要讨要,可是那是奴婢母亲的遗物,怎能……”心儿绞着衣角,迟疑道。

  这番话半真半假,林尚宫倒是并未起疑。“苗凤娘此人确实爱财,早就听说她在宫中收受贿赂,甚至……唉,算了,你以后避着她一些。”

  “这次多亏尚宫大人援手,奴婢多谢大人了。”心儿诚心诚意地行礼道。

  寂静的林荫下,细碎的阳光透过树梢,洒在盈盈下拜的少女身上,衬得她身姿纤细,眉目如画,尤其那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顾盼间灵动明慧。肤色虽不是宫中最流行的白腻如玉,却透着一股健康的少女气息,好得羡煞人。

  纵然满身狼狈,依然遮不住动人的风采。林尚宫看得心里一荡,想起不久前在甘露殿中的那一幕,一个早就有过的念头越发清晰起来。

  “不必多谢,本座执掌尚宫局,教导宫规,管理宫人本就是分内之事。”林尚宫笑道,心情忽然间畅快起来,“心儿,你可知道,我这一次为什么要帮你?”

  心儿一愣,“尚宫大人关怀属下……”

  林尚宫摆摆手,“这些客套话就省下吧。你应该能明白,若只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宫女,还不值得本座得罪苗凤娘。”

  心儿不说话了。林尚宫看了她一眼,缓缓道:“看着你,常常让本座想起自己初入宫的时候,那一年,本座正好十九岁……本座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就惊叹于这里的奢华精美,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努力住进最好的房子,成为后宫里最高的尚宫。”

  心儿笑道:“大人志向高远,您果然做到了。”

  “是的,本座做到了,本座用了整整二十年才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这二十年里本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主子的喜好为喜好,从来不敢有半点逾越。当本座终于成功地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一生的事业,它代表着我的青春,我的梦想,还有我消失了很久的情感。我暗暗地发誓,既然上来了,就永远不能下去,除非有一天我死了。”

  心儿诧异,想不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对着自己剖白心事,“尚宫大人……”

  林尚宫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尚宫做得再高也只是个奴才,进去出来都由不得我,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时候不是做得好就能有好报的。如今宫中最得宠的武昭仪她并不喜欢本座,她在后宫可谓一言九鼎。本座觉得自己很快就要从这里出去了。我便想到,除非……”

  林尚宫视线落到心儿身上,带着一丝迫切,“除非有一个比武昭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能够吸引皇上,能够很快地成为后宫之主,那样的话本座才有机会一直住在这里,一直……”

  承受不住那炽热的眼神,心儿忍不住后退一步。

  林尚宫清醒过来,收敛神色,温声道:“心儿,你知道本座一直很赏识你。上次武昭仪宫中选拔宫女,本座特意未让你去,就是不想埋没人才。”

  话说到这般直白的地步,心儿要是再装不明白,那就是傻子了。她想过各种可能,却没料到林尚宫是在打这个主意。她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大人,我……不行……”

  要她与武媚娘争宠,开什么玩笑!

  “你行的。”林尚宫却不想放过她,步步紧逼,“我在宫中这么多年,很清楚当今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有足够的美貌,更有一种不同于这个宫中所有妃嫔的魅力,不同于武昭仪,也不同于萧淑妃、王才人她们……你一定能够吸引到皇上……”

  心儿简直要落荒而逃了,却被林尚宫一把扣住肩头,“你相信我,本座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只要你肯听我的,让我来训练你,我一定会让你得宠,甚至取而代之的,一定会!”

  心儿忍无可忍,用力将林尚宫推开。

  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林尚宫终于冷静了下来,语气也放得和缓,“难道你不愿意?心儿,在这个宫里,哪个女孩子不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就想这样一辈子当一个小宫女,永远伺候别人,被人呼来喝去不成?”

  “林尚宫,你找错人了,我真的不合适。”心儿无奈,她怎么就看上自己了呢?按理说,这一批宫女中也不乏姿色上佳者。

  眼见心儿不为所动,林尚宫脸上浮起失望的神情,却很快掩去,“也罢,强扭的瓜不甜,今日我不多说,你回去仔细想想吧。进了这个宫门,几乎一辈子没有出去的希望,你是想当一辈子奴才,被人踩在脚底下,还是相当一辈子主子,呼风唤雨,风光荣耀,这都在你一念之间。本座相信,你是个聪明人,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来找我的。”

  心儿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听她细说,赶紧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跑掉了。面对苗凤娘的棍棒拳头,都未曾让她这样惶恐。

  进宫不过短短六天,竟然比在江湖上马不停蹄地奔波半年还要辛苦。也许她必须得更快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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