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飘雪,房檐下,树枝上挂满了白绒绒的雪花,整个大明宫都变得洁白柔美起来。

  冬日的阳光难得的明媚,御花园一座宽敞的凉亭中,四面用遮风的透明纱帐围着,碧玉香炉浮起袅袅白雾,热气带着幽香飘逸四散。

  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将洁白的宣纸拉开,一个清俊温润的年轻男子正持着画笔,入神地描绘着什么,墨色在洁白的纸上迅速渲染开来。

  武媚娘捧着一盏茶,站在年轻男子的身后不远处聚精会神地看着。片刻后忍不住赞道:“明大人果然多才多艺,不仅戏法神通,更是曲艺书画无一不精。”

  笔走龙蛇、泼墨挥毫的画者正是明崇俨。聚精会神地勾勒完最后一笔,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娘娘过誉了,不过雕虫小技而已。”

  武媚娘正要说话,“姐姐!”伴着脆生生的呼唤,一个身穿宝蓝色绣百蝶穿花宫裙的女孩正在向这边跑来。她的头上挽着圆圆的蝴蝶髻,斜插几支镶宝金钗,奔跑在洁白素净的大地上,整个人如同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明媚至极。

  进了凉亭,她一头扑进武媚娘的怀里。

  武媚娘笑着拉住她,“怎么跑得这么急,看你额头上都出汗了。”

  这女孩正是武媚娘的表妹应彩蝶,李治御笔钦封的彩蝶郡主。

  “想着过来见姐姐,我能不着急吗?”彩蝶笑眯眯地答道,一边抱住武媚娘的手臂摇晃着。因为急促的奔跑,她的一缕青丝垂在额前,晕红的双颊如花瓣般娇俏可爱,浮着甜甜的酒窝。

  武媚娘点了点她娇俏的小鼻子,“你这张小嘴呀……哎呀,手怎么这么冰?出来也不知道多穿点衣服?”

  彩蝶笑道:“刚刚听说皇上的寿辰快到了,姐姐正在给他准备礼物,我心下好奇,忘了添衣服就跑来了,不知道姐姐准备的是什么礼物?”

  武媚娘抬了抬下巴,“你看,明大人刚刚完成呢。”

  彩蝶上前看画,轻轻一笑,“就一幅画呀,会不会太随便了?”

  武媚娘笑道:“那你又给皇上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彩蝶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顿时满室生辉。定神看去,盒内锦帕上托着一磕鸡蛋大小的珠子,流光异彩,美不胜收。

  饶是见惯了天下奇珍,武媚娘还是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

  “这是东海的夜明珠,皇上日理万机,在烛火下看奏折一定很累,有了这个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彩蝶得意洋洋地说着,“这么大颗的夜明珠很少见,我可是费了好些心思才弄到手的。”

  武媚娘笑道:“彩蝶真是有心。”

  彩蝶又走到画前,仔细看了看,“山河水月,气象万千,画功自然是极好的,但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姐姐就这么应付皇上,不怕他生气吗?”她确实好奇,明崇俨的画虽好,但距离大唐最顶尖的几位名家还是有所不如,若是想要送一幅画,为何不请名家出手呢?

  武媚娘一笑,转头道:“明大人,你给郡主展示一下这画中的奥秘吧。”

  明崇俨微笑着上前,将画倒转过来,忽然,画上的墨汁四处游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最终拼成了一个“寿”字。

  彩蝶和一众宫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武媚娘笑着揭开谜底,“你看看后面。”

  彩蝶走到持画的宫女们身后,这才发现画的背面支撑着好多黑色的石块。武媚娘也走上前来,笑道:“这墨汁是用生铁磨成的粉末,而你看到的黑色石块是明大人从关外带来的磁石。”

  彩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姐姐的寿礼果然新奇!”

  正谈笑着,心儿快步走入了凉亭。

  武媚娘问道:“皇上吃了本宫亲手做的糕点吗?”

  心儿摇摇头,上前对着武媚娘一阵耳语。

  武媚娘脸色变了,“什么?西突厥使者竟然如此放肆?本宫这就过去。”她站起身来,又转头叮嘱道,“彩蝶,你先自己玩耍吧。”

  她快步走出凉亭。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彩蝶眼中满是欣羡。

  踏进宣政殿的时候,殿上正争执得厉害,远远便能听见李治愤怒的声音,“你们国主要朕将豫州一带全部交付西突厥?”

  那西突厥使者更是天生的大嗓门,“不是交付,是还给西突厥!”

  李治冷哼一声,将国书往桌上一摔,“你凭什么说豫州是你们西突厥的?”

  西突厥使者行了个礼,“皇帝陛下稍安毋躁,请您好好查一查,这豫州自隋朝起就一直在西突厥的管辖范围之内。”

  “那是隋炀帝昏庸,豫州被你们巧取豪夺了。如今隋朝已灭,这里是大唐,自然得按大唐的规矩办。”

  “皇帝陛下若真要这么说,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了。我西突厥虽然是小国,却也受不得此等侮辱,我们只能在战场上见面了。”

  李治的脸色变了,“你敢威胁朕……”

  “是皇帝陛下逼我们的。”

  武媚娘暗暗忧虑,豫州一带早在隋炀帝时期曾被西突厥侵占,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前些日子吏部在那里设了官员,没想到此举惹怒了西突厥国君,月前纠集十万精兵在边界叫嚣。本想要两国可能会兵戎相见,偏偏西突厥按兵不动,又派来使者朝见,让人一时摸不清动向。

  殿内李治已经拍案而起,“大胆西突厥使者,胆敢在朕的大殿上口出狂言,你就不怕朕杀了你吗?”

  西突厥使者却毫不惊慌,而是行礼道:“在下久闻大唐是礼仪之邦,须知两国相交,不斩来使,倘若皇帝陛下想落个千古骂名的话,请便。”

  李治一时语塞,“你……”

  心知不能再看下去了,武媚娘慢步走入大殿,“参见皇上。”

  “媚娘,你怎么来啦?”

  武媚娘笑道:“臣妾听闻皇上在发火,特地过来做和事佬。”她转而向西突厥使者,温声道,“其实这两国的边界一向都很难界定,大家有话可以慢慢聊,又何必大动干戈呢?”

  西突厥使者趁势下台阶,“还是皇后娘娘明理。”

  武媚娘又道:“皇上,两国若兵戎相见,受伤害的一定是彼此的百姓。臣妾斗胆,想请皇上给个恩典,让臣妾来处理此事,不知道皇上可否应允?”

  “好,朕就把这件事交给你全权处理。”

  “谢皇上。”武媚娘转头看向西突厥使者,笑道:“使者大人刚刚称赞我们大唐是礼仪之邦,我们自然不好坏了礼仪。须知大唐是大国,西突厥是小国,大国理应多让着小国,不知你意下如何?”

  “皇后娘娘此言甚是。”

  “既然如此,那么两国边境一事本宫就让使者你来划分。”

  一言既出,殿内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新任禁卫军统领上官浩更是急呼道:“皇后娘娘,这……”

  李治却镇静自若,还瞪了上官浩一眼,“朕说了,全权让皇后娘娘处理,你等不必多言。”

  西突厥使者则是大喜过望,“皇后娘娘,在下没听错吧?”

  武媚娘笑道:“你没听错,不过有一条要求本宫得说在前面,一旦你划好了地界,两国就得遵守此约,若再有变化,那便是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西突厥使者唯恐她反悔,连忙应道:“只要皇后娘娘说到做到,我西突厥也一定会遵守约定。”

  武媚娘转身道:“好,心儿,拿版图和纸笔给他。”同时甩了个眼色。

  心儿心领神会,领着几个宫女去甘露殿取了版图和笔墨,抬到使者面前铺开。

  西突厥使者拿起笔又看了高坐台上的帝后一眼,忍不住又问道:“真的任由我们划分地界?”

  李治似乎也来了兴趣,俯身道:“君无戏言。”

  西突厥使者两眼放光,弯下腰,扬袖挥笔。众人纷纷探头观望,果不其然,这贪婪的家伙将大片原本属于大唐的地界都划到了西突厥的范围内。众人皱起了眉头,而武媚娘却一派淡然,甚至还体贴地问了一句:“划好了吗?不变了?”

  西突厥使者连连点头,“不变了,不变了。”

  “多谢西突厥使者。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把这件事做完了。”武媚娘转过身去,向李治行礼道,“皇上,请您即刻派人接手豫州一带的所有管辖区。”

  西突厥使者一愣,跳了起来,“不是说好我划到哪儿就是哪儿吗,为何你们还要接管豫州?”

  武媚娘转头笑道:“使者大人,这是你自己划的,你可要好好看清楚。”

  西突厥使者低头,却见版图上自己刚刚画下的墨线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自动后移,几乎把大半个西突厥都移到了大唐版图之内。他惊得连连后退,险些跌倒在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分明是妖术!”

  武媚娘神色转冷,“莫非你想出尔反尔吗?我大唐虽是礼仪之邦,也容不得人随意欺凌。”

  西突厥使者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终于恼羞成怒,“这……哈!大唐的厉害,在下算是领教了!不过我西突厥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走着瞧吧,告辞!”他勉强地行了个礼,拂袖而去。

  李治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向武媚娘道:“媚娘,多亏你了,让朕出了一口恶气。不过这是怎么做到的?”

  武媚娘躬身道:“只是用了几块磁石,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一提。”

  相比起帝后的欢喜从容,殿内众臣却大多面有忧色,上官浩忍不住提醒道:“皇上、娘娘,西突厥跟一般国家可不一样,他们民风彪悍,从不把誓约放在眼里,这万一要是真的起兵攻打我大唐,臣怕……”

  李治笑容稍缓,武媚娘却胸有成竹,笑道:“上官将军说的情况本宫也想过了。西突厥狼子野心,除非我们真的将豫州拱手相让,否则他们绝不可能松口的。所谓和谈不过是奢望不费兵卒便能占我们大唐的便宜罢了,除非我们肯认栽,否则战事在所难免。”武媚娘又转向李治道,“皇上,臣妾看过豫州的地形,那是一座三面环山的城池,而且城池残破。西突厥受此打击,必定急着强攻。咱们不如用釜底抽薪之计,暗中疏散百姓,留少许兵马引西突厥兵马入内,再趁势击之。”

  上官浩眼前一亮,“好主意,皇后娘娘果然聪慧无双。”殿中诸臣也纷纷赞叹。

  李治顿了顿,也笑道,“媚娘果然好计谋,好心机。朕得你相助真是如虎添翼。”

  他的笑容依旧,武媚娘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赞叹之外的那一丝僵硬。她盈盈一拜,“谢皇上夸奖,臣妾只是随意说说而已,真正的计策还得皇上自己定。”

  又探讨了一番接下来的战事,将出兵策略、补给路线等一一敲定,在众臣恭送声中,李治起身退朝。

  回去的路上,心儿忍不住问道:“娘娘,皇上好像有些不高兴啊,为什么呢?”

  武媚娘叹了一口气,“男人那点儿自尊心啊!”

  心儿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皇上是嫉妒了啊!这也太……用这种话语来形容当今天子似乎不太恭敬,但心儿真觉得这真是太幼稚了!

  “没办法。男人,无论是六岁还是六十岁,面子问题永远存在。”武媚娘也苦笑着摇摇头。

  “那怎么办啊?”心儿紧张地问道。

  “没关系,等他自己看开就好了。”武媚娘笑道,两人并肩走来的这一路,这样的别扭也闹过不止一次了,她有信心李治能看得开。

  而此时走在御花园中的李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皇上,今日天气冷,小心着凉啊。”随侍太监殷勤地说道。

  “没事。”李治摆摆手,继续慢步行走。想起刚才殿前的那一幕,心中泛起挥之不去的不快,而理智却又在提醒着他这种情绪实在很无聊。

  心情别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河边,正望着水面出神,忽闻不远处一声惊呼。

  抬头望去,是一个年轻女子不知何故滑了一跤,眼看就要跌进河里。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侍卫从林中飞身跃起,一把扶住了她,才避免了意外发生。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李治这才认出险些落水的女子正是武媚娘的表妹彩蝶郡主。

  见到李治走近,彩蝶和侍卫连忙行礼。

  李治走上前扶起彩蝶,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若不是这位……你是?”

  那侍卫连忙回禀道:“末将是丹凤门守卫冯小宝,隶属神策营。”

  李治顺口赞道:“你的武功真不错。”又向彩蝶叮嘱道,“以后也要小心一些,这么冷的天掉进水里该多遭罪啊!怎么出来也不带着宫女侍奉?快回去吧,别让皇后担心了。”

  叮嘱几句,李治很快离开。望着皇上远去的背影,彩蝶收回视线,看着身前的侍卫,笑道:“冯将军,我脚好像刚才扭伤了,劳烦你送我回去好吗?”

  “这……不如末将为郡主叫侍女过来。”

  “我的侍女都留着甘露殿那边,距离这里远着呢,难道你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彩蝶皱起眉头。

  冯小宝略一迟疑,上前搀扶起她,向听雨轩走去。

  一直送到彩蝶郡主房内,冯小宝这才躬身道:“郡主,您先休息,末将告辞。”

  彩蝶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啊,我骗你的你也相信,其实我的脚好好的。”说着她调皮地伸出脚到冯小宝面前扭了扭。

  冯小宝后退一步,皱起眉头,“郡主……”

  “好了,别生气,我只是太闷了,逗你玩呢。”彩蝶凑上去,笑眯眯地说道,一边还拿出手帕替他擦汗,“我一个人在宫里好闷,没有人陪我玩,不如你来陪我捉迷藏吧。”

  冯小宝闪身避过,“末将还有公务在身,岂能……”

  “有公务你跑去河边干什么?”彩蝶撇了撇嘴,又狠狠地说道,“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去告诉姐姐说你调戏我。”

  “什么?”冯小宝简直不想象自己的耳朵。

  彩蝶转眼又恢复了甜美的笑容,“哎呀,开玩笑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年龄相仿的,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会闷死的。”

  眼前的女孩一会儿天真,一会儿阴狠,让人摸不清她的真面目,冯小宝看得眼睛直发愣。

  彩蝶眼珠一转,忽然一把扯住了他腰间的侍卫腰牌,“这个东西就先归我了。赶紧来抓我吧,抓住了就还给你,找不到我就别想再看见它了。”

  说着一拉帐子,遮在冯小宝头上,飞快地跑了出去。

  待冯小宝将帐子掀开,彩蝶郡主早已不见了踪影。

  冯小宝顿了顿,只好追了上去。

  出了宫门,不见彩蝶郡主。他沿着林间小道向前走去,穿过一道回廊,忽然看到地上掉了一块手帕,正是刚才彩蝶郡主用来给他擦汗的那块。

  看来郡主就在这附近,他捡起手帕,沿着走廊快步向前。却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女子说话声。

  “心儿,那块手帕还没有找到吗?”

  “整个甘露殿都找遍了,就是不知道搁在哪儿了。娘娘,不过区区一块手帕,为什么这么在意?”

  “你有所不知,这块手帕乃是本宫跟皇上的定情之物,十几年来从没有离开过本宫的身边。这一下子不见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冯小宝大惊失色,连忙闪身避到假山之后。无意之间,他竟然走到甘露殿周围了!

  “谁?谁在那里?”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心儿厉声喝道。

  冯小宝心慌意乱,侍卫无故擅闯宫妃居所乃是大忌,更别说擅闯皇后居所了,惊慌之下,他转身想逃,却晚了一步,一个人影从假山上跃下,一把将他擒住。

  “你是……”心儿一怔,冯小宝她认识,就是当初元修之乱时候,将真正的遗诏塞给她的那个少年侍卫,也是裴少卿的表弟。

  冯小宝无奈,只好走出假山,拜倒在地,“参见皇后娘娘。”

  武媚娘诧异,“你是谁?跑到甘露殿来干什么?”

  “末将是新上任的丹凤门守卫冯小宝,来这里是因为……”

  话未说完,芽儿看到了小宝手中的手帕,惊叫一声:“娘娘,手帕!”

  武媚娘蹙起眉头,盯着冯小宝,“这手帕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是彩蝶郡主要我陪她捉迷藏,我在路上看到这块手帕,就追过来了。”

  芽儿忍不住嗤笑道:“怎么可能,你身为侍卫,不好好当差,竟然跟着郡主捉迷藏?还鬼鬼祟祟,私闯禁宫,我看一定是潜入宫中意图不轨吧。”

  “我没有!”冯小宝大惊,连忙反驳道:“娘娘,是属下糊涂,误入宫禁,但绝非有意。”

  心儿道:“娘娘,这冯小宝奴婢知道,确实是宫中侍卫,他曾经在上阳宫当差,后调入丹凤门。”

  武媚娘略一思忖,笑道:“若真是郡主相邀,就不关你的事了,待本宫问过郡主之后,必然还你清白。芽儿,你先送冯将军去偏殿休息,心儿,你随本宫过来。”

  行至僻静处,武媚娘吩咐道:“心儿,你去听雨轩问问彩蝶郡主,为何要陷害冯小宝?”

  心儿大为诧异,“娘娘怎么断定是彩蝶郡主陷害冯小宝?”

  武媚娘掏出手帕看了一眼,“这手帕本宫一向随身携带,一个普通侍卫怎么可能拿得到?只有彩蝶才有这个机会。她既然借着手帕引他过来,自然已经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可是郡主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的。”若说冯小宝图谋不轨,心儿不太相信;若说彩蝶郡主刻意陷害,她更加不相信了。

  武媚娘叹了一口气,“就因为这样,本宫才觉得蹊跷。本来本宫想亲自问她的,可是又怕涉及什么隐私,让她难做人。你们年纪相仿,又是好姐妹,比本宫更容易说话。”

  心儿点点头,“奴婢马上就去。”

  来到听雨轩的时候,彩蝶郡主正坐床边摆弄一块布料。见到心儿进来,起身相迎,笑道:“怎么这会儿来看我,姐姐那里不用伺候吗?”

  心儿笑道:“皇后娘娘还在午睡,奴婢偷个空过来问郡主一件事。”

  “什么事?”

  心儿环顾四周,待宫女都下去了,方开口问道:“有个叫冯小宝的守卫闯入了甘露殿,说是郡主叫他捉迷藏。”

  彩蝶脸色苍白,“我……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他。”

  心儿松了一口气,“这就好办了,倘若郡主没有让他捉迷藏,他就一定没进过郡主的房间,只要他说不出郡主房里的陈设,奴婢就能治他一个闯宫之罪。”

  心儿起身要走,彩蝶忽然拉住她,沉默良久,才颤声道:“是……我是叫他陪我捉迷藏,可就在我自己的宫里,没让他出去……”

  心儿盯着她,“是吗?那他怎么会来甘露殿?啊,我知道了,是因为皇后娘娘的手帕。”

  “这……”

  “一个小小的城门官,要想入甘露殿不难,可是要偷皇后娘娘贴身的手帕就没那么容易了。”心儿从容分析道。

  再也无可辩驳,彩蝶郡主大哭起来。

  心儿心中生怜,上前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郡主,你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彩蝶郡主哽咽着说道:“刚才……我险些跌下水,是他救了我。”

  心儿诧异,“他救了你,你应该感激他才对啊,怎么反而要害他呢?”

  彩蝶郡主低着头,良久,才低声道:“他救我的时候在我腰里摸了一把。”

  心儿大惊,“会不会是误会?”

  彩蝶郡主摇摇头,羞愤交加地答道:“不会的,当时我已经站稳了,他……他居然还轻薄我。可是周围所有的人,包括皇上都看到是他救了我,我……我这口恶气没法出,就想到皇后姐姐昨天来我这里落下的手帕……”

  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娇俏容颜,心儿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怪不得了……”

  彩蝶郡主拉住她的衣襟,哭求道:“心儿,我求求你,千万别把此事张扬出去,也不要告诉皇后娘娘,不然我就没法做人了。”

  事关女儿家的名声,心儿略一思忖,答道:“好,奴婢不说。只是郡主若是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告诉奴婢,这种登徒子万万不可纵容。”

  低低应了一声,彩蝶郡主扑进在她的怀中,心儿拍着她的肩膀,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只是没想到冯小宝竟然是这种人!彩蝶郡主生得极美,宛如玉人,他年轻气盛,有所思慕也是正常……唉,这件事还得和裴少卿旁敲侧击一下,让他好好管教一下这个表弟。

  时光荏苒,转眼快到万寿节了。依照往年的规律,万寿节本应该是庆典朝贺正热闹的时候。但今年因为边关战事正紧,李治再三下旨简办,还取消了歌舞饮宴等庆祝事宜。但各州府却不敢轻慢,依然如往年般将各色奇珍异宝流水一样献进宫中。

  武媚娘来到宣政殿后殿的时候,李治正在阅看各州府的寿礼,只见满地珠光宝气,闪得人眼花缭乱。她不由得一怔,李治素来不好这些,怎么今日看得津津有味?

  见到她,李治招了招手,“媚娘,你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这些东西怎么样?”

  武媚娘上前环顾了一圈,笑道:“都是上等的宝物。”

  李治笑道:“这些全是各州府进贡给朕的大寿之礼,朕特地拿出来让你挑选。”

  “这……臣妾如何敢当?”

  “怎么不敢当?你在宫中消息灵通,想必已经知道西突厥大败一事,这都是你的功劳,大臣们都纷纷上表要求朕嘉奖于你呢。”李治爽朗地大笑,却掩不住眼中那一丝阴霾。

  武媚娘心里一沉,躬身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本来就是臣妾应该做的,皇上无须嘉奖。”

  李治笑容一缓,“不,这你一定要拿。你若是不拿,朕要怎么向大臣们交代?还是你看不上这些赏赐,想要更大的赏赐?”

  武媚娘悚然一惊,连忙跪下来,“臣妾是皇上的人,所做的一切都以皇上为先,其他的万万不敢想。”

  李治笑着扶她起来,“既然以朕为先,朕让你拿你就拿。”

  武媚娘无奈,只得答道:“谢皇上。”

  “既然如此,皇后就先慢慢挑选吧,朕就不打扰了。来人,摆驾去王美人那里。”

  眼看着李治带着一众宫人离开。心儿小声道:“娘娘……皇上似乎很不快呢。”

  武媚娘叹了一口气,“本宫早就知道会这样……在男人的心里,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国难当头,生灵涂炭,本宫不得不摒弃自己心里的那点儿顾忌猛冲上去,本以为他能看得开……”

  心儿心悦诚服地道:“娘娘有此心,是天下苍生之福。皇上不过是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日子一久,他一定会想通的。”

  武媚娘点点头,心中却暗暗忧虑。吃了这个大亏,西突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战事连绵,而李治这些日子身体又不好,她少不得要继续出谋划策了。

  其实无论她想出什么计谋,还不都是为了他,偏偏这种小孩子斗气一样的脾气……罢了,是得找个法子安抚他一下了。

  这一日,李治批阅完一天的奏折,已是半夜时分,来到甘露殿,本以为武媚娘已经睡下了,却不料还亮着灯光。

  他好奇地走入寝殿,见到武媚娘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对着棋盘出神。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妩媚中透着意外的纯然可爱。

  “这么晚还不睡?”

  武媚娘恍然惊觉,“皇上,你怎么过来了。”

  “看到你这里还亮着光,就进来看看。”

  “臣妾被一个珍拢棋局所扰睡不着,想不到惊扰皇上了。”

  同样是围棋高手的李治顿时来了兴趣,“哦?让朕看看。”

  武媚娘让出棋局。李治拈着子,思忖片刻,终于落定。

  武媚娘看得眼前一亮,“原来如此。皇上的棋艺果然精湛,臣妾真是自愧不如。”

  李治面上却闪过一丝讽刺。正要说话,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了?”两人望向外面。

  不一会儿,太监领着一个侍卫匆匆走入。侍卫跪地回禀道:“皇上,方才存放军情密报的掖庭局被细作闯入,幸好发现及时,并未让贼人得手。只是两个细作溜走了一个,另一人被生擒。”

  李治点点头,随着大唐与西突厥的战事日渐激烈,京城里也开始混入很多细作,至今已有数次机密被窃,甚至官员被杀的事情了。李治早已下旨责令严加追查,加强防护,不过胆敢闯入宫禁这还是第一次。能够闯过重重警戒的宫门,想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李治问道:“既然擒获了细作,可有拷问出什么来?溜走的另一人也要加紧搜查。”

  “这个……末将尚不敢拷问。”

  李治一怔,“什么叫不敢拷问?”

  “因为那细作……好像是明崇俨大人。”

  “什么?”李治和武媚娘对视一眼,惊诧不已。

  进了天牢,武媚娘传来典狱长问道:“审问得如何了?”

  典狱长连忙道:“娘娘,已经审问过了,细作并非明大人。只是,这人长得和明大人简直一模一样啊!”

  武媚娘松了一口气,不是明崇俨就好。若真是明崇俨,她简直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了。

  典狱长在前面引路。进了牢房,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武媚娘顿了顿,抬脚跨入。

  一个男子正被绑在木桩子上,满身都是血迹,脸色虽然憔悴,目光却依然明亮。

  他的容貌真的和明崇俨一模一样!纵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如此酷似的面容,武媚娘还是心里一震。

  “你叫什么名字?”

  囚犯瞥了她一眼,平淡地挪开视线,甚至懒得开口。

  从他那纹丝不动的眼神中,武媚娘立刻明白,眼前之人心志极其坚毅,酷刑拷问和威逼利诱恐怕都难以达到效果。

  她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不会告诉我了,不过本宫听说是两个人一起潜入的,你不说那就让另一个人说吧。”

  囚犯笑了起来,“不用诈我了,你们抓不住他的。”

  武媚娘一愣,不仅容貌酷似,连声音竟然也一模一样。顿了顿,她笑道:“他确实已经逃走了,也许已经逃离了皇宫也说不定。但是本宫有一个法子能捉住他,你相信吗?”

  囚犯没有说话,武媚娘继续道:“你说,倘若你的同伴看到你出现在街道上,会不会过来跟你会合呢?”

  囚犯蹙起眉头,“你想放了我,以我为诱饵抓人吗?”

  武媚娘摇摇头,“本宫才没有那么笨呢。你们既然能够闯到宫里来,本事一定不小。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那你……”

  “找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可以了。”

  囚犯哈哈一笑,讽刺地说道:“人皮面具这个东西在寻常人眼里可能很厉害,可是在懂行的人眼里就跟小孩子的把戏一样,一钱不值。”

  “谁说要用人皮面具了?本宫说的是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武媚娘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长得那么像,或多或少会有点关系吧,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

  囚犯忽然愣住了。

  武媚娘又温声道:“看你的容貌,似乎也是中原人,为何要为西突厥出力呢?如果你肯招出一切,弃暗投明,本宫不仅能保你不死,更有荣华富贵在等着你。不然你们两个,本宫总有办法让一个人招的。”

  囚犯没有回答。武媚娘也无需他立刻表态,只笑道:“本宫不逼你,你慢慢想吧。明日这个时候本宫再过来,希望你已经想通了。”

  她转身离开。囚室内恢复了寂静。

  一片阴暗中,满身伤痕的囚犯用力咬紧了牙关。

  玉麒麟风风火火地赶到百戏班的时候,明崇俨正在收拾东西。看到玉麒麟,他动作一顿,“怎么了,这么着急?”

  玉麒麟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说道:“昨天晚上,我们抓到了一个潜入皇宫偷盗机密的细作。结果,那个人……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什么?”明崇俨愣住了。

  “娘娘刚刚召见我,要我来问问你,可有这个人的消息?”

  明崇俨神态茫然,沉默良久才低声道:“难道是他?”

  玉麒麟立刻问道:“他是谁?”

  明崇俨语音发涩,“我的双胞胎哥哥。”

  “你还有个哥哥?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明崇俨苦笑了一声,“别说你没听说过,就连我也快忘记他了。仔细算算,我们分开也快有十五年了。”

  “分开?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崇俨叹了一口气,“这还得从小时候说起,我出身于海边的一个小渔村,父亲本来是一家戏班子的戏法师,一次表演时不小心,手受了伤,从此就回家归隐了。后来父亲娶了母亲,过起了普通的渔民生活。我的哥哥叫明义,因为他从小比较顽皮,而我从小比较乖巧,所以爹娘都待我比待他好。小时候家里穷困,任何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先给我。其实我能隐隐感觉出他身上的敌意,但小孩子总是有小孩子的狡猾,为了享受父母独有的宠溺,我继续装乖孩子,用自己的好来衬托他的恶劣。直到有一天……我看中了他的一个拨浪鼓,想要讨要,他却不肯给。已经被父母宠坏了的我竟然扑上去抢,结果打不过从小顽皮的他,被他一把推到了水里。”

  玉麒麟“啊”了一声。

  明崇俨苦笑道:“渔村之中的人基本都会水,很快有路过的人将我救了上来。等父母问起我落水的原因时候,我立刻怒指着哥哥……”

  “是他,是他将我推了下去!”

  “你这个孩子,怎么能推弟弟下河呢?这么心狠手辣,当初真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清脆的耳光声伴着孩子的哭泣声响起。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明崇俨心里空落落的,至今仍记得父母抱着自己往回走的时候,回头看到的那一幕。

  他的双胞胎哥哥正孤独地站在水边,没有人招呼他离开,也没有人牵起他稚嫩的手。而自己却窝在母亲的怀抱里,手里还拿着战利品——那个拨浪鼓。

  “这……”玉麒麟掩住口,惊讶地看着明崇俨,“看不出你小时候……那你哥哥呢?”

  “我不知道。”明崇俨眼中满是悔意,“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就那么失踪了,似乎是一个人走掉了。父母也很后悔,去找了好几趟,却始终没有找到,几年之后村里发生瘟疫,父母都病逝了,我才进了百戏班。”

  玉麒麟感叹道:“原来是这样,他也太好强了。”

  明崇俨摇摇头,“不怪他,怪我。要不是我当初恃强凌弱,他也不至于离开。这些年来我总有一个愿望,希望能找到他,当面跟他道歉。”

  玉麒麟猛地想起来,“不知道牢里那个人是不是你哥哥,要是的话就糟糕了,他这次的罪很大,很可能会砍头。”

  “让我见他一面吧。也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给突厥人效力。但他总是我大唐的子民,我会尽力劝说他弃暗投明的。”

  “这样最好。”玉麒麟也赞成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过去吧。”

  去宫里取得了武皇后的令牌,玉麒麟和明崇俨来到了天牢。

  打开牢门,明崇俨迫不及待地跨步进入。

  一个年轻男子被绑在的木桩上,低垂着头颅,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映出蝶翼般的阴影。

  毫无二致的容貌,两人相对而立的时候宛如照镜子一般玄妙。同样的血液沸腾起来,明崇俨压抑不住的激动,苦涩的感觉溢满心头。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碰触着他的脸颊,指尖儿传来微凉的肌肤触感,那人依然毫无动静。

  想必是撑不过刑罚,昏迷了过去。

  心里发疼,明崇俨不禁咬紧了牙关,“来人那,帮他把铁链解开。”

  见狱卒犹豫,他冷静地说道:“我在这儿,你还怕他跑掉吗?而且他早已经晕过去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狱卒想了想,确实如此,便上前解开锁链。

  明崇俨吩咐道:“你先下去,等我叫你,你再过来。”

  确定犯人昏迷不醒,狱卒才放心地离开。

  明崇俨抱着明义坐到地上,用颤抖的手撩起他的袖子,看到他手上的痣,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哥……”

  玉麒麟在外面等得心急火燎,终于等到明崇俨出来,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衣袖,“怎么样了?”

  明崇俨无奈地答道:“他昏迷过去了,怎么也醒不过来。”

  “怎么会这样?是刑求太重了吗?”

  明崇俨摇摇头,他心情似乎很不好,沉默不语。

  玉麒麟建议道:“要不请太医过来看一看吧。这是重要的人犯,可不能怠慢。”

  明崇俨终于开口,“狱卒已经请了,太医看了,说他是服毒了。人虽未死,却也难以保证何时醒来。”

  玉麒麟掩口惊呼,难怪他情绪这么低落。她想要上前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那咱们先去见娘娘吧。”

  来到甘露殿,武媚娘正等待着。见到两人回来,连忙问道:“怎么样,那个囚犯确实是你的兄长吗?”

  明崇俨俯身跪倒,“确实是臣的兄长无误。”

  武媚娘点点头,“很好。那你的劝说怎么样?”

  明崇俨惭愧,“微臣无能,没有劝到他。因为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

  武媚娘惊讶,“这是什么缘故?”她离开的时候明明说过今日会再去见他,天牢里的人也听到了,应该不会再对他用刑才对。

  “太医检查之后,说他在牙齿里藏了毒性很强的毒药,虽然没有致死,但却会一直沉睡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微臣办事不力,请娘娘责罚。”

  武媚娘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这也不是你的错,专门让你跑一趟也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皇上今日下旨说要去西山狩猎,少不得要你表演,你若精神不好,皇上又该怪本宫了。”

  明崇俨遵旨离开。

  武媚娘疲惫地靠回椅背,“看来线索又断了。另一个细作还不知道潜伏在何处。能潜入皇宫,不仅是顶尖的高手,只怕同时还是身怀奇才之人,真是防不胜防啊。”

  心儿捧着茶盏进来,也说道:“西突厥民风彪悍,奇人异士和高手无数。如今两国交战,只怕他们会不择手段,皇上和娘娘身边的防卫都要加强了。”

  “偏偏这种时候皇上还要出去狩猎,真害怕啊……”

  “娘娘不必担心,皇上此番出行,不仅有神策营和神武营的高手保驾,还有三千禁军护卫,必能平安归来。对方若是不甘心,说不定还会自动露出马脚呢,咱们只要坐等就行。眼下娘娘最重要的是养好了精神陪皇上一起去狩猎,只要能把皇上的心挽回来,比什么都强。”

  武媚娘无奈地笑道:“你这丫头……罢了,也只能这样了。”

  北风呼啸,刮得厚重的帘帐哗哗作响,听得人心里直发慌。

  “这天气真是冷,怎么偏偏来西山呢?”王美人望着颤动的帷幕说道。

  武媚娘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西山比较近,万一有什么大事,也容易赶回宫去。”

  这几日李治兴致上来,非要往西山大营猎狐。御驾出行,武媚娘带着几个平素得宠的妃嫔侍奉左右。虽然搭建在山上,皇帝所居的营帐也布置甚是华美,宽阔的大帐被金光璀璨的珠帘隔成内外数间,四面挂着锦绣垂帘,脚下铺着厚重的驼绒毯子,角落燃着加了香料的明烛,映得帐内一片光华灿烂。

  一大早李治就带着侍卫入山猎狐了,武媚娘闲来无事,召集几个妃子和彩蝶郡主闲话品茶。

  外面虽寒风刺骨,帐内却温暖如春,茶几上青瓷果盘盛着这个季节罕见的各色水果,脚下的火盆腾起的热度薰得人脸蛋儿红扑扑的。这样和煦的气氛下,几个人都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也不知皇上今次能猎几只狐狸回来?”彩蝶郡主睁大眼睛好奇地猜测着。

  “皇上也有好几年没有进深山猎狐了吧?这一次自然要尽兴而归。”

  “唉,今日这风真大,只是下午天色就这么阴沉,晚上只怕要下雪呢。可别遇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西山的狐狸可是邪门得很呢。”

  “哎,你也相信狐大仙的说法?”

  “不得不信哪。我记得以前高阳公主爱穿狐皮做的衣服,结果有个狐大仙诅咒她不得好死。结果才没几年,她就造反被杀了……”

  “是啊是啊,要不是狐大仙作祟,她不过是一个公主,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造反呢?”

  几个人小声议论着,西山狐狸通灵的故事,在大明宫已经流传很多年了。

  武媚娘正倚在榻上似睡非睡,闻言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当年高阳公主猎狐的时候本宫也在,怎么不见本宫有事?瞧你们把彩蝶都吓坏了,不许再说这些话。”

  转头看去,果然彩蝶郡主脸色发白。几个妃嫔只得低头称是。

  帐内沉寂了许多,几个妃嫔捧着茶盏,各自思量着心事。直到外面传来响亮的马嘶。

  “皇上回来了!”李才人兴冲冲喊了一句。昏昏欲睡的众妃立刻来了精神,纷纷起身迎出帐外。

  李治带着裴少卿、上官浩和一众官兵们浩浩荡荡地从山道上下来,马鞍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猎物。看到迎出的武媚娘,他大笑着道:“媚娘,朕今日可是满载而归,足足打了十五只狐狸。”

  武媚娘笑道:“皇上神勇,箭法如神。”

  李治跃下马,兴冲冲地从马鞍边拎起一只狐狸,“依朕看,这西山上的狐狸都快打没了。以后应该没有人再传说西山有狐大仙了吧。来人哪,将朕水壶里的狐狸血分给大家,喝了狐狸血就再也不怕狐大仙了。”

  立刻有侍从取出玉碗,将水壶中的狐狸血倒出,恭送到诸位妃嫔面前。

  看着犹在散发腥气的鲜血,众妃嫔身体僵硬,出迎的兴奋如同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在皇上面前,人人都希望表现出众,但喝生血也未免太恶心了,尤其想到众人刚才的议论。

  武媚娘上前一步,接过侍从手中的狐狸血,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强压下胃里的不适,她笑道:“虽然这狐狸血不好喝,但皇上也是想破除谣言,大家应该支持才是。”

  李治笑道:“媚娘所言甚得朕心。来,大家快分了。”

  众妃嫔无奈,只得端起眼前的玉碗,捏着鼻子往下灌。只有最后面的彩蝶郡主皱起眉头,悄悄退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河边,她终于压抑不住胃里的翻腾,伏倒在地干呕不停。

  难受了好一阵子,实在吐不出什么来,彩蝶郡主伏在地上,依然觉全身无力。这时,一阵悠扬的笛音传来,清雅婉转,动人心魄。

  抬头望去,树木掩映下,隐见一个白色身影正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背对着她吹笛子。

  听了片刻,心神慢慢安定下来。她惊讶地站起身,向那边走去。

  走得近了,她立刻认出,这人正是李治身边宠信的戏法师明崇俨。

  冬日昏暗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雪色的长衫浸染了暮光,衬得他脸容苍白,宛如坚玉。素日里温雅润泽的容颜浮现出难得的清冷孤傲,一如他的笛音,带着激昂的锐意,冲破了凛冽狂风的束缚,回荡在这寒冷阴暗的森林里。

  一瞬间,彩蝶郡主失神地望着他,心里只想着,这个人生得真是好看,若不是自己心中已经有了那个人……

  笛声一顿,明崇俨终于发觉身后有人,他站起身来,温声招呼道:“郡主。”

  彩蝶郡主清醒过来,笑道:“那边那么热闹,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明崇俨放下笛子,微微一笑,“我只是个变戏法的,现在皇上不需要我变戏法,我留在那里也是多余。倒是郡主,既然那里热闹,又为何一个人跑来这里呢?”

  “再热闹又如何,又不是属于我的热闹。”彩蝶郡主耸耸肩,“而且,喝狐狸血也太恶心了。”

  “喝狐狸血?”

  “是皇上刚刚猎来的狐狸,为了打破狐大仙的传言,要每个人都喝狐狸血,皇后娘娘已经第一个喝了,那么恶心的东西……”

  明崇俨笑了笑,“皇后娘娘确实勇气可嘉,非凡俗女子可比。”

  彩蝶郡主皱起眉头,“什么勇气可嘉。她那样的地位,只要死不了,有什么不敢做的?我要是她我也敢,只可惜我做了也没人欣赏。”

  一瞬间明崇俨盯着她,深色的眼瞳宛如最浓稠的墨砚。

  彩蝶郡主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问道:“怎么,你不相信吗?”

  明崇俨收回视线,笑道:“郡主说笑了,勇气这种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而且它确实与地位无关。”

  这番话虽然委婉,但其中调侃的意味却很明显,彩蝶郡主脸上浮起羞恼的神色,“你不相信我什么都敢做吗?”

  明崇俨笑而不答,目光却落在她身边。

  彩蝶郡主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毛骨悚然。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正沿着旁边的树干蜿蜒而下!

  她几乎要尖叫出声了,但想到对面那恭谨中带着轻蔑的视线,心中忽然浮起火气来。

  “你不相信吗?那我就做给你看。”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要抓住那条蛇。似乎感觉到了危险,那只蛇立刻绷紧了身体,高高地扬起头颅,对准彩蝶郡主的手,箭一般地窜出。

  眼看蛇就要咬到她手腕上,忽然一个人飞扑上来,将她一把推开。

  “郡主小心!”飞窜的蛇头一口咬到了来人的手臂上。

  被扑倒在地的彩蝶郡主抬起头来发现,刚刚救了她一命的竟然是冯小宝。

  他正捂着手臂,强忍着痛疼抽出宝剑,将那条蛇砍做两段。紧接着身体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彩蝶郡主目瞪口呆,“这条蛇竟然这么毒?”心中隐隐浮起一丝庆幸,又有些后悔。

  明崇俨摇摇头,淡然道:“在下收回前言,郡主的胆子确实很大,不过……有时候要达成目的并不一定要拿命去拼,会有很多种方法。”

  彩蝶郡主愣愣地望着他。明崇俨已经转过身去,往营地走去,“我去请太医过来,冯侍卫需要急救。”

  望着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的冯小宝,彩蝶郡主茫然地俯下身,为什么?

  得到消息,裴少卿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一把抱起冯小宝,飞速赶回营地。明崇俨已经将太医请了过来。诊治过脉象,太医大奇,“冯将军竟然是中了蛇毒,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蛇啊?”

  “冯侍卫确实是中了蛇毒,是为了救彩蝶郡主。”旁边明崇俨将事情简单解释了一遍。

  太医看过,皱紧了眉头,“这种剧毒非普通药物可治,司药房曾研制成一种解毒丸,以九种名贵奇药配置而成,专解蛇毒,不如求一丸来。只是不知道这次出行是否带着。”

  裴少卿脸色变了,万一营地没有,赶回京城至少需要半天的时间,冯小宝岂不是有死无生。

  就在心急如焚的时候,帘帐被人掀开,心儿快步走了进来,“不用着急了,药我已经拿来了,多亏刚才俨哥哥提醒。”

  裴少卿大喜,连忙接过药丸,兑了温水,给冯小宝灌了下去。

  心儿看着,总算松了一口气,却忍不住怒道:“司药房的药这么珍贵,用来救一个登徒浪子,实在太浪费了!”

  裴少卿还没从惊惧中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是我表弟。”

  心儿冷哼一声,“是你表弟又怎么样?他这样子盯着彩蝶郡主,早晚会出事的。”

  “彩蝶郡主?”

  “上一次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为了和彩蝶郡主捉迷藏,他竟然直接闯进了皇后娘娘的甘露殿。”

  “我问过小宝,那只是巧合。”

  “那这一次呢?凑巧跟着彩蝶郡主进了树林?”

  裴少卿无话可说了,仔细想想,彩蝶郡主娇俏妩媚,出身尊贵,自己的表弟年轻气盛,起了思慕之心也是正常。

  他苦笑一声,“放心吧,我会看好他的。他还是年轻……”

  心儿打断他的话,“年轻可不是理由,大唐律法不会因为年轻而轻判分毫。”

  裴少卿一愣,“心儿,说话不要这么严苛。你对小宝好像有偏见?”

  心儿话语一滞,对上裴少卿不解的目光,她很想将冯小宝偷偷占彩蝶郡主便宜的事情说出来,让他好好教训这个表弟一顿。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只叹道,“不管怎么样,你如果真的为他好,就管好他。”

  裴少卿点点头。

  心儿回了营帐。武媚娘正带着芽儿和几个宫女在帐内比划着那一堆狐狸皮,“皇上要缝制一件狐皮袍子,你们去取针线来。”

  甘露殿里,论针线功夫,要数芽儿最好,便当仁不让地挑起大梁。

  武媚娘正在比较选色,心儿心不在焉地打着下手,手中剪刀划过,噗嗤一声,竟然在刚缝好的袖子上剪开了一道口子。

  她脸色大变,连忙跪倒在地,“奴婢该死。”

  武媚娘看了看衣袖,问道:“心儿你有心事?”

  “我……”

  “可是为了裴将军?”

  心儿无奈地点点头。

  武媚娘上前扶起她,“难怪刚才看到你面有怨色。两个人相处就是这样,上下牙齿还会有磕碰,两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矛盾呢?凡事各退让一步,说不定就会海阔天空了。”

  心儿惭愧地答道:“谢娘娘。可是这袍子怎么办啊?”

  “你放心,本宫自有办法。”武媚娘眨了眨眼睛,来到桌案前,提起毛笔,往撕破的地方点了点,破口立刻染成了黑色。

  “皇上驾到!”

  不多时,李治掀开帐帘,兴冲冲走进来,“媚娘,袍子缝制地怎么样了?给朕看看。”

  武媚娘神色如常地将袍子递上去,笑道:“皇上真是心急,还没做好呢。”

  李治接过袍子,连连点头,“新鲜的狐皮就是暖和。哎?这里怎么有点破?朕的箭法一向很好,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破处。”

  武媚娘笑道:“臣妾正要跟皇上说呢,这猎来的狐狸每一只都很好,只有一只脖子上有块黑斑。臣妾觉得挺碍眼的,就准备剪去这一块,缝个图案,才剪了一半皇上就来了。”

  “原来如此。不过这么好的皮袄要是缝了别的图案可就不好看了。这样吧,趁着今晚夜色好,朕再给武媚娘打一只狐来。”李治兴奋地说道。

  “皇上,更深露重,还是明日再行吧。”武媚娘一惊,连忙阻止道。

  李治却已经下定决心,挥手道:“狐狸都是喜欢昼伏夜出的,晚上打比较容易。”说着快步出了营帐。

  武媚娘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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