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契约精神

　　对于肖恩的问题，安平回应道：“总结得没错，按照乾坤集团的法律规定，庄原瑛是不享有完整人权的，她现在的和平生活，本质上是畏罪潜逃，我们所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包庇犯。”

　　肖恩沉声问道：“她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不能享有人权？”

　　“居然问凭什么……当然是因为制定法律的人，并不希望小庄这一族人享有人权。而且，你说小庄是活生生的人，但很可惜在乾星系，小庄恰恰不能算真正意义的人。”

　　肖恩皱起眉头，目光瞥到了庄原瑛额头上的犄角：“这说不通，比起区区头上长角，银河系里怪模怪样的智慧生物数不胜数，太空城【离】甚至住着森蚺人，难道乾坤集团会不承认他们的人权？”

　　安平笑了笑：“所以你是凭样貌来判断一个生物该不该有人权吗？只要长得和人类足够相似就天然拥有人权，森蚺人就俨然成了反面例子？”

　　肖恩眉头皱得更紧，因为安平这分明是在抬杠……但话说回来，要怎么判断一种生物是否属于智慧生物，是否享有权利，的确不是三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事实上就算你能解释得清楚又如何？一个生物，一个族群，是否该享有权力，难道是你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吗？谁赋予了你这样的权力呢？你看小庄顺眼，就认定她应该享有人权，对她的遭遇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打破枷锁，将所有的医疗试验都停下来……但你这种行为逻辑，和那些独裁暴君又有什么区别呢？”

　　肖恩再次沉默。

　　安平这番话却是没错的，认定一种生物是否该享有权益，姑且不论难度，至少不是一个人，一句话的事情。而放到乾星系这个环境下，有权决定这一切的，恐怕正是乾坤集团。

　　但是，乾坤集团为什么要迫害庄原瑛呢？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庄原瑛除了头上长角，性格怯懦，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不同……好吧，她蛮力惊人，在机械上的天赋造诣也堪称绝佳，但这些并不能构成迫害的理由。

　　而当肖恩提出这个问题后，安平不由发出了吕楠式的嗤笑声。

　　这让肖恩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所思考的一切，都没有超出对方的掌控，这场对话就像是事先演练好的一样，自己只不过扮演了一个衬托对手的配角。

　　接下来，肖恩就听安平说道：“你这个问题才奇怪，仿佛迫害一个种族，必须要有什么理由。或者说，只要有什么理由，就可以迫害一个种族。但很遗憾的是，这种荒唐的逻辑在现实中的确大行其道。”

　　“乾星系人口超过一千亿，但除了太空城【离】，你在其他地方能找到的另类智慧生物，能超过百分之一就算不错。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乾星系太过偏远，以至于外人根本找不到这里吗？”

　　肖恩摇了摇头，地理位置当然不是理由……事实上，乾星系这特殊的人口结构，早在他进入乾星系前查阅相关资料的时候，就认真留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有明确的答案。

　　“其实很简单，因为这里的人并不喜欢异类。排斥异类的想法，虽然从来不曾摆在台面上，但却是乾星系内许多人内心秉持的理念，并且有着非常深厚的历史积淀，在加入共和国之前，乾星系的土著，生存境况可是非常惨淡。”

　　“当然，随着与共和国的往来日益密切，后来干脆成为地位特殊的成员国，星系内的排外状况已经大有改观。但很不幸的是，历史的惯性并不会就此消失，一些以往遭受压迫的本土异族，也不会因为其他外来种族的待遇改善而得到解放。如今，就算是森蚺人都可以在乾星系自由生活，偏偏小庄不可以。”

　　肖恩只感到此事简直越发不可理喻，但他仍强压着心头的荒谬感，开口说道：“无论如何，这种歧视都是严重违背共和国精神的，就算乾坤集团可以颠倒是非，将某个种族列为低等生物，但如果共和国查知真相……”

　　话没说完，肖恩就被打断。

　　安平叹息道：“所以你指望共和国来乾星系主持公道吗？如果共和国真那么好用，乾坤集团早就该倒台十次了。或者说，在你眼里，共和国就处处公道，光芒万丈吗？”

　　肖恩不得不为之沉默。

　　整体而言，共和国当然是光芒万丈，它所象征的文明与理念，值得任何人去追随和守护。但是有光的地方自然有影，这些年随着师父游历四方，肖恩已经见过太多的“美中不足”了。

　　共和国是伟大的，但共和国并不完美，更不是万能，很多问题只能丢在那里，很多惨案只能任由发生……相较而言，在乾星系的种族迫害，又算得了什么呢？

　　事实上，乾星系作为共和国的加盟成员——虽然各方面都有些特殊，但这么多年交道打下来，共和国真的对这里的问题一无所知吗？

　　肖恩心中当然有答案，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答案。

　　这个时候，肖恩就更加怀念师父，如果绝地大师能在身边，想来可以轻松解答这些问题，并为徒弟指出正确的道路。

　　可惜现在肖恩只能自力更生了。

　　而就在肖恩陷入沉思之时，安平又开口，继续落井下石。

　　“事实上，乾坤集团做事只会比你预料得更为精致缜密，尽管现在小庄所属的龙人族，仍是地位与猴蜥相差仿佛的低等生物，但一个集团作恶多年，当然也考虑过罪行曝光的问题。假如真有一天，他们被迫解放龙人族，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做？”

　　肖恩只感到奇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就老老实实解放龙人族呗，还有什么需要做的？难不成还需要担心龙人族清算历史欠债？

　　安平说道：“乾星系是由巨型企业进行统治的地方，而企业的核心就在于逐利二字。龙人族是夏润医药的宝贵试验素材，你认为这种大型企业，会甘心放手吗？所以他们早就做好了预案，即便真的将龙人族在法律上解放出来，他们也有办法继续控制这个族群。”

　　“乾坤集团有一部非常重要的医疗保障法，按照其中规定，一些患有难以治愈的先天疾病的人，在生下来的时候，就要签署了一份‘医疗志愿者’的卖身契。这份契约的条款设计的非常巧妙，看起来公平仁义，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为那些生来就无药可医的人提供了一个续命的机会。但实际上却是将人当作廉价素材，肆意糟蹋。”

　　肖恩不由问道：“不能退出吗？”

　　“理论上当然可以，毕竟一份不能反悔的卖身契拿到哪里都不好看。按照契约规定，志愿者虽然生下来就要签署契约，但整个实验过程来去自由，任谁也挑不出毛病。但实际上，任何一个脱离掌控的龙人，都会立刻面临天价索赔。”

　　“医药公司会立刻发表声明，宣称志愿者的中途退离，为公司造成了严重损失，在结清欠账之前，志愿者的人身自由必须遭到限制。然后就会有诸多鉴定机构出具各种证明，表示该出逃的志愿者仍有足够的能力继续履行卖身契，于是医药公司就可以合理合法地将人带回实验室，以各种实验来弥补损失……”

　　“总而言之，整个过程不会有任何违背法律的地方，乾星系内接受过最高等法律教育的精英们，将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无懈可击。虽然还没有拿出来实际运行，但是我想这大概就是你所追求的法律精神？”

　　肖恩只感到喉咙一阵干涩，全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