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五伦鼓车的位置看去,越过己方犹如鱼鳞般的阵列,整个河岸边都站满了赤眉军,如同无数迁徙的角马群。

  跟前段时日遇到的五楼流寇不同,他们倒也不是衣衫褴褛,穿着还真不错,毕竟逃灾的时候,带的都是家里最好的衣服,虽然一路跋涉衣裳已是污迹斑斑,但抢了大户后,又掠得不少。渠帅也好认,穿貂披裘的就是,为了御寒,许多人头上裹着布,五颜六色都有。

  若是将脸上的血眉毛擦掉,再洗把脸梳梳头,走入市坊里闾中,亦与寻常百姓无异——穿着女装那些除外。

  唯一不同的,就是手里的武器,以及他们的眼神。

  昔日在家乡唯唯诺诺,连税吏都不敢得罪的农民,如今却有胆量与官军作战,给他们勇气的不是城阳景王、蚩尤和各路神仙,而是饥肠辘辘的肠胃。

  这几万赤眉军已经将对岸吃空,粮食将尽,否则也不会被迟昭平怂恿来和魏兵打硬仗。他们今早只吃了点薄粥,一碗下肚,虽说可以⊥人有力气撑一个上午,却没有丝毫饱腹的感觉,肠胃贪婪蠕动,渴望吃更多、更有营养的东西。

  这亦是驱使他们冒着危险渡过冰河的原动力。

  “打下聊城吃米。”

  “打下元城吃肉!”

  在迟昭平提前授意下,渠帅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些日子赤眉军和陆续加入的流民,每天都被灌输河北如何富庶,吃不尽的粟米和肉,他们可以在这重新安顿。

  从去年夏秋就开始流亡,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都在饥饿惶恐中,亲人渐渐离散,一起逃荒的乡亲络绎死去,本来已经渐渐麻木绝望,可如今却被迟昭平给予了一丝希望。

  若有好日子过,谁当赤眉啊!

  百人喊、千人喊,最后是万人同呼,赤眉军沸腾了,他们原本还冷得哆嗦,如今却仿佛心口多了一股热气,每个人都在大喊,面孔已经扭曲,双眼透出疯狂。

  然后就在小渠帅们的驱赶下,开始向前走,往前跑,最先上岸的上万人,竟是在没有任何战术试探、前戏的情况下,一窝蜂直接冲杀过来!

  “打胜仗,吃饱饭!”

  ……

  驱使赤眉悍不畏死的,是饥饿与落脚的渴望,而使得平素自私自利、一盘散沙的魏地豪右忽然团结在一起的,则是对这群飞蝗的恐惧。

  上次在元城,非得第五伦挟持才肯让麾下郡兵卖力的兵曹掾柴戎,今日不用拿刀子逼着了,柴戎比第五伦还着急,对手下郡兵们耳提面命:“真要被赤眉贼冲过去,别说是粮食,怕是吾等连同全家老小都要让彼辈吃了,打起精神来,此役非打不可!”

  位于左右翼的各路豪强武装亦如是,瞧着对面骇人的数量,单个的坞堡绝对撑不过一月围攻,这么多张嘴,准保吃得他们骨头渣子都不剩。第五公只是要人要粮,可赤眉贼,他们要命啊!

  各路民兵就更别提了,他们多是寿良本地人,前段时间被五楼贼肆虐的伤疤还没好,岂愿再受赤眉之创,将好不容易才得回的故土宅居拱手相让?亦明白此役确实如第五公所言,是生死攸关,鲁仲康带人汇拢后,还对众人大声宣扬,说赤眉被他们杀伤颇多,不过如此。

  这“黄巾军”万余人中,士气最低,对这场仗最事不关己的,大概就是当初耿纯救到河北来的两千更始残兵了。他们大多不是本地人,加上成昌之役的阴影在,都对这场仗十分排斥。

  第五伦对他们已是颇为关照,驻扎期间数次亲巡营垒,赐衣食酒肉,许以战后让他们安家分地的承诺,稳住了众人的心,毕竟当兵前也多是苦出身,但此刻见敌兵众,人心又开始动摇了。

  “耿君又不在,吾等何必卖命。”有人萌生了退缩之心。

  “第五公赐的酒肉,也没见你少食啊!“立刻就有人加以斥责,第五伦还是赢得了他们中不少人敬重。

  “成昌时,更始将军和太师也不乏好甲好刃,可几万打几万都输了,如今敌众我寡,能赢么?”

  “成昌之前,吾等天天喝稀,来到河北,吃的是干饭,第五公与吾等同食,能一样么!”

  “有敢誉敌恐众者,斩!”被耿纯推举为军司马的彭宠彭伯通声音传来,他就站在众人身后。

  彭伯通手按着刀,眼睛盯着他们后背,骂道:“吾等本是败兵残卒,仓皇奔命,不知该往何处去,幸得耿君引路,第五公收留,这两月才衣食无忧,秩序重振。“

  “此乃救命之恩,谁若是不心怀报偿,而念着逃走,狗彘不如,我彭伯通第一个杀了他!更何况,若叫赤眉入了河北,吾等连最后一块安身之地也要没了,还能去哪?是加入流寇,还是千里迢迢走回老家去?”

  一席话稳住了众人的心绪,这时候,从第五伦所在的主阵大旗下,亦有门下吏往来传令。

  “第五公有令:克敌者,豪右赐俘虏青壮为奴;士卒分予寿良无主之地;百姓民兵得粮布!”

  都是不同阶层渴求的东西,两郡豪强永远都在渴望更多的奴婢人口,苦出身的士兵期冀和第五伦的旧部猪突豨勇一样能分地安家,而本地民兵则为如何熬到夏收秋收发愁,正急需粮食布匹。

  此役既是不得不战,又有许以好处,要知道,在魏地,第五伦的承诺可比皇帝的诏令管用多了!

  被匆匆召集后的慌乱稍得安定,可对面却不给他们时间,伴随着一阵“打赢吃饱”的嚎叫,赤眉军开始了进攻。

  没有鼓点,没有号角,亦无旗帜,全凭本能。前面的人开始奔跑,后面的人紧随其后,整个河岸边都是向前涌动的人头,几万赤眉犹如滚滚洪流,好似要把第五伦的“堤坝”冲垮,然后席卷整个河北!

  第五伦就这样看着第一股浪潮迎面而来,撞在自己安排在最前方的“臧字营”上。

  因为难以预料赤眉主力方向,马援带着两千流民兵在南方百里开外,第五伦带在身边的亦是两千,这亦是这场仗里,他唯一的嫡系。第五伦将其一分为二,安置在阵列中央。

  第七彪带着短兵营作为第五伦的亲兵,在后。

  靠前的则是臧怒的队伍,第五伦将府库的旧札甲、武安铁工坊加班加点制作的新札甲,统统给他们装备上,臧怒手下的披甲率极高,手里是九尺长矛,矛尖打磨得雪亮,组成了大阵的最前方。

  这却是第五伦经过与五楼贼的鏖战,摸透了流寇作战规律,又与马援等人推演战局后做的部属。在战场上,阵型最突出的地方会最先接敌,这是常识,尤其是赤眉军这种没有指挥,全凭本能行事的军队,更是会下意识涌向前阵。

  前排是被身后的人推攮往前的散沙,后排则是下意识跟着前队的盲流,不出意外的都涌向臧怒所在。

  臧怒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第五伦的军旗,这是他头一次指挥千人的队伍。这批人已经练了快一年,跟马援打过武安之役,追杀过五楼贼,也算老兵,最起码握得住矛,口中有唾。

  瞧见本阵小旗挥舞,臧怒安了心,高呼道:“放矛!”

  他们和一拥而上的赤眉相反,发挥了第五伦手下“站阵无敌”的优良传统,阵列虽小却坚,长矛放平后犹如森森长铩,让疯狂的赤眉前锋亦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乘着还有百多步的间隙,被第五伦集中起来的弩手也在矛阵空隙里施射。百余根箭呼啸飞出,赤眉军虽有缴获的甲胄护体,但也仆倒了不少,向前的冲势略一停滞。

  臧怒自己在猪突豨勇时便是弩兵出身,很知道把握时机和距离,指挥弩手们再度上弦射了两轮,将贼人一鼓作气的势头打下去。

  可奈何敌人太多,前赴后继,很快就冲到了跟前,只是他们不会用太长的矛,缴获后居然故意砍短成五六尺长,如今遇到这铁刺猬顿时傻了眼,有人心存侥幸上前欲从空隙里冲过去,却被刺死倒地。

  些许伤亡并不能让赤眉停下脚步,他们已经见惯了死亡,死了比活着可简单多了,最好是被一击毙命,不用太多痛苦。每天除了饥饿就是饥饿,身边的人已经不像是人,都成了野兽。

  “死又如何?”

  “飞蛾扑火又如何?”

  他们全凭本能战斗,没有什么应对的法子,只能用人命去堆!

  随着后方冲来的人越来越多,本来散乱无序的赤眉也被动变成了一个人头攒动的“密集大阵”。前方的人被后面推攮着,只能被迫向前,有人硬生生撞到矛上,却依然停不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矛尖刺入自己腹部,又从后背穿了过去,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才片刻功夫,每一根矛上都串了两三人,可赤眉却依然在向前挤,使得士卒们犹如被海浪包围拍打的礁石,位于矛阵后的戈戟挥舞,环刀频繁抡起,将一个个来敌击倒刺杀,犹如砍瓜切菜。但这杀戮的速度,却远不如赤眉涌来的速度快,前阵顿时陷入了苦战中。

  但他们亦挡住了起码五千人的进攻,且能稳住阵脚,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冲击下岿然不动,为左右翼应敌赢得了时间。

  位于臧怒后方,护着他后路和左右翼的,乃是彭宠与柴戎二人的部众,虽然秩序、甲兵远不如第五伦的嫡系,但他们好歹都是“官军”,如果单独拿出来和赤眉相比,亦是远胜之,唯一的问题是士气。

  一支是曾经被赤眉打得屁滚尿流的败兵,一支是常年吃空饷的郡卒老兵油子,都是连踢带赏才能拉上战场。初与赤眉交战时,他们还是有些慌乱的,亏得前方臧怒吸引了大多数敌人,让他们只需要面对两倍之贼。

  戈来矛往间,彭宠等人发现,眼前这支赤眉,和自己印象中,在成昌那群犹如神兵天降的家伙不太一样啊,也是人,也会死,虽然不少人悍不畏死欲与他们同归于尽,但亦有人见了血后会惶恐害怕,各自奔逃。

  那溃逃时的狼狈,与数月前的彭宠等人撤离成昌时,一模一样!

  心态一摆正后,手里的动作就没那么颤抖变形了,左右两翼亦稳住了阵脚,未被赤眉冲垮。

  可战斗远没这么简单,不断有人从对岸过来,被迟昭平驱使进攻,被挡了两万,那就再来一万!他们有的加入了正面的战团,有的则冲向混编的左右阵尾。奉命列阵在此的是魏郡豪强和本地民兵队伍,冲到跟前的赤眉与他们人数相当。

  虽然豪强武装与民兵杂七杂八,缺乏统一指挥,甲兵又比常备军差了一个等级,但面对人数相等的赤眉贼时,亦不落下风。集结以来,第五伦可没让他们饿着,平素多少都有些习练五兵,熟悉旗鼓阵列,大多数人还拿上了铁兵,再不济也有木矛,以乡里什伍为单位。

  战斗在中央是以磐石敌海潮,在左右是蛮牛敌群狼,那在此就纯粹是菜鸡互啄了。赤眉是乱战,民兵们也是乱战,没什么章法,秩序也打乱了,打成了村民械斗。

  对赤眉而言,每天都忍饥挨饿,没完没了的走下去,说是到了河北就能活,可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不断射出的弩箭,是森森铁矛,是充满敌意的本地人。

  为什么非要挡着吾等?吾等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赤眉军满腔愤慨。

  民兵们也怒啊:这世上去处如此之多,往东去青州,往南下徐州,为何非要往北,来抢吾等衣食活路?

  阶级兄弟兵刃相向,互相残杀。

  第五伦所处的位置稍高,能够纵观全局,除了身边的一千亲卫外,所有阵列都已参战,倘若对面是个善用兵的人,派个五千人绕远路抄他后道,那第五伦凶多吉少。

  “宗主,让我去帮臧怒,赤眉已经推攮不动,筋疲力尽,若能击其侧部,必定大溃!”

  但第五伦看着远方河岸,依然簇拥在迟昭平身边的数千赤眉,还有人不断从对岸过来。

  忍着将手头最后一支部队派出去赢得局部胜利的冲动,第五伦摇了摇头。

  “再等等,反击,还不到时候。”

  第五伦的忍耐还是有了回报,当战斗持续到小半个时辰时,赤眉以几倍的人数优势,却未能进一步,心中满是绝望。他们已经饿了很多天,早上只吃了一点薄粥,如今奋力拼杀,都已是饥肠辘辘,饿的发虚,连举起沉重兵器的力气都没了,正面战场上,甚至出现了臧怒手下一千多人的阵,推着五六千赤眉后退的情况!

  受挫后溃退的赤眉越来越多,眼看他们就将作为阵列的尖头楔子,开始反击之际,一直在等待魏兵力竭的迟昭平,也终于派出了她的生力军。

  “西边有贼人!”

  五千名迟昭平的旧部,不知绕了多远的路,终于出现在第五伦大军的侧后方,他们不去驰援节节败退的正面,而是直扑第五伦的旗帜!

  已经没有额外的部队来阻挡那五千赤眉兵了,他们开始加速奔跑,披甲率亦不低,看来确实是迟昭平藏着的精锐啊。

  敌人越来越近,真正的挑战来了,第五伦看着身边的千余人,笑道:“看来,吾等亦要死战了!”

  “愿为第五公效死!”

  亲卫们跟着第七彪高呼,个个摩拳擦掌,仗打到现在,众人发现赤眉也不比五楼贼强到哪里,无非占了人多优势罢了,既然臧怒能以一敌五,他们又为何不能?

  但就在第五伦陷入危险之际,大河岸边,赤眉的本阵却忽然一阵大乱!

  竟是一支从对岸蹒跚渡过来的“赤眉军”,在登上北岸后,这两千人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抹抹黄巾,系在额上,然后高呼着,朝迟昭平发动了进攻!

  迟昭平身边虽然尚有五千人,却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家伙,好好一场大仗,最好竟又打成了换家。

  这忽如其来的变数,让整个战场形势都陡然扭转,而第五伦注意到了那边的局势后,亦颇为惊异,马援远在百里之外,最快也得傍晚才能到啊!

  但为了鼓舞士气,第五伦硬生生装作是自己成竹在胸、计策成功,高声大笑起来。

  “是吾家的‘千里马’到了!”

  ……

  PS:晚了点不好意思,第二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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