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日的忙碌,金鼎司衙署府院的建设即将完成,召遣行法的科仪坛场,祭炼法物的洞室玉柱,烧炼丹药的炉灶华池,可谓是一应俱全。


    东胜都毕竟是华胥国都城,不仅汇集了国中奇珍异宝,哪怕是产自别国的灵材药物,都能在此找到。


    而赵黍也将第一批符兵交给安阳侯,让他带入宫中请国主过目,具体经过赵黍并不清楚,反正安阳侯回来之后颇为满意。


    “国主有旨意,让你们全力打造符兵。”安阳侯来到金鼎司中,对众人言道:“所需灵材器具都会送来,而且国主打算开放蓬玄湖瀛洲岛,作为金鼎司诸位炼气修真、涵养形神的洞府。”


    “瀛洲岛?那可是各家馆廨召开瀛洲会、演武论法之所,乃是不亚于地肺山的仙家福地。”当即有人惊喜言道。


    “不错。”安阳侯笑道:“国主也知你们祭造法物、炼制丹药耗费心力,都中人烟驳杂,府院宅邸也不适合你们修养。瀛洲岛与蓬玄湖皆属禁苑,平日里没有闲人打扰,你们若是想去,凭司内令牌即可,湖边自有戍卫迎候、舟船渡泊。”


    赵黍在下面也听明白了,国主这是利用金鼎司,打算拉起一支效忠于朝廷的修士,以仙家福地、丹药符咒、职司任用为诱惑,将原本分散的几家馆廨,都聚集到国主之下。


    而哪怕是出身崇玄馆,也未必个个都是梁朔那种天材地宝、灵丹法宝样样不缺的世家贵介,也不乏郑思远这种高门卑位的出身。金鼎司就是给这些人一条出路,其用意之显著,可谓是不加掩饰。


    蓬玄湖瀛洲岛传说中是仙家飞升之地,其上清气勃郁,更有仙灵隐现。华胥国每十二年一次的瀛洲会,便是趁岛中清气最盛之时,邀请各家馆廨优秀子弟前去,斗法论道、参悟仙缘。但凡能踏足其上的馆廨修士,皆是翘楚精英。


    上一次瀛洲会刚好是首阳山五国弭兵之后,仔细算算,下一次瀛洲会就在明年。而这回国主居然准许金鼎司众人登上瀛洲岛清修,这份诱惑不可谓不大。


    安阳侯此言一出,哪怕是崇玄馆派来的几名修士,脸上也露出意外惊喜之色。


    不过金鼎司不养闲人,与奖励赏格一同颁下的,还有一份各类符兵法物、丹药符咒的表单,要求金鼎司尽快打造出来。赵黍按照各科职司,迅速吩咐下去,自己也正要大干一通。


    “世侄,你先别急。”安阳侯叫住赵黍,问道:“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赵黍怔在原地,想半天也想不出自己忘了何事。


    安阳侯微微叹气:“罗希贤马上要成婚了,你不去祝贺吗?”


    “我、我还真的忘了。”赵黍仰头望天,神态复杂:“可是我如今跟罗希贤分道扬镳,人家大婚喜庆,我还是别去打扰了。”


    安阳侯拍着赵黍肩膀:“世侄,如今你可不光是怀英馆的符吏了。身为金鼎司执事,你也不能只想着过去那点恩怨纠葛。”


    赵黍回答说:“我明白了。”


    “过几天就是罗希贤大婚之日,到时候我带你一同前去。”安阳侯说。


    赵黍摇摇头:“不必如此,我与罗希贤是在怀英馆相识相交,以金鼎司执事的身份,倒是显得陌路生分。反正怀英馆也有一些卿贵子弟要去送礼庆贺,我跟着大家一块去就好,老师也会来。”


    安阳侯思量片刻:“这样也好。”


    ……


    高门大户的婚嫁之事,礼仪繁复,大婚当天,迎娶辛家女的车马,伴随喧嚣乐曲,一路绕城而行,喜庆非常。


    当赵黍来到罗氏府邸时,望见一片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府院之外车马川流不息,多位朝中公卿携请帖而至,诸般随贺祝礼裹在吉庆红布之下,如潮水般送入府门。


    “你总算到了。”就见张端景缓步走来,手上拿着一份红底烫金请帖,问道:“众人都在等你,为何姗姗来迟?”


    赵黍瞧了一眼,来参加婚宴的馆廨生都是那群家住东胜都的富贵子弟,那些在金鼎司的馆廨生则无暇抽身。他拿出一个木匣,说道:“我在准备贺礼。”


    张端景接过木匣,与怀英馆贺礼放到一块,盖上红布,然后带领众人前往罗府。管事接过请柬,立刻将怀英馆一众迎入内中,尚未落座,大司马本人便亲自来到。


    “张公驾临犬子婚宴,罗某万分荣幸!”


    大司马是一位膀大腰圆、黑脸长髯的男子,形貌略带几分骁悍之气,一道狰狞伤疤从眉间延伸到脸颊,即便身着锦袍玉带,也不似高官显贵,倒像沙场猛将。


    张端景还礼道:“大司马一门三俊,罗希贤为国立功,怀英馆与有荣焉,鄙人理应前来祝贺。”


    “张公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大司马喜上眉梢:“犬子幼时顽劣不堪,还是在怀英馆受教过后,才大为收敛。他能有今日成就,也多亏张公点拨。”


    “不敢当。”张端景淡淡一句。


    大司马摸着大肚腩,望向张端景身后众人,问道:“这些想必都是怀英馆当代俊杰吧?不知赵黍可在其中?”


    赵黍站在原处,他没想到大司马会提及自己,在周围目光注视下,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晚辈赵黍,拜见大司马。”


    “你就是赵黍?前些年罗希贤回家时,经常提起你。”大司马上下打量赵黍,轻抚须髯,点头道:“嗯,好身姿。如今还在怀英馆研修?”


    赵黍心下略有不解,还是回答说:“晚辈眼下在金鼎司受职。”


    “金鼎司?”大司马若有所思,随后又问:“你是否有意到军中效力?”


    大司马言辞单刀直入,毫无婉转,逼得赵黍有些反应不及:“这……晚辈不通武艺,去了军中也是拖累。”


    “不通武艺?”大司马一抬手抓住赵黍臂膀,赵黍只觉得对方五指宛如铁箍,传来阵阵劲力,抓得自己筋骨软麻。


    “奇怪,你这身筋骨,居然不习武?”大司马松手道。


    “晚辈并无习武天赋。”赵黍回答说。


    “扯淡!”大司马语气粗蛮:“你这手长腿长、背脊中正,就是习武的好料子,哪个狗扯淡的货色说你没有天赋?”


    赵黍一时无言,当初老师给自己把脉,认定他手脚不谐,学武习剑会自伤筋骨,所以让赵黍专注于术法一途。怎么现在听大司马的话,好像自己还是什么练武奇才?


    “大司马过誉,晚辈不敢当。”赵黍躬身道。


    “什么当不当?”大司马正要发脾气,身后管家悄声几句,他随口应了一声,然后朝张端景拱手:“张公还请稍歇,府中客人甚多,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大司马请便。”张端景淡然回道。


    等大司马离开之后,怀英馆众人这才落座席间,有人低声道:“我总算明白,罗希贤那暴脾气从哪来的。”


    “没想到大司马也是性急之人。”


    “你们不要被骗了,大司马在朝中颇受重用,可不是什么愚鲁之人。”


    “就是,罗希贤那叫直率,不像某些人,肚子里弯弯绕绕,还成天想着巴结崇玄馆。”


    赵黍听见众人的议论,面无表情。他知道自己在星落郡的一些做法,不止是罗希贤不满,也让怀英馆部分人心生厌恶。更有可能因为自己当上了金鼎司执事,惹来旁人嫉恨,觉得自己是借着首座学生的身份,一飞冲天。


    但赵黍又要如何解释呢?他思来想去,感觉无话可说。即便赵黍向来以口才著称,可他如今却不想开口辩驳。


    就算说赢了又如何?对方并不会因此由衷敬服,估计心底深处会对自己更为嫉恨厌恶。


    在星落郡历练过后,又在安阳侯身边受教,如今赵黍回头再看,自己在怀英馆的人缘也算不上好,甚至有些孤僻自傲。固然是结交到罗希贤这种朋友,可在别人看来,估计是自己一心要攀龙附凤。


    “老师,我真的没有武学天赋么?”赵黍撇去无关心念,悄声询问道。


    张端景对院中丝竹喧闹视而不见,言道:“罗希贤在战场之上,敢于直面锋刃、浴血厮杀,你有这胆魄么?”


    赵黍低头说:“似乎是没有的。”


    “你性情如此,筋骨再好又有何用?”张端景淡然道。


    “不对。”灵箫的声音在赵黍脑海中响起:“张端景顾左右而言他。战场上厮杀搏命的胆魄血勇,与筋骨天赋高低并无关联。试问战场上寻常兵士,又有几个是天生武骨、将门虎子?”


    赵黍沉吟不语,灵箫又说:“远的不去说,就说你曾经见过的王庙守、吴老大,此二人出身卑微,虽也有几分武艺在身,但他们的厉害之处,真的只在于武艺么?”


    “不是,他们都有一腔血勇胆魄,那是百战余生磨砺出来的,旁人学不会。”赵黍在心中回答。


    “既是天赋,便要有所运用方可展现。”灵箫言道:“习武之人不在厮杀场上较量,那便是空谈。我记得你说过,罗希贤过去常被张端景派往各地斩除妖邪,这种历练你可曾有过?”


    “也就成阳县那一遭,而且还失败了。”赵黍说。


    “不尽然,妖邪已灭,无非是不甚圆满罢了。”灵箫直言:“可谁能保证事事圆满?你既然历练浅薄,就不该过多苛求。不经历练,何来积累?不逢杀伐,何来胆魄?张端景此言倒果为因,十足诡辩!”


    “你不要这样说,老师也许是为了我好。”赵黍言道。


    “迂腐。”灵箫语气略显不快:“张端景如此作态,等同将你圈禁起来。好则好矣,凡人圈养牲畜,也是这般。”


    “可我如今不也走出怀英馆了吗?”赵黍说:“我现在是金鼎司执事,这要是在以前,老师可不会放心让我有所担当。”


    “张端景与安阳侯串通一气,有区别么?”灵箫言道:“我有一丝微妙预感,张端景恐怕有一个极大的图谋。”


    赵黍说:“极大图谋?无非是要扳倒崇玄馆和梁国师,不光是老师,估计国主也是这么想的。”


    “恐怕不止。”灵箫言道:“可惜我如今境况,也无法洞悉气数加以推演。”


    赵黍默然不语,灵箫乃是得道仙家,即便只余一点真灵,也时常会有这种玄妙难解的预感,而且屡屡料中。赵黍由此趋利避害,甚为灵验,也不由得怀疑,老师究竟有何想法。


    时至黄昏,婚宴到了最热闹之时,经过各种仪式,从辛家接来的媳妇跨门而入,在两家亲眷、公卿贵人、师长同门的见证下,罗希贤与辛舜英两人喜结连理、同拜天地。


    赵黍站在人群中,只觉得周围这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关,任由一切喜庆热闹如流水划过身心,没留下半点痕迹。


    迎亲完毕,随后便是大摆宴席,新郎官向长辈、同僚逐一敬酒。来到怀英馆众人面前,罗希贤先是向张端景深深揖拜:


    “首座,过去这些年承蒙点拨,罗希贤铭感五内!”


    张端景起身回礼:“望你日后持正守道、勇猛精进。”


    罗希贤接过下人递来酒水,仰头饮尽,然后望向怀英馆众人,一抬眼就看见赵黍。


    罗希贤深吸一口气,言道:“赵黍,我听说你当上金鼎司执事了?”


    “是。”赵黍起身答道。


    “如今倒是我羡慕你了。”罗希贤言道:“国主新设衙署,你没费半点功夫,从馆廨符吏直升为一司执事,这等亨通官运,说不定我日后还要靠你提携。”


    赵黍手捧酒杯,心中并无半点喜悦之意,脸上假作笑容:“不敢当,在下不过是借方技符咒谋生罢了。罗公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怀英馆上下皆以你为荣。”


    罗希贤笑了:“也好,就祝诸君未来前程远大!”


    言罢,赵黍仰头痛饮。再低头,罗希贤已经转到下一桌敬酒,他心下一宽,莫名生出一阵解脱感。


    赵黍明白,自己今后与罗希贤再无友谊牵连,比起之前怒言相斥,或许像今天杯酒拜别,才是对两人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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