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终于结束。它的终结突如其来，和人类关系不大。但是，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

　　从那时起，又过去了三个月。人类郑重悼念牺牲的同伴，然后把悲伤和愤懑放到身后，准备开始新生活。他们稍加修整，安排伤员养伤，这才返回帝国星域，搜索尚有生命踪迹的星球。尽管大部分星球已被摧毁，或环境大变，根本无法居住，总还有幸运儿逃过一劫，悄悄地存活下来。

　　对这些人来说，实力低微是天大的不幸，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敌人没把他们当成威胁，自然不会蓄意攻击他们。

　　领导小组仅适用于战争期间。战后，人类迅速组建了临时政府，形式如同小型议会。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忙碌，制定种种影响深远的决定。

　　首先，他们要解决新住处的选址问题。帝国星域饱经战火摧残，犹如千疮百孔的破布，不适合普通人在上面生存。帝国人口更是锐减，降低到接近十分之一。不过，人口减少了，迁移的灵活性也高了不少。

　　苏霓双手交叉，垫在下巴底下，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的目光落在虚拟屏幕上，评点道：“刚才我就想说，你们的选择真是中规中矩，乏善可陈。”

　　公爵正坐在她身边，闻言微微一笑，反问道：“选择居住地还要什么花样？”

　　“你看人家魔裔种的十星连珠，费雷蒙人的全金属星球，光外表就比人类星球有趣很多。”

　　“……如果人类有魔裔种的身体素质，我肯定投十星连珠一票。”

　　苏霓和公爵仍然待在一起，并未像公爵承诺的那样，共同定居虫族母星。公爵毕竟是人类，不应脱离自己的种族，独自生活在异族之间。苏霓还有更长久的打算，不想马上带着虫族返回。

　　另一个原因是，虫族和人类的合作还在继续，并且展现出光明的前景。由于极度缺乏劳动力，人类一反常态，希望付出相应代价，换取它们留下打工。苏霓对此喜闻乐见，尽可能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这个房间宽大洁净，到处悬垂着虚拟屏幕，正是星舰上的大会议室。会议已经结束，与会者纷纷告辞。苏霓之前在旁听，偶尔提出看法，回答其他人的问题，等大部分人离开，才开始无所顾忌地评点。

　　不远处，涅林坐在椅子上，仔细读着另外一块屏幕。他听她这么说，凉凉扔过一句，“要说有趣的话，虫族母星就很有趣，不如让给我们？”

　　“……”

　　苏霓坐直身体，瞥了他一眼，哼唧着说：“反正无聊是你们无聊，关我什么事？好吧，星舰上的储备资源有限，确实应该尽快选址，以便全体迁徙。”

　　帝国覆灭后，她曾经尽力寻找，希望找到过去的旧识，却失败了。直到战争结束，她才有了确认他们状况的机会。不幸的是，琳帆被目击者确认身亡，封陵也是。范伦海特学院受到攻击后，反抗到最后一刻，几乎全体牺牲。

　　她也不怕繁琐，利用身份之便，一一确认朋友的状况。可他们大多在军队里服役，死伤率极高，让她徒唤奈何。

　　公爵的下属更是死伤惨重，存活者寥寥无几。他并非真的冷漠，所以受到接二连三的打击，直到确定尤路维尔先生还活着，表情中才有了点释然。

　　还好涅林运气很好，并未死去，坚持到救援抵达的一刻。他藏在偏僻的行星上，率领一大批幸存者，熬过了这场灾难。不过，他曾经身受重伤，险些没能苏醒。如今，他的右边半个身体已经机械化，成为机械改造者之一。

　　他的表现相当出色，甚至胜过当时的指挥官，所以地位也水涨船高，外加他和虫母的交情，足以参加这个大型会议。有了可见的光明前途，过去的惨烈也被稍稍冲淡。他的女友正在等候他，因此他只和苏霓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会议室。

　　豆虫全程趴在会议桌底下，忠实地记录着会议内容。这时，它觉得没什么重要话题，便从桌底游出来，直立在苏霓旁边。

　　瑶海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满脸“我不喜欢开会，我很困”的表情。她发现豆虫现身，毫不客气地拍拍桌子，说：“过来，我要捏捏你。”

　　豆虫观察一下苏霓的神色，板着脸游了过去。苏霓无言地看着他们，有种在做梦的感觉。公爵摇了摇头，只问：“你还打算生育这种东西吗？”

　　“它应该是随机变异的产物，”苏霓耐人寻味地说，“只要我愿意，怎样都行。以后你可以定制后代，是男是女是胖是瘦，任君挑选。”

　　公爵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也没等到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然后，他无奈地说：“还是随机吧。”

　　“你们家族的遗传病呢？”

　　“……那个不要。”

　　幽影没必要欺骗人类，说要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它发动了诡异的武器，在整个战场中布满灰暗的影子，强行分开正在交战的双方势力，将它们逐回原始居住地。苏霓之前还在担心，以它们的无情程度，没准会为了省力而全灭舰队，因为那样也是“中止战争”嘛。

　　幸运的是，那种事并未发生。

　　人类表现的极其茫然，回到矿区后，每艘飞船上的画面就像定格了，紧接着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疑问。苏霓只好硬撑着出面，向他们解释一切，并宣告战争就此结束。她得到的是数不清的欢呼，以及比欢呼还多的如释重负。

　　也难怪她吐槽，因为新文明的选址确实普通。他们以帝国星域损失较少的区域为基础，向未知之地延伸过去，恰好和虫星处在不同方向。那边类地行星相对多一些，大大降低改建难度。最重要的是，附近矿产非常丰富，对新建文明极为有利。

　　苏霓一看坐标，便知道他们破罐子破摔，认同了虫族的盟友身份，并遵守战前协议，和内斯特人保持互不干涉的关系。

　　她吐槽归吐槽，其实没有任何意见。只要她，或者公爵还活着，虫族就不可能与人类为敌。即使生命临近终结，她也自有打算，用不着现在说出来。

　　这艘星舰正是勉强服役的月神号，舰身上存在大量裂纹，正在修复列表中排队。众多皇后跟在人类舰队身后，浩浩荡荡地前进着。它们到达目的地后，便会马上进行预定的工作，帮助人类更快地安定下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航行，月神号离那个区域已经很近。屏幕上，不停显示出方位的变化，以及其他星舰上传来的消息。

　　不少贵族死于这场战争，私人行星变成无主之地。人类将故国划为遗迹，去扫荡了一番，拼命收集可用的物资。有些行星上生命绝灭，普通设备倒还留存着。如今，两片星域之间，运输飞船正在一趟趟往返，其上装载空间钮，只为尽量运送设备。

　　要做的事很多，最重要的是物资的清点和分配。几只智脑专门负责这项任务，还有小型的智能机器人辅助输入。它们和主人一样，终日忙碌不休，看上去无比勤奋。

　　大敌一去，人类身上的压力无影无踪，反而有些无措。不过，苏霓从不担心人类的适应能力。要不了多久，茫然期就会过去，建设将完全走上正轨。

　　瑶海把豆虫揉来搓去，旁听他们的交谈。听着听着，她忽然感慨道：“不知道需要多久，我们才能重复旧貌。”

　　她是相当理智的人，得知幽影万年后才会出现，肯定没自己的事，便不再关心它们，专注于重建工作。而她提出不少问题，全部和重建有关，每每得到其他人的重视。公爵也一向看重她，淡淡说：“我不知道，看情况吧。抵达目的地之后，得先去中枢星球，建立临时指挥部……不，临时政府。”

　　“中枢星球还是叫天星？”

　　公爵点了点头，“作为对帝国的纪念，就不放开讨论了。”

　　这是一项约定俗成的继承。少数人认为，新时代应有新气象，不如取个新名字。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这名字有纪念意义，不应轻易放弃。瑶海也只是问问，并无干涉的意思。

　　公爵先回答了她，又望向苏霓，说：“计划中，通讯设施仍具有最高优先权，想必不用多久，便能投入使用。我们可以去拍那个……那个愚蠢的合影。”

　　他说到最后，终于结巴了一下。瑶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真难得见你这个样子。哎呀，这又是何必呢。你都被内定为第一任总统了，自然要放出和虫母的影像，用来稳定联盟啊。”

　　尽管多数人都中意枭，但他毕竟是多年来的星际海盗，难以在短时期内服众。因此，临时政府经过多次讨论，决定先将总统的职位授予公爵。他声望比较高，又是虫母的伴侣，可以撑过最困难的时期。期间，枭也有充足的时间建立威信，角逐下一任总统。

　　苏霓横了瑶海一眼，才说：“这是自然，我会把豆虫放在影像里，称作我们的孩子。”

　　公爵说：“……”

　　不少人听见了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投来揶揄的目光。然而，笑声很快消失不见，会议室的气氛重归平静。过了一会儿，某个人犹豫着问道：“它们……总会回来的吧？”

　　“是的，它们还会回来。”

　　苏霓温和地说，同时送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在短暂的停顿后，她又微笑道：“可你又在担心什么呢？那将是很久之后了，久到我们无法看到。相信我吧，埋头做好眼前的事，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正文完）


番外

姬风弦仰头望向天空，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他的容貌极为英俊，从身材到气质都无可挑剔，今天穿着一身黑衣，更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然而，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哪怕是对他暗自倾心的女孩子，目光也没落在他身上。

因为这是虫母舍利下葬的日子。

慰灵园位于伊甸，用来存放重要人物的骨灰。伊甸本是天空之城的名字，用在这里，正是恰如其分。这个行星的地表上，全是洁白无瑕的大块矿石，如雪如霜，远看近看都美不胜收。它不适合人类活动，却很适合充当墓园。

天空黑压压的，犹如暴风雨之前的滚滚乌云，全然看不到太阳的踪迹。若在平常，阴暗预示着暴雨将至，此时只代表一件事——本代虫母，还有她的族群正在天上。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那块颜色最深的乌云忽然动了，缓缓下降，带来难以言喻的可怕压力。这一刹那，许多异能者都绷紧了精神，流露出些许紧张。显而易见，倘若虫母突然发动攻击，这里的人绝不会措手不及。

这不能怪他们多心，因为半人半虫的虫母已然死去，继任者与人类的关系瞬间拉远。谁都无法确定它的想法，要知道，虫族作为敌人的历史，要比作为朋友长上许多。

不过，也有无动于衷的人，比如姬风弦。他看了看本代虫母，又向旁一瞥，正好看见那两座并列着的高大墓碑。左边那座在半小时前封碑，里面埋葬着他的祖母，上代虫母苏霓。右边的已经尘封了五十年，属于他的祖父，最后一代紫蓟公爵，姬星罗。

墓碑均附有墓主的影像，以便后人悼念。姬星罗神情冷峻，目光专注坚定，仿佛永远直视前方，从来不会妥协。苏霓则面带微笑，视线稍低，好像正在扫视墓园中的人，笑容中，藏着说不尽的神秘意味。

二百年，离联邦建立至今，已经过去二百年。

这两座墓碑周围，埋葬着许多当年如雷贯耳，如今长眠地底的名字。离姬星罗最近的墓碑上，镌刻着“伊斯特拉”，乃是联邦的第二任总统。伊斯特拉旁边沉睡着他的妻子，帝国末代公主若克珊。

苏霓附近，最出名的人物是艾尔莎。她曾想将大脑移植到机械体上，以此完成长生的心愿，但最后宣布放弃，在自己家中安然逝去。

再往旁边看，就是联邦第二代商会会长瑶海。每次看到她的名字，姬风弦就会想起叶霜天。那位传奇人物生时成谜，死时也成谜。临近生命终点时，他独自驾驶夜魔，行入茫茫宇宙，自此中断了和联邦的联系。

苏霓生前，一半时间驻扎联邦，一半时间逗留母星，尽可能维持两个种族的关系。在姬风弦的记忆中，这位和正常人类毫无区别。但她的地位十分超然，从不做多余之事。他，还有他的上代长辈，从未见她直接插手联邦事务。

她对死亡更是豁达至极，曾亲口说“这只是一趟旅程的终点”，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事到如今，他仍然感到深沉的哀伤。

幽影吓唬虫母，说她只能活很短的时间，结果这时间有二百年之多。姬星罗反而死在她前头，被她亲手葬入伊甸。

姬风弦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身边的黑衣女子抽泣了一下，小声说：“虫母来了。”

本代虫母和苏霓截然不同，自诞生起，就有了真正异族领袖的做派。它遵奉苏霓的遗志，继续保持和人类的友好关系，但不再进入人类社会。迄今为止，它和人类的联系全由信使传递。就连姬风弦和苏冥，也只亲身接触过一次。

这个时候，它身边围绕着一批巢虫，个个张牙舞爪，神情可怖。但降到一半，它们便停了下来，任凭虫母继续下落，然后在人群面前悬浮着。

虫母途中不停修正体型，最终停止时，大小已和普通机甲差不多。它将头部从体内伸出，凑到姬风弦面前，以人类的通用语说：“我要走了。”

这声音深沉宏亮，又平淡的像白开水，仿佛机械发出来的。姬风弦一愣，便从容地回答道：“我知道。”

这是苏霓最重要的遗志，由本代虫母执行。因为姬星罗死去，她本人也不复存在，虫族和人类的联系被人为切断，以后的局面不可控制。考虑到两个种族的未来，她命令虫族马上迁移，到遥远的星空中去，彻底远离人类。

葬礼之后，本代虫母便会离去，带走所有族裔和创造物，远赴不可见的未来。即使人类想主动联系，也要等待万年，即幽影再现的时候。

“我知道，之前说好了嘛，”姬风弦重复了一遍，“不过我要请求你一件事。”

“说吧。”

“……我应该叫你祖母，还是姑姑？”

虫母漠然回应道：“你应该叫我虫母。我是你祖母分裂出的新虫母，不存在人类血缘关系。”

姬风弦揉了揉鼻子，强迫自己恢复平常的开朗模样。然后，他露出一个潇洒的笑容，问道：“你有没有人类形态？”

“有。”

“我可以看看吗？”

虫母头顶正中，排列着三排眼睛。这些眼睛同时闪动时，能把患有心脏病的人活活吓死。姬风弦却只是笑着，全不在意它的恐怖模样。双方足足僵持了二十秒，虫母才冷冷说：“好吧。”

它的身躯迅速缩小，爆发出一团炫目的强光，阻隔了好奇的目光。强光消逝时，原来的巨大怪物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黑发黑眸，身上覆盖着细致甲壳的人类女子。下方的人类先是愣住，然后像刚烧开的水，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姬风弦和苏冥更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虫母并不丑陋，相反，谁都不敢说它不是美女。它的容貌异常美艳冷情，目光流转间，又产生神秘绝伦的气质，带来令人目摇神驰的诱惑感。可这容貌和姬星罗极为相似，堪称姬星罗的女性版本。不少人偷眼去看墓碑，想知道是否自己看错了。

姬风弦喃喃说：“祖父大人啊，我又见到你了。”

虫母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抬起手看了看，问道：“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其实我能模拟人类情感，但我不想这么做。”

它的声音还是那样，响亮到警钟的地步，震的旁观者耳朵嗡嗡作响。姬风弦也是大梦初醒，连忙说：“不敢不敢，只是……只是你好高啊，比我们所有人都高。”

这是真的。虫母的人类形态高达三米，在空中飘浮着，视觉效果颇为惊人。不过它的身材比例奇佳，让旁观者浑然忘我，只顾垂涎它的性感，忘记了它何等危险。

虫母说话之时，神态也更像紫蓟公爵。她淡淡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祖母好像有执念。”

“……”

它再次下落，几乎落到了地面上。姬风弦还在发愣，便见虫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拍了拍旁边的苏冥。做完这个动作，它稍微调整了视角，傲然扫视着这些人类，然后说：“她希望你们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受身份和血统的影响。”

苏冥边哽咽边说：“谢谢。”

“那么，就到这里吧，我真的要走了。”

经过二百年的相处，双方都得到不少好处。虫族之中，智慧较高的个体接触人类较深，接受完整的学术训练，成为科学家的存在。它们开始采用新的角度，观察并探索这个宇宙。苏霓生前的种种构想，依然存活着，还在不停完善。

虫族的打包速度奇快，已全部从栖息地撤出。临行前，它们将能带走的装上飞船，不能带走的全部吃掉，不肯留下半点痕迹。虫母和公爵的财产被一分为二，分别留给人类后代和虫族后代。本代虫母将光焰还给姬风弦，同时接受他赠送的一座星舰。

他们都知道，此去后会无期，过去的传奇即将终结。再过几代，人类和虫族杂居的历史，就会变成哄小孩的故事。

“决定去哪里了吗？”姬风弦说。

“还没有，但我们会找到合适的地方。”

“路上要小心。”

虫母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容美到令人窒息。在这个时候，它终于有了苏霓的感觉。可它没有回答他，只挥了挥手，表示告别。下一秒，它重新升上空中，速度逐渐加快，瞬间达到太空梭的速度，直冲伊甸的外太空。

虫族的队伍浩荡宏大，一眼望不到头，这才能够在行星上投下阴影。随着虫母的归来，它们收到信号，同时动作起来。巢虫纷纷聚到虫母周围，拱卫着它，然后才是皇后和普通虫族。其中有只体型最小的豆虫，扭曲几下，爬到了虫母身上。

虫母接受了它的存在，并未把它弹下去。它在太空中盘旋了几圈，观察着附近的每个天体，好像要把它们深深刻在心里。

最后，所有个体均接到一个简单至极的命令，“全速前进！”

人类和虫族长达万年的隔离期，就从这里开始。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