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早年同圣人相处的经验,虽然眼前这个小三郎也是禀赋不差、兼硬骨难驯,但太平公主拿捏起来自有举重若轻的从容。

  尽管李隆基又是跪拜哭求一通,但太平公主心中愤懑难消,仍然将之逐下车驾,要让这小子感受一下她的善意是多么的珍贵难得。

  李隆基被赶下车后,模样异常的落魄惶恐。此时街道上行人不少,他先是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仪表,但见到太平公主车驾继续前行起来,心中思忖权衡一番后将牙一咬,徒步跟随上去,不敢再攀车求见,只是小跑着一路跟随。

  前方太平公主得了仆员提醒,回头看了一眼后,嘴角泛起冷笑,只是示意继续前行,同时忍不住心生感慨:“当年便是不知要磨去人骄悍之气的道理技巧……”

  不过当年她就算是懂得了这道理,圣人也并不会如此乖顺的受她摆布。那小子铺设的道路较之她还要更加宽广,当年若不和气相处,如今只怕结怨更深。

  太平公主车驾在前,并没有刻意的放慢速度,而临淄王则徒步跟随在后。时下虽然已经是十月深秋,但随着趋行的路程加长,李隆基也已经是额头见汗、气喘吁吁。

  若非太平公主那百数护卫还要借着道路行人们掩饰行迹而拖慢了速度,李隆基只怕早已经被远远的甩开。

  一行人入城时走的是景耀门,原本沿长街直下走到西市北面的礼泉坊,坊中便有太平公主一处府邸,公主近日也多住在此坊,贪此地近行市,便于进行一些商贸操作。

  不过现在太平公主打算彻底的消磨掉临淄王的傲气,因此当车驾转向礼泉坊的时候,她便在车内阻止,并吩咐前往位于兴宁坊的府邸。

  兴宁坊位于长安城池东北角、入苑坊的南面,从礼泉坊过去需要沿金光门长街横穿大半座长安城,路程可谓遥远。

  哪怕坊间没有驴马代步的普通民众,想要徒步横穿大半座长安城也颇不容易,大凡囊中稍有余钱者,都会选择拿出一两枚铜钱,在车脚铺里乘上一驾板车前往目的地。

  但李隆基自知触怒了太平公主,正要通过这种自惩来加以挽回,当然不能选择什么取巧方式,只是甩开两条腿,紧紧跟随在太平公主车驾后,盼望这位姑母能停下来、原谅并再次接纳他。

  金光门大街是长安城主干道之一,街道上行人更多,且不乏京中权贵人家车马闲游。太平公主出行的车驾并不起眼,可大步疾行的临淄王却颇为引人注意。

  有一些认出临淄王的京中时流上前打招呼,若是寻常时节,别管彼此交情如何,李隆基也一定会停下来寒暄交际一番。

  可是现在他徒步于街、周身尘埃,狼狈之余,心情更充满了窘迫焦躁,又担心跟丢了前方的太平公主,因此对于那些入前问候的时流只是摆手应付过去,便继续拾步前行。

  一些时流眼见临淄王独行街上、身边并无随员,且神态间更有一份掩饰不住的焦虑,不免心生好奇。抛开家世爵位不说,临淄王官居光禄少卿,在当下的世博会中也是颇具话语权,如此怪异的做派,自然让人遐想诸多。

  虽然临淄王无意交谈,时流们也不敢当街阻行,但在略作思忖后,还是吩咐家奴跟随在后,瞧瞧临淄王究竟在做什么。

  宽阔的横街上车水马龙,李隆基也不知太平公主究竟要往何处去,追随一程后体力快速消耗,气息更加的粗浊混乱,官袍上早已经附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不复光鲜,汗水更从脸庞留下脖颈,将袍服下的内衣都给浸透。

  可前方的车驾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疲惫感蔓延全身,李隆基的心情也从最初的懊恼惶恐转为了羞恼有加,只觉得自己生人至今都没有经历过如此困窘折磨。

  心情的变化,加上体力的消耗,让他走路的速度也降低下来,步履迟缓,满眼的恨意。

  当行过西内皇城朱雀门后,他终于停了下来,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与尘埃,靠着毅力挪步走到横街南侧的柳树下,扶着那粗糙的树干坐了下来,两眼迷茫的望着街旁业已干涸的水渠,突然没来由的低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自嘲。只是笑着笑着,干涩的眼角便有泪水流淌出来。

  “阿耶,我该怎么办?人间这样艰难……”

  他的心情真是有几分崩坏,特别在意识到故事沉重,想要摆脱羁绊、阔步向前都是一种奢望的时候:如今圣人无暇关注他们兄弟,可若当年刺杀旧事又被人翻起,圣人还会不会对他施加庇护、网开一面?

  李隆基心中对圣人的崇拜绝非作伪,起码要比那些表面恭敬的人要深厚得多,这位堂兄做到了他所能想象男儿丰功的一切,更是身处逆境中的他绝对的精神偶像。

  他招揽王仁皎,并有许多的人事计略,都是一种有意无意对圣人早前事迹的模仿。至于说真像圣人那样逆势而取、问鼎宝位,他并没有想得那么长远,或者说根本就怯于去想象。

  如果没有太皇太后这个处处刁难他们兄弟的障碍,他乐得做一个富贵闲王,或者因为圣人的不吝欣赏而为家国捐力,努力成为一名宗家良臣,在这开元新世绽放出属于自己的风采。

  可是现在,一切眼能望见的前途对他而言都充满了不确定,他绝不敢主动的去与圣人为敌,可若来年真有危难爆发的话,难道他真的要束手待毙?

  当脑海中生出这些思虑的时候,李隆基已是额间见汗、遍体生寒,仿佛大内中那高远洞彻的双眼已经垂及于他!

  “不如就此出京,羽隐终南……”

  一个想法在心底悄然而生,旋即便淹没了其他诸种杂念,遁世出尘的念头变得炽热起来。

  可是没等到李隆基更作思忖权衡,耳边又响起清晰的马蹄声,他抬眼望去,便见一名锦袍的少年策马向他行来,少年自御一马,手边还牵了另一匹空骑。

  “竟然真的是临淄大王!”

  少年策马行至近前,稍作打量后便连忙下马,还在数丈外便举手为揖,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因坐骑斜走而被拉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

  看到少年略显狼狈的模样,李隆基忍俊不禁,站起身来掸掸衣袍,并顺势擦掉眼角咸涩的泪痕,走回街上望着少年开口道:“少年郎认识我?”

  那少年面貌清秀,身躯倒是颀长,但却显得有些瘦弱,好不容易将坐骑拉回来稳住,这才不无羞赧的垂首道:“大王宗家名秀,京中谁人不知?仆亦忝列宗家庶列,今日仗从伯父出游,北街恰遇大长公主殿下。大长公主殿下言南街有徒步漫游者望似大王,故借一马送乘。仆久仰大王风采卓越,故而抢步来问……”

  李隆基听到这里,脑海中杂念顿时摒除,抬眼向街北张望,便见到太平公主车驾遥停前方,与一路扈从极多的游人队伍并在一处。他皱眉凝望细辨,片刻后才认出那是长平王李思训家人出游队伍。

  “原来是长平王门下儿郎。”

  收回视线后,李隆基又微笑着对眼前的少年点了点头,继而稍作解释道:“自以为筋骨少壮,闲来孟浪,越墙出行,却不想半道力疲。幸得姑母察见,否则怕要顿在半道,力难归家了。”

  少年自不知这姑侄间的纠纷,也不细审这说辞是否合理,只将牵来的那匹马牵引过来,并扶着临淄王上马,然后才又说道:“少年好动,人之常情,仆亦时常幽怨门禁严谨,盼能常常畅游坊曲。但如仆等卑微庸俗之众,竟日遐游,人不能识。可大王风采难隐、尊体醒目,谁能不见?还是要出入谨慎,勿涉鱼服之险!”

  这少年谈吐恭谨有礼,让李隆基对其印象不错,心情也略有好转,引马稍顿、等着少年也翻身上马,才又微笑道:“少年郎如何称谓?”

  “仆名林甫,小字哥奴,家中行十。”

  少年听到问话,连忙欠身作答,等到临淄王策马行出,才连忙拨马跟上,但因马术不精、又恐越过临淄王,不得已落后数丈。

  李隆基虽然对这宗家庶支的少年李林甫印象颇佳,但眼下更重要的明显还是他姑姑太平公主,还有那个长平王李思训,便也没有心情去等那少年,策马便穿过大街向对面行去。

  然而他还没有靠近过去,太平公主已经结束了跟长平王的谈话,车驾便又行驶起来,这不免让李隆基心中更增羞恼,越发肯定他这姑姑就是在刻意拿捏羞辱他。

  太平公主虽然离开了,但长平王还站在自家车驾一侧。长平王如今官居宗正卿,是宗家颇具德声的耆老,李隆基自然不敢怠慢,策马靠近后便翻身下马,上前致礼并谢长平王赠马之恩。

  因为礼节所限,李思训自不能像太平公主一样径直离去,留在原地与临淄王略作寒暄,然后便抱歉一声登车率家人而去。

  之所以如此冷淡,还是当年旧事所导致。武周旧年,李思训避祸江南,神都革命后才被相王召回朝中并得以拜相,结果却在庐陵王归国争统的前夕背叛洛阳朝廷,投靠了率兵东进的当今圣人。

  开元新朝生机勃勃、国力蒸蒸日上,李思训自不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有错。但面对已故相王的儿子,心中多多少少是有几分羞惭,索性敬而远之。

  眼见到李思训一行快速离开,李隆基心中又是不免暗叹,就算他自己想割断前尘、焕然新生,时流怕也未必会相信他。一味的遁世躲避,指望旁人放弃纠缠,终究不是符合他性格的选择。

  “既然躲不过,那便继续前行!世道虽如牢笼,但唯不自弃,才有破栅出笼的一天!”

  心中暗作决定,李隆基视线又转向那刚刚行至街北侧的少年李林甫,向着对方挥手道:“哥奴赠马之情,道左不暇回谢。来日邸中具宴,专谢此事,哥奴可一定要来啊!”

  “一定一定!”

  李林甫听到这话后也是惊喜有加,连连点头应是,方待举手作别,胯下坐骑又不安分,忙不迭抓紧了辔绳,把控着坐骑向自家人离去的方向追赶去。

  李隆基也不再久留,望准了太平公主的离去方向继续追赶上去。他心里虽然已经恨上了这个一日之内施给他太多羞辱的姑母,但眼下却仍离不开来自太平公主的指点与支持。

  “恶妇贪势,要把我牵入她人势罗网中。而我也需要这一层掩饰导引,不妨彼此借光。至于来年谁宾谁主,若连此类都反制不住,更不必再妄想其他……宝剑有杀气,需以血为祭!”

  当朝廷中枢与内苑起居转移到东内大明宫后,京中权贵们坊居格局也随之改变,从原本的朱雀大街两侧转移到了东北诸坊。

  像太平公主所归的兴宁坊,除了有她这个大长公主设邸于此之外,还有包括宰相姚元崇等诸多立朝重臣官邸都在此坊。

  尽管心中抱怨圣人待其冷落,但跟京中绝大多数皇亲国戚们相比,太平公主的生活仍是丰裕有加。

  兴宁坊府邸只是京中诸邸业中的一处,府邸规模更是超出了西苑姚元崇官邸三倍有余,占尽一曲之地。圣人虽然不喜这个姑母干涉朝局政务,但在起居用度方面,的确是优待有加。

  人的性格千奇百怪,就有人热衷于追逐自己所不能拥有的,却不安享已经拥有的一切。

  对太平公主而言,自幼便是宗家血亲中最特殊一个,享尽父母宠爱,诸兄都有不及,当她生活中突然出现各种条条框框的约束,便倍感失落与抵触。

  归邸之后,太平公主便召来管事询问道:“隆庆坊李学士家中可有书帖回复?”

  当得到否定答案时,太平公主脸色又是陡地一沉,心情顿时变坏,就连吩咐仆员迎接临淄王入府都忘在了脑后。

  “两千万缗,富可敌国……哈,这是家资骤富,已经不耐烦再敷衍贫故了!这对奸情男女,藏匿坊间,唯恐人不能察,如此招摇作势!”

  屏退室内众人后,太平公主又恨恨道。如果说各种约束还只是让太平公主心存抵触,那么亲故之人际遇的高低变迁就让她有些嫉恨交加了。

  像隆庆坊所藏匿的奸情,本该是人间绝密,可是如今上官婉儿在世博会前后风光的几乎无能出其右者。不说那还未开启的荐福寺蕃人市,单单由其负责筹办的香行展园,人气热度便仅次于官府筹办的几个大展园,在行市中搅风搅雨。

  跟风光无限的上官婉儿相比,太平公主却连要给自己的产业在展园中挪个位置都要亲自出马、并且还遭到了拒绝。她当然不需要这些商贾营生来养家糊口,可是际遇差距如此悬殊,却让她心意难平。

  对亲故如此防禁严酷,对奸情外室却一再纵容,唯恐不够招摇醒目,甚至还出尽宫库内私来助长声势!对人如此不同,难道我……

  太平公主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将诸产业管事们召来邸中,核计这些产业的盈亏,心中未尝没有要一竞风采的想法。

  可是越核算下来便越心虚,两千万缗巨财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惊人数字。太平公主虽然有封国田邑的恒出,但这些资产本身却不能变现。

  随着官面上的特权被压缩剥夺,再加上过去大半年时间都不在长安,一些产业缺乏妥善的经营,已是获利微薄,甚至颇积亏空。眼下的她别说上千万缗,哪怕几十万缗闲钱都不好凑出,想要在世博会中搞个动作大放异彩,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凭什么香行可以售卖会籍、勒索巨资,我家产业便无一能成?行社那些调香大家们,有几个肯应我访募?只要肯入我门下做工,钱资不是问题……”

  诸多问题,所得到的都是不满意的答案,太平公主不免更加躁闹,拍案怒骂道:“蠢物!一事无成的蠢物,竟然留养这样一群无一可取的废材,难怪资产都要败尽!”

  且不说太平公主在邸内怒气难遏,被请入前堂等待接见的临淄王李隆基在见到诸多行市中人手捧计簿、络绎不绝的入邸拜见时,已是看得目瞪口呆、心意大动。

  他少年时期养在禁苑,归京之后又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邸居常有如履薄冰的谨慎,是真的很少体会真正的皇亲国戚坊居生活如何富贵。

  当见到他这姑母除了封国采邑等固定份额之外,居然在坊市中还拥有着这么多的产业,是真的震惊不已。须知他自己还因为想搞一点外财而诸多算计,却没想到巨富就在身边。

  原本他还因为太平公主无休止的拿捏羞辱而大生烦躁,甚至想若再不得接见便拂袖而走。

  可是在见识到这个姑姑家业如此雄厚,他便生出了更多的期待与耐心,屁股仿佛生了根,安坐席中一动不动,打定主意务必要分一杯羹。冷眼虽然不好消受,但钱帛着实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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