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很烫。

  林书友正襟危坐,尽可能不去看自己师父和爷爷的脸,因为他们的脸现在比手中的茶更烫。

  林福安几次想把茶杯放下,却又重新端起。

  陈守门握着杯盖,在杯边刮了一圈又一圈。

  谁成想,他们流程都走完了,结果却被亲孙子(徒弟)告知,是他们俩想多了。

  他们现在有一种底裤被孙子(徒弟)看清楚的羞耻感,而且还是自己主动脱的。

  林书友率先打破沉闷:“师父、爷爷,我们正在走……”

  林书友卡住了,开始用力挠头。

  不行,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要不然自己爷爷和师父会遭不住。

  “没事,些许因果反噬,我们有办法化解,你但说无妨。”林福安看向自己徒弟陈守门,“呵呵,我也是见过世面,明白一些事的。”

  林书友:“可是爷爷你见的世面太小了。”

  林福安:“……”

  林书友记得彬哥以往每次要去给老太太讲故事前,都得提前打好引经据典的草稿,彬哥说要是讲得太直白,老太太听了后身体会受影响。

  连柳家那位老太太都得规避的因果,林书友不觉得自己爷爷有那个命去扛。

  “爷爷,师父,小远哥带着我们正在划船,浪很急,我们划得也很快,这个时候上船,容易被浪涛给拍死。

  所以,以后的事,只能留到以后再说。”

  林福安点点头。

  陈守门:“是我们唐突了。”

  每一期《追远密卷》和《走江行为准则》团队里的人都是要看的,林书友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要是这会儿把自家庙收进当团队势力,那么下一浪的起点,很可能就发生在自家庙里。

  以他们现如今的走江强度,自家庙怕是很难活着接住这一片浪花。

  林书友:“爷爷,师父,那我……”

  林福安对陈守门说道:“组织一下庙里的人,给咱阿友办建小支仪式。”

  陈守门马上起身:“好,我这就去安排。”

  有了爷爷和师父的首肯与帮助,林书友这建小支流程走得很顺利。

  书友很开心。

  庙里其他人也很开心。

  虽然不理解身为林家嫡系传人的林书友为何要走建支分庙的流程,但这至少意味着本庙以后的庙主,有可能落在他们身上了。

  主堂里被隔出了一道窄窄的副堂,端头摆着是一张供桌,上面一层摆放着林书友的师承与祖上,下面一层只摆放着林书友一个人的命牌和长灯。

  原本摆在庙里大供桌上的命牌以及庙簿上的姓名,也被划去。

  林书友看着手头崭新的黄色庙簿,就第一页有字,而且只有自己的名字与生辰籍贯介绍。

  这和单开一本族谱,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童子身上剥落下一块块碎片,飘荡而下,绕过了林书友的头,纷纷落在了林书友的肩膀上。

  林书友的嘴唇再也压不住,笑了。

  一种责任感与自豪感,油然而生。

  自此之后,自己将带着童子分出去单过了,以后一定要混出个大名堂回来!

  童子也是这般想的。

  先前仪式上,祂接收到了焚纸传书,知晓了发生什么事。

  虽说那少年手段酷烈了些,也常常不给自己面子,还会把自己当骡子用……但该给东西时,他是真舍得,也很信守承诺。

  只是,童子的高兴并未持续太长时间。

  因为身处于神像中的祂,发现林书友又连续烧了两封传书。

  一众庙内弟子抬着增将军与损将军的神像进来,摆在了自己身后。

  把自己摆在增损二将前面,童子很满意。

  但要和祂们摆在一起,童子很不高兴。

  林书友伸手摸了摸童子神像的脚,又在脚面上拍了拍。

  童子神像微颤。

  林书友只得低头,再抬眼时,竖瞳开启。

  短暂内心交流后,竖瞳消散,林书友打了个呵欠,出去了。

  此间事了,待会儿吃过家宴,他就得回南通了。

  席面已经准备好,有三桌,都是庙里的乩童。

  主桌的首位上,林福安已经坐下。

  陈守门对林书友指向与自己平座的位置,与林书友一起坐下。

  身为小支话事人的林书友,现在已经有了法理上与身为大支话事人的师父平起平坐的资格。

  陈守门示意林书友端起酒杯,他们二人先一起敬林福安。

  林书友端起酒杯,忽然间,他感到瞳孔一震,知道应该是主堂那里童子和增损二将闹起了矛盾。

  就这心神失守间,手臂一晃,杯中的酒大半洒落在了地上。

  林书友正欲开口道歉,却见林福安和陈守门也一同将杯中酒水洒在地上。

  林书友不明所以。

  林福安则与陈守门对视一眼,心道:阿友做得对,第一杯酒得先敬那位龙王家的。

  第二杯酒,陈守门与林书友一同敬了林福安。

  第三杯酒,陈守门主动去和林书友碰杯,林书友将杯口往下放,却被陈守门小拇指一抬,碰了个平杯。

  “阿友长大了,你专心做你的事吧,家里有你爷爷和我在,不用担心。”

  主堂小隔间里。

  增将军与损将军的神像都开始了颤抖。

  增将军几乎半侧过了身,表示出了一种明显的被亵渎与不接受。

  损将军也在颤抖,也侧了身,但抖得没增将军强烈,侧得幅度也没祂大。

  白鹤童子神像眼眸处有些许光亮闪过。

  经过林书友的起乩交流后,祂的气已经顺了。

  毕竟,自己很快就会被摆入那少年的南通道场中,之所以捎带上你们俩,纯粹是为了以后方便给傀儡上身的。

  增将军还在继续发怒,损将军做着轻度配合。

  童子神像的嘴角处产生龟裂,裂开。

  祂很期待,同时也记住了,这俩现在桀骜不驯的样子。

  ……

  第二天,李追远在阿璃的帮助下,继续右手掐动,左手覆于无字书上。

  今天打开书时,那幅画没有发生变化,画中牢笼里,依旧是一堆碎肉上顶着一颗头颅。

  这是《邪书》在告知少年,它还未恢复,它需要时间。

  李追远没搭理它,按照昨日的量,对其进行无情压榨。

  画中的那颗头颅,炸开了一次又一次,又复原了一次又一次。

  这家伙,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归还是有的。

  今日推演结束,李追远将无字书闭合。

  由于对现在的进度很满意,少年也就没有主动提升每日的量。

  右手摊开,掌心血雾弥漫,但在这其中,却能看见一条凝实的深红色,像是小泥鳅似的,正在血雾中游动。

  这就是李追远推演的目标,等哪天这小泥鳅成为足够长的“丝线”时,就可以将自己伙伴全部牵扯进去,团战配合度将有一个质的提升,整体实力也会迎来一次跃迁。

  “远侯哥哥,阿璃姐姐!”

  楼下坝子上传来翠翠的喊声。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下了楼。

  翠翠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是各种零嘴。

  今天约好了,一起撑船去钓鱼。

  因为推演那东西比较耗心神,每日工作完成得很快,其余时间里,李追远也不想再看书了,不如多活动活动。

  太爷家旁边小河里就停着一条小船,以往太爷也会撑着他出河道捞尸。

  李追远亲自拿竹篙,将小船撑离岸边,先顺着小河出去,等到了大一点的河面后,将竹篙收起,船上三人一人一根鱼竿,开始钓鱼。

  春日已至,夏日未来,这会儿算是一年中,气候最舒服惬意的时候,入眼景物也被染上了一层新绿。

  翠翠将鱼竿固定好后,就开始分发零嘴。

  李追远都接了,选择性地吃。

  比如这硬梆梆的炒蚕豆,他至今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当地人这么喜欢吃这个,但翠翠嘴里不停“嘎嘣嘎嘣”响,吃得香得很。

  李追远剥起了花生,攒了一把后,先给翠翠分了点,余下的就都给阿璃了,然后阿璃也递给自己一把她刚剥好的瓜子。

  李追远把瓜子分了一点给翠翠,翠翠笑呵呵地喊道:“谢谢阿璃姐姐。”

  阿璃没回应,将一颗花生送入口中。

  李追远知道,阿璃是接受翠翠的。

  虽然自己不在家时,翠翠来找阿璃玩,都是翠翠说话,阿璃已读不回。

  但翠翠能在阿璃身边不停地“叽叽喳喳”,已经是常人根本就不可能拥有的特殊待遇。

  前方桥面上,出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是英子姐、潘子和雷子。

  今天是周末,上午模拟考完,下午老师要集中批改试卷,就干脆给高三年级放了半天假。

  三人显然也发现了李追远,开始高兴地招手呼喊。

  李追远拿起竹篙,将船靠岸。

  潘子和雷子先跑了过来,说道:“我们回去拿渔网。”

  然后,不等李追远回应,二人就马上飞奔回家。

  英子蹲坐在岸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幽幽道:

  “小远侯,你说,要是我没能考上大学怎么办?”

  她母亲每天都在家里念叨,谁家的女儿已经进厂了,谁家的女儿孩子都已经生了,就你,还在念书,看你能念出个什么花头来,要是念不出来,不光你,连我和你爸都得被人笑话。

  英子只能听着,无法反驳,因为兰侯小姑的原因,她父母算是村里同等条件家庭里,最支持女儿读书的那一批了。

  李追远:“尽力就好。”

  英子点头笑了笑:“嗯,尽力就好。”

  说完,英子从口袋里拿出两块芝麻糖,递给李追远,李追远伸手接了过来。

  翠翠把自己的零嘴递过去。

  英子摆摆手:“我不吃了,我回去复习去,你们玩。”

  看着英子离去的背影,翠翠疑惑道:“英子姐看起来压力好大。”

  李追远简单应了一声:“嗯。”

  他不可能像过去对谭文彬那样来帮扶英子,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没这个时间,主要是英子的天分没有谭文彬高。

  谭文彬是当初过度叛逆,荒废了学业,见过死倒与生死后,安静下来,这才实现了成绩反超,但一样的方法并不适用于不同的人。

  每一期的《追远密卷》都会有几套寄送到太爷家,太爷会把它们交给英子雷子他们,毕竟太爷只对那四个伯伯没好脸色,对下一辈的孩子们不会那样。

  雷子和潘子带着渔网回来了,帮忙一起下网捕鱼。

  作为班级吊车尾的存在,他们俩是没什么学习压力的,只等毕业后拿着高中文凭去找工作。

  李追远观看水纹,指了一处下网点,连续两网下去,果然网到了不少鱼。

  潘子和雷子大手一挥,把鱼全倒在李追远的船上,说他们只是为了玩,不要鱼。

  俩哥哥在当“哥哥”方面,还是很称职的。

  李追远还是坚持把鱼和他们分了,他们也没继续推辞,提着鱼就回去了,说晚上镇上要放电影,到时候他们去给李追远占位置。

  少年撑船回去,把鱼递给刘姨。

  刘姨笑道:“中午已经炖了蹄花汤,这些鱼就先红烧了做鱼冻吧。”

  翠翠就留家里吃午饭了。

  饭点时,香侯阿姨骑着三轮车来接翠翠回家吃饭,没上坝子,故意隔着麦田喊。

  翠翠回喊说自己在这里吃。

  李三江扬着筷子,喊香侯一起过来吃饭。

  香侯笑骂了几声翠翠脸皮厚,就骑着三轮车回去了。

  饭后,翠翠提议跳橡皮筋。

  两张长凳横摆,绑上皮筋,翠翠先跳了起来,然后照例招呼阿璃姐姐一起来,虽然每次阿璃姐姐都不会来。

  李追远看向阿璃:“去跳不?”

  阿璃抓着少年的手,看着少年。

  李追远感知到,女孩的手有一股轻轻向前的力道。

  她是愿意跳的,但想要自己和她一起跳。

  那……跳就跳吧。

  当下校园里,跳皮筋这种游戏并不是女生专利,男生也跳这个,不少男生跳得比女生还要好。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他先跳一步,阿璃跟上,俩人就这么按照节奏玩了起来。

  虽然阿璃不会像翠翠那样大大方方地笑出声,但女孩的眼睛里却一直透着明亮。

  李三江嘴里叼着烟,目露慈爱地看着孩子们玩耍。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小远侯时,当时男孩正跟着潘子雷子他们全村跑闹腾。

  他还挺诧异,这城里来的孩子,到乡下后也不认生,照样玩得开。

  等后来,他把男孩接到自己家后,男孩忽然不闹腾了,也不出去找人耍,只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

  他当时就感到奇怪,这孩子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好在,现在孩子身上的生气越来越多了,连带着阿璃那丫头,也越来越有人情味儿。

  李三江吐出一口烟圈,目光偷偷瞥向那位市侩的老太太。

  柳玉梅笑吟吟地给他们拍着节拍,看着阿璃跳动的身影,时不时轻抹一下眼角。

  现在很多场景,是以前的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了。

  刘姨也加入进来一起玩,她跳得很好,花样也格外多,双手向两侧撑起,脚下翻动,即使身披围裙,却也跳出了属于青春少女的灵动,引得翠翠不停鼓掌叫好。

  因为要去看电影,晚饭开得就比平日早。

  翠翠在晚饭前,就回家了。

  吃过晚饭后,潘子和雷子扛着板凳带着石头和虎子他们来喊人了,李追远和阿璃去了,后头跟着润生和阴萌。

  今晚放的是武打片,李追远照例与阿璃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旁边就是来卖东西的小商贩。

  卖的依旧是经典老样式,李追远买了两个泡泡壶,和阿璃一起吹起了泡泡。

  荧幕上正在打斗,光影变幻,给这些飘浮起来的泡泡包裹上了更多的绚烂。

  等飞到一定高度后,“啪啪啪”,泡泡又全部裂开。

  像极了注定会远去的童年。

  电影放映结束,众人意犹未尽地拿起各自板凳离场。

  石头和虎子他们还在交流着武学招式,争论着哪项绝学更强,并邀请年纪更大的潘子和雷子来评理。

  结果潘子和雷子也是各执己见,双方很快就发展成了械斗,你一拳我一脚,不是真打,却也是真热闹,就这么嬉嬉闹闹地先跑回了家。

  李追远和阿璃走在前面。

  润生和阴萌走在后面。

  四人到家后,天色已晚,阿璃就先回东屋了。

  李追远上了楼,路过太爷房间门口时,听到了太爷的呼噜声。

  但等他洗完澡再经过时,呼噜声消失了,隔门静听了一下,李追远听到了太爷呼吸的急促。

  少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床上,熟睡的太爷眉头紧蹙,像是在做噩梦。

  并且,太爷的双手不时举起,双脚也在无意识地蹬着。

  李追远在床边坐下。

  如果用黑皮书秘术,倒是能窥探太爷的梦境,但也会对太爷的精神造成极大创伤。

  少年坐了接近四十分钟,直到太爷呼吸平稳,呼噜声渐起,这才起身打算离开。

  但刚走到一半,李追远就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地面瓷砖。

  曾经,就在这处区域,太爷给自己布置过转运阵法。

  李追远右掌摊开,血雾弥漫,少年蹲下身,将掌心贴在瓷砖上,血雾散开,一道道阵法纹路重新浮现。

  “它……为什么还在?”

  ……

  翌日一早,李三江走出房间,伸起懒腰。

  露台上,自家小远侯和阿璃那丫头坐在那里,隔空指指点点。

  李三江虽然不清楚他们在玩的是什么游戏,但也早就看习惯了。

  “太爷。”

  “咋了?”

  “昨晚睡得好么?”

  “啊,嗯,不错。”

  哪可能睡得好哦,这些天又开始做起了那个领操梦,整得起床后,都有种腰酸背痛的感觉。

  “太爷,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有啊,咋了,小远侯?”

  “太爷你做了什么噩梦,跟我说说。”

  “呵。”李三江笑了起来,“太爷我啊,梦到了一大群僵尸,哇!”

  李三江故意逗吓孩子。

  李追远:“好可怕。”

  李三江砸吧了一下嘴,他觉得自己倒像个孩子。

  去水缸那边洗漱时,小远侯又跟了过来,继续问道:“太爷,你再具体说说你的梦呗。”

  “梦有什么好说头的。”

  “我想听。”

  “就是在故宫里,我后头跟着一群僵尸,我带着他们跑呢,他娘的,也不晓得是以前在哪里看的鬼片,记到了现在。”

  “频率高么?是最近又开始做这个梦么?”

  “嗯。”

  “最近第一次做这个梦是什么时候?”

  “也就你上次出门后吧,就开始隔三差五地做。”

  “太爷,你最近遇到什么陌生人,结交了什么新朋……”

  “咔嚓!”

  正说话功夫,水缸忽然裂开,碎了一地,连带着里头的水也冲了出来,打湿了李三江和李追远身上的衣服。

  “哎哟,晦气,呸呸呸。不晦气,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碎了的东西已经碎了,不如让它再利益最大化。

  李追远看着地上的碎缸片,目光微凝。

  “小远侯,来换衣服去,大早上的,别着凉了。”

  “好的,太爷。”

  换完衣服,下楼吃早餐。

  李三江早早地吃完后,就点起一根烟,要出去遛弯了。

  李追远起身,跟着一起去了。

  太爷的遛弯,就是纯遛,每天的路线都不一样。

  李追远不时抬头看向太爷,手指藏在袖口里进行着掐算。

  很快,他的推算就遇到了一团迷瘴。

  “阿嚏!阿嚏!阿嚏!”

  李三江连打了三声喷嚏,说道:“哎哟,是谁在想我啊。”

  李追远知道,这迷瘴就是太爷身上的福运。

  现在的他,有能力破开这一迷瘴,可问题是……他不可能为了关心太爷而搅乱太爷身上的福运。

  掐算,自然也就随即停止。

  不过,他迫切地想知道,太爷又做起那个梦的原因,到底是出在自己身上,还是太爷身上?

  若是出在自己身上,这不应该啊……自己现在户口簿上只有太爷一个人,按理说,自己走江功德肯定会分到太爷身上,太爷的福运只会更加浓厚。

  可若是出在太爷身上,又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的?太爷身上的福运,能否自行挡住这一未知影响?

  “啧,今天这天瞅着,怕是要下雨喽,得让力侯和善侯早点把货送出去。”

  今早的遛弯,就提前终止了。

  李三江回到家时,秦叔和熊善已经在装货了,他们对天气变化的感知,自然更为敏锐。

  “来,我和你们一起去送,西沟村老朴那家,人丁少,当时来下订时就请过我找人去帮忙搭场子。”

  人丁少并不是主因,而是老朴家早就进上海城过日子了,平日里村里红白事也不来参加,人情也不送。

  这次,老朴头死了,遗体送回家里办丧事,儿子去村里请人,没什么人愿意过去帮忙。

  这种事情,都是相互的,谁都怕麻烦,可你躲麻烦的话,以后也就没办法去麻烦别人。

  不过,李三江现在家里人手充足,已经可以承办丧事一条龙了,只要愿意出钱,照样能帮你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润生和阴萌也被点了将,包括梨花,也被要求一起去帮忙做饭。

  至于刘姨,李三江没喊,因为他清楚,刘姨不在家,那位老太太怕是连锅都烧不开。

  有一说一,这儿媳妇确实没话说,放别人家,做婆婆的天天半点家务不干全都指望着被伺候,儿媳妇早就闹上天了。

  可惜了,壮壮和阿友不在家,要是他们在,自己连白事班子都能替了,那阿友穿上戏服表演起来,比本地老道士都要逼真。

  大板车推出去时,李三江有些诧异道:“小远侯,你咋跟上来了?”

  李追远:“在家待着无聊,我也去。”

  不弄清楚太爷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李追远心里不踏实。

  李三江:“那你别推车了,坐车上来。”

  说罢,不等李追远反应,李三江就将少年抱起来,放在了车头。

  西沟村不远也不近,但推车速度到底慢了些,大概一个钟头后,才到了地方。

  老朴家是间小土房子,坝子上不仅没铺水泥,连石子儿也没填。

  不是没钱修缮,而是人早就不回来了,就懒得弄。

  此时,土屋门敞开着,里头停着一口冰棺,靠好几个插线板连接的长长电线,通往隔壁邻居家。

  这是家里电早停了,电路也早就老化,交了钱也不能用,为了给冰棺供电,只能找邻居家借买。

  孝子朴兴盛的妻子与女儿,坐在板凳上,妻子正给女儿喂八宝粥吃,那女儿年纪和李追远一般大,穿着公主裙,看起来很洋气。

  朴兴盛则站在院边,与另一侧的邻居进行着交谈。

  那邻居拄着锄头,不时抠着耳屎,一副你说你的我无所谓的态度。

  朴兴盛越说越气,脸涨得通红。

  原来,老朴家的地当初早就转包给邻居种了,签的长合同,现在地里种着庄稼,想搭办丧事的棚子得先平一块场地出来,邻居不让。

  朴兴盛出钱补偿,邻居也乐意,后来干脆报出了一个狮子大开口的数,把朴兴盛气得不轻。

  原本,正常农村关系下,你家要办丧事,借块地不用补偿都可以,至多包个红封意思意思就行了,毕竟丧事为大。

  但邻居家去年翻盖房子时,想着与朴家商量一下,互换一小块宅基地,好方便开条路通往村道,这样两家都能方便进出。

  结果托人去传话,被老朴头直接打电话到村里,严词拒绝,说就算他死,也不同意。

  你当初不给人家方便,人家现在自然也不肯给你方便,地虽然是你家的,但转包合同在村里,他不同意,你还真不能平场子。

  最后,还是李三江下场各发了一支烟,把邻居拉到一边,背着朴兴盛,和邻居一起把朴家骂了一遍,最后再以“人死为大”的理由,希望他吃亏让一步。

  邻居看了一眼停在屋里的冰棺,就点了点头,按照正常价格给朴家划了一块地。

  李三江也留了一个心眼儿,先去和朴兴盛把钱结了,再让润生熊善他们干活。

  对待讲究人家自然有讲究方法,对待不讲究的,那就没办法了。

  朴兴盛闻言,当即面露不快,但要是李三江不帮忙,他爹这丧事还真就办不成了,只能先给了钱,并再三叮嘱,一定要把活儿给干好了,他可是会仔细盯着的。

  看在钱的面子上,李三江也就没和他计较什么,指挥熊善他们开始搭台布置。

  本来想着梨花一个人负责烧饭,忙不过来,还得再请人,现在看来也不用了,大概除了接下来还要过来的白事班子外,不会有多少上门吊唁的宾客,梨花一个人完全应付得下来。

  李追远也力所能及地帮着忙,他力气还是有的,搬拿些东西不在话下。

  但奈何太爷对这个曾孙实在是宝贝得紧,不仅把他拉开,还塞给他一些钱,让他去村口小卖部里买零食吃去。

  有时候,太爷会忘记自己的曾孙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而且是在实习的那种,只会下意识地把曾孙当个孩子。

  李追远将钱放进口袋,找了块石头坐下。

  朴兴盛的女儿朴美娜老早就注意到这少年了,少年刚出现时,就给她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长得好看的,无论男女,都能吸引到异性的注意。

  朴美娜走到李追远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金纸包裹的巧克力球,对李追远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追远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没搭理她。

  朴美娜忽地生气,手指着李追远气鼓鼓地道:“呵,我和你说话呢,苏北佬!”

  李追远没反应。

  小孩子的口头禅,往往是跟父母学的,尤其是这种的。

  越是一个地方的最底层,越是喜欢搞这种地域歧视,因为他们只能见到巴掌大的天,以及平日里实在是没什么其余东西可供骄傲的了。

  像老朴家这种的,还额外带着点皈依者狂热。

  “喂,你耳朵聋了,苏北佬!”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那边人的注意。

  润生、阴萌、熊善、梨花,包括秦叔,全都将目光投送过来。

  朴兴盛和她妻子也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俩人还在笑,觉得自己女儿这般凶利挺好,以后不容易受欺负吃亏。

  朴兴盛还招呼其他人赶紧搭台:“小孩子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朴美娜见李追远还是不搭理自己,把自己当空气了,一股无名火就升了起来,大概,被好看男生这般无视,让她更难以适从吧。

  “我叫你不理我!”

  朴美娜伸手向李追远推来。

  李追远站起身,往前走出几步,离开了位置。

  朴美娜没能推到人,重心一失,直接面朝着李追远先前所坐的那块石头砸了下去。

  “砰!”

  “呜呜呜呜呜!”

  不仅牙断了几颗,脸上也破了几个口子,鲜血直流。

  李追远是真的什么都没做,他还没无聊到会和一个没教养的孩子动气出手的地步。

  朴美娜摔成这样,纯粹是她自己倒霉。

  朴兴盛和其妻子马上心疼地跑了过来,期间,朴兴盛还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李追远。

  李追远注意到他脚下似又犹豫,想要抬腿踹向自己,却最终收回了腿。

  因为润生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侧,为什么是在身侧,因为身前位置已经被熊善提前抢占了。

  天气转暖,衣服薄,熊善脸上和身上的疤,根本遮不住。

  尤其是加上他那不加遮掩的阴沉沉目光,足以让普通人心生胆寒。

  熊善倒是希望朴兴盛能出手呢,这样他就顺势给他丫的废了,也能在少年面前表现表现。

  李三江喊道:“快来忙活,小孩子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众目睽睽,大家都看着,是女孩自个儿摔的。

  朴兴盛深吸一口气,对李三江喊道:“你们忙,我送孩子去医院。”

  说完,他就与妻子抱着孩子离开了。

  李三江“呵”了一声,摆摆手:“好了,干活儿,台子搭好,等白事班子来了,敲敲打打结束,咱们就回了。”

  大家各自回位,忙活起来。

  不久后,白事班子的人也来了,这帮人是李三江约的,他也很干脆地和对方先结了钱。

  白事班子领头的好奇问道:“主家人呢,就死的那个。”

  李三江:“有事儿出去了,管他呢,饭前一场饭后一场,你们早点弄完我们也早点走。”

  台子搭好了,白事班子的人吹打起来,还唱起了歌,这倒是吸引来不少来看表演的村民,一下子热闹了不少。

  当然,大家只是看,也没人上份子,你就算对过去既往不咎,现在上了,人改明儿回城了,也不会再还回来。

  梨花开始做饭,香味开始弥漫。

  刘姨的厨艺贴合老太太的口味,讲究个精细清淡,梨花的厨艺更重滋味,也就更受大众喜爱。

  不少村民上前来询问,她是谁家的,以后自家办事请她当大厨。

  李三江在屋子里念起了经,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没封页的书,上头的字很潦草,却又很有庄严感。

  平日里,李三江坐斋时就爱带这本,他看不懂没关系,反正别人也看不懂。

  李追远知道,这是一本养生经,主要介绍的是房中修炼术。

  太爷坐在冰棺旁,一边哼着一边探头望向梨花那边,应该是饿了,想着什么时候开饭。

  李追远走了进来,想和太爷再聊聊梦里的事。

  但进来后,少年的目光马上就被冰棺里的遗体吸引住。

  先前在外头时,他并未察觉到遗体有什么问题,不仅是他,其余人也没有。

  可细看之下,却能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朴老头眼眸微微睁起一条缝隙,这并不罕见,可罕见的是,老头双脚,一个朝外一个朝内,同时,置于腹部的双手,大拇指都翘起,一个朝上一个朝下。

  “太爷,是你给他换的寿衣么?”

  “对啊,怎么了?”

  “他的手和脚怎么这样。”

  “换之前就这样了,换了后我还特意给他压了压,不顶用,总不能给他绑起来,就这么着吧。”

  李追远歪着头,继续打量这具遗体,双脚外翻行的是不走式,双手大拇指上下各指代隔绝阴阳,再结合双眸留一线,意味着鬼门关前不入。

  老头是死了,但死后被人特意布置过,用的是土方法,但土方法往往极为稳定有效,目的不仅是让老头“不得好死”,还让其魂魄不安,一直跟着亲族,败自家后代运势。

  等朴老头下葬后,朴兴盛大概会经常梦见自己爸爸,朴美娜也会时常梦见自己爷爷,然后经历一系列的倒霉。

  这种土方法,档次还挺高,因为它不受穴位和法事影响,而且越是吉穴以及有用的法事,反而能进一步增强其影响。

  因为朴老头无法超度,也无法安息,越是折腾它越是凶厉,接下来对自己嫡亲血脉的影响也就越大。

  若是正常情况下,面对个正常的主家,李追远询问一下是否结过什么特殊的恩怨,事情不大的话也就顺手解了。

  可这一家,李追远还真没这个闲心思,倒不是他还在生朴美娜的气,而是以这家的家风,或许真得罪了什么人结下了什么仇,人家这是要行报复之事,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地给人破了,也不好。

  不过,既然对老朴头的遗体做了这种布置,李追远觉得,对方应该会赶来丧事上进行“吊唁”。

  毕竟,只有这样,才能有报复的快感。

  梨花把饭做好了,李三江站起身,说道:“走,小远侯,吃饭去!”

  看表演的村民们也回各家吃饭去了。

  朴兴盛他们还没回来,这午饭也就分两桌。

  一桌李三江等人吃,一桌白事班子的人吃,两桌隔得有点远。

  润生一边啃香一边扒饭。

  李三江与熊善碰杯喝酒间隙,低头对润生问道:“梨花侯的做的饭是不是比婷侯的香?”

  润生点头:“嗯,更下饭哩。”

  “哈哈!”李三江笑出了声,“润生侯你也是挑上了啊。”

  润生不好意思地抬头,把嘴角米粒送入嘴里。

  李三江又抿了口黄酒:“小远侯,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润生侯么,他跟那山炮,裤腰带都是松的,肚子特意饿瘪了过来的,哈哈哈!”

  “嘿嘿嘿。”润生咬了口香,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他不觉得这是难堪,因为当初在家确实吃不饱,而自从来到李大爷家后,不仅顿顿吃干的,还有菜有肉,他乐得让李大爷调侃,因为李大爷真对自己好。

  李追远:“润生哥力气大,吃得自然就多。”

  李三江点点头:“这话不孬,骡子吃得多不怕,拉磨快就成。”

  说着,李三江把面前剩下的那碗土豆烧肉,全扒拉进润生的饭盆里。

  润生抬头看了看大家伙,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李三江:“吃你的,都是自家人,客气啥。”

  “哎。”润生低头,继续扒饭。

  这时,李追远察觉到秦叔咀嚼吞咽的频率变慢了。

  少年抬头,看向远处村道,有一个身穿休闲服头戴鸭舌帽的女人,正在向这里走来。

  让李追远感兴趣的,是女人行走时的步伐,怎么有点像林书友的三步赞。

  渐渐的,熊善和李三江碰杯后,也侧过身子,看向女人。

  然后是梨花。

  接着是阴萌,因为她袖口里的蛊虫,传出了示警。

  她马上伸手捅了捅身边还在扒饭的润生,润生也抬头,看向那边。

  一时间,整张饭桌上,只有李三江还在自顾自地吃喝着。

  女人来了,她要亲眼目睹那老畜生的下葬,她是来观刑的,也是来确保,没人能来破坏自己的事儿。

  下一刻,女人眼睛一闭,再猛地睁开,原本黑色的眼眸泛起了红润,可探查邪祟异端!

  起初,她看见老畜生的葬礼如此冷清,大中午的居然就只开了两桌,她很满意。

  她的目光,先掠过了白事班子那桌。

  虽然他们已经提前换好道袍,为饭后下午的法事表演做准备了,但没道行的人,身上裹再多道袍僧服都没意义。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李三江这一桌。

  一个老家伙把一条腿翘在凳子上,吃得正香,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罢了。

  她又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长得挺俊俏的,但也就平平无奇。

  紧接着,她看见了梨花,咦?

  然后,她看见了阴萌,这?

  随后,她看见了熊善,嗯?

  再之后,她看见了润生,啊?

  最后,她看见了秦力。

  “嘶……”

  她发出一声痛呼,红瞳被迫关闭,眼角有鲜血流出。

  女人伸手捂住自己眼睛,心中惊骇:

  “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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