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祯三年末的冬天,客居俱尔湾的摆言台吉听说狮子军出了件大事。

  汉帅刘承宗和他的狗子小钻风,这二者之间,只剩一条单身狗了。

  小钻风搞对象了!

  那条浑身黑毛亮得像缎子一样的陕西细犬,穿着汉帅赏赐的新衣裳,自个儿跑出去玩了三天。

  再回来浑身伤痕累累脏兮兮,四个护腿儿小靴子还剩一个,新衣裳也不知丢到了哪里,身上的毛被咬掉好几块,耳朵还流着血。

  偏偏走在营中顾盼自雄,那神态却像打了胜仗一样。

  “俩!”

  陈师佛盘腿坐在摆言台吉的地窝子炕上,嘴上噙只木烟斗,手端耀州瓷茶盖在茶碗边划拢,放下茶碗拿起烟斗道:“两条四眼西番母獒,就这么被小钻风领回来见大帅了。”

  摆言坐在对面,全当个笑话听,他更在乎眼前的陈师佛。

  这个穿红袍的汉人假和尚不一样了,前几天那模样穷酸得不行,今天戴着个小眼镜找上自己,整个人鸟枪换炮。

  身上穿了暗祥云纹缎子,带了俩西番学生随从,进地窝子先在炕上摆好走银线的驼绒毯子,质地柔和,看着做工非常精美。

  再从怀里掏出个雕了六畜的精细烟斗,慢条斯理压着烟草。

  随后在火炉上摆好了白瓷绘鲤鱼荷花的瓷器壶碗,掰着茶砖大块往里放,摆言台吉寻思这王八蛋是一辈子没喝过茶。

  而且这每一个动作,这假和尚都给他介绍介绍是啥东西。

  “驼绒银线毯,这银线是片银包在纬线上织出来的,正经的宫廷手艺。”

  “烟草是兰州的,最早供给边军御寒,大明肃王庄子产的;烟斗,走兽山水浮雕,羊角都雕得清晰可见。”

  “这瓷器,耀州窑的,陕西耀州窑知道吧,不知道?顶顶好的窑厂!”

  这么一通介绍完毕,陈师佛一屁股坐下,突然把话题转进到汉帅家的狗骑了俩獒,让摆言台吉有点不能接受。

  他还在盯着陈师佛屁股底下的座毡,那驼绒银毯确实很漂亮,他觉得如果摆在马鞍子下边当垫子,应该特别合适。

  但这毯子越漂亮,他就越讨厌陈师佛。

  这不是成心到他这儿来显摆么,显摆什么啊你!

  摆言不是没见过宝贝的人,他年轻时跟着父亲,也是边境线上让大明边军很头疼的人物,见多识广。

  像陈师佛拿出的这些东西,类似的工艺他都见过。

  比如毯子,他曾经有一副驼绒毯,是万历末年那会抢撒马尔罕进贡商队得来的,据说是波斯的毯子,用起来非常舒服。

  不过也正因见多识广名气大,后来火落赤与明军的战斗中,挨得揍也最毒,那毯子被明军烧了,他的部众也一蹶不振。

  再后来他就信佛了,心态平和,凡事看开点。

  像他们这些蒙古贵族,有的信佛是因为红教黄教能带来很实际的好处,还有些人是真觉得信佛不错。

  但不论是因为啥信的,都和普通百姓不一样,他们这些贵族是真信,普通百姓是假信。

  这事在番地官庄和蒙古部落都一样,普通百姓不配信。

  他们不识字,没有随身和尚讲经释法,只知道傻拜,让磕头就磕头、让布施就布施。

  普通百姓只配信和尚。

  摆言不信和尚,他弟弟就是青海最大的转世和尚,都转世了小时候还尿裤子?

  更看不上陈师佛这假和尚。

  摆言台吉轻笑一声,问道:“你今天过来,是想干嘛?”

  “我记得台吉说过,你的部落在河曲有三千余骑?你那一定有许多牲畜吧?”

  摆言台吉警惕起来,皱眉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台吉不要多虑。”陈师佛起身,抬手指了一圈儿带来的这些东西,道:“大帅让我来告诉你,这些东西,大帅都能做,如果台吉想要,明年可以用羊毛羊绒驼绒,各式皮张来换。”

  摆言并未露出陈师佛想象中的激动神色,语气平淡问道:“你们明年要和拉尊打仗,还想把这些卖给我?”

  “大帅说,拉尊是拉尊,台吉是台吉。”

  “哈!”摆言鼓掌大笑,指着陈师佛道:“英雄猛虎法,中策是封地分化,你们汉人这话怎么说?活学活用!”

  笑罢了,摆言冷脸道:“我的部众不多,但拉尊是我弟弟,我不可能坐视你们打仗,还能心平气和做买卖。”

  “打不打仗,不是大帅说了算,是拉尊说了算,他想要一千匹马,就派兵来取;如果不想打,也可以互通有无。”

  互通有无。

  火落赤和明军打了几十年仗,为的就是通贡,不是我给你马、你回赠我点小礼品那种通贡,而是像俺答汗那时一样的互市。

  但凡有别的办法,谁他妈愿意为抢个脸盆儿拼命啊。

  可大明连一口铁锅都不愿意卖给他们。

  现在你陈师佛一张嘴一闭嘴,轻轻松松就说要互通有无?

  摆言不信,也不敢信,摇头道:“汉帅是青海的宣慰使,一定要和我们打仗。”

  “你们若尊奉大帅的号令,大帅依然是宣慰使,也不必交战了,打仗不就为求东西,贸易一样能换东西,不用死人。”

  陈师佛想了想,补了一句:“大帅说汉蒙番民本是一体啥的,我也听不太懂,反正你看两家祁土司都是蒙古人,几百年来不也挺好。”

  他不提西宁的两家祁土司还好,一提摆言就火冒三丈,哪壶不开提哪壶:“挺好个屁,光帮着汉人打我们了!”

  骂出一句,摆言才问道:“你说的这事太大,我说了不算,等开春问拉尊吧。”

  陈师佛却穷追不舍:“但你能做自己部落的主。”

  这是刘承宗第一次交给他大事,他可不想啥结果都没有就回去复命。

  “我自己的部落,你们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陈师佛又挥手扫过毛毯、瓷器,道:“大帅说了,这些你都能用东西换到。”

  “我部落缺的不是这些,我要挂面、要粮食,要汉人做的皮靴、木箱,要三寸五寸七寸的小刀,要铁锅、马镫、马绊、铁锨、铁橛子、铁斧头。”

  “要帽子、要白帕、要大布和绫罗绸缎,贴佛的金纸、吃饭的调料、梳子篦子和头绳,要你们给打造金银铜器和首饰。”

  摆言一连串的说出数不清的需要,目光定定盯着陈师佛:“要马刀和弓箭,你们能给吗?”

  “别急!”

  陈师佛面上大喜,他不怕摆言要的多,只怕摆言啥都不说,这会摆言一开口,他立刻回身找随从要来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粮食可能不太好说,但其他东西应该问题不大,但你们能给啥?”

  陈师佛问罢了,补充道:“我先跟你说好,有些东西的价钱大帅已经定了,就比如这毯子,如果只是羊毛毯,二两一张;若这种有顶好的做工,这么大的要二十两一张,还有更好的。”

  “如果你们拿羊毛来,按百斤一两的价钱收,西宁也是这个价。”

  原材料的收购上,刘承宗并没打算使劲压低价格,因为这个价格本身就是假的。

  白银在这种交易中不重要,他们之间若能达成贸易,本质上还是以物易物。

  而以物易物,在这个完全是卖方市场的环境下,他们的附加值太高了,几乎等于为所欲为。

  “除了粮食,别的问题不大?”

  摆言怀疑自己听错了:“铁锅、马刀,你们都敢卖给我?”

  如果他没听错,那就是这群汉人穷疯了。

  “大帅是这么跟我说的,只要你们愿意依附大帅,互通有无的贸易,能做的都可以卖,无非是价钱的事,肯定亲疏有别。”

  陈师佛想了想道:“而且大帅手上没铁,如果你们想要铁器,就得先把铁弄来;粮食也一样,大帅不是不卖粮,只是他也缺粮,所以我估计粮食不会卖。”

  “但如果你们拿来粮食或磨好的面,大帅也能给你们挂面。”

  摆言越听,越觉得刘承宗像个骗子。

  他们火落赤部到青海的时候,情况和刘承宗差不多,都是牧民战兵,啥都不好做,怎么刘承宗就啥都能做?

  何况条件好得太假了。

  如果摆言没记错的话,将近三百年没人跟他们这样贸易了。

  他们在冶炼、打造的技术可能差了一些,但并不是没有自造铁器的能力,也不是没有铁矿,而是没有大规模满足日用的客观条件。

  这由游牧的生产方式决定。

  矿产大部分在山里,在中原,一座矿山,为满足矿工的生存,周围会从有小商贩卖干粮发展到村落,再有更多人投入生产,继而产生一座手工业集镇。

  游牧的生产方式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挖矿的人少了,一年够做出几把刀子。

  挖矿的人多了,没人放牧就饿死了。

  定居在矿山周围耕作,不提农业从无到有在技术水平上的问题,都去种地、都去打铁,就是其他游牧部落碗里的菜,谁想啃一口就啃一口。

  长城不是一夜之间就能长出来的。

  但摆言在几乎接近谎言的感觉中,心里冒出了许多年未曾有过的冒险感。

  他看见一种可能,一种重振部落的可能。

  就像所有人都无法和大明朝贡贸易时,第一个拿到堪合,通过朝贡回赐和马市交易换来财富,在众多部落中取得更大的优势,吸引更多流虏依附他。

  他闭目苦思良久,如果这是真的,也许下一次,他就能打进乌斯藏,把藏巴从日喀则撵进印度去,他来当全乌斯藏的大汗。

  想到这,摆言台吉看着陈师佛缓缓道:“盐、金、银、铜、铁、铅、药材、牛、羊、马、鹿茸、麝香、皮子和绒毛,我都能给。”

  说罢,他深吸口气:“但你们只和我贸易。”

  陈师佛傻了。

  这会儿你直接把弟弟扔一边不管,不当哥哥了?

  尽管这是个很好的开始,但陈师佛摇摇头道:“大帅让我来跟你谈,但我不想骗你,所有归附大帅的人,都能互通有无。”

  “贵德黄河以南的小河套,就我一家。”

  摆言台吉挥手道:“你们不管拉尊,我劝他不与汉帅打仗,我们两家做一家,好好来往。”

  一直听到这,陈师佛终于确定,摆言台吉确实是打算撇下弟弟单干。

  这可和刘承宗一开始的想法不一样。

  刘承宗的谋划,是由小拉尊起头,然后通过贸易逐渐分化拉尊的势力,把一个比较大的联盟分化出一个个能出动数百骑的小首领,变得毫无威胁。

  这样一来可以拉拢所有人。

  可如今这样是陈师佛都没想到的结果……别说他了,恐怕拉尊也想不到,他派来与刘承宗谈判的人,很快又要代表刘承宗回去跟他谈判了。

  摆言这种说法,听在陈师佛的耳朵里,令他感到非常熟悉,道:“你想做小河套的土司?大帅不喜欢土司,以后可能会把所有土司都变成流官。”

  从这段日子中军营的狂热看来,陈师佛认为刘承宗非常反感十六法,整个大营都在研究如何击败藏巴汗的军队。

  随后工匠们也开始变得振奋,似乎是因为大帅当众说了工匠对他非常重要。

  照这么看,尽管刘承宗头顶青海宣慰使的名头,从其骑了匹三品红毛马的做派看来,这个青海宣慰使司恐怕不认朝廷了。

  自然也没啥可能再册封新的土司。

  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将来,把归附早的头人首领授予官职,作为流官在地方管理几年甚至一辈子。

  但摆言不在乎,虽说黄河小河套的牧地肥沃,但权势毕竟太小了。

  他要重振家风,让自己的部落强大起来,至于会强大多少,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能提供大量生活日用品,就能得到让大量牧民附从的声望。

  有足够多的部队,他就能再进乌斯藏,重新和藏巴汗打一场。

  他说:“流官也无妨,只要那些东西能供得上,我愿意归附。”

  陈师佛缓缓颔首道:“你我再谈下去也没意义了,后面的事已经超过我所能决定的,不过我会把你的话都告诉大帅。”

  “若他准你归附,那这事应该就这么定了!”

  陈师佛想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让给你养猎狗那个弟兄试试,能不能把小钻风拐来那两条獒弄走,那是河曲的狗,不认人。”

  “它们仨如今霸了大帅的帐子,成日没羞没臊,大帅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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