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朝议（下）

    “这次朕不走，你们吵吧！朕两不相帮，等你们吵累了朕直接散朝，去看朕的师师姑娘。”


    想到李师师，徽宗心中烦恼顿消，眼睛在朝臣方向注视，心早就拉着李师师去艮岳玩耍了。


    大家吵的不可开交，但高俅和童贯却无动于衷。两个武官本应对战争最有发言权，可两人各怀心事，置身事外，静静地站立当地，等待他们向陛下献媚的机会。


    侯蒙见双方剑拔弩张，如同菜市场争地盘的小贩，哪有一毫谦谦君子的样子，简直就是给斯文蒙羞。他适时出来制止了混乱的场面，苦口婆心的劝说大臣们以国事为重，辩论要注意用词和语气，不要坏了相互情分，免得再生党争。


    好不容易大伙儿安静下来，候蒙又从民生角度分析招安的好处。


    他说贼寇四起也是生活所迫，但凡日子可以对凑，老百姓也绝不干这种把脑袋提到手里的营生。贼寇中许多是有良知的百姓，他们被有些豪强和官吏逼迫的家破人亡，无力生存只能起来反抗。如果此时朝廷派重兵围剿，就会迫使他们以命相搏，成为不死不休的局面。假使招安给他们活路，贼人看到希望必定斗志瓦解，如此天下就会太平。


    机会来了！


    蔡京等的就是这种机会！


    打蛇打七寸，候蒙是招安一派的头领，把他压下去招安派便成无头鸟。他几经沉浮，早已练成面慈心狠，一出手就把人打死的本领，至于鸡蛋里挑骨头就是信手拈来的小伎俩。


    机会来了，怎能放过。


    蔡京突然出列，以首宰身份指责候蒙道：“候侍郎，你身为朝廷命官，深受皇恩，不思为君分忧，却为贼寇粉饰，为贼寇着想，是一个中书侍郎应该有的节操吗？你领着朝廷的俸禄，却殚思竭虑为贼寇谋利，你安的什么心？宋江本是押司，却与梁山泊贼寇私通，这也是生活所迫吗？如今的大宋在道君陛下治理下，已是盛世，哪有无法生活的事情发生？你话中带刺，影射陛下治国无方，致使贼寇四起。莫非你和贼寇有染？莫非你有不臣之心？”


    这纯粹就是血口喷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候蒙被气蒙了。


    长时间用沉默忍受蔡京的压制，心中已经被太多的愤怒包裹，今天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沉默爆发了，他高声怒斥道：“老匹夫，安敢辱我忠心！你结党营私，公饱私囊，行蝇营狗苟之事，却在朝堂假装忠良，肆意打击异己，你猪狗不如······”


    候蒙越激动，越失态，骂的越酣畅淋漓，效果就越好，蔡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暗笑，这一招怎么屡试不鲜，刚把坑挖好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跳下来，当初的曾布就是被他用这一招从首宰位子上一把拉下来的，今天又挨上候蒙了。


    等着吧！等着让那些言官用嘴把你吹出京城。跟我唱对台戏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生不如死。


    果然，查重心领神会，他厉声呵斥道：“候蒙你好大胆！你眼里还有皇上吗？上前安敢失礼！”


    一声大喝，屎盆子已扣到候蒙头上，同时也喝醒了愤怒中的候蒙，他猛然醒悟：“糟糕，掉井里了！”


    和主战派的幸灾乐祸不同，主张招安的一派选择了静默，集体选择了无视，好像刚才的唇枪舌剑是为了配合蔡京让侯蒙顺利跳进坑里。


    一刹那冷场了，大多数人拿眼望侯蒙，却没有人为他仗义执言，连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


    此时谁都怕受到牵连，明哲保身，默不作声是最好的选择，唯恐一开口被蔡京寻机一棒打晕。他们尽管心中感叹：“侯侍郎，你还是太嫩，你看不来这是老狐狸惯用的套吗？”但惋惜只在心中，没有半点实际的帮助。


    丑陋！下贱！


    你们比蔡京的狗腿子更加卑鄙无耻！


    一群见风使舵的衣冠禽兽！


    你们不知道现在无人直言就如同落井下石吗？如此，一个忠良从明天开始就被言官弹劾，然后流放外地，从此庙堂中蔡京只手遮天，谁还敢说句公道话，谁还愿意说句公道话？


    有人心中骂娘了，他就是言官曹辅。


    这位耿直的监察御史，愤然出班道：“蔡京奸贼，休得血口喷人，孰是孰非，陛下自有论断，大宋朝堂还轮不到你蔡京一手遮天！”曹辅一副拼命的架势向徽宗奏道：“陛下！臣弹劾权臣蔡京十大罪状！”


    他是言官，言官弹劾大臣不算皇帝面前失礼，他宁可得罪蔡京，也要让朝廷多一个忠良，多一分国家兴旺的希望。


    “蔡京结党营私、谗佞专权、独断专行、残害忠良、欺上压下、党同伐异、卖官鬻爵、徇私舞弊、霸占民田，害人误国······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毒难尽。臣恳请陛下明察，罢蔡京相位，还大宋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一石激起千层浪。


    曹辅言语就如同是猛烈的西北风突然变成了东南风，朝议转向了，从议论如何对付贼寇，变成弹劾首宰，一刹那大家都呆了。


    宋徽宗也愣住了，这些言官真得很让人头痛，他们每次弹劾都拿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下可糟了，捅了马蜂窝，蔡相若据理力争，朕如何来处理。说实话徽宗也看不惯蔡京的有些做法，但他就是用的顺手，蔡京总能变戏法似的弄出许多钱来，让他花得酣畅淋漓。


    蔡京不动声色，他没有用只言片语来为自己辩解，他深谙以静制动的道理，这时候倘若咆哮辩解就变成第二个侯蒙，他永远都是挖坑的人，不是跳坑的人。


    蔡京静静地听完曹辅列举的十大罪状，默默地看着曹辅把话说完。而后他扫视百官，见再没有人加进弹劾的行列，便面对徽宗躬身道：“陛下明鉴！所谓王子犯与法庶民同罪，在大宋律法面前人人平等。老臣虽为首宰，但也没有超越大宋律法的特权。即日起陛下将老臣移交大理寺，彻底查处老臣的罪状是否属实。如若属实，老臣甘愿领罪，若不属实，也别责怪曹御史恶意诽谤，毕竟都是为国为民着想。老臣今日起便上交首宰印信、官服，在家静候陛下处理结果。”说完脱下官帽，双手递给一太监。 


    “好狡猾的老狐狸！手段狠毒实用，这招以退为进玩得滴水不漏！还为我求情，面子活做得极好！既然我捅了马蜂窝，就不怕被马蜂蜇的浑身是伤，我再添些柴把老狐狸笼罩在熊熊烈火中。只要陛下下令查处此事，总能查出些蛛丝马迹，只要能把蔡京赶出朝堂，我曹辅身陷囹圄又能如何！”


    曹辅随即奏道：“启奏陛下！微臣所列蔡京罪状全是事实，若有虚假，微臣甘愿领罪，流放砍头在所不惜！”


    这下缠成死结了，一个以退为进，一个步步紧逼，两人都愿意为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负责任。


    难办了！


    现在是补时最后一秒钟的蹴鞠，徽宗就是裁判，这个点球是判还是不判？判了，即刻就有一人要下地狱；不判，让他俩握手言和倒是皆大欢喜，可那样他俩又会重新开始比赛。


    再说也得有一个满意的理由不判，这些家伙可不是随便能搪塞过去的。纯粹不理睬，不行！满朝文武都看着呢，都不能当个雕塑吧！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可这是弹劾，又不是两人掐架，大板无从打起。


    徽宗急中生智，突然哈哈大笑道：“诸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朕的左膀右臂，为国为民日益操劳，精神可嘉。候爱卿也是无心之举，朕不怪他咆哮朝堂。”


    他假意伸个懒腰，长长打个哈欠道：“朕也累了，梁山泊贼寇之事明天再议，今天就此散朝！”


    “真不愧是皇帝，如此棘手的问题谈笑间便搪塞过去。偷梁换柱，避重就轻，好一个王顾左右而言他！”


    大臣们心中暗嘲皇帝，虽然好戏被嘎然终止，但能早早回家休息也是好事。


    曹辅一看赵佶这是要开溜，心中已急躁，皇帝这那是累了，分明是赤裸裸的袒护。首宰霸道，皇帝如此，大宋已病入膏肓，他失望之余决心更盛，他要死谏，用自己的生命去唤醒被蒙蔽的皇帝。


    就在大家认为闹剧草草收场的时候，却听见有人高声喊道：“陛下且慢！陛下草率处理朝政有失明君风范，臣恳请陛下彻查蔡京，还大宋百姓一个公道！”说完跪在地上，连连以头抢地。


    徽宗忙让身旁的太监将满面染血的曹辅架起来，阻止他进一步自残。如果言官死于朝堂，他明君的称号上就会有污点，但如果答应彻查蔡京，谁还来为自己敛财。


    无奈之下，徽宗道：“曹载德忠心为国，朕感动不已，众爱卿要以他为榜样为朕分忧。来人！立刻将曹载德送往太医院治疗，不得延误半分！”


    曹辅愤怒了，皇帝这么做看似关心自己，其实更加袒护蔡京。若被架到太医院，病好的日子，也是离开京城到地方上任的日子，蔡京睚眦必报的个性，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他奋力甩开两个太监的手，高声叫道：“陛下！臣的伤是皮肉伤，臣伤得起，蔡京是大宋朝廷的毒瘤，大宋可伤不起！陛下不早作决断，毒液内侵伤及脏腑，悔之晚矣！”


    这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做法使得赵佶不胜其烦，他怫然不悦道：“忠奸尚需明察，曹御史一句话就把蔡相压死，岂不有失公允！莫不是在你眼里，满朝文武都是奸臣，就你一个忠良乎？”


    “哈哈哈······”


    愤怒到极点的曹辅反而狂笑起来，他现在满腹失望，跟这样一个荒诞的皇帝混日子有什么意义。在皇帝和蔡京眼里我曹辅就是累赘，以后有穿不完的小鞋，与其以后像行尸走肉般苟活在世上，还不如拼了一条命换个好名声。


    笑声过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一个充满怒火的血金刚开始咆哮：“蔡京一手遮天，忠良之臣贬的贬，罢的罢，迁的迁，放的放，朝廷已成蔡京的私有财产，百官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枉食朝廷俸禄！而陛下却一味地纵容袒护蔡京，简直就是蔡京的帮凶！你听取蔡贼之言，贪图享乐，大肆建造亭台楼榭，假山宫殿，穷天下而乐一人，你真觉得大宋就是太平盛世吗？你出去外面看看，有多少百姓被逼的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供你观赏的艮岳都是用百姓的白骨和血肉垒成的！更有甚者，堂堂大宋皇帝三宫六院，美人如云，居然在风月场所偷香窃玉，弃皇家尊严与不顾！醉杏楼锁住的是你不知羞耻的灵魂，是你枉为天子的躯壳！赵佶，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昏庸扼腕长叹，为你的荒淫遗恨终天！”


    如果说曹辅刚才弹劾蔡京是在江水中扔石头的话，现在就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扔石头，溅自己一身热油不说，还会把锅底捣通。


    朝堂惊愕了，谁都瞪大眼睛不相信这是事实。赵佶气昏了头，他起身怒目圆睁，用手指着曹辅道：“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简直是自掘坟墓！曹辅，是你拱手送给老夫的大好机会，老夫不会让你失望的，一定会把棺材钉的严严实实，一丝光都不会照亮你！”


    蔡京厉声斥责道：“大胆曹辅，拿出子虚乌有的猜测来污蔑陛下不算，居然直呼圣上名讳，玷污圣上清誉，诅咒圣上灵魂，没有半点为人臣的本分，实在是狗胆包天，罪不可恕。老臣恳求陛下把罪臣曹辅交大理寺审理，一并问岀同谋，一网打尽这伙大逆不道的佞臣！”


    百官开始落井下石，大小石头纷纷落到曹辅身上。并不是曹辅话中附带数落了百官，他们才扔石头的，而是百官向皇帝表忠心，与曹辅划清界线才扔石头的。


    你没有听清楚蔡京的话吗？要把同谋一网打尽，这个老狐狸可是整人专家。


    曹辅早已将死置之度外，他大哭道：“太祖太宗打下的大好河山就被这个败家子糟蹋了，看你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说完一头向柱子上撞去，但早被眼疾手快的大臣拉住。这可是大功一件，为陛下挽回了颜面，不然就会有皇上逼死言官的说法留于世上。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曹辅就是真正的勇士。


    狱中的曹辅仍然保持着一颗勇敢的心，他义愤填膺，指责审问他的高官玩忽职守，不向皇帝苦心进谏。


    让他招出同谋，曹辅笑着大骂：“蔡老匹夫想趁机压制异己，尔等甘做帮凶乎？区区之心，一无所求，爱君而已！”


    大理寺对曹辅也无奈，只能如实汇报。蔡京主张严厉处罚曹辅，甚至可以杀头，但徽宗没有点头，他不想落下杀言官的口实，遂下诏贬黜郴州接受编管。


    心有死志却没有死成，曹辅反而坦然上路，不管郴州会受到多少折磨，他都要勇敢的活下来，活着才能看到庸君奸臣的悲惨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