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赵桓（3）

    他是钦差吗？或者说他还像个钦差吗？


    自进汴梁府，李公公的作为与钦差大相径庭。他没有让宗泽等人摆香案跪拜接旨，也没有以往钦差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臭毛病，而是向宗泽等人嘘寒问暖，谈论家常琐事，宛然是走亲访友，哪有半点钦差的影子。


    不仅如此，他还一副常住在此的样子，每日悠悠然无所事，要么就让宗泽派人带他欣赏汴梁的名胜古迹，要么就去宗泽、王彦、刘正彦家串门子。


    今日到宗泽府上唠家常，明天去王彦屋里道古今，后天在刘正彦家中谈人生，说得随意随和，没有一丝拉拢腐蚀，挑拨离间的意味。


    这使宗泽等三人一头雾水，这太监难道真是借钦差身份来度假的？


    不！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平和的表面内，必定包裹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可难办了。


    以往钦差都复制般的架子大，脾气臭，惹得宗泽等人变成了滚刀肉，滴水不进，拿起盾来以硬碰硬，钦差的枪便刺在铁板上，兀自气得嗷嗷叫。


    钦差大人，抱歉！


    自治区具有高度自治权，没有区长的命令，任何事情他们都无权做主。


    这理由有法可依，钦差根本无处挑刺，只能把怒气咽下去。


    不过钦差也从中揣摩出一条坚定的信息，他们以宋江惟命是从，这种打压根本不起作用。


    可如今李公公没有拿起枪来刺，他们便无法拿出盾来碰硬。


    既然平静的湖水中暗藏着一个随时出来吃人的巨兽，索性就扔进去几块石头，让巨兽现形。


    这几天，宗泽等三人和李公公似乎变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李公公和宗泽唠家常时，宗泽便多了一份回忆，曾经追随高宗南北辗转，后因形势所迫，不得已离开君王北上抗敌，话中有自豪更有怅然。


    与王彦道古今时，王彦便多了一份酸楚，当初八字军执意要归朝廷，可朝廷奸臣当道，拒八字军于千里之外，识之为敌寇，还杀了他义弟焦文通，话中有伤感更有哀鸣。


    刘正彦则多了一份遗憾，当初的忠良，如今变成了朝廷追捕的乱臣，如果不是奸臣当道，祸乱朝纲，他焉能以身涉险，挟君改令，泼自己一身污水，在青史中留下骂名，话中有恼火更有消沉。


    饶是李公公狡猾如狐狸，也被这些心扉话打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都一样，不论是高官贵族还是凡夫俗子，都摆脱不了对功名利禄的追逐和诱惑。


    何况他们三人曾经有机会出将入相，居庙堂之高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居于自治区做一个小小的州官，焉能安心。


    慢慢地，李公公的狐狸尾巴便露出来了。


    他给宗泽绘声绘色讲赵构对宗泽的欣赏和宗泽离开后的惋惜，宗泽不在朝廷为相，是赵构今生最大的损失和遗憾。


    给刘正彦讲的是赵构不尽的悔恨，他被奸相汪伯彦、黄潜善蒙蔽，亲小人远贤臣，致使朝堂倒行逆施。他悔恨不已，已写罪己诏承认错误，赦免忠良。刘正彦、张俊、苗傅乃国之栋梁，危难之时以非常手段挽救了国家，挽救了皇帝，无过有功均赦免。


    而王彦跟前则是对奸臣的忿恨，赵构悔不该误听小人之言，让爱国队伍八字军漂泊在外，实乃国之重大损失。


    李公公表演极佳，言谈举止如同赵构附体，各种表演淋漓尽致，让人不知不觉中本有的那份怨懑便烟消云散。


    这样过了十几天，李公公觉得时机成熟，便将三个雪白的蜡丸放在宗泽、王彦、刘正彦跟前，里面有赵构的亲笔承诺：倒戈献汴梁，封王，子孙世袭，并赐丹书铁券。


    有宋以来，异姓封王仅有童贯。如今赵构抛出三顶王冠，并赐丹书铁券，如此丰厚的赏赐，难有人不心动，但世上真就有粪土万户侯的人，宗泽、王彦、刘正彦正是这样的人。


    他们心中装的更多是黎民百姓，而不是自己的功名利禄，再说他们已经对赵构以及建炎朝廷不报任何希望了，这个腐朽的朝廷与正义背道相驰，离百姓越来越远了。优阅读书 


    免打草惊蛇，三人假意做出惊喜状，虽极力推辞，但在李公公看来，一颗倒戈的种子已经埋在他们心中。以后数天，李公公各个击破，单独与三人深谈，开了许多空头支票后，满意返回。


    同时，宗泽将三枚蜡丸和一封报告送到宋江跟前。此事重大，赵构既然想到策反他们，就能想到策反其余地方的官员，万一有人禁不住诱惑而倒戈，在自治区形成连锁反应，将是自治区最大的损失。


    微风习习，杏黄大旗欢快地扭动着腰肢，将替天行道不断洒向人间。


    旗下，人头攒动。


    赵佶在李师师搀扶下，静静地站在广场中，但眼中的渴望却出卖了他的淡定，他的内心深处必定是一片波澜起伏的海洋。


    好几年了，长子赵桓和长孙赵谌被金寇俘虏后杳无音信，今日突接消息，儿子和孙子已过金沙滩，马上就到梁山泊广场。


    飞来的惊喜让赵佶一时喘不过气来，他急切前来，要在第一时间看到儿孙出现在自己视野中。尽管这个儿子曾经让他失去自由，失去爱人，失去了做父亲和做人的尊严，但他总归是自己的骨血。


    血浓于水，多少仇怨都挡不住一家人团聚的渴望。


    他们还好吗！？


    赵佶身边是他的嫔妃和帝姬，这些人自从被自治区队伍从金寇手中救出后，就随着赵佶扎根在自治区。经历了一场生不如死的浩劫，她们中许多人都放下了皇族尊贵，安安稳稳做一个普通人。


    留在自治区的帝姬都成家，她们的郎君都是军中将官，一些以前被她们看不起的武夫，可现在却是她们幸福的归宿。相比那些被金寇掳掠而去的皇族女子，她们无疑是最幸福的。


    柔福帝姬和宋静心在人群不起眼的地方，她俩几乎被人群忽略，但她俩眼中的那份渴望却异常强烈，眼睛一直盯着远方，渴望那突然出现的身影。


    翘首企足中，渴望看到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帘，车队缓缓停在广场，车中人也陆续下来。此时广场中鸦雀无声，人群都屏住呼吸，压制住心中的激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心便蹦出体外，窜向云霄。


    赵桓步履艰难，就像一根木桩立在广场中，呆呆地望着众人出神。


    有顷，他突然浑身发颤，向前伸直的胳膊在颤动中停滞，张嘴要喊，抖动的嘴角却将声音变成无息，瞬间，泪珠儿在颤动中索索蹦下，可目光一直锁定在人群中的父亲赵佶。


    赵佶也是同样的表情，他也想快步前来拥住儿子，可腿却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一步也挪不动。


    此时，人群中有人偷偷拭泪，有人忍不住低声抽泣。赵桓突然发疯般冲过去，跑到赵佶跟前跪下，然后抱着父亲的腿高声恸哭。


    这是发自内心呼喊，来自肺腑的真情流露。


    哭声中有思念，有愧疚，有屈辱，更有一种亲人间才会有幸福感。顿时，人群恸哭一片，那些女眷相互搀扶，哭得稀里哗啦。


    赵佶老泪纵横，他不断梳理儿子已半白的头发，眼旁闪烁的仍然是靖康年间那段耻辱的岁月，是那段岁月造就了国破家亡，妻离子散。如今就像做梦一样，父子相见，合家团聚。


    这是天大的喜事，只要一家人快快乐乐在一起，什么王侯将相都是云烟。


    过了一会儿，赵佶将儿子扶起道：“回来就好！这是喜事，大伙应该高兴才是！”


    人群闻言慢慢止住哭泣，赵桓也擦干泪水，拱手深深一揖道：“是赵桓连累各位亲人了，赵桓在此谢罪！”


    “爷爷！”


    赵桓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在哭泣中响起，只见已哭成泪人的赵谌奔过来扑在赵佶怀里。赵佶紧紧搂着孙子道：“是谌儿！我的谌儿也回来了！”


    哭声再起。


    人群慢慢止住了哭声，但一个哭声却怎么也止不住。


    赵桓细细一看，不由再次悲恸，他慢慢走到那个人跟前道：“柔福妹妹！”


    柔福帝姬哭声更大，搂着宋静心兀自大哭。赵桓看着宋静心浅浅一笑道：“静心，过得可好！？”


    宋静心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点头，泪水却如清泉汩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