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另外几位姨娘,纯姨娘可能是最可怜的。柔姨娘是为了算计而算计,媚姨娘是为了富贵荣华而来,端姨娘好歹有太妃在背后撑腰,雪姨娘毕竟真心爱过痛过,唯有纯姨娘。她既非为了富贵,又非满腹阴谋诡计之人,更无人能为她作主,她好比一样廉价的东西,被人送来送去,买来卖去,其间从不能有她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意愿。

  在杭家,她就是一个完全无依无靠的人,杭天曜对她好或许给她招来祸害,杭天曜对她不好她只能被人践踏,左右她都是没好日子过。她甚至不知道与她生儿育女的那个男子是谁,更不知自己的孩子被人当作了眼中钉牺牲掉,还以为是孩子的命不好。

  风荷对她尤为不同,里边却是有歉意的。当然,风荷从来不曾对不起纯姨娘,她对她的歉意来自于杭天曜。当初,纯姨娘有孕,杭天曜明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他可能也想到了有人会对那个孩子下手,但他或许故意不做任何防范,通过别人的手让这个不能见光的孩子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让背后的丑闻烟消云散。

  这件事情里,错不在杭天曜,以他所处的境地而言,那个孩子确实留不得,而且他也一直没有对这个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孩子下手。不过,他给了别人机会。自始至终,纯姨娘都是被瞒在鼓里的那个人,她以为那是她与杭天曜的孩子,她以为杭天曜对她的冷落是因为孩子的去世,殊不知她只是一颗棋子,无人怜惜,由人利用,却还不自知。

  风荷认为,纯姨娘是整场阴谋中最无辜最受伤害的人,她明白有些东西永远都弥补不了,她只能尽她所能让纯姨娘的后半辈子过得舒坦些,自在些。以纯姨娘的性子,一点都不适合这个地方,何况她自己有意离开,那么成全她就是最好的安排。

  纯姨娘坐在小杌子上,一点都不安稳,她不知世子妃将她叫来,却不说话是因为什么。她在豪门大族里呆过,有些事情能渐渐看明白,但性情是永远都改不了的,沉默懦弱。

  风荷看她紧张地扭着手中的帕子,心中暗叹,忙笑道:“叫你来也不为别的事,只是想问你一句准话。你现在还愿不愿意出府,还是希望留在这里。如果留在府里,荣华富贵我照样给你,也尽量保你安全;一旦出府,那日子可能就不如府里过得舒适了。”

  纯姨娘微微吃了一惊,她以为上次风荷对她的许诺不过信口说说,她也只是听完之后一笑了之。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这么好命的时候呢,被人利用完所有的价值才是她的人生,她不敢奢望别的。当然,倘若真能出去,她宁愿当一个普通的妇人,做针线过活,日子清苦些她也不愿留在这里,这府里的每一日,她都过得心惊胆颤,生怕自己忽然间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论心计,她不敌柔姨娘;论美貌,她不敌媚姨娘;论才学,她不敌雪姨娘;论能干,她不敌端姨娘。所以,她从来不敢争,只想小心翼翼保全了自己,不去招惹麻烦。

  而且,世子爷待她,根本没有一分情意,她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反而给世子妃添堵,与其那样,还不如走得远远的。

  “娘娘,婢妾虽想服侍娘娘,可是婢妾当真不适合府里的日子。婢妾愿意出去,只求娘娘开恩。”纯姨娘缓缓跪下,神情凛然。

  “你可知道,出去之后没人伺候你衣食起居,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别说锦衣玉食了,连温饱都可能成问题,你果真舍得下?”风荷秀眉微扬,故意用严肃的语气问着。兴许年幼时纯姨娘吃过一些哭,但后来多年的豪门生活,她可能早就忘了普通百姓的日子有多么艰难。

  纯姨娘当然想到过,以她一个女流之辈,身无分文,出去的日子过得当很不容易,但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至少,以后说话行事可以照着她喜欢的来,不用时时小心,事事看人脸色,她有多少年没有呼吸过外面的空气了。

  她挺了挺脊背,温和却又认真得应道:“婢妾明白,婢妾多谢娘娘的好意,婢妾不怕吃苦。”

  虽然纯姨娘性子绵软懦弱,但关键时刻还是个挺倔强的人,风荷很是欣赏,她笑着伸手拉起了纯姨娘,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展眉笑道:“你既作出了选择,那么我也不再多说。世子爷那里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我前段时间已经吩咐人在我陪嫁的庄子附近置了几百亩地,盖了几间小屋,那以后就是你的了,房契地契,还有你的卖身契,回头会命丫鬟给你送过去的。

  这些年,你在府里得的赏赐,好坏都是属于你的,均可以带走。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只几样头面首饰和衣裳,你留着做个念想吧。外边不比府里,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我知你是个有心性能干的,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好。倘若将来有了中意的人,只管跟着去吧,不需有什么顾忌。

  若有什么烦难的,不懂的,就去问叶舒姐,你们离得近,她会替我照看你的。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风荷比纯姨娘年纪小,可是纯姨娘忽然觉得世子妃如姐姐一般,样样为她想得周到,她还有什么可求的,这些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计了。她心知世子妃宽厚大方,不会让她净身出户,可是连住的地方,将来的生存之本都给她想到了,由不得她不感动。虽然她出去了,其实还是活在世子妃的庇护之下。

  她默默想着,眼眶里却包了满满的泪,终于轻声泣道:“娘娘,婢妾不能侍奉娘娘左右,娘娘往后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啊。婢妾必会日日给娘娘念经祈福的,只望着娘娘岁岁平安,小世子聪明伶俐。婢妾以为这辈子都是当奴婢的命了,今日能重得自由身,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这些都是娘娘给的恩德啊。”

  “什么婢妾不婢妾的,以后你若得闲了,时常进府来看看我,就是念着咱们的情意了。”风荷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劝道。别看纯姨娘二十出头的人了,其实还是个孩子,估计连银子都不一定识得明白。

  纯姨娘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滴,猛地起身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口里说道:“娘娘大恩大德,婢妾没齿不忘,来生做牛做马继续服侍娘娘。”

  “瞧你说的,我要牛马来何用。快起来。等你收拾好了,就来与我说一声,我会命人送你过去的。”一瞬间,风荷有种风流云散去的失落感,也许,很快,这个府里就会变得安静不少。习惯了热闹争斗的日子,一下子怕是适应不了呢。

  纯姨娘的身影刚刚远去,徐氏却带了丫鬟匆匆忙忙走进来,面色急切,还带了隐隐的怒气与不满。

  不过,她依然没忘了规矩,先给风荷行了半礼:“四嫂近来身子可安稳,弟妹瞧着气色不错呢。”

  沉烟示意丫鬟搬了椅子出来,自己招呼人给徐氏上茶。

  风荷笑着欠了欠身,对她点了点头方道:“日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倒是胖了些,只是又劳烦七弟妹来看我,快坐吧,咱们妯娌正好说说话。你们下去各自忙吧,我们若有需要自会唤人。”

  在她的温言细语下,徐氏定了定心神,款款坐了下来,抬眸笑道:“左右都是闲着,来与四嫂说说话恰好打发时间,只是又偏了四嫂的好茶好点心。”

  “这有什么打紧,只怕你们不来。尝尝,这是新腌的玫瑰卤子,酸酸甜甜的。”风荷推了推浅底白瓷小碟儿,一派闲适。

  徐氏拿签子吃了一小块,细细咀嚼,才笑赞道:“果然开胃得很,难怪四嫂爱吃,连我都吃着爽口。四嫂有没有听说,婆婆今儿去恭亲王府了,七少爷伺候着一块去的。”她很快转了口风。

  不怪徐氏焦急,最近一月来,四夫人三天两头往恭亲王府跑,每次都以打马吊为借口,今儿更是把儿子拉了一块去,说七少爷近来读书劳累,该去与表兄弟们散散心。而且听人说,恭亲王府近段时间颇为热闹,常常人来人往的,以前恭亲王妃可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这样的幌子要想瞒过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任是徐氏什么都不知情,也能瞧出点端倪,何况徐氏一向敏锐,又早已多心,岂能看不出来。即便七少爷听她的话只顾读书,可架不住母亲的吩咐啊,四夫人让他去,他不好不去,可是若与恭亲王府走得太近,徐氏实在放不下心。徐氏娘家那边,徐老爷突染疾病,递了告老的奏折上来,皇上虽不曾同意,也说了让他暂时休养身子,公事交给副手去办。

  因此一事,四夫人对徐氏是愈发看不顺眼了,觉得娶了这个媳妇之后半点好处不得,反而把自己给气坏了,还叫儿子与自己生分了。当然,恭亲王那边对徐老爷再有不满,也不好明着发作,只能压在了心底,等待秋后算账。

  风荷随意得听着,笑容恬静悠远,抿了抿唇:“四婶娘多回娘家走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弟嘛,前儿下场刚得了秀才,四婶娘心里高兴多放他散淡几日也是慈母的心思。不过,我听人说王府几位少爷脾气傲娇,七弟在咱们府里又一向有能为的,会不会与他们合不来呢?若那般,七弟妹正该好生抚慰些七弟,免得他着了气恼心里不快。”

  徐氏细细听着,先还有些不解,听到最后恍然大悟,脸上的笑容终于真诚了许多,连连应道:“可不是。婆婆最是疼爱七少爷,哪儿舍得七少爷受了委屈呢。”

  王府几位公子哥的脾气那是京城都出了名的,当年有位七公子,不是因为得罪了风荷而让杭天曜发狠治理了嘛。剩下几人,虽比那位七公子强些,但与杭家七少爷安静爱读书比起来,还真不是一类人。徐氏完全可以让自己夫君说在王府与人不合,那样四夫人也不会强求自己儿子去看人脸色,四夫人可不是个能吃亏的人啊。

  “端午宫宴,四嫂不进宫吗?”徐氏放下了心头大石,有心情说闲话了。

  暮春的阳光温暖明媚得好似夏日里晚风中的漫天云霞,柔情似水的风拂起一片衣角,几撂碎发,她浅笑如桃,轻摇榛首:“我懒怠动荡,还是在家里歪着舒服。七弟妹要陪四婶娘进宫吗?”

  徐氏略有怔忡,终于叹道:“婆婆应该不会带我进宫。”四夫人是诰命夫人,而徐氏不过一普通民妇,并没进宫的资格,但四夫人可以以服侍的名义带她入宫,这也是寻常小事,许多人家都这么做的。

  可惜四夫人不喜徐氏,只想时时离了眼前呢,哪儿肯带徐氏进宫看看天家富贵。

  “那咱们到是可以一起作伴,免得烦闷无趣。”风荷轻轻笑了笑,四夫人当真不错,把个那么聪明伶俐的媳妇硬是推开了,注定了晚景凄凉。

  徐氏笑着点头。四夫人虽是她的婆婆,但她不把她当媳妇看,那么她也不必对她太过敬重了。面儿上过得去即可,七少爷那里有交代就行,背地里婆媳间的事,谁说得准呢。只要七少爷认定了四夫人不喜自己,处处使绊子,那自己的地位就会稳固了。

  话说杭天曜原在小书房写什么东西,忽有信传来,要他赶紧出去一趟,他忙命丫鬟去风荷那边知会了一声,就骑马去了。

  杭天曜直接去了东宫。他确实时常进宫,但多半是去见皇上,与太子之间倒不熟悉,不像表兄弟那般密切。今儿去东宫,难免叫人心生疑窦。

  东宫的规模不小,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皇宫。杭天曜一去,直接有内侍领着他到了外书房,太子爷已经等着了,除此之外,还有萧尚。

  这个只闻名不见面的太子爷长得与杭天曜竟有几分相似,看来太子爷肖母,他有一双浓黑入鬓的眉毛,眼睛深邃狭长,让人不敢逼视,高挺的鼻梁充满了威严之感,嘴唇略薄。他捧书的手指尖修长干净,彷佛一把利器,但又白皙如女人。黑色镶金边绣暗纹的衣服衬得他越发威严,把容颜的白皙压住了几分,看起来少年老成。

  杭天曜行了礼,在萧尚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事情如我们所猜,八九不离十了。”他的声音沉稳得好似而立之年的盛年男子,丝毫听不出来那么年轻,不愧是深宫里长大的人,喜怒不闻。

  杭天曜与萧尚对视一眼,握了握手中的拳头,平静地问道:“请太子爷吩咐就好。”

  太子缓缓推开手中的书册,抬眸看了两人一眼,凤眼一挑,启唇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既然胆敢动手,那本宫与父皇也不需顾念什么手足情谊了。是日,本宫与表哥随侍父皇左右,保护父皇,咱们两人的人手加上父皇的亲卫完全够了。母后、外祖母等女眷就交给萧尚你了,别叫她们受了惊吓,尤其是母后,她刚生了二妹妹,身子还虚着。宫外的接应本宫想安排永昌侯,你们俩认为如何?”

  永昌侯韩家,太子妃娘家,太子岳家,将来的国舅家,这倒是应该能信得过,或者说还有谁能比他们更加可信呢。禁卫军、兵部之人虽也可以在外调动,而且不是没有信得过之人,但地位放在那里,不一定能镇得住底下的人,他们要面对的对手可是恭亲王和太皇太后啊。永昌侯本就威信不错,自来得人敬重,如今更是太子的岳丈了,定是能博得众人信服。

  萧尚徐徐点头,应道:“太子爷虑得很是,侯爷当年在对吴王一战中就出过不少力。”就这一点,也能断定永昌侯是不会投向太皇太后的,同时这也是一个给韩家立功的大好机会,从而巩固太子妃的地位。

  看来,太子爷对这个太子妃还是很看得上眼的。太子爷的性子他们自小耳闻目睹,最是个猜疑心重之人,不是彻底得他信任,那是半点休想他念情。

  杭天曜亦是没有什么意见,韩家还是信得过的,总不会放着未来的国舅不当,去铤而走险,永昌侯可不是这么没脑子的人。

  “颐亲王负责皇城安定,不能被叛军扰了百姓的正常生活,永安侯从旁协助;和亲王率兵暗地里包围恭亲王府和魏平侯府。事情就这么定了,切记不可泄露,否则功亏一篑。”龙章凤姿到底不同寻常人,每一开口,都有一种普通人不能承受的威压,也只有萧尚杭天曜这样的人能够与他共事而不担惊受怕。

  从东宫出来,杭天曜与萧尚一并回去,又去酒楼吃了点酒,方才各自回府。

  ……

  五月初一,天气渐渐转热,人们的春衫开始收起来,换上了初夏的夏衣。一到正午时节,阳光便分外刺眼,人也有些昏昏欲睡,时而能听到树上知了的鸣叫声,催得人烦躁而困倦。

  皇宫一如往日的庄严肃穆,又比平时多了一点喜庆,到处都在为端午佳节做着装点。太皇太后的身子奇迹般好了起来,穿着赭石色团花的短褙子,墨绿色马面裙,戴着沉重的翡翠朝珠,笑眯眯摆弄着手里的一束石榴花。天青色瓷瓶典雅端庄,与石榴花的浓烈繁盛有一种怪异的和谐,清冷却又奔放,连紫檀木的炕桌都似乎变得不同起来。

  屋子里并无人伺候,只一个内侍跪在大殿中央,口里说道:“回娘娘的话,已经打探清楚了。是日,庄郡王太妃会携着家中女眷前来出席宫宴,而他们世子妃告了罪在家中休养,余下王府也只剩下几个女眷和年轻的公子。”

  “呵呵,他们府上的家丁呢?”太皇太后的笑彷佛从遥远的山洞传来,在大殿里响起回音,寂寥而阴森。

  内侍把头低了又低,很快应道:“据说一半的家丁随着太妃一行到宫门口,剩下一半全算进去不过只有两百人了。”

  太皇太后细细观赏着手下的花,将一枝开得最盛的撇了开去,抬眸笑道:“好,很好,叫他晚上进宫见我。”

  “是,奴婢记下了。”内侍松了一口气,起身背退着退了出去,到了外间,暗暗拭了一把汗。太皇太后的性子越发阴晴不定了,连她们几个伺候老了的人都不免有几分害怕。

  阳光透过扶疏的花木落在地上的影子,密密错错的,有风吹过,便会轻轻摆动,地上的影子也随着晃荡起来,迷离了人的眼。

  这座宫殿,并不是宫里最好的宫殿,原不过是太皇太后年轻时刚入宫为嫔妃住的地方,她当皇后的时候住在坤宁宫,当太后的时候搬去了慈宁宫。后来当了太皇太后,说要静养,便搬出了慈宁宫给当时的太后,自己回到这座宫殿来住。

  这里处在皇宫偏西的地方,附近不远处即是御花园了,离此最近的宫殿也是一些比较下等的妃嫔住的地方。后来因太皇太后要静养,索性让那些妃嫔都搬去了别的地方,这附近一块就由着太皇太后自己安排。

  御花园很大,有守护打扫的许多内侍,但因地方太大,并不能每个地方都看得很仔细。御花园里有一个专门侍弄太皇太后喜欢的芍药圃的老太监了,每日芍药开得时节,都会亲自挑了最好的芍药花送去太皇太后宫中。据说太皇太后最喜欢的花非牡丹,恰恰是芍药,宫里里里外外都供着芍药花。

  天色暗了下来,东边的天空升起了第一颗醒醒,看来明儿又是一个好日子。

  一名着管事太监服侍的内侍捧着一大束芍药花进了太皇太后的宫里,他几乎日日都来,众人也都习惯了,并不太过留意。

  屋子里点了许多烛火,把一座宫殿照得恍如白昼,烛光掩映下的太皇太后,还是无奈得老了,面上的皱纹,佝偻的身子,无处不在彰显着她的年华已去。逝去的不只是年华,坚定的却是执念。

  内侍习惯性地把花插在甜白瓷官窑的花瓢里,单膝着地,请了一个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今儿的花开得可好,连着有段日子不下雨了啊。”太皇太后似乎在与旧日的友人扯着无聊的问题,一点不像那个身居高位的老妇人。

  内侍微微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高高在上的老妇,微微笑着:“回娘娘的话,即便无雨,娘娘的花依然开得极好,比往年更大些。”这是个大概五十岁有余的老太监,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气色极好,红光满面的,笑起来嘴角向上勾着。

  太皇太后终于睁开了眼,扫了扫屋中的景象,笑道:“拿近前来给我瞧瞧,似乎比往年还要早一些啊,你果然侍弄的好,没叫哀家失望。”

  内侍抱着花瓢走进了几步,端端正正呈上了花,指着其中一支笑道:“这是今年开得最早的一颗,颜色也艳丽,花形饱满。本是尚未开的,今儿听说太皇太后想看,居然忽然间就开了,到底是娘娘福泽深厚。”他的话换一个人说起来好像在奉承,可是由他嘴里所出,就觉得是事实如此。

  “罢了,惯会说话的。咱们的花既然已经养的这么好了,是时候该拿出来给世人看看了,也免得白白浪费了。你说呢。”太皇太后接过花,指甲上赤金镂空雕花的指套闪出犀利刺眼的光,耀得人眼花。

  内侍退后一步,做了一个揖,应道:“奴才一切听从太皇太后吩咐。”

  闻言,太皇太后似乎很高兴,把花放在了炕桌上,指尖敲击着炕桌,徐徐笑道:“那好,送三分之二的花去给恭亲王瞧瞧,他也一向喜欢芍药,那是他的东西了,就随他怎么弄吧,是扔了还是送人了都不必咱们理会。咱们剩下那点,你却要留好了,哀家还有大用处呢。”

  听了她的话,内侍未有任何迟疑,跪下磕了一个头:“奴才明白了。敢问娘娘,咱们果真不管那些花的死活了吗?若是他日小爷回来,又该如何呢?”

  “这个你不用费心。哀家自有安排。”她沉沉而笑,听在人耳里,似乎不像笑,更像夏日里天边的闷雷,在窒息的闷热中,一下一下敲击着人薄弱的内心。

  内侍不再多言,只是笑道:“那奴才这就去安排,娘娘也早些歇了。”

  太皇太后静默不语,微微摆了摆手,看了看外边的夜色,长叹了一声。

  内侍退了出去,回头看了看屋中的老妇,低着头远去了。杭天曜领着一个身材与他相似的青年男子往凝霜院走,一路上遇到人,也无人敢上前去问一句他如何把男子带到了内院。青年男子目不斜视,步履稳健,对身边经过的穿红着绿的丫鬟似乎并未看在眼里,反而有几个丫鬟含羞带怯偷偷觑了他两眼。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挥洒在油绿的叶子上,使得绿叶泛起了绯红的色泽,乌黑的发丝也闪耀着薄薄的晕彩,似乎整个人都笼在了光晕下,安宁舒展。

  杭天曜一面走,一面低声与青年男子交谈着,男子多是点头,话不多。

  走到快拐入凝霜院的小道时,恰好遇见了远处低头过来的三少爷杭天瑾,只穿着月白的素净夏衫,连荷包配饰等物俱无。他一味低着头,连杭天曜二人近前都没看见。

  杭天曜顿了顿脚步,想到自己与这个三哥虽然情分一般,但总是亲兄弟,如今他先没了妻子,又没了生母,想必是不大如意的。便对青年男子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自己上前唤道:“三哥,这是要去哪里?几日都没见你出来走动了?”

  杭天瑾不防有人在近前,愣了半晌,抬头见是杭天曜,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笑,应道:“刚从园子里出来,信步就走到这里了,四弟从外头回来吗?”

  “是啊。逝者已矣,三哥再难过也无法了。好在丹姐儿和慎哥儿这般乖巧伶俐,三弟妹又是能干的,父王虽说生气,但心里待三哥还是如前一般的,三哥不必太过介怀。”他素来不大与几个兄弟来往,性子又倔强,这样好言好语相劝是极难得的,似乎都是风荷来了之后才发生的改变。

  杭天瑾点了点头,又苦笑道:“父王即便对我心怀芥蒂,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并不敢怪罪。只是诺大一个王府,竟不知将来该何处容身?”

  庶出对杭天瑾而言一直是根刺,尤其经历了方侧妃之事后,他总觉得在府里是难以抬头做人了,几乎把自己关在了临湘榭,等闲不大出门。莫氏本就不大得他心意,欲要相劝也无从劝起,反而招得杭天瑾不快,连带着两个孩子都小心翼翼的。而他自己,亦是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王爷、杭天曜、杭天睿等人,毕竟是因为他,侧妃才会对那些孩子下手的。若说他无半点错,那是不可能的,只因他同是杭家子嗣,大家才没有赶尽杀绝。

  到今日这个份上,他自己无脸见人,只能一味的伤心难过。

  杭天曜原就不惯劝人,只得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三哥多心了。你是父王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而父王依然是在意你的,只是一时间转圜不过来而已。你若闲了,咱们兄弟几个一块喝一杯,今儿我却还有些事,改日再约三哥。”

  闻言,杭天瑾才发现杭天曜身后还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他猜着是杭天曜的手下,也没多说,笑着应了。

  望着他的身影迎着夕阳远去,杭天曜只觉得落寞和凄凉,但他对他仅止于如此。毕竟,倘若方侧妃得手,倒霉的就是他们了,这本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想要两全,那是不可能的,谁输了谁就认命。古来兄弟相争也不少见,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心情感叹,他还有事找风荷呢。

  风荷听下人回报说杭天曜带了一个陌生男子回书房,又要请她前去,心生诧异,略换了一件待客的八成新的浅银红长褙子,才扶着沉烟的手去了书房。

  杭天曜正坐着与男子说话,听到外边的响动忙站了起来,上前半抱着风荷往屋里走,笑道:“今儿宝宝有没有与你闹腾?怎么穿这么少,小心着了寒气。一到天黑,还是要注意保暖。”

  风荷歉意得冲男子笑了笑,缓缓坐下,半嗔半怨:“瞧你,光顾着与我说话了,也不介绍一下。”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别的事都不急,你才是最重要的。”杭天曜亲自倒了点热茶喂到她唇边,又道:“晚饭可能要晚一点了,你若是饿,先叫下人送点点心来垫垫吧。”

  “罢,你坐下吧。下午与六弟妹一块用了些点心,现在还不觉着饿。”风荷无奈得笑了笑,拉着杭天曜一块坐下,他那样站着,另一个男子就只能一直站着了,尴尬得低着头,恨不得躲出去才好。

  杭天曜依着她坐了,才招手叫那男子上来,说道:“来见见你们主子吧,往后世子妃也是你们的主子,她的吩咐就是我的意思,谁都必须依命行事,若有违者,定不轻饶。接下来这段日子,你和你手底下的人专门负责保护世子妃,若世子妃有什么,你们提头来见吧,清楚了没?”他的声音恢复了面对除风荷之外的人才有的冷淡和平静。

  男子单膝跪地,恭敬地给风荷行了礼:“小的江夜,拜见世子妃娘娘。”

  风荷不知杭天曜这突如其来弄了个人来给自己是什么意思,不过眼下不是询问的时候,便笑着点点头:“起来吧。我素日都在府里也不大需要人手,只怕委屈了你们。不过既然你们世子爷吩咐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只一句,做得好有赏,有错则罚,不论是谁。”

  男子早就听说过这位世子妃的厉害,也知这是他们主子心里第一得意之人,不然不会把自己和这么多人手拨来保护世子妃。但没想到是个外表这么温柔和善之人,内心更是一凛,恭恭敬敬应了是。

  杭天曜这才笑着道:“他跟着我不少年了,往后他和手下那一百人都只管保护你,你若出门或是什么的,就换了他们代替府里的护院吧。自然,能不出门是最好的。”

  “一百?这会不会太多了?”风荷小小吃了一惊,她以为杭天曜顶多拨个二十来人给自己,不知他为何一下子弄了这么多人来,她整日呆在府里,不是浪费人手吗?

  “不多。平儿也罢了,你难道不知往后几日都不得安宁嘛。你一个人在府里,我终究放不下心来,还是防备严谨些,我才能安心啊。”他扶了扶她耳畔的流苏钗,宠溺地说着。

  风荷略微红了脸,低头嗔道:“胡说什么呢。叫人看着不像话。”

  杭天曜冷不防捏着她的玉腕,嬉笑道:“什么人看见?我怎么不知,江夜,你看到了吗?”

  叫江夜的男子咳了咳,低低笑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也听不见。”

  他话未说完,杭天曜已经朗声大笑起来,凑近风荷耳边戏谑道:“娘子,如何?”

  风荷被他弄得坐又不是走也不是,咬着牙在杭天曜腿上掐了一把,语带笑意:“你若再戏弄于我,我便不理你了。快说正事要紧。”

  杭天曜怕风荷恼了她,勉强正了脸色,述道:“端午那日我是必要进宫的,而且怕是要耽搁不少时候,无论传来什么消息,你都不要怕,安安心心等着我回来。一有动静,我也会遣人给你送消息过来,都会由江夜禀报于你;如果你有什么事,也让江夜派人去找我。到时候可能宫门禁闭,进出不便,即便一时半会不得音讯,你也不要担心,咱们都准备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这些事,很是机密,杭天曜明知不该叫风荷知道,但他明白她机敏不同常人,与其叫她暗地里担着心,不如细细与她说明了,这样她反而能放心不少。何况,他对风荷的信任远胜任何人,自然不怕风荷会将消息泄露出去。如果连风荷都背叛他,那这世上就再无一个可信之人了。

  来日之事风荷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皇上布局这么久,不过是等着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如今恭亲王和太皇太后生生要跳进这个坑里,皇上自然不会留情面了。身为皇上身边的心腹之人,杭天曜定是要保驾的,即使明知一切尽在掌握中,她也不由得悬了心。此次一搏,赢了,杭家荣宠只会更盛;输了,杭家一败涂地,他们夫妻同样不可能置身事外。

  所以,风荷不要杭天曜担心,她扬起笑脸,低语道:“何时也变得这般婆妈了,你是大男人,外头有事尽管去,内宅的事我自会料理清楚。只是小心祖母,她年纪大了,可受不住惊吓,多派几个人保护着才是。”

  “我省得的。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留江夜在内院坐镇吧,免得你们一干女眷听了外头的消息害怕。”他扶着她的肩,握住她的手。

  风荷犹豫了一下,说道:“会不会不大方便,除了我,还有三嫂、六弟妹、七弟妹呢,人来人往的,可别传出什么闲话。”

  杭天曜不过半刻的犹疑,终是肯定的答道:“只是在祖母院里厢房候着,你们有个差遣也容易。祖母不在,她们自是不会去那,不会有什么冲撞之处的,再说了什么都没有你的安全要紧。”

  “那也好,只留几个人在内院吧,其余的还是在外院。”默了须臾,她含笑点头。

  “这是自然的。江夜,世子妃的吩咐都听明白了吧,约束好你属下的人,别当这是外面胡闹,都给我仔细着。”杭天曜的声音瞬间严厉起来,听得江夜一哆嗦,赶忙应是。

  ……

  午后的太阳带着夏日的热辣,照得人懒怠动弹。

  秦妈妈、郁妈妈和请来的两个稳婆都在绣房里伴着风荷说话,底下几个小丫头服侍着。

  “娘娘不必怕,日子愈久身子愈重,爱歪着躺着也是常理,何况这样的天儿,连咱们都喜欢饭后打个盹。”秦妈妈坐在小脚踏上,抬头笑着。

  其中一个穿棕红色夏衫戴着鎏金簪的稳婆亦是跟着笑道:“可不是这话,娘娘算是好的了,前年杨家一位少夫人怀着双生胎,那肚子才大呢,八月的时候几乎都起不来了,把他们家夫人少爷都急坏了。娘娘只要每日多走动一下,生的时候听民妇几个说得做,定会平平安安的。瞧娘娘的气色这么好,保管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世子。”

  这个稳婆夫家姓钱,人都称她钱嫂子,说话快人快语,在京城也是数得着的稳婆了,常去大户人家走动,很会讨女眷们喜欢。杭家世子妃产子,她们要在府里留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但杭家给的赏银多,她们乐意,每日陪着说说话比去外头忙活得强。

  风荷听得有趣,便笑道:“那你们先与我说说,究竟生起来是怎么个样子呢,可怕不可怕,我也好留个神,免得多思焦虑。”

  两个稳婆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说了许多自己接生的故事。风荷听着听着,倒也对生产一事粗粗通了点,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到最后,钱嫂子才笑道:“其实这事啊,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就看各人的福气了。有人不到半个时辰就生了,有人折腾几天几夜还不定生得下来呢,娘娘一看就是有大福之人,放宽心等着吧。”

  芰香撩起湖蓝软绸的薄帘子,沉烟端着粉彩花鸟花卉开光芦雁纹捧盒进来,上面三个青花浅底敞口盆子里摆着黄灿灿的枇杷果,煞是好看。她先进给了风荷,又把剩下两盆分别献给了两位妈妈和两位稳婆,口中笑道:“这是今年宫里新得的贡品,皇后娘娘赏下了两箩筐过来,娘娘快尝尝鲜儿。几位妈妈也尝尝。”

  小丫鬟弯腰低头端着水进来,沉烟仔细洗净了手,先拈了一颗细细剥了皮,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才放在小瓷碟里端给风荷。风荷尝了尝,点头赞道:“汁多肉甜,几位妈妈快尝尝。送来了多少,可够你们几个分一点?”

  “娘娘又爱操心了,咱们院里一共得了十盆,除了给世子爷留了两盆外,余下的奴婢作主叫她们分了。”沉烟觑了风荷一眼,又道:“方才将军街那边打发人来说,端午这日夫人要带了少夫人来给娘娘作伴呢,用过了早饭就来,还送来了许多粽子呢。”

  将军街指的自然是董家那边了。

  “哦,如何不带进来我见见?”风荷先是一喜,又讶异得问了一句。

  沉烟手下不停,一面解释道:“当时娘娘正在歇午晌,奴婢见娘娘睡的香,没舍得唤醒了娘娘。”

  想到那日可能发生的动乱,风荷心下有几分犹豫。又思量着,宫宴巳时三刻才开始,而董夫人用了早饭就来,那个时候都到杭家了,杭家的守卫比董家严密些,安全些。再者董家送信的人都走了,自己倘若再命人去回了,反而引人怀疑,还不如罢了。

  她想罢,又吩咐道:“那记得嘱咐了小厨房的人,夫人爱吃清淡的菜,少夫人偏爱甜食,多做几样拿手的点心上来。上回咱们绣得那些荷包,都拣了出来,按着惯例装了不同大小的银锞子,回头赏给少夫人跟前的姑娘婆子们,有许多都是头一次来,可别忘了。”

  “是,奴婢记下了。”沉烟略一屈膝,行了一个礼。

  一眨眼,就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了。为了纪念投湖谢国的屈原,年年这日,无论宫里还是民间都要大肆热闹一番,尤其民间,多爱包了粽子吃,又有赛龙舟等玩意。

  天未大亮,杭天曜就蹑手蹑脚得披衣起身。风荷睡梦中听到动静,坐起了身子问道:“这么早就要去吗?”

  杭天曜忙回身抱了抱她,懊恼得嘟囔道:“又把你吵醒了?你再睡一会,回头母亲来了,还当是我欺负了你呢,瞧瞧眼底都发青了。”

  “少贫嘴,母亲才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我这几日白天睡晚上睡的,这会子也起来吧,早晨的空气新鲜些,正好出去走走。”风荷抬手拢了拢一头青丝,丝柔的杏子红寝衣顺着她的动作滑了下来,一截玉白的雪腕给满床春色添了一抹暧昧。

  杭天曜已是不经意坐了下来,握了她纤手密密吻着,口里笑道:“母亲不是无理取闹的人,那谁是?”

  风荷抽了抽手,愣是没抽出来,只得捂住他的嘴嗔道:“方才不是急着起来吗?这回又有心情胡闹了,你便快去吧。”

  杭天曜放开她的玉腕,拉着她的手指一个个吮吸起来,眉目含情,语带调笑:“人家本是要起来的,可娘子这般挽留,那我若不成全岂不显得太不解风情了。好歹风流四少的声名在外,我不做出点风流韵事出来,岂非辜负了众人的期望?”

  “谁挽留你了?快起来去吧,少磨缠人。”又酥又麻又痒的感觉通过敏锐的十指传递到心口,连胸都软软的想要沉溺下去,风荷说着赶人的话,可是语气娇溺得彷佛在留人。

  杭天曜看了看天色,再晚半个时辰也赶得及,忙一把扯下自己披了一半的衣服,倏地钻进了浅绿绣金黄色蝴蝶的锦被里,轻轻搂住柔软的腰。

  乍来的寒意惊得风荷小声嘤咛了一句,身子就依在了对方怀里,口中娇喘道:“当真要晚了。”

  胸前柔软而挺立的触觉激得杭天曜倒抽一口凉气,双手蓦得覆了上去,抚摸揉捻着,含着她耳垂笑道:“晚了就晚了,总不成叫我做了柳下惠吧,柳下惠行,我杭天曜可不行。”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耳畔传来女子微微的喘息声,旖旎得能把人陷进去。

  “杭天曜,不要了,人家这时候不方便。”她昏昏沉沉好似全身被人点燃了火焰,只想靠他再近一点,可是残存的理智提醒着她现在不是放纵的时候。

  “宝贝儿,咱们缓着点,就蜻蜓点水好不好?”他放平她的身子,埋首于她丰盈的胸前,尽情沉沦。

  风荷一手攀着他的脖子,含羞带怯在他肩上锤了一记,媚眼如丝,婉转多情,娇滴滴啐道:“难不成你想浅尝辄止?”她说完,绯红的胭脂开在芙蓉脸际,白皙的身子泛起粉嫩的光泽,引得杭天曜闷哼了一下,猛地含住殷红的蓓蕾。

  浅尝辄止?要不是她身子不便,杭天曜恨不得让她在自己身下起不来才好呢,竟敢嘲笑于他。

  清晨的霞光彷佛满园春色,不是一睹低矮的墙可以阻挡的,终于透进了浅碧色的纱窗里,与屋内的潋滟风情融为一体。

  ……

  太妃挽着风荷的手又把嘱咐了许多遍的话重复了一遍,身为杭家的老祖宗,她的警觉性远远高于其他人,能料到别人所不敢想象的。交代完了风荷,她又对旁边的七少夫人说道:“你四嫂有身子,你们多照应着些,太医也在府里候着,有什么事即刻命人去宫里知会我们。若是无事,大概要到申时初刻方能回来。”

  徐氏频频点头,笑着扶了太妃的手:“祖母放心去吧,孙媳会好好照料四嫂的。”

  “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祖母知道。你们也别送了,都是自己人,没这么多规矩。”太妃满意得点点头,把风荷交给徐氏,自己扶着端惠的手。

  眼看王妃等人都等着,面上虽不显,心里怕是不耐烦了,风荷忙笑道:“孙媳既是送祖母母妃婶娘们上车,也正好与七弟妹松散松散,祖母快别推辞了。”

  杭天睿有恩封的闲职在身,蒋氏大小也是个朝廷诰命,自是能进宫领宴,见此便轻轻扭了头,暗地里腹诽着太妃的偏心。进府之前人家说太妃偏心于四少爷自己还不信,现在算是彻彻底底看清楚了。

  太妃也便随着她们去了,众人到二门口上了车,府里男子多已经提前进宫去了,只留下杭天睿一路护送女眷们一同进宫。

  看着众人的车轿远去得远了,风荷才携手与徐氏往回走,一面笑道:“七弟妹若是无事,不如一起去我屋里打发时间吧。方才出来时见她们热了粽子,咱们也去跟着尝尝。”

  “四嫂也爱吃粽子吗?”徐氏听得有些诧异。

  云碧小心扶着风荷,闻言笑着插嘴:“七少夫人不知,咱们娘娘寻常是不爱这些东西的,嫌腻得慌,不过今儿早上看我们吃的香,当时又用了早饭,怕是到这会子都惦记着呢。”

  她的话未说完,连徐氏跟着服侍的人都大笑了起来。

  风荷作势打了她一下,亦是笑道:“小蹄子,就会编排你主子我的话。七弟妹没见当时的情景,我刚用了饭,她们几个统共有几十个粽子呢,又不是不够吃,偏偏一个个都在院子里争着抢着,分明是笑话我,叫我眼馋来了。咱们堂堂杭家少夫人,难道还少两个粽子吃不成,我倒要尝尝能吃出什么新鲜味儿来。”

  徐氏听着也有三分兴致上来,跟着说道:“四嫂一直在北方,不曾知道我们南边有个地方名唤秀水,那里产的粽子最是出名,每逢端阳节,连我都爱吃几个。可惜那东西不便送过来,如今反而吃不上了。”

  “这有何难。七弟妹若果真爱吃,拿冰块镇住了快船送来,只怕也不会坏。或者咱们索性派个人去那里学会了,回头自己做起来,岂不更加简便。”她启唇而笑。董风荷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喜欢一样什么东西,就会不怕麻烦想出合适的法子来,人活一世不过如此。

  咱们先不说杭家的事,先把太妃等人入宫的情形交代清楚了。

  宫中这一日热闹非凡,连素来不爱走动的太皇太后都出席了宫宴,别提其他有幸能来的官员和夫人小姐了。男子安置在奉天殿,女眷则在皇后宫里坐了席。

  大致到了巳时整,有份能来的人几乎都到了,却只几人没来,那便是恭亲王一家。

  众人等了些许时候,还未见人,不由吃惊。这可是皇上皇后举办的宫宴,居然还有人敢迟到,甚至都没有派个人送信过来,即使有什么事也该来说一声啊,这不是藐视皇恩嘛。不明内里的官员女眷开始暗地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过了有小半刻钟,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前来宣旨,请庄郡王和世子去御书房觐见,随后,又宣嘉郡王父子二人、永昌侯父子觐见。这奇异的变故让等待的官员暗暗惊心,恭亲王不来,皇上怕是动了气,可宣这几人进去又有何意呢,难道是命人前去宣召,那也不需要这么多人啊。

  直到巳时末,圣上方带了太子、庄郡王父子姗姗前来,而无故少了嘉郡王、永昌侯几人倒无人注意了。

  百官刚把心放下,忽然宫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就见禁军统领李大人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居然也没有让内侍们通报。

  众人吃惊,皇上生怒,总管太监尖着嗓子喝道:“何人这么大胆,竟敢私闯奉天殿?”

  李统领哪儿顾得上太监的呵斥,喘着气禀道:“皇上,恭亲王谋反了,此刻已经叫人围了皇宫,扬言要破宫呢。南门、西门、东门都有几千人发动猛攻。禁军……禁军怕是抵挡不住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满殿,百官骇然。宫门口的喊杀声似乎隐隐能够听见,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那鲁莽的已经冲到了殿门口往外张望。

  圣上大怒,沉声喝道:“恭亲王竟敢阴谋谋反,朕当他是皇叔,待他不薄,想不到他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为何这么大的动作竟然无人提前知晓呢?他动用的是哪支军队,人数多少?”

  禁军人数虽多,但并不是全部驻扎在皇城的,皇城真正的禁军数量不过十万,而其中八万都驻扎在城外大营,到皇城需要近两个时辰的路。剩下两万,一万多卫护外城,真正保护皇宫的只有五千,也就是说,此刻宫里能够抵挡的兵力是五千。另外还有大内侍卫,但大内侍卫统共只有几百人,全是权贵世家的子弟,根本没有什么用处,余下的即是太监宫女等人了。

  李统领已是汗湿衣衫了,头低得快埋进了地下,赶忙回道:“进攻皇宫的并不是恭亲王所属之下的军队,而是他王府的护卫和他暗地里蓄养的兵士,也不知是怎么混进城的,统共七千余人。他们似乎都经过严格训练,战斗力非常,禁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混账东西。走,随朕去看看。”皇上倒是还挺镇静的模样,但任是谁都看得出来皇上的脸色不太好看。无论是谁,知道有人叛变谋夺自己的皇位应该都是不太好受的,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亲叔叔。

  大殿里,已经有几个官员小心翼翼往后退,似乎想把自己隐没在众人中,其中包括魏平侯、镇国公、承平公主的驸马和几个六部官员。这些,彷佛没人注意到,任由他们退到了角落里。

  而与此同时,太子、杭天曜等人已经提起了十分戒备之心。虽然一切都依照他们计划行事,但小心无大错。太子更是暗中对颐亲王、和亲王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恭亲王遥望着奉天殿正殿的方向,心中踌躇满志。他默默隐忍了多少年,暗自准备了多少年,不过在等这一天而已,今日之后,他将登大宝,君临天下。

  其实,早在多年前,他府里就开始私自蓄养兵士,至今多达四千有余兵士,另外有太皇太后支持的一千多人,还有魏平侯等几个追随的官员的家丁,这样就有七千多人了。然后京城西大门的守卫是他手底下的人,昨儿夜里已经把几千人偷偷放了进来,可惜那个蠢皇帝,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只要掌控了军队的态势就能稳坐皇位了。

  当日皇帝年少继位,叔伯兄弟中便有许多人不服气,奈何他是嫡子嫡孙,名正言顺。后来吴王谋反,半年之内就被灭了,自己落得一个自刎而死的凄凉下场,使得暗藏心思的人慢慢沉寂下去,以待后图。

  但是,如恭亲王这样的人,岂肯轻易放下自己的野心,这些年来,无不是在寻找机会,结党营私,搜刮银财,蓄养私兵。本来现在并不是恭亲王认为最合适的时机,怪只怪皇上最近太过咄咄逼人了,再拖下去,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势力就要被皇上一网打尽了。这样的关头,恭亲王才选择了铤而走险,发动宫变,企图上位。

  禁军人数再多又有何益,路途遥远,外城的一万多禁军,只要没有副统领的印鉴,根本动不了,而那副统领又是恭亲王的心腹。是以只要他在三个时辰之内攻下皇宫,那等到禁军赶来勤王,一切已经晚了。何况他手下这些人,可不是禁军那批饭桶,都是自己费了大心血培养起来的,几乎能够以一敌十。宫里还有太皇太后里应外合,不怕大事不成。

  宫乱一事并非此文主线,看官们各自想象,如今单表风荷那里,亦是出了件大事。

  ……

  话说风荷与徐氏二人闲坐说话,顺便等董夫人与董家少夫人一同前来过节。等到巳时一刻,尚未见人前来,不由生了三分焦虑。董夫人说了用过早饭就过来的,那辰时整差不多就该出门了,董家到杭家,路上再慢,这会子应该也要到了啊,如何竟是不见人影呢?

  徐氏知她念着娘家人,不由笑劝道:“四嫂莫要太过焦急,若是不放心,咱们遣个人去看看也好,只怕这会子就要到了也说不准。”

  “嗯,叫你笑话了。家中大嫂有了身子,凡事总要多心些。”她勉强笑着,心里总觉不安。

  恭亲王和太皇太后暗中的举动应该只是针对皇宫和皇帝的,外边到现在都没听到什么动静,那就是指百姓生活并没受影响。母亲那里不会有什么差错才对,早知这样,自己当时就该阻止了母亲,全不该由她们这样的日子出门。

  两人等着等着,只觉得时间过得分外缓慢,由不得一直往门口瞧。

  正忧心忡忡的时候,忽然见院门外急慌慌跑来一个婆子,煞白了脸子,没命得往屋子里快走。

  丫鬟见状,登时上前拦住了她,娇声喝斥:“大娘,你亦是办事办老了的人,怎么连府里的规矩都忘了,若是冲撞了娘娘和少夫人,仔细你的皮。”

  婆子又急又吓,扑通跪到了地上,大声说道:“娘娘,大事不好了。外头有个人自称是董家的护院,说董夫人和董少夫人都被人掳了,不知去了哪里,来求娘娘作主呢。”

  “你说什么?”风荷猛地站起,一手慌乱中扶着炕桌,双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盯着婆子,眼里都能冒出火来。

  婆子吓得身子摇摇欲坠,拼命磕头,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未及她说完,风荷已经一个倒仰栽了下去,幸好沉烟几个扶得快,勉强抱着她坐稳了下来。

  徐氏亦是惊得脸色都白了,强自说着:“四嫂,你莫急,或者搞错了也未可知,婆子糊涂,话也说不清楚,要不,要不先把那人叫进来问问明白?”

  风荷握紧了手中的拳,忽地抓了茶盏灌了一口茶进去,脸色渐渐镇定下来,才道:“就依七弟妹的,快传。”她虽然极力镇静,可心中难免害怕惶急。

  有人敢掳母亲,那必不是寻常之人,可是除了杜姨娘和董老太太,母亲几乎从未与人结仇,但杜姨娘二人眼下怕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光天化日之下,京畿重地,有人掳了她这个杭家世子妃的母亲,能为何来,只怕是她连累了母亲更有可能。既然是掳走,定是有目的的,至少母亲和大嫂暂时没有危险才是,她千万要冷静,不能被搅乱了理智。

  飞快跑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衣衫有几处地方都破了,还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头发凌乱,面色惨白如纸。他是董家的护院头领,今儿护着董夫人和少夫人出府,谁知刚走了没多久居然被人暗算,趁机掳走了董夫人和少夫人,对方只留下一句话,若想要二人活命,就让杭家世子妃一个时辰半之内到城外十里坡换人,决不能带五十人以上。

  他被吓得慌了手脚,又不敢直接来杭家回话,先赶回董家禀报了董老爷。董老爷一听,急得冷汗都出来了,二话不说带了府中剩下的人冲了出去,临行前又叮咛他千万不要去杭家,一定先去衙门报案。

  他依言奔去衙门,衙门居然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人搭理他,他走投无路,只能违背老爷的指示来杭家求救。要知掳走夫人的人个个都是本事高强之人,老爷带去的那些护院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要是再有个什么万一,他一家老小都别活了。

  “说,怎么回事?”风荷的声音冷静中带着一丝凄厉,不容任何余地。这个护院她是认识的,事实被确定了一半,风荷不敢再心存侥幸。

  护院凛了凛神,把事情拣要紧的叙述了一遍。

  越听,风荷的神色越紧。对方来势汹汹,似乎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但能对她这般下手的人没有几个,或者王妃太皇太后一党,或者辅国公府那边,或者就是四夫人了。论起来,四夫人最没有可能,抓了她,就是杀了她,好处也落不到四夫人头上,她没有必要这么做。而王妃辅国公府那边,倒是可能因为嫉恨而对她下手。

  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倘若不去,或许母亲和大嫂就会无辜送命,这叫她怎么狠得下心来。可是她的身子!她咬咬牙,心中拿定了主意,即便此去危险,她也不能置母亲于不顾,那可是为她受尽了苦楚的亲生母亲。

  徐氏和几个丫鬟也慌了手脚,对方这显然是冲着风荷来的,若是风荷当真去了,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是好。

  “四嫂,你不能去,你的身子哪儿经得起马车的折腾,更不知外边等着你的是什么。咱们多多叫了人去救伯母吧,四嫂。”徐氏小心翼翼说着,她也知自己的提议很不孝,可风荷如果出事,杭家就大乱了,太妃临走前还一再交代她呢。

  沉烟几人抿了嘴,却不敢劝。每有大事,主子都有自己的主意,一旦拿了主意,谁劝都无用。偏偏今儿太妃世子爷都进宫去了,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唉,对方明明是瞅准了这一点才下手的啊。

  风荷轻轻摇摇头,止住她的话头:“七弟妹,你不用说了,我会小心身子的。要是因我不去,而害了母亲,我活着也无意义了。备车。沉烟,立刻去叫江夜来见我。”

  这时候的风荷,无论是否害怕,无论是否急切,她都是平静得再不能平静了。因为她清楚,对方就是算准了她,知道她最挂心的人只有一个母亲,一旦母亲出事,她必定先慌了手脚,然后行动出现许多漏洞,出了城,她就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越是这般,她越要谨慎,每一步都要周密考虑过,尽最大的力量保护自己,营救母亲。

  “四嫂,那咱们先派人通知四哥他们吧,你一人去太危险。”徐氏虽与风荷相处时间不长,但她看得出来,董风荷那是说一不二的人,她只有这么拖延时间。

  风荷对她点点头,继而吩咐云碧:“带几样咱们随身要用的东西,不是茶杯之物,要一些吃食、伤药,还有,还有防身的小刀。快去。”

  云碧眼里含了泪,忙一把抹去,去里间收拾起来。

  沉烟很快带了江夜过来,江夜这样见惯生死的人也不由变了色,他们本来以为只要保护好了王府即可,哪儿想到对方会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招数来。一路上,沉烟已经叮嘱过他了,不用再劝世子妃,一切依命行事方好。他听得愣了愣,从沉烟肃杀的神色中看出来,这位主子的性子有多么厉害了,不是他一个小小侍卫能劝得住的。

  “娘娘,小的已经吩咐人去通知世子爷了,五十个人备下,娘娘要不要等世子爷来了之后再出发?”江夜拱手一揖,心中亦是没把握的。

  虽然他命人快马加鞭进宫去了,可是他跟在世子爷身边,岂能半点不知情,早猜到宫里今日会有大事发生。一旦有事,宫门必然进不去,世子爷人在哪里更是不知道了,也不知能不能将信送到世子爷手上,倘若信送不进去,那世子妃怕是……他不敢多想。

  风荷扶着含秋的手站了起来,强笑道:“不必了。对方一共留了一个半时辰,眼下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了,待到你们世子爷出来时间根本来不及。咱们先去,只要能撑到他们赶来搭救,就不会有事。剩下五十人,你派他们偷偷去打探董夫人的踪迹,务必要把人找到,切记,不要打草惊蛇,等我们拖住了他们再救人。咱们走。”

  江夜暗暗佩服起来,一个闺阁弱质,不但不见惊慌害怕之色,还能将事情安排地井井有条,足见其心计手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对手费那么多功夫安排布置对付。

  云碧领着丫鬟抱了几个包袱出来,又取了藕荷色缎子的披风给她系上。

  沉烟赶紧上前搀着她另一边,徐氏眼见事情阻挡不住,咬咬牙说道:“四嫂,我跟你一同去。”与其让风荷一个人去出事,她在府里没有好日子过,还不如她也跟着去,是生是死好歹搏上一搏。活了,她在杭家的地位才会真正稳固;死了,死了,罢了,想这么多干嘛。

  “我知你是一片真心实意,可是我一人去也罢了,他们是为保护我,再连累你我于心何忍。你在府里也要小心些,如有人敢对府里做出什么事来,你尽管拿出杭家少夫人的气魄来,不要叫人小瞧了。珍重。”她握了握徐氏的手,毅然决然拒绝了。

  “可是……”徐氏仍有些不死心。

  风荷肃色说道:“就这么定下了,七弟妹,你去六弟妹那边作伴吧,人多胆子也大。再让护院守好了府里,咱们走吧。”

  刚走到院门口,却见三少爷杭天瑾急急奔了过来,一见风荷等人,口里喊道:“四弟妹,我陪你去。”他方才回府,已经在前院听了个大概,忙赶过来。不管之前他有过什么心思,好歹上次风荷为他说过话求过情,又一向对两个孩子好,就算为了报那次的恩德,他身为一个大男人,也应该做出一点男人样来。

  风荷愣了一愣,暂时收了脚,蹙眉说道:“三哥,此去生死难料,少一个人少点危险,连她们几个,除了沉烟,我都是不打算带的。”

  她这话一出,几个丫鬟都呆住了,忙齐齐跪下诉道:“娘娘,奴婢生死要与娘娘在一起,求娘娘不要抛弃奴婢。”

  “都起来。你们都是文弱女流,去了不但缚手缚脚,还要江夜抽出人手来保护你们,不如不去的好。我们轻装简从,才能越发安全。”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如果可以,她真想把孩子留下来,可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如人愿。

  几个丫鬟也知她的话有理,可是真要她们留下来,真是比死还难受,不由落下了泪。

  杭天瑾满腹柔情化为一腔钦佩之心,正色表明道:“她们是女子,但我不一样,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好歹力气也要大一点,关键时刻或许能护住四弟妹呢。四弟妹若不允,那我自己跟着去。”

  风荷见他情真意切,推脱不得,无奈之下点了头。几个丫鬟伺候风荷上了马车,只沉烟跟着进去伺候,余下俱是江夜手下的五十个人,杭天瑾坐在了车头,与江夜一同驾车。江夜其余手下之人,却是先他们一步分散混出了城,去探寻董夫人两人的踪迹,伺机营救。

  人马出城之时,遇到了小小阻碍,但他们一行人身份贵重,无人敢拦,只得放他们出城。一旦出城,车马就开始狂奔起来,扬起漫天的尘烟,消散在空茫的郊外。

  而此时的皇宫,已然一场大乱,只是还未波及到城中百姓而已。

  沉烟半抱着风荷,小声问道:“娘娘,要不叫他们慢一点吧,这样狂奔你身子受不住啊。”

  “无事,咱们再拖延,就来不及了。马车里很是软和,我坐的稳着呢,现在不过小小麻烦,一会才是真正的大阵仗。”她咬了咬牙,这样的速度,这样的颠簸,以她八个多月的身子而言,确实有些难受。

  越出城,越是荒凉。一路上,他们一行遇到过两批急行军赶来的禁军,差点将他们这大队人马当做叛乱之人截住,后来听说是庄郡王府上的,才放了行。江夜有心向禁军求救,可是禁军是奉命来卫护皇城的,哪儿管得了他们的事,何况江夜也担心去的人多了,对方会对董夫人下手。

  从车窗里勉强回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风荷的心渐渐苦涩起来。任是杭天曜为她筹划得再周密细致,也想不到会有人趁着这个时候利用董夫人对她下手,即使董夫人没有出府来杭家,以董家的护院们,有人要进去掳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昨日红绡帐里卧鸳鸯,今朝却不知能不能有命再见一面。但是,不管多危险,她都要坚持下去,因为她肚子里还有他们俩的孩子,等着出来见见世面呢。

  ……

  再说江夜派去请示杭天曜的人叫易名,一路快马加鞭奔向了皇宫,到的南宫门。当他尚未靠近宫门口,就知大事不好,那里已然战成一团了。两方人马拼命搏杀,他一人想要越过这样混乱的局面进入皇宫,无异于登天。而守卫宫门那些素日熟识的人都不知去了哪儿,估计是全加入了战场中去。看形势,还是恭亲王的人占了上风,禁军明显不敌。

  不过他倒是没有看见恭亲王的踪迹,因为就在他到来之前,恭亲王已经率先锋突进了皇宫,扬言要生擒了皇上。

  易名简直要被急死了,可是毫无办法,几次突围都没有成功,被人胡乱打了一气。

  就在这时,不远处扬起扑鼻的沙尘,似乎有无数人马在逼近过来。他忙避开刀剑,闯到了最外边张望,前面领头的是一个年约四十多的老将,他仔细认了认,原来是永昌侯爷,身旁还跟着一名年轻的公子,自然是永昌侯小侯爷了。他们身后是整齐划一的军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

  人马近前,宫门口混战的兵士有些急切起来。

  就在宫门前几十步外,永昌侯开始勒马吩咐下边的人手风头行动,有一个将军奉命领了一对禁军往东而去,又有一个领着人疾驰去了西边,剩下之人包围了南门,冲杀过来。

  易名心知永昌侯是皇上的人,飞快抢上前,求他帮忙。

  “你说什么?董夫人被掳,世子妃出城去搭救了?”韩穆溪惊得目瞪口呆,今儿这么混乱,却是对方借机取事的好时机啊。风荷怀着八个月的孩子,只带了几十人出城,那该有多危险。要是遇到禁军,被当做叛乱者就麻烦了,即便有杭家的身份挡着,可是他们单凭几十人,怎么是对方的对手啊,对方分明是一招狠辣的毒计。

  韩穆溪以为自己快要忘记这个人了,却不知会以这样的方式想起来,他的心骤然缩紧,压抑地他气息不稳。他与父亲今日奉命从背后包抄恭亲王一党,根本没料到会突发这样的状况。

  永昌侯也有些吃惊,但没有儿子这么慌乱无措,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道:“你这是来给你们世子爷报信的?”

  “正是,还请侯爷助一臂之力,让小的进宫。”易名算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如果报信不及时以至于世子妃出事,那他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父亲,儿子去救世子妃。”韩穆溪的话是脱口而出,这是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他完全没有想到别的。

  永昌侯这才真正讶异得看着儿子,他们是奉命来勤王的,如果这时候为别的事情耽搁了任务,儿子的前程怕是不保。而且他第一次看见儿子这么紧张的神色,面色微微发青,嘴唇都哆嗦了。

  虽然杭家世子妃身份贵重,但谁都贵不过皇上去,永昌侯咬牙反对:“不行,我们的任务是保护皇宫。”

  可惜,此刻的韩穆溪,根本听不进去别的事情,只是坚定得重复了一遍:“父亲,儿子要去救她,求父亲答允,再借儿子几百人马。”

  他的目光深邃而直接,里边含着无限的情意,看得永昌侯大是愕然、疑惑、不解。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颇得人赞誉的,一表人才、温润如玉、文武全才,不知京城多少权贵有心结成儿女亲家呢。可是几年下来,先是因老夫人自己的主意耽误了大事,后来也不知为了什么,家中瞧了几个他都不乐意,屋里更是连个女人都没有,连带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怀疑儿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但今日他这样的表现与往常大不相同,怎么瞧着十二分的上心呢,自己家与杭家是有些关系,但也不至于让儿子这么重视才是啊?难不成,难不成……?不可能啊,儿子岂会做出那样不耻的事来,可若不是,他为何这般执意要去呢,甚至不顾圣上密旨,莫不是疯魔了。

  易名见人家父子俩这个情形,一时半会也不曾反应过来。

  永昌侯顿了顿,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已经见韩穆溪一个翻身下了马,跪在地上对他磕了一个头,一字一句说道:“父亲,让儿子去吧,儿子只要三百人,儿子恳求父亲。”

  事已至此,永昌侯情知难以劝转,再耽搁下去只会误了圣上的大事,只得叹道:“罢了,你去吧,自己小心些,快去快回。”

  闻言,韩穆溪忙得起身,点了三百人跟着他飞奔而去,只希望能及时赶到。

  望着尘烟滚滚而去,易名才想起自己的初衷,又向永昌侯重申了一遍。永昌侯叫了一个心腹将士过来,对他道:“你们速去北门,那里没有敌军,只说是我的命令,不会有人拦着的。世子爷之前在奉天殿,现在怕是还在那,去吧。”

  从南门到北门要绕着皇宫整整半圈,两人骑马一段奔驰,终于到了。比起来北门那里安静不少,只是守卫的禁军比平日多了两倍。有永昌侯的手令,一路通畅,直达奉天殿。

  彼时的奉天殿,早是乱成一锅粥了,被恭亲王的人包围了起来。

  禁军不敌叛军攻势凌厉,被他们的先锋长驱直入攻了进去,恭亲王带着人先来到了正殿,一派耀武扬威。不少官员吓得昏死过去,这个时候,变节保命不是,英勇勤王不是,幸而还有三分之二的官员勇敢站到了皇上这边,而他们,也因为这个举动在事后得到了加官进爵。

  “侄儿,你还是退位让贤吧,你以为凭这些酒囊饭袋护得住你的江山,你的皇位?”恭亲王被轻易的顺利冲昏了头脑,都不及细想,为什么皇宫的守卫会这么差?禁军能力再差,也不至于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被他们攻了进来,这可是全国最精锐的军队啊。兴许,恭亲王以为这都是太皇太后的功劳,有太皇太后在宫内做内应,想要攻进皇宫也不算什么难事。

  皇上稳稳坐在上首,左右护着太子庄郡王等人,面色不改,身姿挺拔,几乎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慌乱窘迫。一国之主的气魄不是任何事情能够损伤半分的。

  易名与永昌侯派来的人一见殿外的模样,情知不好,又知以他们二人之力压根闯不进去,想来想去无法,只有尽量造成大的动静,引得殿里的人发现。

  他俩索性现身出来,恭亲王的手下一见,俱是围上来抓人,生怕逃出一个奸细去报信。二人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与众人斗成了一团。很快有手下进去报给了恭亲王,恭亲王想都没想,令道:“杀无赦。”

  属下还未来得及下去,外面就传来了放声高呼,似乎在喊什么:“世子爷,娘娘出事了。世子爷,属下易名,世子爷。”

  他的声音使得殿里剑拔弩张的两方势力都停顿了下来,同时茫然地望向了大殿外,可惜隔着重重的士兵什么都看不见。

  杭天曜正凝神关注着殿里的情形,蓦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呆了一呆,再一细品,霎时反应过来,一阵风般奔向了殿外。恭亲王的人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人影,只觉面前一阵厉风闪过,再拦早已晚了。

  恭亲王也是心生好奇,不知什么事能让杭天曜这么迫切,挥挥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命人出去仔细瞧着。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根本不担心杭天曜单枪匹马和一个小小的侍卫能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举动来。反正皇位已尽在掌握中,登基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连皇上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颇有兴致得看着外边。

  恭亲王的人得到命令,也不去拦着他们主仆二人,只把他们围在中间。杭天曜猛地揪住易名的衣襟,声音都变了调:“你刚才说什么?娘娘她?”

  易名从没见过主子这样阴郁的脸色,心中一颤,不敢耽搁,忙把事情经过简单说明了。不待他说完,杭天曜的脸比锅盔还要黑上几分,而且黑中带着虚浮的青白,好似燥热的夏日里天际的闷雷,欲来不来,却足以叫人惊慌失措、声胆俱裂。原先一双清澈深邃的眼里,此刻全是火焰,谁看一眼都会被烧起来似的。

  杭天曜清楚地感觉到,那一刻,他的心停止了跳动。整个血液彷佛被寒冰凝固了一般,没有热量,无法流动,全身上下麻木般的绷紧,继而是疼痛,从血液里溢散开来的刺骨疼痛寒冷,痛得他几乎窒息,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几乎癫狂。

  包围的兵士都听到了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虽是小小惊愕,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宫廷叛变,谁还有心思关注一个小小郡王府世子妃的死活呢,反正现在不死,恭亲王继位也会赐死他们的。

  殿中众人得到消息,都愣怔得看着庄郡王。庄郡王自不必说了,这是他们杭家多少年来难得的嫡系子嗣,居然在这样筹划了许久的日子里被人利用了,他们实在是太大意了。而究竟是谁在背后使诈,一时间,他也没心情理会了,唯有希望风荷和孩子能够吉人自有天相。皇上和太子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听说杭四对他这位妻子很是敬重爱怜呢,只怕不会置之不理,好在局势都在掌控中,他要赶去救人,对大局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杭天曜可是太子继位之后要好生重用的人,皇上父子二人不想因此事与杭家生了嫌隙。

  太子压低声音在皇上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皇上听得点了点头,太子几步跨上前,扬声对外面喊道:“表哥,你快去吧,这里尽在掌控之中。”

  他的声音越过人群,传到杭天曜的耳里,终于让杭天曜清醒了过来,他连太子的话都没回,也没顾上回殿谢恩,就疯了似得冲了出去。

  当恭亲王开口命人阻止杭天曜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也不知哪儿忽地冒出一大队人马来,把恭亲王及所带之人团团围住。恭亲王方知大事不好,中了皇上的陷阱,一面叫人出去搬取还在后边的叛军前来,一面勉力抵挡。

  多心的官员在听到太子的话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暗地里寻思起来,按说这样的生死关头,皇上如何会放身边的最亲信的人出去呢,关键是这也出不去啊。随后突如其来的变故才让他们明白过来,之前卫护皇上的人心中很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选择没错,而那些犹豫或者靠向恭亲王的人,头上开始冒出了涔涔冷汗。

  杭天曜带人往宫外杀出去,而永昌侯带的人从宫外往里杀过来,两边一夹击,把恭亲王的人打了个七零八落。不过杭天曜无心恋战,他一心都在了风荷身上,只是带人往外闯。

  骏马奔驰,好在街上的民众都被宫里的动静吓坏了,躲在家里偷偷打听消息,使得他们的速度快了许多。

  耳畔的风能割裂耳朵,两旁不断退后的视野在杭天曜眼里就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他生平第一次,知道有种东西叫恐惧,能叫他肝胆俱裂,能让他不顾一切。他恨不得自己能飞起来,亦是恨透了自己的大意。他只想到了风荷,却忘了对方会来这么一手,甚至他还不知道究竟是谁背后下的手,为什么要对付风荷,到底是为了风荷还是他?

  如果是为了他,那还罢了,至少他到之前风荷是安全的,他怕的是他们要对付的人本来就是风荷。一想到那样的可能,他的心再次停止了跳动,人也几乎摔下马。对方既然早有准备,一定备下了天罗地网只等风荷前去,以风荷身边的五十个侍卫,根本不是对手。尤其她还怀着身子,顶着那么大的肚子,别说刀剑无眼了,单单在马车上的颠簸,足以让她娇弱的身子承受不住。无论是风荷还是孩子有个什么,他都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一出城,还没走多少路,就看见地上倒着不少尸体。从衣物上可以辨认,其中有些是禁军,他猜到是韩穆溪的人。他打心眼里感激韩穆溪,只望他能拖住对方的行动,给风荷争取多一分的安全,这个时候的他,根本忘了吃醋。只要风荷安全,他什么都愿意。

  接下来,他们又遇到了两批激战的士兵,而对方一旦知道他是杭天曜之时,都全部攻向了他。他功夫再好,也被缠了一顿饭时辰,才带着一队人马赶去十里坡。

  面前飞扬的黄沙,在杭天曜眼里,幻化成了一幕幕血腥的画面。而地上的血迹尸体,也向他昭示着过了不久的惨烈景象,他疯狂地命人四处寻找,顺着马蹄印、车辙印。

  终于,他听到附近响起了喊杀声,策马狂奔过去。看到了难以忘怀的一幕,三哥杭天瑾骑马飞奔过来,身子像是枯萎的秋叶一般,在马上颠来倒去,他看到了他,眼里露出笑意,整个人却断了线似的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他滚下马鞍,飞快地扶起杭天瑾,却发现他的背上受了几处重伤,还在往外流血。他按住他的伤口处,狂吼道:“三哥,你怎么样了?风荷呢?”

  “别管我,快去,去救弟妹。往前……三百步,有个土坡,弟妹,在……在那。”他一句话说完,整个人就没气了。

  “三哥。”杭天曜又急又痛,颤抖着手探了探杭天瑾的呼吸,脸色惨白如纸。可是,他放心不下风荷,深知他再不去,或许永远都见不到风荷了,咬咬牙将杭天瑾交给了身边的人,跨马循着杭天瑾所说的方向飞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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