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天,亮得总较往常更迟些。时至卯时三刻,窗外还只是蒙蒙亮的一线光。汪仁翻了个身,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醒来,人还迷迷糊糊的便先朝边上看了过去。

  锦被隆起,枕头上却不见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将被子掀开了一角,探头朝里看了看,这才瞧见了人。门窗紧闭,屋子里的光线还有些昏暗,映入他眼帘的那一抹肩就显得愈发白皙起来。汪仁登时睡意全消,凑过去揽住,呢喃唤着“福柔”,将人紧紧箍进了怀里。

  过了这么久,每一日睁开眼时,他都依旧觉得像是在梦里,非得把人搂进了怀里抱着,他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头就着她光洁的肩头亲了两口,汪仁这才满意地勾起了唇,餍足得像只猫。

  可被他紧紧抱着的宋氏,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又困得紧,只得费力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轻声嘟囔道:“别闹……”

  她在京里呆了这么多年,说话间还是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平素说话便是一贯的和声细语,这会听着更是酥软得不成样子。

  汪仁不听倒罢,一听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就连呼吸声都粗重了起来。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着外头就该大亮了,他要是这会折腾她,回头非得被冷落上好几天不可。没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松开了,自己滚到一边角落里,将脸往枕头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气。

  过得片刻,见身旁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不由奇怪起来,闷闷喊道:“福柔?”

  话音落了,还是没有动静。

  汪仁忍不住抬起头来,却见她抱着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乌鸦鸦的一把头发,长而浓密,养得好了就像是匹缎子。汪仁看着就手痒,摸过去抚了两把才将手收了回来。

  窗子外簌簌作响,他屏息听了听,听出来是落雪了,便轻手轻脚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自己从床边矮几上够了件衣裳随手披了,掀开被子起了身。

  成亲几载,他旁的不提,做饭的手艺却真是长进了不少。

  卸去了东厂提督一职,又将手下的人手势力近乎悉数交予小润子后,他突然间就彻底闲了下来。原想着得了空,再不必算着日子掐着时辰过日子,谁知这甫一松懈后他反倒是不习惯了。

  狠闲了两天,他便再闲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风寒胃口不佳,念着想吃家乡菜,他便寻了个延陵籍的大厨回来,在边上看了两日就起了兴要跟着学两手,不曾想这一学还真叫他学出了瘾来。

  刀剑换了锅铲,也没什么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着早膳该做些什么,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着外头走去。走到门口,打起帘子推开门,迎面吹来一阵寒风,里头还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赶忙退了回去,钻进里头翻箱倒柜找起了大氅来。

  他原不爱叫人伺候着,宋氏又事事都顺着他,结果此番来别院小住,他说索性不带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赶车,玉紫带着包裹箱笼一道随行。

  入夜后,他就更不愿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将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不近午时不准出现。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笼一个个找过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叫他给找着了。他换上后又蹑手蹑脚走进内室看了两眼宋氏的动静,见她仍旧安睡着,微松了一口气,复又出了门往廊下去。

  然而虽则已经将厚实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脚下穿的也是温暖的毛靴,可站在庑廊下,这凛冬的风一阵阵往身上吹,还是冻得慌。

  好在这地方也不大,厨房就在几步开外,一会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脚将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边伸手将门推开了去。不大的厨房里密密实实摆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里的大缸里还养了几条鱼。

  大冬天的,新鲜的瓜果蔬菜寻常难得,但手头不缺银子还怕吃不到鲜的?多的是法子。

  这次来别院,汪仁特地让人备了一车的东西送来,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饭规矩大,不许旁人在边上碍手碍脚,厨房里除了个烧火的,其余的一概不准入内。走到水缸边上,汪仁探头往里扫了一眼,见鱼虽然游得慢,但终归还在动弹就也没做声,只扭头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刚扒拉了两棵蕹菜,外头就响起了小五的声音:“您怎么起得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弯腰挑着菜,头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头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侧灰蒙蒙一侧才泛白尚未亮透,这分明才刚亮呢!

  但当着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辩,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厨房里一头扎进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将火先升起来。

  青烟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将菜选定了,直起腰来打量两眼冰凉凉的水愣是没能狠下心去洗,遂扭头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这火还没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台,“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来,将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声腹诽着,明知人手不够,却偏偏不肯让人进厨房,真是作孽啊……

  然则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冻得瑟瑟发抖,连腹诽都没力气了。

  天原就冷得厉害,住在东城那么个人气旺盛的地方还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却领着宋氏偷偷来了泗水边上小住。外头的一江风月倒是瞧着美不胜收,雪景怡人了,这人可是要被冻傻了。

  小五苦哈哈钻回厨房里,这次不用汪仁吭声直接就往灶前扑了过去,权当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将脑袋都埋进火灶里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见,就轻笑了两声,又打发小五去杀鱼。

  小五闻言,脸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鱼的……”何况您这不是从来也不吃鱼的吗?!但后半句小五没敢说,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太太爱吃。”汪仁言简意赅地丢下四个字,转身往水缸边走去,背对着小五云淡风轻地吩咐道,“就要那条最肥的。”

  小五心里泪珠子啪嗒掉,用大义赴死的姿态捉了鱼往外去,觉得自个儿比这鱼还苦。

  太太那么个温柔和善的人,怎么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转念一想,印公对着太太的时候,却又比对谁都和善,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众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饴,伺候宋氏穿衣吃饭享乐,是他最高兴的事。

  趁着宋氏睡觉的工夫做完了早饭,汪仁也并不喊她起来,只让小五烧了水去耳房里沐浴了一番重新换了衣裳,这才慢吞吞往内室里走去。到了床畔将鞋子一脱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来:“再不起来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么?什么?”宋氏睡得迷迷糊糊,闻言一把跳了起来,额头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齐低下头,呼起痛来。

  这一撞可撞得不轻,宋氏登时睡意全消,倒也顾不得揉自己的额,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恼道:“瞧我这没轻没重的,等会青了可怎么好。”

  汪仁任她贴着自己的下巴看,嘴里淡然道:“左右没外人瞧见,不损英姿。”

  “……”宋氏笑了起来,伸手握拳轻捶了下他肩头,“得了,也就你纵着我,过会小五跟玉紫看见了,还当我平日里对你非打即骂呢。”

  汪仁腆着脸道:“那也行,非打即骂我也乐意。”

  宋氏素来说不过他,见他这没脸没皮的样是半点法子也无,只得推他起身去给自己取衣裳来。

  听见衣裳两字,汪仁心头一热,下意识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恼,催促起来:“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应着,一步三回头地去取干净衣裳来。

  等到穿戴妥当洗漱过后,二人移步往外间去。玉紫早将饭菜摆好,连润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满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将人打发了出去,只自己举筷给宋氏夹菜,一面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刘大厨的手艺更好。”宋氏对他从不吝夸赞。

  汪仁就眉开眼笑地得意起来,他的手艺就是跟刘大厨学的,这说明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焉能不痛快。

  用过了饭,雪已渐止,只余下些许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下。

  红梅开得正好,风一吹便是香风阵阵。

  胡榻边上摆了只红泥小暖炉,热气暖融融地往上升腾着。玉紫抱着壶女儿红过来,将酒热了,不一会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时节,呷上几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汪仁将自己裹得严实,连带着宋氏也不放松,将人裹得只见衣裳不见人。

  宋氏啼笑皆非,说大不了呆在屋子里就是了。

  汪仁却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赏雪饮酒,乃是梦中一景。而今有了机会,他怎甘心呆在屋子里不动。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谢姝宁家的那丫头闹着要一块来时,他也不会黑着脸斥了一顿胡闹,不准她跟来。

  离开了两日,也不知阿丑那丫头,气成什么样了。

  想着外孙女鼓着脸哇哇大哭的模样,汪仁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氏见他笑,不由狐疑起来:“怎么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拣了扇子给红泥暖炉扇了扇风,“阿蛮家的小子琮哥儿跟翊儿家的小子都安安静静的寻常连话也不吭,偏出了个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随了哪个。”他说着话,嘴边的笑意却没淡下去过。

  宋氏竖耳听着,突然汗颜起来,轻咳了两声,窘然道:“我小时便是阿丑那性子……”

  汪仁诧异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说都忘了,阿蛮三四岁的时候,也淘得很。后来进了京,突然间便像是长大了,说话行事都老成了许多,再没撒娇胡闹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腾得改了性子,阿蛮小小年岁更是一夜长大,后来便越来越沉稳。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决计没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蛮竟还有闹腾的时候,可见阿丑是随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轻声说笑着,并不提早年发生过的事。难过的怅然的悲痛的,不论昔年曾用何种心绪面对过,那些往事终究都随岁月一道湮没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拂云鬓,芙蓉面,颊边笑意温柔动人。

  他只这般看着,便觉满心欢喜,情难自禁。

  这时,温好了的女儿红发出“咕嘟”一声轻响,廊下不远处架子上的鹦哥被惊醒,瞪着浑圆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去,却又被脚踝上挂着的银链子给拽了回来,只得无奈地蹲回原处,扯着嗓子鸣了两声。

  汪仁听见就抬眼遥遥看了看,眼睛里漫开一阵笑意。

  他搂着宋氏的腰,懒洋洋靠坐在那,轻声喃喃道:“你往后可就在我边上扎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只鸟,那他就得是缠在她脚上的那根链子。

  从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他眼里,就只剩下她了。

  浮云一梦,也有成真的时候。

  宋氏弯腰看着那壶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红,柔声应道:“好。”

  这一年,汪仁三十七岁。

  整整二十六年了……

  搁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上头的温柔。她轻轻颤了下,将身子向他怀里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缩在他怀中。

  从此俗世冷暖,皆不抵这一靠。

  天地寂寂,却连夹着雪粒子的风都似乎是暖的。

  此后每一年落雪时节,汪仁便会带着宋氏来一趟泗水别院。

  不带仆役,只俩人携了包裹前来,像是世间最寻常最普通的夫妻,过着尘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复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长大了,成亲了。

  汪仁送她出门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东西。众人皆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却都是她幼年时玩过的小物件。

  有她爹亲手做的木头人,也有她娘亲手做的布偶,还有汪仁给拣的奇石……

  林林总总,不知何时就放满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着,泪珠子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入了秋,汪仁五十岁做大寿时,她领着新姑爷回来看他,非让新姑爷给他磕头。姑爷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汪仁高兴得很,回头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光随她,比阿蛮强。

  年岁渐长后,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爱发脾气了,也没过去那么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欢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却有些愁眉不展起来。但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进了腊月,汪仁照旧吩咐人收拾东西,准备往泗水别院去。

  一年年下来,早成了习惯。府里的人亦都驾轻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准备了起来。

  谁知临到出门的那一日,天上却落起了鹅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长街角落里,皆铺满了白雪,很快便皑皑一片。道上都是积雪,一时半会根本出不了门。

  他们前往泗水别院的计划只得暂缓。

  宋氏捧着手炉坐在热炕上陪他画画,低头翻着一卷书。

  谢翊少年时不喜读书,后来却不知怎地听进去了汪仁的话,在书院里苦心攻读几年,回来后一举高中,进了翰林院。再后来,他便开始著书作文。又兼他只满心埋头做学问,朝堂争斗几乎从不参与,愈发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着儿子著的书,却觉看不明白。

  曾几何时还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书的儿子,突然间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她合上书,揶揄道:“我倒生了个书呆子出来。”

  然而话音落后,身旁的人却并没有接话。

  心头蓦地一跳,她丢开了书便转头看去,却见汪仁坐在那提着笔,突然倒了下去。

  ……

  这一年的冬天,他们没能去成泗水别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厉害。

  鹿孔来号过脉后,皱紧了眉头。谢姝宁便没敢叫宋氏在旁听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里悄悄商议起来。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错,但底子却是不好的,是以病来如山倒,一下子便将人击垮了。

  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寒气入骨,经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寻常人都更怕冷。他总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冬日的天看着太沉闷,色调昏暗、冷锐,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欢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怕。

  身上冷,心里更冷。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小时候就已经尝遍了。大了些,入宫摸爬滚打,更是见惯了阴险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凉水还要冷上百倍。

  红尘六合,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为温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旧疾,好了愈合了,病痛却终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为的人,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几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样。他生无可恋,死亦不觉畏惧。药是能不吃就绝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浑不在意。

  可他是伤过根本的,到了年岁,原本细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脑冒了出来。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摇了摇头,说没有法子了,只能调理着再看看情况。

  谢姝宁听着,双腿一软,扶着燕淮方才站稳了,但泪水已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见他时,人还好好的,能说能笑也能发脾气,怎么一转眼就病成了这样?

  她不愿意相信,可在场的人哪个也不比她难过得少。

  母亲若是知晓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瞒了宋氏鹿孔说的话,只说得静养着。

  然则宋氏好瞒,汪仁却不是个能轻易瞒得过的主。待到他醒来,见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过来。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可要用些什么。

  昏过去后,他粒米未进,连滴水也曾喝过。

  汪仁神色疲惫地将脸贴在她掌心里,低低道:“渴了……”

  宋氏红着眼眶应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谢姝宁跟燕淮走近,只问了句:“是不是没法子了?”

  “没什么大碍,您只管养着便是。”燕淮摇摇头。

  汪仁便去看谢姝宁。

  谢姝宁微微别开脸去,道:“您别担心。”

  汪仁叹口气,没有再言语。

  吃了半个月的药,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人更是飞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么都只觉得味如嚼蜡,渐渐的便愈发没了进食的念头。

  当着宋氏的面,他却逼着自己吃,笑着一点点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转身,他便尽数吐了出来。

  鹿孔说他喉咙里长了东西,若想去掉非得切开了喉咙不可,可这切开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没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进门一声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门进去跪在他病床边便哭,泪如雨下。

  她六岁那年,抓着糖葫芦兴冲冲去找姑姑娴姐儿。

  天很热,院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夏蝉在里头尖利嘶鸣。

  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朝着大树顶上看,板着小脸腹诽,回头便让人都将它们粘了去,免得扰了姑姑清净。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会觉得它们吵闹了。

  她拐个弯,越过一棵树,便看到姑姑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书。她高声唤着“姑姑”跑了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应。她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了看。却见姑姑闭着眼睛没有动静,原本盖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两声,姑姑却毫无反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说没便能没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连最喜欢的姥爷,也将要失去了。

  阿丑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哭花了脸也不顾,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账,什么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爷,他算什么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却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亲要做娘的人了,哪有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该多好……”阿丑大睁着眼睛,泪水却仍像断了线的珠帘,落个不停。

  汪仁“嗳”了声,摇头道:“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哭什么。”

  阿丑难受得说不上话来。

  汪仁瞧着,语气也渐渐哽咽:“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可别把我整哭了……”

  说着,眼眶到底也是红了。

  祖孙俩伤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侧,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下头的孩子,从谢翊兄妹俩说到孙辈们,一个个都记得细细的,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他记得比宋氏还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渐干瘦的手,听他说一句便点个头应一声。

  夜色深浓,汪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可惜了,没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别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宋氏语气轻柔地道。

  汪仁便翘起嘴角笑了笑,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不再说旁的,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吗?我扎根在你边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细语呢喃着,可躺在她身边的人,却再没有应过声。

  三声“福柔”,恍若天长地久。

  天亮了,汪仁却再没能起来。

  宋氏终于泣不成声。

  汪仁小殓后,移去了正堂,屋子里便空旷了下来。

  宋氏一个人,坐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里,坐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摩挲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他脾气硬,也像石头,难怪旁的不喜欢,偏喜欢收集这个。

  她往前还笑他,而今却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处搜罗奇石才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她阖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着。

  眼角细纹道道,她也老了。

  但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万分温柔,竟是美不胜收。

  她这一生,遇见了他,已是万幸。儿女孝顺,各自成器,更是圆满。只可惜了,她这辈子到底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

  一个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闭上眼,呼吸声轻轻的,似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过。

  儿女们将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处。

  出殡的那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碧蓝的琉璃瓦……

  ……

  汪仁却在隆冬大雪中睁开了眼。

  四周极冷,风刮在身上跟剐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单薄又破旧,蔽体不过尔尔,更不消说驱寒保暖。

  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他突然间便糊涂了。

  他不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这会他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地上,浑身冻得僵直。他四顾茫然,只瞧见有棵红梅树的狭长枝桠从身旁高墙里探了出来。

  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红梅花瓣悠悠落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

  汪仁仰头看着,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记得这一幕,他记得!

  就在这时,窄巷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见有个裹在雪白狐皮袄子里的小姑娘赤着脚,急切地朝巷子里跑来。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将鞋子穿上,冻坏了可怎么好!”

  她却恍若未闻,跑得像只林子里的小狐狸,灵动又飞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紧跟着追过来的嬷嬷亦看见了他,皱皱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处张望起来:“您怎么了这是,睡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往这跑,没得回头叫少爷知道将您训一顿……”

  嬷嬷絮叨着要带她回去。

  她却执拗地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雪白干净的帕子轻轻按在他脸上,一点点将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原来你少时长得是这副模样……”

  眼中泪水盈盈,好像早春时节,山间的那一汪小溪,干净明亮得不像话。

【全书完】

《闺宁》章节导航

关于本章节

《闺宁》是意迟迟精心创作的其他小说, 千千书屋提供闺宁最新章节全文免费阅读TXT下载在线听书等服务。 本章节番外 长相思由千千书屋网友上传分享,供书友们免费在线阅读

快速导航: 最新章节 | 全部章节 | 书籍详情 | 作者作品 | 同类推荐

如果您喜欢《闺宁》,请将本书加入书架,方便下次继续阅读。 千千书屋会第一时间更新闺宁最新章节, 同时也欢迎您将本书分享给更多喜欢其他小说的书友。

热门搜索: 闺宁、闺宁最新章节、闺宁番外 长相思、 闺宁免费阅读、闺宁全文阅读、闺宁TXT下载、 闺宁在线听书、意迟迟、意迟迟作品、 其他小说、其他小说排行榜、其他小说推荐、 免费小说、在线阅读、小说阅读网

0

其他小说推荐

更多其他小说 »
其他小说推荐列表

我的皇后

她是当朝权臣之女,入宫封后,尊荣无二。她睥睨后宫,欺才人、压贵妃、与太后抗衡。   皇帝对她百般包容、真心相护,她却对他虚与委蛇,不假辞色。   只因他们曾相识相爱,他却错杀她的至亲,这一次,她为复仇而来。   风云突起,强敌犯边,京城、皇宫暗流涌动。阴差阳错间,她陷落敌营,他孤身前往解救。   返身时,宫廷已然政变,他背弃天下,只为守她无恙。   他藏身江湖,她随他出生入死、杀伐决断;战火再起,...

走肉行尸

末世来临,秩序崩坏,当欲望失去了原有的枷锁,活人往往比活尸更加可怕!   一切都只为活下去,但活着也许才是一种最大的悲哀!

振南明

崇祯十七年闯贼攻破京师,天子自缢殉国。内有贼酋流匪窃玺,外有鞑虏胡儿嚣衅,国破山河在……   举国同哀之际,一个现代灵魂附身在太子朱慈烺身上。   值此危急存亡之际,朱慈烺发出振聋发聩的疾呼:我大明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汉贼不两立,皇明不偏安!

惨死生子夜,重生嫡女屠尽侯府

【重生复仇+打脸虐渣+宅斗】 我是将军府嫡女,在和世子定亲前夕,被人当街掳走。 再被找回时,我名声尽毁,世子早已悔婚,将定亲玉佩递到了堂妹手上。 我万念俱灰之时! 贺家小侯爷贺兰词竟当众高调求娶,说思慕我多年! 我慌乱感动之余,急匆匆带着丰厚嫁妆,嫁入侯府。 婚后,小侯爷对我呵护有加,温柔相待。 我怀胎八月之时,却无意听到他和旁人谈话: “还是小侯爷有办法,王府说什么都不可能娶一个名节被毁的女人,只有夏简兮没了名声清白,语若妹妹才能安然的嫁进王府!” “如今语若已顺利嫁进王府,小侯爷又何必委屈自己,娶这破鞋呢!” 贺兰词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她外家富可敌国,她带来的那些嫁妆,足以填平侯府亏空,哪怕是这样,她全家还要感恩戴德,如果不是我,她哪里还有活路!” “那,她肚子里的野种呢?侯爷难道真的要让那野种生下来?” “笑话,我贺家的门楣,怎么容得下肮脏血脉!不过一个野种,随意埋了去!” 我动了胎气,拼死生下孩子,却被贺兰词当场捏碎头骨。 我被活埋在了地窖,死不瞑目。 再睁眼,我重生回到了回到被劫匪绑走,名声尽毁的那天!

进化之路

在这个世界,人类在进化,动物在进化,植物也在进化。站在进化金字塔顶端的人,被称为神。走到进化顶点的动物植物,被称为妖。某个平行次元的2012年,古老预言中的末日降临,连续三天的黑夜笼罩了全世界。大灾变之后,所有的人类、动物、植物,都走上了一条进化之路。

第一魔法师

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的人生,这是一个魔法与剑的世界!   修炼之路没有尽头,修炼需要有大毅力,大智慧!   这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新奇和神秘!   在这个世界里,主角必然会站在巅峰,且看主角如何一步步走向这个众人仰慕的巅峰。

忍界决斗场

带着手游决斗场穿越火影世界草忍村的名超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成为小香磷的家庭教师,给小香磷洗脑。   名超:“香磷,听着,草忍村好啊,真滴好……”   一段时间后。   小香磷:“名超哥哥,你不是说草忍村好吗?”   名超:“对啊,把他们都鲨了,我就是草影。草忍村就是我,我就是草忍村,难道……我不好吗?”   小香磷:?

万古独尊

天生丹田闭塞如铁,少年隐忍七年,无意中遭遇雷电风暴,得碎星入体,破穴窍,刻神纹,成就神魔霸体,横扫亿万天才!   神纹,武道双修,霸绝天下,万古独尊!

维度侵蚀者

久远之前,腐朽的主神空间崩溃解体,残骸散落平行宇宙,孕育出新的空间……无数被掌控的‘剧情世界’亦坠入虚空间隙,重获自由,暴走失控,升格为真,化为现实。于此同时,这些‘世界’受到虚空的污染与侵蚀,诞生出更大的恐惧和污秽………初生的空间以世界为食。它们彼此争夺,触手贯穿维度,入侵不同时空,搜索主神遗产,驱策使徒做爪牙,贪婪的撕裂、夺取、吞噬、回收一个又一个世界,让自己重归于伟大。…身负主神遗产的无辜吃瓜白浪,在一次跨界召唤中,意外卷入平行宇宙‘传火乐园’。在强制捆绑亚人血统后,他成为一名可反复去死的优秀工具人,开启了传奇的‘维度入侵讨薪生涯’。

残棺

幽暗静谧的墓道中,发生的并不是盗墓故事。   墓道尽头那具残棺中,躺着的也不一定就是残尸……   千年不死的女子……   诡异神秘的墓室……   一个离奇充满悬念的故事……

被格林德沃看中的我去了霍格沃茨

校长:盖勒特·格林德沃(巫师改革协会会长、梅林爵士团一级魔法师)致肖恩·沃勒普先生。恭喜,您已获准于纽蒙迦德魔法学校就读。随信附上所需书籍及装备一览表。学期定于九月一号开始,请于七月三十一日前寄回您的答复。副校长(女)维塔·罗齐尔谨上看着自己收到的第二封魔法学校录取通知书,肖恩陷入了沉思……这个魔法世界,有大问题……

小市场

生活的年月,水自流时光阴蹉跎,当回忆起光阴在岁月划痕时,总觉得该留住些美好。城市最底层的平凡生活,也许我们可以从平凡中读懂人生……...

重返大隋

开皇十八年,大隋帝国甲兵强盛,风行万里,如日中天。然而盛世之下,却也暗流涌动。   从马贼到君临天下,笑傲群雄!   继《隋末》、《晚唐》之后,木子蓝色《隋唐三部曲》之第三部!

龙舞九天

(不废材,不天才,也没有大大的金手指,不乱拉仇恨,也不胡乱踩人。有的,只是一个正常的主角。致力于情节,人物,桥段,世界,恩怨情仇,跌宕起伏,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个故事。点进去看看,不合胃口可以点嚓嚓嚓嘛~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有激情,有热血,有豪迈,有狂野,也有温柔。   这是一本不同以往风格和味道的东方玄幻小说,希望让你在满是雷同的小说之中,找到一丝丝新意。

舞月剑情录

暂无简介

无尽梦魇

【诡异】、【无系统】、【反套路】、【第一人称】、【奇幻】经历了三次循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逃出来了还是仍深陷在梦魇之中。 但我非常清楚,我被它们盯上了,如果我不作出点什么,它们就会继续追杀我。 直到让我被它们吞噬,成为 “梦”的养料!

五胡烽火录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中国的历史,走到东汉的末年,走过动荡的三国,走过短命的西晋,开始是悄悄的,然后是惊人的,忽然滑入近乎毁灭的深渊。   异族入侵,晋室南迁,民族仇杀流出的鲜血灌满了历史的长河。   后赵开国皇帝石勒(羯族)公然明定胡人劫掠汉族士人免罚,胡人有所需,可以任意索取一般汉人的东西。可以想像一般汉人当时的处境。   蜀地的成国使者出使后赵,记录了沿途的惨象:从长安到洛阳再到...

逼良为妖

那一年,素贞姐姐还在峨眉山养花种草;   那一年,铁扇公主还是个害羞的萌妹子,一心想要找个如意郎君;   那一年,八岁的聂小倩还在兰若寺树下看蚂蚁,天然呆的织女妹子还没遇到偷窥狂,隔壁的东海龙王三公主还在学习《打劫指南》;   那一年,林太平端着方便面,华丽丽的穿越到黑山,还被一大群妖怪捡到,从此开始了行凶作恶强抢民女没羞没躁的……   等会儿,黑山,这名字听起来好耳熟?

法兰西之父

世界大战、形势大好,正是秀操作之时,我有什么错,只是想要统治法兰西而已。 博卡萨抱着法兰西终身执政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太想当皇帝了,我做梦都想啊,我太想了我,我要是当了皇帝,我一切都听你的,我会像是尊敬父亲一样尊敬你,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绮梦璇玑(满朝欢)

腹黑大魔王与乌龟美女大PK。过程轻松小白,结局幸福完满。   美女,身为一代腹黑大BOSS的王爷赵见慎见得多了,没见过谢璇玑这么难搞定的……   利诱没有成效,虽然这个女人爱钱,却从不肯白占便宜。   送她胭脂花粉首饰珠宝,拿去换钱逃跑。   甚至许以王妃身份她都不屑一顾。   色诱是目前看来最有效的,可惜还是次次功败垂成。   对她温柔,她怀疑他有阴谋。对她冷淡,她全无所谓。   对她刁难,基本...

大哥别卷了,你都卷成汉中祖了

二弟,三弟,起床了。今天不是我们卷死别人,就是别人卷死我们,我们绝对不能被卷死,我们就是最强的。 起来啊,让我们一起卷,卷出人生巅峰,卷出灿烂辉煌,卷出一个新的世界。 ——————《汉中祖昭武帝刘备语录》

影视:从我的体育老师开始

带着氪金属性面板,在影视剧中胡作非为的故事。QQ群:706978521。《我的!体育老师》,《我不是药神》,《好先生》,《天下无贼》,《对手》,《人世间》,《万里归途》...待定:《一个人的武林》,《鼠胆威龙》,《亮剑》,《潜伏》,《悬崖》,《咱们结婚吧》,《三十而已》,《长津湖之水门桥》,《我是余欢水》,《都挺好》,《相爱十年》,《天道》...

天下收藏

一名拥有丰富文物鉴定经验的文物间谍意外身亡,他的灵魂转移到一名普通文物分店的小职员身上。   收藏天下的金钱、权力和美女的芳心。   这是一本很爽的书!

致命武库

升维词缀,构建武库。用平凡之躯,谋求超凡之路。第一副本:乱世杀人如草芥,刀在手,敢叫老天开眼!第二副本:大漠狼烟落日,孤影绰绰斩妖。第三副本: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掌心竖眼一开,雷落惊灭鬼神。……穿行在无尽时空,不求珠围翠绕,只求轰轰烈烈战个痛快。亢龙有悔,万佛朝宗,玄功神拳,丈六金身,摘得一个又一个神秘词缀,看我构建天神武库,于轮回中,败尽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