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纠集朝官进谏之事,让人始料不及。

  切莫说景王先前几日还是“死了”的状态,这头七都过去两个了,停灵四十九日间,竟突然还魂,从棺木爬出了来,自诩魂游地府,本是阳寿已尽,但受阎王爷楚江王所托,特得宽赦,故此魂归人间,成全女儿与陈易的金玉良缘。

  只是这些停灵四十九日里,日日皆有官宦吊唁,而且为数众多,这番说辞不管其他人信不信,这些吊唁的官宦大多都信了。

  便是不信,也无人胆敢明言,景王府与定安党之间的关系有目共睹,所以信也好,不信也罢,不久之后,这景王还魂之事,都要被引为佳谈,录到搜神记、聊斋之类的书里,再配上一句“时人奇之”。

  安后自然知道景王八成是假死,于他纠集朝官之事,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过她并不放在心里,景王这一回与其说是孤注一掷,倒像是病急乱投医。

  所以哪怕一众朝官跪伏在金銮殿外,齐声进谏,安后也不曾出过轿子,反倒像是看猴一般看着。

  她派了女官,去询问当时的情况,这些定安党人有不少人吹得那叫龙飞凤舞,甚至信誓旦旦说见着了楚江王,待问到一个性直忠厚的小官,才终于问到了真实情况。

  “当时很多人都看着,王爷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自陈人生大恨,更多番提及陈千户,言明此人并非良婿,罗列数十罪状,但一言九鼎,说要成全他们的金玉良缘,就要成全。

  我没反应过来,便问:‘王爷,你不是死了吗?’

  王爷说:‘我看他不顺眼,还魂不行吗?’”

  待几位女官回报之后,安后便更是看清了这场猴戏。

  不过看清归看清,京城讲究脸面,朝堂之上就更讲究脸面,安后口述诏书,让宫女太监抄录后分发下去,做了这暂时的解释,安后便摆架回宫了。

  接着,

  她就看到了被藏在床底下的东宫若疏。

  “人呢?”

  女官素心脸色苍白,挂着冷汗,嗓音压抑不住,

  “他们人呢?!”

  凤袍女子的脸庞笼罩阴影之中,卧房里是掉落在地的红盖头、吃完的饺子、喝干了的合卺酒,处处皆是陈易的痕迹,但处处寻不到他们的身影。

  凤容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东宫若疏的穴位很快就被解了开来,同样解穴过后的小婵已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在女官的追问之下,东宫若疏飞快地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你是说…他们走了之后,还跟你说了句‘再见,东宫姑娘’?那他们去哪了?”

  “…出宫了吧,他们说过要往东走。”

  “蠢材,那是故意跟你说的。”话音落下,东宫若疏竟有如坠冰窟之感,这还是太后头一回对她说重话,“宫里各处都封了,他们出不了宫。”

  东宫若疏唯唯诺诺道:“好、好像是。”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还让我给娘娘转达一句:”东宫若疏深吸一口气道:“‘娘娘,谢过一番好心,我故意让景王引走了你。’”

  话音落下之际,思绪电转,安后感觉那人就站在她面前。

  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什么意思?”凤袍女子眸光如剑,“景王接应了你?”

  “不,景王只是看似要接应我。”

  “然后我就会让你进宫……”

  “然后你就会让我进宫。”

  “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你派了许多谍子守住我,都差一点让我逃掉,”

  安后仿佛听到他在说话,

  “当你意识到你掌控不住了,就会想把我放在你的眼皮底下。”

  然后…

  他就在她眼皮底下逃走了。

  与景王府的谋划只是障眼法!

  他从一开始就想着进宫!

  ……………

  “冬贵妃调拨了几位新来的宫女,从这边过去了。”

  路上一位见到冬贵妃的宫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

  女官素心脸色铁青道:

  “大过年的,又不是选秀民女的时候,又怎会有新宫女?”

  她看上去极其激动,像是在发怒,额上却不停地落着汗水。

  只因安后静静旁听,脸上并无表情。

  她缓声道:“何必对一宫女作怒,去寻冬贵妃就是了。”

  “是…”

  女官素心像是要把头点在地上一般。

  ………………………

  送走了那几位,冬贵妃回首一望,便见这座待了不知多少年的凄清院子。

  乱糟糟的把石桌盖住的老树枝桠,前些日子终得修剪,泛黄干裂的墙涂上了新漆,大红灯笼高挂在檐角,平添了不知多少喜庆之色,近些日子送来的膳食,也是过去里没有的精致享受。

  只是这些…怕是留不了多久了。

  冬贵妃摸了摸那喜庆的对联,字迹苍透有力,那是由陈易亲自题的,也是这露水情缘一般的男人,给她留下最后一点念想。

  “唉,说是念想,倒也谈不上。”

  冬贵妃心中并没有多少情丝,只是不禁唏嘘而已。

  只因除他以外,以后也不会有别的男人了。

  叹声过后,冬贵妃再拍了拍对联,像是把它拍实,她隐约间听到了些许脚步声。

  冷风凄切而过。

  甫一回身,她看到院门外立着的身影,

  冬贵妃深吸一气道:

  “别动手,我什么都招。”

  …………………………

  安后接连处理宫中突变之时,陈易一行人已经在阴曹地府里走了好些日子。

  冬贵妃的冷宫里有通往阴曹地府的阴阳之门,陈易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它。

  “她知道地上一天,地下一年,估计没几日,她就要干扰我们卜卦了。”

  陈易走在最前头,牵着小狐狸的手,翻过崎岖狭小的山路,侧头可见大片石林夹杂猩红的彼岸花。

  “她已经干扰了。”

  周依棠掐指之后,淡淡道。

  陈易略有讪讪道:“比我想象得快。”

  他回过头,便可见殷惟郢、殷听雪、还有闵鸣,基本上可以带走的女眷,他都带走了。

  至于东宫若疏和林琬悺,她们被看护得严密,陈易根本带不走,而冬贵妃则是她自己不想走。

  殷惟郢走上前了两步,紧跟到陈易身后,出声道:

  “你跟我父王…一开始就打着这主意?”

  “你是说,拿他当障眼法,随后从宫里潜逃?”陈易顿了顿,轻声道:“其实我有想过通过你父王逃跑,计划总要多种备选,如果可以,谁想来这阴曹地府吹风。”

  走阴曹地府离京,就必要寻到京城之外的阴阳之门,而这谈何其容易?

  阴曹地府与凡间地势并不一样,而且路多弯绕,更有蜿蜒崎岖,路上野鬼游魂无数。

  所以陈易事先问过冬贵妃,后者也只知一道另外的阴阳之门。

  那道门通往京畿之外,正是北姚江的方向,从那里离去,可逆流而上,亦可顺流而下。

  陈易思索了下,而后道:

  “先不论我们路上会不会耽搁,若安全抵达那道门,你…要跟我师傅离去,先去寅剑山,陆英会在路上接应你们,再让玉真元君接你回太华山。”

  元宵之前,陆英等寅剑山的人已先一步在周依棠的指示下离京。

  殷惟郢皱了皱眉:

  “那你呢?”

  陈易深吸一口气道:

  “我…我也想跟你们走,但我不能这么急着走,我还要在那里跟他们周旋一会。”

  “周旋?”

  “她的首要目标是我,而不是你们,所以我要跟你分开走。”

  说完,陈易苦涩地笑了下。

  地宫之后,周依棠就不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九,以如今的她,一人绝对拦不住无名老嬷,更何况之后还有喜鹊阁的一众座主,与其如此,倒不如兵分两路,以自己为饵,确保她们的安全。

  知道陈易早已心有安排,殷惟郢不好改变,她眉宇轻蹙,心道这人每每都想着让她们置身事外,他自己则置身事中,说是凡夫俗子,还真是个天生的凡夫俗子。

  她本欲冷笑几声提醒他注意安全,但又觉发怵,思索后又收敛了些,敛着眸子道:

  “你…路上小心便是。”

  陈易察觉到她话语间的略微轻蔑,扫了她一眼。

  殷惟郢打了个寒颤,抿了抿唇,倒也抬眼瞧他。

  她知她惹得陈易有些不愉……

  而每一回的后果都很惨……

  沉吟好半晌后,女冠附耳补救道:

  “…你之后到太华山后,我做妻子的,就没日没夜陪你。”

  …………………………

  …………………………

  一路上说是顺利,但也不算太过顺利。

  以阴曹地府为道离京是一步险棋,更险的是,在卜卦被钦天监的道士们干扰之后,他们一行人出现数次迷路。

  陈易心情略有起伏,从冬贵妃的冷宫里的阴阳之门逃脱,很快就会暴露,安后也定会派人入内追杀,也将很快从冬贵妃口中问出京畿一带的阴阳之门所在。

  拖的时间越久就越不利。

  不过兜兜转转,他们还是一路化险为夷,走过了不知多少羊肠小道,攀爬数次悬崖峭壁,终于到了阴阳之门外。

  推开阴阳之门,再度见到温暖和煦的阳光之时,陈易隐约有种不适应感。

  烈日高悬,已经临近正午,已是两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绝对够宫里反应过来,只怕无名老嬷、喜鹊阁谍子都已经追到了路上。

  陈易拧过头,朝周依棠看了一眼。

  周依棠并未多言,连句要他小心的话都没有,只是微微颔首。

  两世夫妻,多少话不必说也明白。

  但对大小殷来说就不同了,女冠眸里的关切藏不住,而殷听雪就更是紧张道:

  “你要小心些啊,被抓了太后不会放过你的。”

  陈易让她别担心,连声劝慰,但少女的紧张有些缓不过来,他便摸出那条小纸船,轻声道:

  “这是你给我的护身符,我会没事的。”

  殷听雪见状,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那朵小纸花道:

  “你给我的,我也留着呢。”

  陈易心底一暖,但是时间不等人,不会给他柔情蜜意的机会,他挥一挥手,让她们尽早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易便在山林间穿梭、藏匿,有时还会到镇子上,故意散布行踪,伪造一些障眼法,但每到晚上的时候,总会回到山林之间。

  他刻意留下了许多足迹,只为了混淆视听,尽量拖足够久的时间。

  这时间不长也不短,大概需要五日。

  而在这一方圆十几里地里,像是玩起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陈易从怀里摸出了一迭银票,银票没法直接买卖,而哪怕能买卖,但不同钱庄的银票形制不同,这一带县城的店家们也不一定会认,

  “先找地方兑钱吧。”

  ………………………

  夜幕沉沉,一队人马来到了薪西镇的一处客栈。

  他们打扮朴素,如扈从般护卫着一辆马车,待人接物也算有礼,但举手投足间却隐隐冒着生人勿进的杀气。

  笑鹈鹕摸着钱袋子,找上了客栈的掌柜道:

  “你这里今早有个穿黑衣的人租了间房?这个我熟人来的,烦请说下他的事。”

  “客官您这要求就…”掌柜一时不敢透露情况。

  笑鹈鹕带着笑,指尖按在钱袋子上,一粒碎银从袋口飞了出来,落在桌上。

  掌柜吞了口唾沫道:

  “我们这儿不能透露客人的情况,但是如果…”

  “那就是住在这了。”还不待掌柜说完,笑鹈鹕反手把碎银收了起来,拍了拍掌柜的肩膀道:“刚刚掉了银子,不好意思,现在捡回去了。”

  掌柜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漏了嘴,给自己扇了一巴掌。

  人在贪欲流露时讲的话,往往都很真实。

  笑鹈鹕把目光放到了客栈的楼上,接着给暗处打了个手势。

  下一刻,寒光闪过廊道。

  木门瞬间在无常鹰的刀下断成了两半。

  里面却传出一声女子的惊呼:“啊!登徒子!”

  笑鹈鹕定睛一看,只见那不知哪来的青楼女子赤着胳膊,而地上盖着一张男式的黑衣……

  他站在那站了一回,回过头去,向掌柜道:

  “拿出来吧。”

  “什么…”话音未落,一把刀已搭在掌柜脖子上。

  “他应该贿赂过你,不然你不会帮他隐瞒,拿出来吧,或许里面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

  不久之后,查清情况的归魂雀在马车边上低着头,她刚刚汇报了已知的情报。

  马车内,传来一道威严的嗓音:

  “你是说,他刻意留个青楼女子在这,营造一夜欢愉假象,实则早已翻窗逃遁,看似往东,实则往北?”

  归魂雀头颅牢牢低着,喜鹊阁座主对安家家主皆有绝对忠诚,

  “回娘娘,正是如此,那掌柜手里的碎银能拼出一个‘心’字,是由北边乔水县的北心钱庄兑出来,与卦象吻合,与之前的调查也吻合。”

  “那就往北追他,他没走出京畿,在跟你们周旋。”

  马车内的女子不急不缓,

  “追上之后,能活捉便活捉,若不能活捉,但杀无妨。”

  “是。”

  归魂雀低低应了一声。

  夜色寂静,元宵之后的风更是陡峭,喜鹊阁杀手们受过上百种训练,御寒更是其中之一,可本早已适应寒风的她却不知为何,忽觉刺骨冰寒。

  马车中,那极尽尊荣的女人不再出声,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大虞上下,无论达官显贵,抑或是走夫贩伙,尽是好茶成风之辈,正因如此,莫说是市镇县城,便是大道的路边都有茶摊。

  一人带着斗笠,模样风尘仆仆,脸上还抹了点土,腰间就携了一把刀。

  刀用长布包裹,像是不想让人看出刀的形制。

  茶摊内有三三两两茶客,都是要进乔水县的人,两个光着膀子的纤夫在那划拳斗茶,一个卖药材的商贾专心摸着铜钱,还有三个读书人把书篓放在地上,在那畅谈大小李杜。

  茶摊的老板殷勤迎了上来,问道:

  “客官,要什么茶?”

  “要泡的茶,随便来点就是了。”那人回道。

  老板面露犹疑之色,许是因为大虞兴点茶,这人却要泡茶。

  “有问题吗?”

  “没。”

  老板还是应承了下来,转过身就去泡茶。

  不消多时,一壶热水,一个空瓷碗,一点碎茶叶便送了过来,老板举手就要给他泡一杯。

  那人抬手制止道:“我自己来。”

  说着,银针从手腕里探出,伸入到热水之间,半晌过后,见无异样,他又反手捻了捻茶叶,同样无异样,这个时候,他才将热水倒入到茶叶里,泡开了一杯茶。

  老板见状不由道:“客官你也忒小心了吧。”

  “走江湖的,不小心不行。”

  茶水泡了开来,幽幽茶香溢出,似是觉得泡茶这事在大虞里太过罕见,那两纤夫和读书人们都回过了头来。

  那人晃着茶杯,但没有喝下去。

  老板以为是自己盯着不好,就转身离去。

  “老板。”那人叫住了他。

  老板回过头来,心道是个麻烦客,不耐烦道:“咋了吗?这茶有问题?”

  “不,茶碗有问题。”

  屈指一弹,茶碗顷刻飞掠而出,但见日光之下,杯口之处,抹着一丝晶莹光泽。

  砰!

  老板侧头一躲,茶碗炸碎在墙壁上,暗红的茶液洒落,他手掌放后,衣袖里探出一把匕首,要直刺那人咽喉!

  “噗!”

  匕首刚刚冒出个尖尖,一抹银光闪过,茶摊老板的喉咙洞穿开了个孔洞,那试毒的银针钉入到墙上。

  血涌上喉咙时,是发不出声音的。

  茶摊老板企图捂住喷涌的鲜血,但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他慢慢倒在了地上。

  血花四溅,纤夫们脸色苍白,举着板凳就往墙边退,商贾赶忙拿手拢起一桌铜钱,抱着躲到桌底……

  而那方才畅谈大小李杜的读书人们,脚边本是放书的书篓,里面却摸出了狭刀,绕到了那人身后。

  陈易一弹长刀,无杂念顷刻出鞘落手。

  狭刀掠过杀来,陈易的身姿只是摆动微小的幅度,与刀锋几乎擦肩而过,接着反手一刀斩下。

  其中一人头颅坠地,再也吐不出李杜之言。

  同伴身死,另外两人面色不变,喜鹊阁的谍子皆是死士中的死士,此刻他们从两侧,一刺一斩,企图两相夹击。

  可陈易比他们更快,朝左侧身,接着一手拍碎了一人脑袋,随后一刀斩下,将那另一人的整条手臂都一并斩断。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他一踢,控制力道将那断了手臂的人踩在脚下,冷声问道:

  “喜鹊阁其他人在哪,你知不知道?”

  问话刚刚落下。

  那乔装的喜鹊阁谍子用力一咬。

  藏在齿间的毒药碎裂,他的脸色瞬间发紫,随后身死当场。

  陈易敛起了眸子,拿出绢布擦拭掉刀上血迹之后,将长刀慢慢收回,那纤夫商贾们惊悚的目光下,除一地血泊之外,就是那人按下斗笠的背影,还有长刀归鞘时滋滋的摩擦声。

  ………………………

  “查得怎么样了,催命鸦。”

  “就在乔水县一带,卦象吻合,线索也吻合,而且他还在那边杀了我们的人,按脚程,哪怕是通臂神猿也走不远。”

  “他不急着走?”

  “娘娘说,他是故意留下来同我们周旋。”

  “周旋?”笑鹈鹕脸上带笑,只因他越琢磨这词就越是好笑,“那就让他周旋。”

  催命鸦摩挲着手臂道:“已让乔水县县令下令封城了,如果他在城外面,那就进不来,如果他在城里面,就会想办法出来。”

  “要么走水路,要么走陆路,看来我们要再分兵围剿了。”

  笑鹈鹕搓了搓手,喜鹊阁此次围剿本就分过一次兵,只不过分出来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喜鹊阁主。

  太后的授意下,喜鹊阁主已向剑甲而去。

  “你擅泳,你带人封水路,我跟归魂雀就去封陆路。”催命鸦商量着道。

  “知你跟你老相好混,我也跟我老相好混。”笑鹈鹕的老相好便是北姚江,“我浪里白条,浪里白嫖。”

  “嚯,水浒传都来了,你听那小子说书说疯了。”催命鸦半嘲半笑道。

  “我跟他老友咯,聊得很好,给个好死他吧。”

  篝火渐熄,火星四溢,残存火光之中,笑鹈鹕拿短剑划起了图,勾勒出一江一河,布着杀局,当火光完全熄灭时,漆黑一片中,只剩下笑鹈鹕的笑。

  …………………………

  …………………………

  乔水县要封城的事,早早便传了开来,不过大过年的,要回乡的早就回乡了,还在城里待的大多都是本地人,所以并未引起多少波澜。

  不过趁此想着离县的人也是有,临水的渡口岸边,大大小小游船来来往往。

  “公子想要过江?”

  船夫撑着棹竿问道。

  陈易打量了他一下,看见这船夫手臂晒得黝黑,说话时半个身子倚靠在棹竿上,有意无意地靠在阴影里避热。

  一看便是老船夫。

  特别是身体倚靠在棹竿上的动作。

  “不错,价钱怎么算?”陈易问道。

  船夫上下打量了下眼前戴斗笠的刀客,琢磨了一会,给出了一个数道:

  “老朽算一算,十文钱。”

  陈易把随意拨出了钱,放到了他手上,船夫仔仔细细一看,指尖顺着轮廓摸了一摸。

  摸完之后,老船夫道:“哦,是北心钱庄找出来的?”

  “有什么说法?”

  “那儿的钱足秤,而且这边边上还有刻痕,名声好着呢。”

  说着,船夫把钱收到了怀里。

  陈易眯了眯眼睛,跳上了船,船夫拉动棹竿,小船朝着北姚江而去。

  江水说和缓也不算和缓,有几分湍流,船夫调着方位,载着陈易在大江上游动,陈易坐在船舱的门边,笼在阴影里,鼻尖涌过江水腥味。

  乔水县越来越远,逐渐化作一条横线。

  他今早入了县城,下午就说要封城,无疑是喜鹊阁的人追了上来,于是他没有退掉客栈的房间,并且留了些贴身衣物在那,也不知能不能迷惑住喜鹊阁。

  不知船行驶到了哪,河水有些湍急了,小舟轻轻摇晃,像是条不安的鱼。

  陈易侧头望去,北姚江上多小岛,都不大,堪堪能容纳十几人、十几把刀,苍老的船夫撑着棹竿,一摆一划,像是无力跟湍急的河水抗争……

  小舟渐渐顺着河水,朝诡谲阴翳的小岛上飘去。

  船夫说话了:“公子小心晃,河水急,船不太稳。”

  “老船夫,我跟你讲个故事如何?”

  那携着长刀的人屹然不动,突然开口道。

  “故事?”老船夫的眉头疑惑地皱了起来。

  “对,老船夫有没有听过子胥过江?”

  那人也不管老船夫答应不答应,自顾自似道:

  “相传春秋之时,伍子胥被楚人追杀,急于过江,船夫听闻是伍子胥,便冒着大不韪载他过江。

  伍子胥在舟上担心船夫出卖,要将价值百金的佩剑送给船夫,不曾想船夫不受,并怒而直言他是敬佩伍子胥的为人,才载他过江,他连楚国的千金都不受,又岂会受伍子胥的百金?”

  “…后来呢?”老船夫的嗓音有点发抖。

  他的眼角余光看见,那人已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后来,那船夫把伍子胥送到江岸后,拔刀自刎,为他掩盖行踪,伍子胥羞愧难当。”

  老船夫听到那人慢悠悠道:

  “古人气性之刚烈,实在心神往之,

  就是…不知今日我是不是伍子胥呢?”

  老船夫打了个激灵,赶忙拉扯棹竿,拼了命地去划,小舟一下就胜过了湍急的河流,不再飘向江中小岛,反而朝着江岸猛冲而去。

  与此同时,

  小岛上的喜鹊阁谍子透过枝叶,看见那艘原本要飘来的小舟突然改道,一下明白了什么。

  “那条船怎么改道了?”

  “会不会那条船上就是陈千户?!”

  “放出鹰隼,让座主警惕!”

  ……………

  早在陈易入城之前,喜鹊阁便派人乔装之后,跟一众渡口的船夫通过了气。

  一人都给了些碎银子,让他们注意有没有人是用北心钱庄兑出来的钱。

  若有发现,便把人载到江中的小岛上。

  而那老船夫便是其中一人。

  陈易判断得不错,他并不是喜鹊阁谍子假扮,许多东西都可以骗人,但时间磨砺下带来的细节却骗不了人。

  瞧见陈易的手放在刀柄上,老船夫拼了老命划船,后悔自己接了这单要掉脑袋的生意。

  小船闯进了江岸,一大圈芦苇划过船壁,老旧的船舱冒着嘎吱嘎吱的响声,这小船差点撞到了岸边礁石上。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老船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饶命、公子饶命,老朽、老朽不是故意。”

  陈易沉默不语,心中思量忖度。

  老船夫从怀里摸出陈易给的十文钱,恐慌间一枚铜钱滚落,他一手堵住,连着把钱推上前来:

  “公子、钱、钱都在这,不收你钱…不收你钱……”

  看着惶恐的老船夫,陈易没有说话,但手从刀柄上挪了开来,越过了他:

  “送你句老话吧,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老船夫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响头,看见陈易的身影远去,他抱着那十文钱,正要收入怀里。

  倏!

  弩矢自林间掠来,陈易险而又险的偏头一躲,就见刹那间洞穿了老船夫的头颅。

  老船夫抱着那十文钱,死了,身子倒在撑了一辈子的小船上,寒风一吹,就往北姚江飘去。

  陈易的汗毛倒竖,若非上清心法,死的就是自己,只见林间窜出了三三两两的身影,为首的正是喜鹊阁座主笑鹈鹕!

  喜鹊阁封锁水路,除了江上的小岛之外,江岸亦会安排人手,而且,笑鹈鹕估摸他不会栽在船夫手上,于是亲自来到这北姚江边潜藏。

  果不其然,他猜对了。

  笑鹈鹕摸了摸下巴,瞧了瞧陈易道:

  “好久不见。”

  “才刚过两三天。”陈易不急不缓道。

  “我很喜欢听你讲故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娘娘说将你活捉亦可,杀了亦可,但我想活捉,想来也多些功劳。”

  笑鹈鹕说完之后,咳咳地笑了两声,像是在笑,也像是呛水后的咳嗽。

  陈易勾唇道:“好啊,来追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顷刻拧身,身如电闪般纵身朝飘远的小舟跃去!

  二品之下,寻常轻功无法一跃这么远,但陈易一手掐着御风法诀,身跳到半空中时,劲风袭到身后助推一把,他稳稳落在了小舟上。

  “放箭!”

  几乎是同一时间,弩矢就穿碎船舱,穿风而过,木屑纷飞,砸得水波潋滟,陈易以炁御物,将老船夫的遗体撑了起来,堵住舱门。

  箭如雨下。

  弩矢不断穿刺在遗体上,还未凝固的血液溅流而出。

  风吹船动,陈易的手势未变,元炁滚滚流动,震得衣领翻飞,而小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江岸越来越远。

  笑鹈鹕不可能就这样放他离去,让人放出鹰隼报信之后,一头就扎入到江水之中。

  岸边的喜鹊阁谍子停了箭,就见笑鹈鹕如鱼鹰一般,水中激射而去。

  而一众谍子在岸边放船,撑竿而去,追着陈易那条小舟,陈易的御风诀影响到的不只是陈易自己。

  江水湍湍,白茫茫的浪花一簇接一簇,陈易船艺不精,但架舟顺流而下何其简单,他见箭矢停歇,拧过头就看见笑鹈鹕的身影。

  “哪里跑?!”

  只见笑鹈鹕气劲外放,整个人从浪花窜出,持着短剑一跃而起,朝陈易骤然砸去!

  轰地一下,剑锋砸到船上,小舟像是草鱼坠水,“噗通”地剧烈摇晃,浪花一卷荡开一卷。

  陈易提刀斩去,刀锋划过,狭小的船如刀切豆腐边划开了瓢,风呜呜吹过,坠到了江面飘浮,无杂念斩过浪花,江水上拉起一条白线。

  笑鹈鹕的身影猛地后退,刀锋离他不过一线之差,他一下就往后跳回到了水里,靠着水流偏开了一大段距离。

  陈易低头一开,船板上洞穿了个大洞,江水奔涌着冒出,小舟开始摇晃不定。

  几乎是思路掠起之时,陈易便当机立断地横刀一斩,将小舟冒出大洞的那侧斩断开来,小半截小舟被水流冲远,而他脚下的半截小舟又浮了起来。

  笑鹈鹕如鱼得水,顺着北姚江直追陈易,他的真气像是鱼鳍般破开一圈浪水,又让后一圈的浪水助推前身,这与他修炼的内功《水江游龙功》有关,这是专门培养水下刺客的功法。

  笑鹈鹕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是他自己跟陈易聊天时谈到的。

  随着顺流而下,江水越来越急,笑鹈鹕又一次跳起,似捕猎般破空朝陈易刺去。

  说是想活捉,但杀手往往想的是杀人。

  陈易不可能让他再把半截小舟弄沉,一步踏到断裂处,抬刀而上。

  刀锋划空,浪花被扯碎开来,迎着寒芒,笑鹈鹕的身影极其诡谲地一扭,竟贴着刀锋而过,他的脸颊被刀罡擦出血花,但好似不知疼痛为何物,他钻到了陈易的手臂之下,一剑就抄陈易肋下戳去!

  杀意凌然,衣袖因劲风翻滚,陈易指尖微抬。

  笑鹈鹕脸色骤变,瞬间拧身,只见一剑从老船夫的身下掠出,差点就从背后将他洞穿。

  他侧身一坠,又入水中。

  陈易从笑鹈鹕反应过来的动作中意识到了什么——宫里已经知道他道武双修。

  过去无往不利的以炁御物,此刻不过是普通杀招中的一环。

  水中的笑鹈鹕像是最精明的猎手,他不仅能紧跟住激流中的陈易,哪怕那一众喜鹊阁谍子都都跟他拉开了距离,而且他随时都能从茫茫江水中掠出,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一击致命。

  陈易面色凝重,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江水。

  厮杀仍在继续,一众喜鹊阁谍子早已拉得极远,但笑鹈鹕却不曾放弃追逐,他看得见,陈易的小舟愈来愈残破不堪。

  要不了多久,陈易就会沉到水中。

  沉到他老相好北姚江的怀抱里。

  那就是他的天下。

  他顺着水流,数次骇然出手,陈易也连番化解,二人的距离不曾拉远,那艘摇摇欲坠的小舟,像是不堪辱玩的猎物,水流冲刷中难以为继。

  哗!

  剑锋又一次与陈易擦肩而过,但四品高手的庞大气力却斩开了一道豁口!

  小舟的船头往前一栽,往下沉去。

  陈易纵身一跃,小舟被踏入水中,老船夫的遗体也彻底沉没,而笑鹈鹕此刻抓住机会,乘着水流一剑刺向无处应力的陈易。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道雷符。

  粗壮的雷霆袭掠而出,砸在了浑身是水的笑鹈鹕身上。

  陈易跳在半空无处应力,而他乘水流上去又何尝不是?笑鹈鹕噗通一声坠回到水中,水导电势,浑身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道门的雷法除去能杀妖鬼之外,往往只对作恶多端、杀孽过多之人有效,而且不至于致命,毕竟雷法是至阳至刚之物,而寻常人身上不会阴气缭绕,故此江湖上才有道士不善厮杀的共识。

  但对于陈易这道武双修之人来说,雷法是个极好用的辅助手段。

  笑鹈鹕的身影因电而抽搐麻痹,出现滞涩,陈易此刻一头扎进水里,一掌拍刀,直刺而去。

  刀尖破开水流,要洞穿笑鹈鹕心窝,后者的求生本能极强,猛地抬起短剑,挡下了这一刀。

  刀剑交加,由下而上震开荡荡水波!

  水流冲刷着陈易,他极力控制身体,运转真气,若不在此时杀死笑鹈鹕,那就将毫无胜算。

  笑鹈鹕见身影杀来,极力拧动僵硬的身体,短剑一划,破开一条水线。

  陈易侧身一躲,又是一刀,朝笑鹈鹕脖子斩去。

  千钧一发之际,笑鹈鹕的短剑及时变招,反手一斩,剑尖撞在了刀锋中段,两位四品高手交锋的庞大巨力震荡而来,因雷电而无力的他,听见咔的骨裂之声,手臂顷刻骨折,短剑脱手而出,陈易的长刀震荡出去,划开大波。

  二人间的距离很短,陈易来不及再一刀斩去,水中拳脚又难以施展,只见他反身一扭,双手绞住了笑鹈鹕的脖子,要把这四品武夫生生绞杀至死。

  浪花不断冲击,笑鹈鹕奋力挣扎,双腿猛蹬,时而闯出水面,又时而坠回水中,然而陈易的却把他越绞越紧。

  “放开…放开我…呕、哇…放开…”

  笑鹈鹕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他奋力拍打起陈易,拳脚之下,震荡得水波震震,陈易的喉咙涌出一抹鲜血。

  但陈易并未放手,手臂竭力绞着脖颈,他感受到笑鹈鹕纤长白皙的脖颈越收越窄。

  水流冲击后背,陈易不知自己会被冲到哪里去,他只知道现在不能放手。

  笑鹈鹕求生欲强烈,他死命拍打陈易,口齿不清地嘶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们聊过天的……”

  陈易一言不发,不知是喉咙里的鲜血作祟,还是不想回答。

  “我们聊得好好的、聊得好好的……那些晚上,我们不是…聊得很好吗?”

  笑鹈鹕的声音渐渐沙哑,他的吐气进气越来越少,喉咙里不断淹进江水,

  “我是…浪里白条啊……”

  他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求生,喉咙里的声音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呜咽。

  浪花一簇簇拍打着他,他的脸颊失色苍白。

  他的双手渐渐无力,在北姚江里,连划开江水都做不到,只能在水中不停地摇头,似在乞求。

  陈易的脸庞在水中浮起又沉,早已被汹涌的北姚江捶打得不成模样,但那双手仍然绞紧着笑鹈鹕。

  轰地一声。

  他的身影在水流中往江边撞去,正中巨石上,陈易这时再也经不住疼痛,无意识间松开了手。

  意识到这一点,他几乎下意识地提刀斩去。

  刀斩在一动不动的尸体上。

  笑鹈鹕的脸已惨白,双目空洞又怔怔地看着前方,死不瞑目,脸上不再有笑。

  陈易拾回了冷静,吐出一大口水,一脚把他的尸体踢入到水里,掩盖住自己的行踪。

  直到这时,喘回一口气,陈易才终于擦着脸喃喃道:

  “聊得是很好,可你不死,我就要死,还是死了更好。”

  陈易还记得,在那演武院子里谈天的时候,笑鹈鹕总是最奉陪的那个,他乐呵呵地自卖自夸,叫嚷着什么“浪里白条”。

  他曾拍着胸脯说北姚江是老相好,陈易想起这事的时候,他的遗体已被老相好淹走了……

  试着写出那种凶险紧凑的感觉

关于本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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