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术本已上马出发,忽见梁萧率众突围,收束败军,心中惊喜万分,当下翻身落马,重返帅台。这时间,宋军战船前后相属,逆流而上,元军大将张弘范率艨艟斗舰奋力阻拦,水师统帅刘整则于两岸列阵发炮,攻击宋军两翼。一时间,汉水上炮声雷动,火矢如蝗,较之陆上争锋,别有一番景象。

  宋军舰船约有千艘,也非巨舰坚船,倒有许多小船轻舟,分明是从打渔船改造而来。船只吃水颇深,似乎装满辎重。乍眼看去,这支船队不似水师,照说一击便溃,但其所列水阵却很奇特,先似张翅凫鸭,又变摇尾鲤鱼,时而成方,时而象圆,进退攻拒,变化万端。

  张弘范几度麾军进击,宋人总是任他前锋突入,跟着两翼一合,将十余条战船裹入阵内,后续船只均被阻绝在外。接下来,宋人轻舟快船举火抡箭,在阵内一通剿杀,将陷阵的战船尽数歼灭。这支宋人水师好比庞然巨鲸,不断张口摇舌,蚕食元人水师,一转眼,逼近十条拦江铁索。

  一阵锣鼓声响,宋人阵中,一名白衣男子令旗高举,一个魁伟壮汉向左,一个白发老者向右,各率数十杂衣汉子,手持巨斧,乘轻舟突出水阵。彼此掩护,冒着元人矢石,钻到铁索下方,挥起斧头猛力砍斫。

  金铁交鸣,火花乱溅。眨眼间,十条铁索尽皆断裂,汉水再无阻隔,宋军水师齐声欢呼,全速冲上,襄樊水师也顺流而下,里外夹击元军。

  阿术见势不妙,急命张弘范回军上流,抵挡襄樊水师,又令中流炮台发射大炮强弩。

  这江心炮台与横江铁索同是元军去年所建。伯颜占据襄樊以南,为了阻隔宋人水上救援,命元军于岘山拖拽数十万斤巨石,沉于汉水江心,筑起一丈高台,上置九张弩机,八门巨炮。又在台前沉巨石七块,列巨索十条,形成庞然水阵。宋军纵有巨舰鲸船,不惧炮石,但为体格所限,也无法冲到台前。伯颜如此安排,按说万无一失,宋军水师之强,本在元军之上,但自去年开始,屡屡被这阵势所阻,难以进援襄樊。

  台上驻守元军得到阿术号令,扳动弩炮。一时巨矢与大石齐飞,宋军前锋舰船无不粉碎,元军见状,欢呼声震天动地。

  梁萧整顿好败兵,令其扼守要津,以防城内宋军出援。忽听江上喊声震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料吕德经此一战,决不敢再度出击,吩咐百夫长各领本军,自与杨榷驰往帅台,面见阿术,禀告方才的战况。

  赶到时,正遇江心炮台发威,宋军战船所当披靡。梁萧上台见过阿术,阿术听得战报,微一苦笑,拍拍他肩说:“我知道了,多亏有你……”此时战况激烈,不容他多说。忽见宋军前部凹陷回去,阵势变化成一字,好似水蛇游动,蛇口大张,时开时合,变化无端。不仅两岸元军炮石难至,前方的炮台也不易打到。梁萧凝目一看,皱眉道:“这是水禽鱼龙阵。”阿术一愣,讶道:“你认得这阵?”

  梁萧点头说:“此阵义理合于五行,阵形依照水鸟蛇鱼模样。前锋变化尤其奥妙,好似鱼口蛇吻,水禽嘴喙,逐部吞噬对方兵马,再以阵腹精兵歼灭。向日我在《五行诠兵》中见过此阵变化,可没有真的见人用过。记得书中有注:‘此阵变化舒缓,不利陆战飙行,适于逆水鏖兵。’”

  这一番话包容中土先哲的大智慧,阿术不通数术,难以完全明白,但听梁萧所说的阵形变化丝毫不爽,不觉喜道:“可有破它的法子吗?”

  梁萧观看元军阵势,摇头道:“此阵前锋变化莫测,不可正面与它争斗,唯有迂回敌后,方有破阵之机。如今水师退至上游,难以顺流迂回,不过幸有江心石台,足可抵挡。”话音未落,忽见二十艘快船飞出宋军水阵,散成扇形,冲往石台,似要强行登台。元军见状,炮石乱飞,瞬间击沉两船。

  不一阵,二十艘快船毁了大半,梁萧忽觉不对,皱眉说:“好家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阿术不明这话典故,怪问:“什么意思?”梁萧指着快船后方,说道:“你看那里!”

  阿术定眼细看,只见一艘艨艟大船,上带一张投石机,悄悄跟在快船后方,趁着快船吸引元人目光,向石台飞快逼近。大船上一人身着白衣,手持竹篙从舱后抢了出来,正是方才麾军变阵的白衣男子。他身法若电,腾起五尺来高,跃向弩机。落足瞬间,五名宋军同时扳动机括,白衣人化身箭矢,射向江心石台。刹那间,梁萧认出他的面貌,叫道:“是他!”

  这白衣人正是云殊,他借弩炮之力,掠空而出。元军不料他使出此招,惊奇万分,齐声发喊。元军战船守在台旁,众军引弓待发,本是防备宋人快船登台,此时见状,乱箭如雨,射向云殊。

  云殊身在空中,舞动竹篙,势如一张三丈方圆的大盾,密密层层,将箭矢荡落江中。弩炮之力终究太弱,云殊用上轻功,依然无法及远,被箭矢一扰,势子陡缓,落向江心。此处水流被巨石一阻,变得湍急无比,人一落水,立时卷往下游。宋军眼见功败垂成,无不失声惊叫,元军则欢呼四起,声震大江。

  落水刹那,云殊手中的竹篙忽地平平伸出,加上手臂之长,不长不短,正好搭上石台边缘。霎息间,云殊内劲迸发,“波”的一声,竹篙受力弯转,云殊借篙身弹力,一个筋斗,翻身跃起,凌空一晃,到了石台上方。人未落地,嗖嗖两篙,搠翻两名元军。台上除了发炮军士,尚有两个十人队守卫,见状纷纷抡刀舞矛,来斗云殊。

  云殊大喝一声,挥篙迎上,势若虎入羊群。虽是一支竹子,到他手里,无异于长枪大戟,直杀得一身白衣尽成血红。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石台上的守军死了大半。宋军没了炮石威胁,以“水蛇阵”逆流而上。

  张弘范见状,急催舰船来抢炮台,箭矢纷纷射向台上。不料台上巨矢大石成堆,本是用来发射弩炮,这时却成了云殊的屏障。他躲在后面,一旦有人登台,便冲出杀戮。这么反复数次,宋军水师进抵石台,襄阳水师也挥军纵击,元军背腹受敌,一时陷入苦战。

  阿术没料到宋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中十分诧异。可是石台陷落,除拼死拦截,别无它法。他令旗挥处,金鼓雷鸣,以助水师军威。这时忽听杨榷惊叫:“梁大哥!”阿术微微一怔,顺他目光看去,梁萧跨着战马,沿江疾驰。阿术奇道:“他要做什么?”杨榷道:“那个白衣人是我们的仇人,他设计拦截粮队,害死我们的兄弟!”

  阿术皱眉道:“原来如此。”说话间,梁萧打马驰出百丈,忽地一个转身,策马直上江岸高坡。众人不知其意,忽见他勒马旋身,从坡上俯冲直下。到了江边,纵缰挥鞭,座下钦察马吃痛,长嘶一声,后足猛力一撑,腾空跃起,掠过诸军头顶,闪电飞落汉江。

  自古名马不出“大宛”、“月支”。这两国都在当今钦察一带,《史记正义》有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为人众,大秦为宝众,月支为马众。”这话即是说:中国人口最多,大秦(按:古罗马)珍宝最多,而月支(按:钦察一带)却是好马最多。汗血马、胭脂马等绝世名驹无不出自钦察,梁萧的坐骑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千中之选。何况借了俯冲势头,足足越过十丈江水,落在一艘元军战船上。那船受了当头一压,几乎翻转,船上的水军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梁萧马不停蹄,纵缰跃上别艘战船。一时之间,他以宋元战船为落足之地,策马飞纵,如履平地,逼近江心石台。宋元水师见状,惊喜不同,发声齐喊。

  云殊正与元军激斗,竹篙挥处,将两名元军穿颈刺成一串。忽听呼声震响,掉头一望,眼前一黑,一匹战马腾空压来。他急急扭身,一篙洞穿马腹,战马悲鸣一声,陨星似的栽落下来。

  梁萧用手在马背上一撑,离鞍跳起,手提长枪,向云殊凌空扑到。云殊挥篙疾刺,梁萧翻身让过,手中花枪抖出,挽出一个枪花,挑开竹篙,扑地刺向云殊。

  云殊见来人枪法神妙,心头微凛,定眼一看,不由惊怒疾喝:“好贼子!你来得好!”横篙挡住一枪,迅疾还以颜色。二人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一时各逞本事,在石台上激斗起来。

  张弘范见云殊遇上对手,不顾梁萧死活,急令元军放箭,一心夺回石台,台上两人只得回身闪避。阿术急传号令,令张弘范不得放箭。张弘范心头诧异,只得奉命。那二人看箭矢一停,又即扑上拼斗,但见篙影重重,枪花乱舞,进退之际,迅若疾电。宋元两军看得眼花缭乱,纷纷发喊,为己方助威。

  斗了二三十合,云殊竹篙长大,石台施展不开;梁萧花枪灵动,渐渐占了上风,杀得云殊节节败退。

  云殊抢占江心石台,靳飞代他指挥诸军,但“水禽鱼龙阵”唯有云殊深明其变。幸得演练妥当,靳飞按部就班,也能勉力应付,但被元军顺流冲突几次,阵脚有些乱了。方澜乘轻舟冲近石台,远远叫道:“殊儿快回来!你师兄顶不住了!”

  云殊闻言一惊,疾刺数篙,奋力逼退梁萧,忽地抓住竹篙一端,腾空而起,篙尖着地一撑,竹篙向下弯转。“嗡”的一声颤响,云殊凭借竹篙弹力,飞出十丈开外,落在方澜船上。梁萧没有竹篙,无法弹射,眼睁睁看着云殊乘船转入宋军水阵,念头一转,反身要用炮弩对付。谁知云殊早用内劲将机纽一一震毁,仓促之间无法修复。

  云殊返回本军,擂鼓变阵。宋军船队前锋分作两股,变成“双头鳌阵”,绕过江心石台,向上徐徐进逼。梁萧几度想要冲上宋军船只,但方澜早有防备,命人以弓弩攒射,梁萧无法上前,只得藏回矢石堆后。

  宋人鼓噪声如雷霆震响,绕过石台,两军合一,变为“犀象阵”,前锋锐利,两翼坚实。变化精微之处,犹若白犀渡水,不留痕迹,可说是“水禽鱼龙阵”最厉害的变化。元军被这阵势一冲,顿时溃乱,宋军一口气冲上二里水路,与襄樊水军会师一处。

  吕德在城头看见,大喜过望,发出号令,乘胜进击,要将这支元军水师一举歼灭,彻底破解南面之围。刹那间,鼓声大作,宋人反守为攻,从上流冲击直下,元军抵挡不住,顿向下游败退。

  阿术见势危急,命刘整从两岸发炮轰击,但收效甚微,当即飞报伯颜。伯颜闻讯,自与阿里海牙率军从陆上两面强攻襄阳,又传令史天泽,率上游水军,顺流邀击宋军,以此牵制襄樊水师。

  吕德见状,令宋军谨守陆上城池,并沿城墙架起弩炮,两面轰击史天泽的水师,又在两城间的浮桥上列阵,以弩炮攻敌。此战中,宋军用上了元军闻之丧胆的“飞火枪”与“震天雷”。“飞火枪”于火枪中装药点火,远射十余丈,可以贯穿精铁铠甲;“震天雷”以铁罐装满火药,点火抛出,半亩之内,人畜尽为齑粉。只听爆鸣声声,响彻大江,几十万水陆大军舍生忘死,在襄樊之地厮杀得难解难分。

  史天泽的水军被宋人三面阻击,舰船一被震天雷击中,顷刻粉碎沉没。他迫不得已,回军上游,襄樊水军没有后顾之忧,顺流急攻,张弘范所部一败如水,四面溃散。

  眼看败局已定,忽听江心炮台发一声响,一枚巨矢飞落宋军水阵,击沉一艘舰船。元军精神陡振,掉头看来,只见梁萧奋起气力,挽住一张弩机,又发出一枚巨矢,打穿一艘宋船。

  梁萧趁双方大战之机,审视炮弩损毁情形,云殊摧毁枢纽,却来不及损伤其他。梁萧对机械极具心得,当下拾起刀剑砍削钉铆,修好一门弩炮,重新填矢发炮。张弘范见状,急遣数十元军乘船直抵台上,协助梁萧发炮。

  云殊故伎重施,携上宝剑,变动阵法,想要抢上石台。梁萧故作不知,放他近前,发动弩炮,将舰船击得粉碎,云殊等人纷纷落水。梁萧再命发炮,云殊匆忙钻入水中,却被一发炮石砸中背脊,顿时口吐鲜血。方澜率舰船拼死抢上,将他救起。云殊伤得不轻,只好返回阵中,梁萧见他死里逃生,心中连叫可惜。

  张弘范趁机稳住阵脚,收束败军,卷土重来。宋元水军横江大战,斗得十分激烈。梁萧修好所有弩炮,指挥发炮,十七张炮弩一齐发威,宋军战舰瓦解无算。元军莫名振奋,每发一轮炮矢,无不应声呼喊,以壮声势。

  吕德见势不妙,令水军退回上游,张弘范追至襄樊城下,方才收兵退去。

  这一场恶战,从早上杀到日落西山,双方水攻陆战,均是胜而复败,几度逆转,元军损失之惨,自围困襄樊以来从所未有。合蚩蛮的钦察骑兵与张弘范的汉人水军,并称元军水陆双雄,今日均遭惨败,钦察军三大千夫长同时死在襄阳城中。宋人本也损失不小,但云殊截断拦江铁索,以千船冲透重围,将无数衣甲粮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得远大于失。相比之下,还是元军败了。

  自伯颜执掌元军帅印,襄樊宋军连战皆北,士气低落,今日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眼看张弘范退却,襄阳城头一片欢腾。吕德不及解甲,迎出城外,看见靳飞,一把挽住,大笑道:“好啊,千盼万盼,总算将你们盼来啦!你是谁的部下,如此了得!”靳飞拱手作礼:“我们不是正式官军,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义军。”吕德不觉一怔,皱眉道:“无怪你们队里还有打渔船只。唉!范文虎、夏贵精甲十万,战舰数千,屡次进援,也无尺寸之功。上次来援,一战不利就望风而逃,害得我接引兵马前后受敌,被阿术杀了个片甲不留!”他叹了口气,又问,“后方情势如何?”靳飞未及回答,忽听云殊冷笑道:“后方情势,有词为证。”吕德奇道:“什么词?说来听听。”

  云殊扬声吟道:“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如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拓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这首词道尽后方权贵不顾前线危亡,兀自醉生梦死、贪欢买笑的无耻情状。待得云殊吟罢,吕德以下,宋军将士无不露出悲愤绝望的神情。靳飞见势不妙,怒道:“云殊,这歪词不过是穷酸文人的牢骚话,何足为凭?怎可拿到这里扰乱军心?”云殊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吕德摇头道:“罢了,这些事不问可知,阁下无须怨怪。”说到这里,目视群豪,“你们以数千人之力,成数十万之功,可惊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尽!众位豪杰,请受吕某一拜!”说着便要拜倒。靳飞大惊,抢上一步扶住,颤声道:“大人死守襄樊,以区区二城,力当元人二十万之众,才是叫人敬佩不已。”吕德也是做做样子,当下趁势站起,哈哈大笑,传令设下庆功酒宴。此次义军带来的衣甲米粮甚多,城中百姓无不欢喜,城中放起焰火,欢腾一片。

  这时钦察大营,却是哭声震天。元军用宋军尸首换回合蚩蛮等人的遗体,两千多条钦察汉子抱着同胞狼藉尸体,哭得跟小孩也似。梁萧看不下去,出了钦察营,想起阿雪,正要去阿里海牙营中探望,忽有阿术亲兵赶来,传他前往帅帐。

  梁萧乘马赶到中军大帐,见有十余个喇嘛盘膝坐在帐前,手转圆筒,口诵经文,数十盏灯燃着古怪油脂,发出异样香味。梁萧见过这种仪仗,知道他们在超度亡灵,不禁心想:“人死后真有灵魂么?倘若爸爸、三狗儿在天有灵,能听到我说话,看到我打仗么?”但想鬼神之事终是虚妄,不由叹了口气,黯然走进帐里。

  帅帐甚大,燃了两支牛脂巨烛,仍嫌昏暗。帐内众人盘膝而坐,一眼望去,均是重臣大将。众人见梁萧进来,无不侧目。梁萧行过礼,伯颜点头道:“你坐到兰娅火者后面去。”梁萧转眼看去,兰娅坐左侧最末,在她侧方,坐了个蓝眼珠、黑胡须的胡人老者,白布裹头,长袍雪白。兰娅见他看来,神色冷淡。梁萧也不作声,盘膝坐下。

  众人默然不语,帐中气氛甚是沉重。过得半晌,伯颜才徐徐说道:“如今铁索断了,援军入城了,襄樊城的翅膀也硬了,你们就没话说了吗?”阿术出列道:“全是我指挥无方,请元帅责罚。”伯颜冷哼道:“张弘范输得还有道理!对方摆了个奇特阵子,你没见过,破解不了。钦察军呢?那群蓝眼珠的猢狲,被你骄宠得成什么样子啦?脖子里撑着根牛骨头,弯不下来了?那个合蚩蛮,堂堂千夫长,竟也被牛油蒙了心眼,想都不想,就直冲襄阳。若是襄阳城这样好打,咱们干吗要费这么多工夫围困?他以为他是谁,成吉思汗吗?”

  阿术大汗淋漓,话不敢说。史天泽起身出列:“大元帅,容我说几句。钦察军尽管骄横,也不失为一个长处。对手每每遇上那种气势,自然三军气夺,不战而溃。阿术大人顺着他们,也是不想让这支骑军堕了这股子剽悍之气。”伯颜略一沉吟,点头说:“你说得也有道理!阿术,你起来吧!”阿术叹了口气,坐回原位。

  伯颜又说:“汉人的兵法说‘骄兵必败’,虽说不是百无一失,但也很有道理。士兵可以骄傲,但将军必须冷静。士兵冲锋杀敌,必要有不可一世的干劲,但将军却要仔细思量,于乱局中寻觅战胜敌人的良机。”阿术点头称是。伯颜又问:“钦察军还剩多少?”

  阿术道:“据梁萧百夫长清点,有两千一百三十人。”伯颜道:“如今大军聚集,你麾下的兵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分心了。俗话说,杀牛时纺不了羊毛!今日之败便是如此。若你亲自领军,又哪儿会输呢?嗯,你可有适合人选,带领这帮猢狲么?”阿术欲言又止。

  伯颜目视众将,又问:“谁能带领他们?”帐内鸦雀无声,史天泽咳嗽一声,轻声说:“钦察军居功自傲,素来排外。莫说色目将领,便是寻常的蒙古将领,也不能让他们服帖。除非大元帅和阿术大人这等蒙古英杰,方能从容驾驭。”阿术接口道:“钦察军骄傲不假,可是佩服强者,讲究情义。如果有人既能凭本事折服他们,又对他们有救命之恩,驾驭起来自然如臂使指、十分容易。”

  众人听得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梁萧。阿术腾地站起,扬声道:“我推举梁萧百夫长担任钦察军统帅。”梁萧应声一惊,帐内一片哗然。大将阿剌罕高叫:“这怎么成?他刚来一个月!”刘整也道:“他资历太浅,今日立了大功,应该按功行赏,要做一军统帅,只怕还不能够。”

  史天泽也沉吟道:“不错,他年纪太少,难以持重。”一时除了阿术、阿里海牙,几乎人人都说不可。缘由十分简单,众将身经百战,方有今日地位,梁萧不过初来乍到,论资历,给他们牵马提鞋也不配,怎能做元军最精锐的骑兵统帅?这么一来,岂不是鱼跃龙门,与这些重臣名将平起平坐了吗?

  阿术微微冷笑,待帐中喧哗平复,扬声说:“那好!你们都说不可。我问你们,谁能以六骑人马,冲破三千钦察军的重围?谁能在钦察军溃败之际将其重新振作?谁能认出今日宋人水师的阵法?”他一口气说到这儿,看了兰娅一眼,微微一笑,说道,“谁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断一串明珠的金线?”兰娅瞥了梁萧一眼,眼中出火,素白的面孔涌起一抹艳红。

  帐内鸦雀无声,人人面面相觑。阿术又说:“如果有人自忖做到其中两条,我便收回先前的话。”但听帐内仍无声息。阿术目光炯炯,环顾众人道:“汉人有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打败宋人,就该不拘成法。功劳都是往日立下的,你们身经百战,今天不也吃了败仗吗?我担任万夫长时,跟他一样年纪,我立下的功劳就比你们少吗?”

  众将沉默不语。伯颜浓眉拧起,忽道:“阿术说得对!我赞同他的意思!”一转眼,朗声道,“梁萧听令!”梁萧长身而起。伯颜道:“我命你暂领钦察军万夫长之职,如果率领有方、战功够大,我便启奏圣上,正式命你为钦察军统帅。”梁萧性情执拗,众人群起反对,激起了他一腔傲气,当下一拱手,大剌剌应了。

  伯颜沉默一时,又说:“如今宋人又添战力,我军不宜久战,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予强攻。”伯颜目光一转,对那蓝眼老者说:“扎马鲁丁,大炮还要造几天?”扎马鲁丁道:“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师,贤明者之王,火者纳速拉丁画出这个图纸以后,也没有制造过。但据他说,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远,力量最大,无论多坚固的城墙,也能顷刻摧毁。”

  伯颜皱眉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扎马鲁丁摇了摇头,说道:“这件武器,还没有在大地上出现过,它的威力,只在老师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颜拿捏不定,皱眉沉思。

  梁萧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来,扬声道:“我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厉害的石炮,任何机械都有破解之法。与其建造从未有过的武器,不如思量绝妙的计谋。”伯颜双眉一展,沉声道:“你说!”梁萧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观望襄樊二城,发觉我们攻打一城的时候,实则是与两座城的兵将作战。”史天泽接口道:“你是说两城间的浮桥吗?”

  梁萧道:“不错,两城宋军通过浮桥相为救援。常言说得好:杀得死死一头猛虎,打不倒两头病牛。”伯颜点头道:“你初来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关键,很不容易。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曾派水军攻过几次,但宋军防守严密,没能得手。”梁萧道:“水军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袭么?”史天泽皱眉道:“说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么远,又不被宋人发觉?”阿里海牙沉吟道:“这么一说,我却想起一个法子。大元帅,你记得当年圣上征讨大理时,渡过澜沧江的情形吗?”伯颜笑道:“你是说革囊跨江?我明白了!你和刘整试试吧。”梁萧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

  伯颜又交代了些治军经武的事务,方命各人下去。梁萧乘马回营,才出辕门,就听有人道:“梁萧站住。”梁萧回头一看,兰娅驰着马,怒冲冲奔来,梁萧大皱眉头。兰娅在他身前勒住马,神色气恼,大声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人?”梁萧奇道:“我怎么瞧不起人?”兰娅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师纳速拉丁设计的‘回回炮’。”

  梁萧冷冷道:“我说话直了些,但想来也没甚了不起。”兰娅柳眉倒立,粉面涨红,怒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师,我要跟你比赛!”梁萧笑道:“比什么,比骑马打仗吗?”兰娅轻哼一声,道:“那是你厉害!我打不过你。但我问你,你会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学吗?会占星学吗?会水利学吗?会机关术吗?会用沙盘推演幻方吗?”

  梁萧听得微微皱眉,除了水利学和机关术,其他均没听过。迟疑一下,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兰娅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这都是老师顶精通的学问。以你的无知,根本不知他的伟大。纳速拉丁卓绝的智慧像烈风一般传遍全世界,而你,不过是元朝皇帝的一个奴才罢了。”

  纳速拉丁是当世最伟大的伊斯兰贤哲,兰娅对其尊重备至,决不容人轻慢,气愤中口不择言,说得十分刻薄。梁萧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左手握紧。兰娅见他面孔血红,目光凌厉,心中微觉害怕,但事关老师尊严,决不退缩,大声道:“你除了打仗杀人,欺负女人,还会干什么?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梁萧一怔,想起日间之事,微觉愧疚,慢慢松开拳头,说道:“你是回回星学者?”兰娅道:“是又怎样?”梁萧道:“听说你们精通数学,能设计巧妙的机关,知道星辰的运行,改变大河的流向,建造不朽的房屋,是吗?”兰娅微觉奇怪,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道?”梁萧微微冷笑,扬声道:“好,我接受你的挑战!纳速拉丁的学生,我跟你比天文,比机械,比水利!但凡一切算数之学,任你挑选。”兰娅一怔,撇了撇嘴,面露轻蔑,冷笑道:“自取其辱。”

  梁萧笑道:“好,你随我来。”策马便走。兰娅虽觉不妥,但想自己挑衅在先,万无退缩之理,当即打马跟上,随梁萧来到一座大帐前。梁萧钻入帐内,兰娅迟疑一下,也咬牙跟进。刚刚挑开帷幕,便听一个女子用汉话说:“哥哥,你回来啦!”兰娅天生聪明,通晓多族言语,循声望去,一个脸上布满鞭痕的女孩儿从床上坐了起来。又见梁萧支开两个色目女子,拉住她手,笑道:“阿雪,这两天没来看你,好挂念呢。”话没说完,阿雪已扑进他怀里,呜呜大哭起来。梁萧手忙脚乱,问道:“怎么啦?怎么啦?”阿雪呜咽道:“白天听到喊杀声,我担心死啦!”她哭到伤心处,梁萧也忍不住眼眶潮湿,叹道:“傻丫头,别哭了。”觑眼一看,但见兰娅呆立一旁,心头一惊:“自顾着阿雪,倒忘了她在旁边。”阿雪也抬起头,抹泪道:“哥哥,她是谁?”

  梁萧道:“她来和我比试算数。”阿雪一脸惊讶,瞪着兰娅说:“你要跟哥哥比数术吗?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没人比得上。”兰娅大不服气,冷笑道:“梁萧,你们家的人都会胡吹大气吗?”梁萧忍住气恼,笑道:“你会汉人的计数法么?”兰娅冷笑道:“略知一二。”

  梁萧笑道:“了不起,连一二都知道。”拔出宝剑,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题。一道“七曜珠联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图”,涉及水利;第三题是“鲁班树下问”,题为鲁班在一棵五围粗、六丈长的大树下发问,问如何砍伐这棵大树,才能做成最庞大的攻城云梯,这一题,涉及机关尺寸(按:相当于现今数学的极限问题)。

  这三题精微奥妙,繁复无比。兰娅看了数行,神色大变,蹲下身子,拣了一颗尖石,在地上画出方圆尖角,写下“12……57”等怪异符号,边想边算。梁萧既知她身为回回星学者,数术造诣必然不凡,所以有意刁难,这三题其难无比。兰娅第一题算了数步,便陷入了苦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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