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女子一笑,手如蝴蝶穿花,自梁萧指边掠过,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捏向他的“少渊”穴。梁萧右手急来帮忙,使了个“封”字诀,隔那两根手指,左手则使“勾”字诀,五指如锄,反勾她的“太液”穴。女子手臂形同无物,从他双手间脱出。梁萧正欲后跃,女子五指飘如惊风,又往心口拂来,无奈之下,梁萧连使“破”字诀、“捻”字诀拆解。

  二人隔着琴桌,三只手缠在一起。女子端然静坐,只用一手,但飘飘忽忽,千变万化,将梁萧逼得喘不过气来。他将“如意幻魔手”中“勾圈、挑环、弹破、扭捏、推拿、挥拂、截劈、点插、拈折、封按、撕抓、缠捻”二十四诀使遍,依然无法脱身。转眼拆过百招,梁萧使个“缠”字诀,双手绞向女子手腕。缁衣女子秀眉一挑,伸手在梁萧肘间一托,梁萧只觉大力涌至,翻身坐倒,在青石地上滑出丈余,“嗡”的一声撞上紫金炉。梁萧一阵头晕目眩,张口欲骂,忽听花清渊向缁衣女子急声道:“妈!”

  梁萧听得这声,好似吞了几十只蛤蟆,一张嘴合不拢来,只瞪着缁衣女子发愣。缁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错,老身就是花无媸,天机宫的主人。”梁萧奇道:“你、你是晓霜的奶奶?”花无媸笑道:“是呀。”

  梁萧定了定神,说道:“你、你比你女儿还年轻?难道不会老么?”花慕容听他话里藏针,趁机讽刺自己,好生气恼,但当着母亲,又不便发作。花无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间哪有永驻的青春?我不过修炼玄功,小有所成,较寻常人年轻一些罢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谓天道茫茫,无所遁逃啊!”笑语中又透出一丝绵绵不尽的落寞。梁萧定睛细看,果见她眼角处生出鱼尾细纹,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觉。

  花无媸瞧了梁萧半晌,忽道:“萧千绝有二男一女,三大弟子。”这话甚为出奇,梁萧听得大愕,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却听花无媸道:“大弟子萧冷为契丹人,与萧千绝同族,当年在库尔里台上,一柄海若刀压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帐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颜,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骁勇绝伦,助忽必烈平定诸王,乃元廷重臣,统率千军万马。至于三弟子萧玉翎,据闻是蒙古皇族后裔。”

  梁萧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心中奇怪。却听花无媸又笑道:“当年我用这‘穿花蝶影手’与萧千绝拆了一百来招,对这‘如意幻魔手’的心法虽不明了,招式却还记得。你的‘如意幻魔手’火候虽浅,招式变化却与萧千绝一般无二。若非嫡传,决难至此地步。有人说萧千绝的武功以诡异见长,那是小看他了。三大弟子中,萧冷得其诡异狠毒,伯颜得其刚猛锋利,萧玉翎独得其灵动飘逸。以我今日所见,你的手法以飘逸灵动见长,该是得了萧玉翎的真传吧!”

  梁萧小脸发白,咬了咬嘴唇:“好啊,你什么都知道了?”花无媸笑道:“不错,我什么都知道。”梁萧大声道:“你也要像那些老头子一样赶我走,是不是?”花无媸笑道:“你承认了?”

  梁萧虽然一百个不愿承认萧千绝是师公,但既然被人统统看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气呼呼撅嘴道:“承认就承认。”花无媸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全都知道。”梁萧一呆。花无媸又说:“我的确跟萧千绝交过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长,却是我编造出来的。如萧玉翎得其灵动飘逸,便是看着你的功夫胡诌罢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来,梁萧不由失声叫道:“你……你骗人。”

  花无媸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骗着。”又道,“你要学太乙分光剑么?”梁萧脱口道:“对。”花无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萧惊喜道:“好啊,多谢。”花无媸忽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轻声说:“只不过……”梁萧心一沉,急道:“怎么?”花无媸淡淡地道:“只不过你太傻太笨,穷一生之力也练不成呢!”梁萧一惊,叫道:“你、你说谁、谁太傻太笨,我、我……”他从小惹是生非,什么骂名都挨过,唯独没有人说他“太傻太笨”,只说他聪明过头。花无媸这一句,真把他说懵了。花清渊见状,正要出声,却见花无媸将手一挥,他脸色微变,只得颓然闭口。

  梁萧沉默半晌,大声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学得会。要不你出个题目,我一定做到。”花无媸笑道:“好啊,我考考你。嗯,栖月谷前有一片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题,也不算极难,你若解得出来,就算你聪明,随你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渊与花慕容听了这话,全都张口结舌,蓝衣美妇也瞪大了眼睛,唯独晓霜不知所云,瞧着祖母,神色茫然。

  梁萧搔头想了半天,问道:“什么叫算题?”众人尽皆失笑,花无媸也不由莞尔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说你不笨?”梁萧心觉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种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他心高气傲,轻易不肯服输,当下一口应承:“算题就算题,我一定不会输。”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无关输赢,而是……”忽见花无媸的目光逼视过来,顿然语塞。

  花无媸目光一转,笑道:“你这孩子有胆气。好吧,咱们击掌为誓,不得翻悔。”说着伸出右手。梁萧心一横,和她击掌道:“翻悔的是小狗。”隐隐听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骂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这儿,肚里咕哝。花无媸听到声音,笑道:“倒忘了你饿了一夜了。”叫过一名侍女,领梁萧下去用饭。

  梁萧刚刚出门,花慕容便叫:“妈……”花无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扫过蓝衣美妇,美妇拉起花晓霜道:“晓霜,咱们回去。”花晓霜笑道:“妈,咱们去陪萧哥哥吃饭。”美妇见梁萧粗野无礼,心中很不喜欢,想要回绝,又见花晓霜兴致甚高,不忍拂她之意,只好答应了下来。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远,皱眉说:“妈,你故意为难他么?给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机十算’!”花清渊也道:“不错,那十道算题穷究天理,别说天机宫内无一人解得全,放眼天下,也无一个人解得出来。”一时愁眉苦脸,好不为难。

  花无媸盘膝闭目,冷笑道:“你们想让他学会‘太乙分光剑’?”兄妹俩对视一眼,花清渊道:“他本性不坏,而且救过孩儿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虽顽劣,但紧要关头,还是满合人心意的……”话未说完,花无媸张眼冷笑:“若不是这个缘故,就凭他会萧千绝的功夫,我早就废了他,哪儿会跟他拐弯抹角?你可知道,当年萧千绝闯入括苍山,守在石箸双峰之下,连伤我宫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无想也死在他手里。哼,若非太乙分光剑,谁能逼得走他?我会将这门镇宫绝学教与他的传人吗?”她目透寒光,与方才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慕容道:“杀鸡焉能用牛刀,妈你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这小子对数术一窍不通,随便出几道题就打发了,何必用天机十算难他?”花无媸瞧她一眼,冷冷道:“这叫万无一失。若出别的题目,你不知好歹,说不定会暗地里教他来挤兑我。”花慕容被她一语道破机心,面红耳赤。花无媸又说:“话说到这儿,我要入定了。你们传令下去,宫中任何人都不得指点那小子半点学问,传授他任何武功,若有违抗,依宫规论处。”她扫了儿女一眼,冷笑道,“你们两个人也不例外!”说着闭上双目,花氏兄妹无奈对视一眼,双双退出琴心水榭。

  花慕容出了门,发愁道:“哥哥,现在怎么办?”花清渊叹道:“母亲心意已定,绝无更改,只有让我劝劝梁萧,叫他放弃学剑。”花慕容摇头道:“这孩子人儿虽小,性子却很固执,怕你劝不动他。”花清渊苦笑道:“尽人事,安天命吧。”转身问明丫鬟,得知梁萧去了西北的“画眉轩”用饭。

  还没进门,便听梁萧叫嚷:“你瞧我作什么?哼,叫我吃饭也不自在!”接着传来花晓霜的声音:“萧哥哥,你吃饭的样子满奇怪!”梁萧道:“奇怪什么?”花晓霜笑道:“你老用手抓,别的人都不这样!”梁萧冷笑道:“这样吃才痛快,我才不学那些假斯文,斯文又不能当饭吃。”哼了一声,忽又好奇,“这个穿蓝衣的婶婶,你就是晓霜的妈?”

  蓝衣美妇道:“是呀!我姓凌,名霜君。”口气冷淡,似乎有些不快。却听梁萧笑道:“你们俩长得好像。”凌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难道你不像你妈妈?”梁萧道:“妈说我长得像爸爸,爸爸又说我长得像妈,到底像谁,我也不知道。”说到这儿,忽地默然。

  花清渊在轩外徘徊了半晌,叹了口气,还是跨入门内。梁萧眼圈红红的,正在发呆,瞧他进来,跳起来道:“花大叔,你来得好,快带我去看那个什么算题!”花清渊被他这一叫,想好的说辞都派不上用场,迟疑道:“这样急?还是休息一天吧!”梁萧拉住他衣袖,嚷道:“我要看,我要看!”

  花清渊拗不过他,只得带梁萧出门。走了一里路程,来到“两仪幻尘阵”旁边的一块青石壁前,说道:“就是这里了。”梁萧见石壁上刻满种种奇怪符号,或尖或圆,或横或竖,另有许多文字,但文辞雅奥,涵义高深,梁萧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结尾处有一大块褐斑,染得字符模糊不清。

  梁萧瞧了半晌,忍不住问:“花大叔,这写的什么?”花清渊叹道:“这叫天机十算,是天机宫先代高人写下的十道算题。”梁萧道:“怎么我一点也看不明白?”花清渊神色一黯,说道:“萧儿,你定要学剑法么?”梁萧点头。花清渊叹了口气,沉默一时,说道:“若你定得解这十道算题,我也不拦你,只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无人,方才低声道,“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去天元阁里看看古代算学大家的笔记,实在算不出来,千万不要勉强。”梁萧点头道:“我一定算得出来的。”花清渊唯有苦笑,拍拍他头,寂然去了。

  梁萧瞧到傍晚,天地昏黑,脑子里全无头绪。回房睡了一觉,次日一早起来,向一个侍女打听天元阁的所在。侍女将他带到一座巍峨的阁楼前,说道:“这便是了。”梁萧见这天元阁方圆五十余丈,高达九层,心中惊讶。

  那侍女又说:“天元阁藏了易学、算经、天文历法。以天元阁为轴,向东是‘冲虚楼’,收集十万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经、中土译本、禅宗公案及藏密经典;南方的是‘大智府’,放着诸子文章、哲人经传;向北是‘风骚小筑’,古今诗文都在里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庐’;东南方是‘药王亭’,收藏历代医典,不过昔日神农尝百草,医农相通,是以农林渔牧典籍也在里面;西北是‘九州园’,藏有山河地理图、诸方鸟兽考;东北是‘灵台’,收集了天下机关图纸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万别去,那儿由明先生守着,他凶得很呢。”

  梁萧深有同感:“姐姐说得对,那个明老头不是好人,上次还摔了我一跤,哼,我早晚要报仇的。”侍女笑道:“原来你吃过苦头了,呵,这里说说倒好,别让他人听到了!”梁萧哼了一声,道:“听到就听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懒得管你,你吃了亏不要叫苦。”梁萧笑道:“不叫苦,嗯,姐姐叫什么名儿,日后我来找你玩儿。”侍女笑道:“我住在西边众香坊,你说梅影,大家都认得。”咯咯一笑,转身走了。

  梁萧进了阁中,只闻书香扑鼻,夹杂着樟脑气味,满眼重重叠叠,尽是新书旧籍,坟典索丘。有两个婆子阁内拂拭灰尘,有人进来,也不抬头。梁萧东瞧西望,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那书看似古旧,颜色泛黄,封页破败,上书《易象别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的文字梁萧全不认识,便又抽了一本较新的图书,梁萧不认得书面上的“潜虚”两字,却认得落款“司马光”三个字,心想:“这司马光是什么人?”皱眉一翻,头大如斗,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却是《垛积拾遗》,不知何人所写。梁萧只觉书中的符号与石壁上的有些相似,可是琢磨良久,还是全无头绪。接着又拉了一本《洞渊九算》出来,符号眼熟,翻来覆去,也看不出名堂。

  梁萧东逛西转,直到红日平西,翻了二十多本书,却没一本看得明白。他心头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烧了这一屋子怪书。悻悻返回住处,生了一宿闷气,次日又去翻阅。这次运气更坏,所寻的书更为艰深,别说内容,文字也不认得一个。

  这么过了十多天,梁萧两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但想到父母仇恨,又拼命死看。他哪知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学宗师、算学大家生平心血所积,以这些大数家的造诣,传世的学问莫不奇难艰深,众所周知的东西,反而不会细说。好比一座座悬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萧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顶尖儿,却不知怎么上去。

  又过了几天,梁萧终于摸出些门道,他专拣最破最旧的书出来,直觉这些书应该比新书易解。虽不尽然,但他挑出的古书中,确有不少是算学的根基。只是这些书籍越古老,文字也就越古奥,多有古篆金文。梁萧自小不爱读书,只勉强认得几个字,又如何看得懂这些古文?可他向来自负,别人不教,他也耻于求人。硬看了一个多月,装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怪字怪图,但要他说出涵义,却又一个也说不上来。

  这日,梁萧看了半天书,心灰意冷,望着穹顶发呆,隐约听到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花晓霜。花晓霜见他双颊深陷,两眼无神,头发乱糟糟的,不由心中一酸,握住他的手颤声说:“萧哥哥,你病了么?”伸手探他额头,并不烫手,始才放下心来,“好久都不见你了,昨天听梅影姐姐说你在天元阁,人家专程来瞧,可叫了好几声,你也不理!”梁萧“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书。花晓霜见他神情冷淡,好生没趣,便傍着他坐下,瞧了瞧书上文图,恍然道:“萧哥哥,你在看《九宫注疏》?”

  梁萧应声一颤,抬眼问:“晓霜,你看得懂?”花晓霜点头说:“以前学过一些,可我脑子太笨,不大会算,所以上次在‘两仪幻尘阵’就出了岔子。”她微露羞赧,笑了笑,“说起算术,天机宫里,奶奶最厉害了。”

  梁萧想了想,指着第一页的图形问:“这只乌龟是什么?”花晓霜道:“这是九宫图,又叫洛书。传说中黄龙负图,出于黄河;神龟驮书,出于洛水,前者称之为河图,后者就是洛书。所以说,九宫之图,法以灵龟,八方之数,相加皆为十五。”她顿了顿,又道,“有人说洛书九数为算术之祖,但奶奶说,算术当分古今。古算术有三祖,河图、洛书、五行。河图化为八卦,八卦演为六十四卦,每卦之中,皆含有一个小九宫。”

  她随手在地上划来划去,说道:“九宫之中,又分阴阳奇偶之数,这是取自河图阴阳之理。九宫图有四十五个方位,每一个所在,又包含着一个八卦。”她边说边算,推演河图洛书相生之道,又划出两个图,“五行也能化作九宫,左边这个叫洛书五行成数,右方这个叫洛书五行生数,由这两个数,便可九宫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无穷……”

  她由浅入深,口说手比。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两个时辰,明白了不少,拿起书来,再不是满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挠腮,又拿出一本书,问道:“这个又怎么说?”花晓霜翻看了一下,笑道:“这和古算术不同,该是今算术了。《九章算术》集古算术之大成,今算术缘自汉代刘向,汉代的张衡与曹魏的刘徽也有论述。真正自成一家,却是北朝大家祖冲之。他以方廓圆,计算圆周率。后来在《洞渊九算》中,有人将这一法子推演变化,数形相合,计算未知之数。据说我家先代有人用这法子解到上九层的‘天’层(按:便是计算欧洲算术的X正九次方,有人将这个误解为九个未知数)与下九层的‘阴鬼’层(按:相当于X的负九次方)。到了后来,家曾祖元茂公创建演段法(按:类似后世算学中线性方程组求未知数),将数形分割开来,进而化为‘天元术’。曾祖将‘天元术’推至四元,可求太阴、太阳、少阳、少阴四大数。”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这部分太难,我也不大明白。”她说到这儿,有些头晕,便自怀里取出金风玉露丸,吃了一粒。

  梁萧迟疑一下,忍不住问:“晓霜,你……到底生了什么病?”花晓霜摇头说:“我不知道,爸妈也从来不说。前段日子,我病得厉害,爸爸和姑姑就带我去崂山见吴爷爷,吴爷爷是个了不得的神医!”她说着笑了笑,“我回来时病好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头晕,但吴爷爷让我别担心,说他会治好我的。”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萧哥哥,你见过大海么?”

  梁萧茫然摇头,花晓霜含笑道:“大海好大,一眼都看不到边。据说在崂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说清晨风寒,不许我去。”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大有遗憾,梁萧瞧着心中生怜:“不打紧,将来我陪你看去。”

  花晓霜双眼一亮:“当真?”梁萧道:“当真,要不拉勾儿。”他用小指勾住晓霜的小指,“金勾银勾,说话不算是小狗。”二人对望片刻,放开手齐齐发笑。花晓霜又接着讲解,俨然一个小小老师;梁萧则乖乖听着,从顽劣童子一变为最听话的学生。

  从这天起,花晓霜每天都来天元阁,梁萧有不明的地方都向她请教。所幸都是基础,花晓霜家学渊源,古篆铭文全都认识。二小言和意顺,相处了几个月,梁萧大致弄明白了。天机十算中,前四题是古算术,后六题是今算术,这十道算题,无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绝大难题。

  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不论武功学问,不钻研则已,一旦入门,便泥足深陷。转眼过了大半年,花无媸本以为梁萧顶多十天半月便会知难而退,哪知一年过去,这小子还是赖着不走。心生诧异,暗中派人查探,才知道花晓霜时常去天元阁给他解说,不由大为震怒。但花晓霜年幼多病,不好惩处,便禁止她再接近梁萧。花晓霜心里委屈,可祖母言出如山,那也无如之何。

  梁萧到此,却已脱离了一无所知的境地,走出云雾深处,眼前天地一宽。没有花晓霜,也困他不住。他于算学一道天分极高,只觉算术之妙远胜武功,越是烦难,越要超越,一时神游其中,当真忘乎苦乐。

  斗转星移,又过四年,梁萧循序渐进,从河图洛书看起,看完了战国鬼谷子的《鬼谷算经》、孙武的《孙子算经》;郑玄、王弼等历代大贤的《易经》论著,扬雄的《太玄》,司马光的《潜虚》;汉代的《九章算术》、《五曹算经》、《张丘建算经》,祖冲之父子的《缀术》。渐由古算术进入今算术,先后算完《辑古算经》、《洞渊九算》、《数术九章》、《测圆海镜》,还有天机宫先祖留下的数十卷《天机笔记》。但天机十算依然难解,他不得不参阅各代历法、机关算学,推演天地之变、日月之行、建筑构造之理。为求一解,往往读书无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时候,梁萧解出第一题“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数”,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数”。这三大数早已有图形传世,但如何返璞归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数”,却鲜有人知。总而言之,就是九宫八卦之间的正反变化。

  解出第一题后,梁萧一发不可收拾,相继解出“太玄两难”。这两道难题出自扬雄的《太玄经》,《太玄经》是汉代张衡制造“候风地动仪”的数术根基,繁复精深,多有疑难。次月,梁萧又解开了第四算“双手十指题”(按:即后世数术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化,德意志大算学家莱布尼茨三百年后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按:历法推算的难题)。随后是“治河图”,是一道以数理形的算题,用演段法计算黄河治水的土石方,计算庞大无比,梁萧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题解得较快,是用垛积术(按:宋元算学中解决高等数学数论问题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问”。

  八、九两题全是天文计算,十分繁难,进入了当世最顶尖的天元四元之术。第八算是“子午线之惑”,测算子午线的精确长度,不仅要计算,还要实地测量,着实大费周折;第九算是“日变奇算”,用四元术求太阳的盈缩积差。算到后来,已然脱出四元之限,化为五元,任一算经也无,梁萧不得不自行参悟。在这道题上花了整整三月时光,终于解到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寻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萧算了三月,不得门径,但他积山九仞,不肯功亏一篑,当下翻看典籍,边学边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萧形销骨立,动则心跳气喘,终于有一天病倒了。这时天机宫上上下下,凡是知道“天机十算”来历的,全都当梁萧是疯子。梁萧心气极高,总想一口气解出天机十算,一鸣惊人,只要一道题没解,决不透露半点儿风声。花清渊兄妹来探望他,也不知道他连破九题,只当他长久以来一事无成、积郁成疾,都是一阵长吁短叹,反复叮咛说:“你才入门,解不出来,也是应该的。”二人不便直言花无媸设局陷他,所以说得十分委婉。梁萧却会错了意,只道这十题他们都已解出来了,一时更觉焦虑,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默算不已。

  天机宫名为天机,以算学为立宫之本。仅看藏书阁楼以太极八卦排列,天元阁独占太极之位,就知道宫中主人对算学如何看重了。

  “天机十算”本是天机宫历代算学宗师所留,其中虽有若干古今名题,更多却是宗师们生前无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墙上,以待后人解答。但是,当算题刻到第八算时,百年来无人能解,直到“沧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奇才天纵,解完八算以后,陆续给出了两道算题。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开了。到了这个时候,花元茂算学之妙,旷古凌今,但他犹不满足,又给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这已不是计算,而是挑战自己。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尽心血,终于无法解出这一题,最后精气衰竭,吐血而终,年仅三十八岁。身后留下一对男女,那时长女花无媸尚未及笄。梁萧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临死前呕出的心血。由于前代宗师害怕后人投机取巧,荒废钻研之道,便留下祖训:算出壁上算题者,只许给出义理结果,不许给出解法。所以花元茂死后,花无媸又从头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术,便觉无以为继。如果有人知道梁萧连破九题,天机宫早就天翻地覆了。

  梁萧不明就里,忧心忡忡,病情自然一天重于一天,针砭药石皆不见效。众人见这情形,只当他必死无疑。花晓霜从侍女口中隐约知道,在花无媸面前大哭了一场。花无媸虽然天性凉薄,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愧疚,终于答允凌霜君带着孙女过去。花晓霜一进屋,见梁萧病成那样,忍不住拉着他手,泪如泉涌。凌霜君也觉心酸,背过身子,不愿细看。

  梁萧听到哭声,张开眼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少女,正在哭泣抹泪,辨认半天,才认出是花晓霜。少女双髻已脱,身量拔高,更显怯弱,着一身百蝶裙,脸色苍白依旧,五官轮廓却分明了许多。梁萧见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动。花晓霜一愣,梁萧又动了动嘴唇,花晓霜探过头去,隐约听他说:“晓霜,扶我去石壁那边。”花晓霜落泪道:“萧哥哥,你还要算么?”

  梁萧叹道:“有题没……没算完啊,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晓霜忍不住失声痛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抹了泪,把梁萧的话告诉凌霜君。凌霜君虽觉不妥,但她从来不愿违拗女儿,只好派人把梁萧抬到石壁前。

  梁萧靠在花晓霜怀里,呆望那片石壁,忽地生出一个念头:“若能死在这第十算下面,倒也无憾了。”一时间竟将仇恨往事尽皆抛开,拾起一根树枝来,随手在地上指划。

  花晓霜忍不住问:“萧哥哥,这是第几算?”梁萧哑声道:“十算。”花晓霜自幼体弱多病,家人怕她过于劳心,没让她知道这些熬人心血的算题。她听了以后,只随口应了一声,想了想说:“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物么?”

  梁萧一愣,花晓霜又说:“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地因之变成歪斜。所以啊,太阳总是从东边出来,滑向西方。你再瞧啊,月亮时常不圆满,太阳也有天狗蚀日的时候。正所谓,天地歪斜,日月有亏,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么?”这番话梁萧闻所未闻,不觉一时怔住。

  花晓霜见梁萧神色迷惑,又道:“我从小生病,总觉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么,很不痛快。妈妈就对我说,一个人啊,总会有些遗憾,不可能将所有的好东西都弄到手。古时候一位老先生说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蔽,大盈若冲,其用无穷。’他还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若操之过急,就是天地间的风雨也不能长久。萧哥哥,你何必如此固执,即使现在算不出来,日后还可以慢慢算的!”

  梁萧从没想过这个道理,听了这番话,一时痴了。这时花清渊匆匆赶来,脸色铁青,看了梁萧一眼,忽向凌霜君低喝:“你糊涂了?怎么把他抬到这儿来?你想害死他吗?”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头道:“是我的不对,我这就送他回去。”花晓霜想要辩解,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亲自来抬梁萧,一旁的仆童来帮忙,也被她一把推开。

  花清渊傻了眼,忙道:“霜君,对不住,我一时心急了。”凌霜君双眼微红,冷笑道:“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却从没见你为我心急过……”花清渊知道她想说什么,忙说:“是我不对,要打要骂随你,要不,我给你磕头也行!”凌霜君咬咬下唇,扬声说:“花清渊,你别以为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就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花清渊面红如血,嘴唇发抖。花晓霜先为梁萧伤心,又见爸妈这么吵嘴,心头一急,不觉头晕目眩。这时忽听梁萧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晓霜大喜,叫道,“萧哥哥,你真想通了?”梁萧闭目片刻,抬眼说:“我想通了,不算了。”

  花清渊一愣,将他抱起,笑着说:“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说着瞟了凌霜君一眼,见她皱着眉头,胸口起伏,只好叹了口气,先将梁萧抱了回去。

  梁萧心病一去,不药而愈,没过多久,就能下地行走。说起来,也幸好他没有强算“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无法可解的一道算题。直到四百年后,西洋国法兰西,出现了一大拨算学奇才,以西洋算术为根基,最终另辟蹊径,方才解开。但也仅得其法,若要计算,穷一生之力也不可能,又过数百年,借机械之助方得随心所欲。花元茂一代奇才,死得忒冤了。

  又过三四月光景,梁萧大体康复,心想:“这些年我只顾钻研算学,武功全都荒废了,只怕终此一生,也不及萧千绝了。”他解不出“天机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剑”之想。何况当年击掌为誓,就算花无媸愿意传他,他也无脸再学,一时满心凄凉:“我已竭尽全力,爸爸黄泉之下想也不会怪我。唉,那九道算题,无论放到哪本算经里面,都是压轴压卷的题目,可我也一一解开了。以我的能耐,第十道算题根本无法可解。晓霜说得对啊,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这些日子,花清渊起初常来看望,但都来去匆匆,愁眉不展。梁萧好转以后,他来得更少了。花晓霜从那日以后,再没来过。梁萧呆了两日,烦闷寂寞,他这些年只在天元阁与住处来回,许多地方都没去过。

  步出房外,梁萧恍恍惚惚行了一阵,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由拍着石壁寻思:“晓霜说得对,如今算不出,来日难道算不出来?如果死了,连来日也没有了。”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梁萧寻思当年困在石阵,任人摆布,如今通晓周天万象、阴阳易理,不知道还会不会被困住。他有心一试,细观阵法,但觉一目了然。走进阵中,仿佛行走于旷野,心头真有说不出的畅快。

  四顾石像,又想起当夜所悟的武功。那时时间短暂,只学会了几十尊石像的招式,其他的石像还来不及揣摩。于是伸展手足,练起那套“大贤心经”。这一练之下,心中竟又电光石火般悟出许多妙谛,一时大感惊讶。再瞧石像,只觉所想所悟,比起当日,何止高明了十倍。

  这道理说来简单,天机宫的武功以数术为根基,花流水的武功也脱不了这个根基。花元茂如果发现石像之谜,也会成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学,对武功兴致全无,根本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观察石像。

  梁萧越揣摩,越觉石像奥妙无穷,日日呆在阵里,参透石像武功。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梁萧将八百圣贤像全都练完,忽又发觉,石阵还有若干奥妙。仅看石像,彼此间总有些无法贯通,须得将石像在阵法中的方位变化融入武功,前招后式才天衣无缝。他悟到这个地方,对这立像前辈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仪幻尘阵”以天机三轮带动,也生出了九般转法,梁萧由这阵法运转,变出了一套身法。他将这身法练了数日,这一日跨出一步,忽想:“这一步如以九宫变化,或许更是巧妙。”想着重新迈出,哪知本该四步的路程,却被他一步走完,一时大为震惊,想起了一门武功。

  他幼时贪玩好耍,却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讲述“三才归元掌”精义,梁萧没有刻意去听,但也记下大半,这时细加回想,竟还记得两三成。当时他听父亲讲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只觉况味无穷。当下画出九宫图,按文靖所说的拳理,推演了半个时辰,便倾尽了“三三步”的奥妙;再以“三三步”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归元步”才穷尽,梁萧心中惊讶:“这步法比起石阵身法,似乎还要厉害一些,可惜我功力浅薄,走不到九九归元的地步。”

  他解到这里,心胸舒畅,漫步走出石阵。但见茫茫烟水间,数叶“千里舟”盘旋往来、撒网捕鱼,舟子们悠然自得,以诗词遥相唱和,清扬歌声,响彻湖上。

  梁萧听了一会儿,抬头向两壁看去。只见山崖之上,两行巨字依然如故:“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

  梁萧心中反复吟咏数遍,恍然有悟:“所谓竖尽来劫,说的是逝者已矣,将来的事无人说得明白,河图洛书未卜先知,皆是虚妄;所谓横尽虚空,指的是天上地下,变数甚多,没有任何事物当真可以依恃,能够始终依恃的唯有自我。这竖尽来劫,横尽虚空,不就是说:萧千绝看似不可战胜,将来也未必不能胜过,胜他的关键不在别人,只是在我梁萧自己。可惜我这五年来,只想着学别人的剑法,热脸尽贴了冷屁股。哼,难道我就不能凭一己之力,练出打败萧千绝的武功吗?”想到这里,陡然发现了一个崭新境界,豪气顿生,哈哈大笑。这一笑,方觉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细密茸毛微微扎手,忽忽五年时光,已让垂髫童子长成了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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