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失了出洞良机,懊丧之余,转头细看,来人竟是雷震和楚羽,两人手箍铁镣,委顿不堪。雷震的额上更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夫妇俩也认出梁萧,纷纷散开,各站一方,将他团团围住。

  楚羽厉声道:“小贼,我找得你好苦。”梁萧没好气说:“你找我做什么?”楚羽道:“星儿是你杀的么?”雷公堡被焚以后,楚羽在后山发现了儿子的尸体。她悲愤欲绝,左思右想,疑到梁萧与柳莺莺身上,这时询问,只为印证心中所想。

  梁萧心想:“他儿子不是我亲手所杀,但我伤他在先,他也因我而死。”便点了点头,说道:“一半是我杀的。”

  夫妇俩听了这话,浑身发抖,均想:“不错,他算半个凶手,另半个凶手是柳莺莺,他俩联手杀了星儿。”

  雷震按捺不住,一拳袭向梁萧后心。怎料铁链缚手,还未出拳,铁链叮当作响。梁萧应声移步,运掌将他拳势拨开。楚羽见梁萧这一拨后招无穷,生怕丈夫吃亏,抬腿飞踢,却忘了足上镣铐,一跤绊倒在地。

  雷震双掌挥来,梁萧无奈扬起算筹,使招“负心薄幸”刺他心口,雷震匆忙跳开。楚羽站起身来,抓起一枚算筹,也以筹代剑,使招“金风弄菊”,连出三剑。

  梁萧欺她行动不便,使招“心灰意懒”,只听“哒哒哒”两筹交击。楚羽前招后招均被梁萧化解,不觉心生惧意,急使一招“长恨春归”,径取守势,算筹纷纷扬扬,宛若春城飞花。梁萧见她手足被缚,攻守仍合法度,不由暗自佩服:“天香剑法果真有些门道。”两人斗得数招,楚羽碍于镣铐长短,双手施展不开,左右均露破绽。梁萧看得清楚,使招“心肠寸绝”,算筹自右刺中楚羽肩窝。楚羽算筹拿捏不住,“啪”地落在地上。

  雷震生怕梁萧再下毒手,情急大喝,将石桌掀起,扫向梁萧。石室逼仄,雷震拿到这般沉重兵器,大占便宜,凭着一身蛮力,将百余斤的青石桌舞得呼呼生风。梁萧无隙还手,片时间被逼到墙角。雷震心中暗喜:“老子把你砸成一团肉饼,以慰我儿在天之灵。”聚起浑身气力,将石桌奋力扫出。梁萧背抵墙壁,情急智生,一蜷身,贴地滚出。耳听得上方“轰隆”一声,石板砸在墙上,石屑纷飞,整座石室为之震动。

  梁萧轻叫一声,弹腿横扫。雷震无奈双腿被缚,躲闪不及,当即马步下沉,气贯双足,欲要硬接。怎料梁萧这一腿本是虚招,趁他沉桩站马的当儿,闪电般抢入他怀,一肘撞中“气海”穴。雷震身形一僵,手上石桌落下,砸中脚背,痛得他惨哼一声,仰天栽倒。

  梁萧好容易击倒两人,气喘吁吁,还未说话,肩头忽被一物打中。他只当是暗器,心头一惊,谁料那物滑不溜秋,滴溜溜又滚落地上,定眼看去,却是指头大小的一颗明珠。一愣神,穹顶上的明珠纷纷落下,落在地上,一跳数寸。原来,雷震砸中石壁,震落了穹顶上的明珠。一时间,室内三人或站或坐,瞧着明珠雨落的奇景,都不禁目瞪口呆。

  明珠落尽,梁萧抬眼望去,七夕星图荡然无存,唯有“牛郎”、“织女”二星,仍然嵌在穹顶。

  楚羽见梁萧皱眉望天,若有所思。只当他在寻思如何摆布自己夫妇,心中忐忑,色厉内荏道:“小贼,要杀便杀,不要想些恶毒法儿折磨人。”梁萧看了两人一眼,心想:“韩凝紫必是恨我不肯打开铁盒,是以明知我内力已失,还将两个大对头关进来折磨我。”略一沉吟,问道:“你们为何被关进来?”

  两人输了一阵,气焰大减,对视一眼,雷震哼声道:“你干么不先说你怎么关进来的?”梁萧微一冷笑。楚羽怕他要下毒手,忙向丈夫丢个眼色,嘴里说:“也罢,大家境遇一般,告之你也无妨。咱们追踪那贱……嗯……那柳莺莺时……”她本欲直呼贱人,又恐激起梁萧之怒,半途改口,“忽地听到风声,‘纯阳铁盒’落入韩凝紫手里……”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问,“此话当真?”

  梁萧道:“后面又如何?”楚羽听他答非所问,心中暗恼,偏又不敢发作,只得道:“韩凝紫与柳莺莺蛇鼠一窝,也是出了名的女贼!”偷眼瞧去,见梁萧神情木然,不觉心中怪讶:“柳莺莺被我含沙射影地辱骂,这小子也不生气?”略一沉吟,又道:“我们几经曲折,找到这个残红小筑,哪知庄内机关处处,我们一个不慎,竟被陷住。”她说到此处,露出懊恼。

  梁萧点了点头,挥筹解开两人穴道。两人一愣,却听梁萧说:“你们想出困么?”雷震跳起来,叫道:“那还用说!老子砸破了门,再与你算账。”不由分说抓起石桌,用力砸向石门。一声巨响,石板粉碎,石门上多了一道凹痕,雷震虎口流血,呆在当场。

  梁萧失笑道:“石门厚达三尺,外面还有铁板。蠢驴啃石头,牙口很硬么?”雷震面皮涨紫,怒道:“小贼只会说大话。”梁萧道:“我不是说大话,大家齐心协力,也许真能出困。”楚羽忍不住说:“愿闻其详。”

  梁萧淡淡一笑,说道:“试想一想,韩凝紫身在石室,外面忽被锁死,该当如何?”楚羽奇道:“谁敢锁她?”梁萧沉默一下,叹道:“世事莫测,情人尚且变心,夫妻也会反目,韩凝紫未必就没有倒霉的时候?她狡如狐兔,怎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这话别有所指,楚羽、雷震却想起自己为纯阳铁盒反目一事,脸上均是一热。

  楚羽说:“难道室内有脱困的机关?”梁萧道:“不错,但烦雷大郎给我垫垫脚。”雷震跳了起来,叫道:“呸,干吗是我给你垫脚?不是你给我垫脚?”梁萧笑道:“你比我长得壮!”雷震面皮泛紫,还欲叫嚷,楚羽在他耳畔窃语数句。雷震咬牙道:“罢了,臭小子,出了这鸟地方,我们再计较。”当下躬身蹲下,让他踩在肩上,两人相叠,恰好够着室顶。

  梁萧观察一阵,二指成剪,忽向两颗明珠插去,但觉应指而入。嘎嘎数声,左壁石书橱左移,裂开一道石门。三人均是一惊,梁萧更觉奇怪,本当开的必是室门,谁料石室中另有暗门。梁萧跃到门前,里面黑黢黢、寒浸浸的湿气涌了出来,激得人汗毛直竖,不由沉吟:“你们守在这儿,我进去看看。”

  楚羽眼珠一转,冷笑道:“慢来,若是出口,你怎么办?”梁萧道:“招呼大伙儿一同出去。”楚羽摇头道:“不成,要走一块儿走。”梁萧心知她害怕自己寻到出口,将暗门封死,便说:“一起走就一起走!”说罢当先进门。

  暗道中窒闷阴冷,梁萧左右触摸,却是一片石壁,凸凹不平,冷冰冰满是露水。他猜想此地是一座天然山腹,若是一条通道,却又通向何处。沉吟间,扑棱棱一声响,梁萧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半空中似有黑影掠动。又听身后楚羽牙关得得直响,雷震倒是冷静许多,沉声道:“二娘别怕,多半是蝙蝠!”

  梁萧揣摩既有蝙蝠掠过,这洞中该有出口,左顾右盼走了十步,前方透来一丝微光,不觉心中狂喜。正待抢前看个清楚,忽听楚羽在右侧惊呼。他未知发生何事,方欲掉头去看,忽觉左侧劲风急来。梁萧往右一闪,偏开数寸,忽觉肩胛拳风袭来,忙又向前一蹿,才知楚羽叫嚷,本是声东击西。

  雷震又喝:“小畜生,再吃爷爷一拳!”又是一拳击出。梁萧未及闪避,左方一掌快速袭来,心知必是楚羽。刚要后退,不防楚羽绕到他身后,挥舞竹筹刺来,黑暗中刺中他的左胁。梁萧痛哼一声,不待楚羽再下杀手,展开“五五梅花步”,向后一掠而出。

  楚羽一意为儿子报仇,拼力追赶。赶出丈余,肩头撞上一个东西。这时四周漆黑,视物不清,她只当撞上石块,正想绕行,忽地身侧风起,隐有金刃劈空之声。她纵身急闪,招呼:“大郎,小贼在这儿。”避过来剑,使招“天花乱坠”,反刺回去,谁知刺中一个硬物,竹筹“喀嚓”折断,虎口一阵剧痛。

  楚羽心觉有异,转身欲走。回头一看,心中叫苦,身后那扇石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继而又听雷震连声虎吼,铁镣摇得哗啦作响,似乎与人搏斗。

  楚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心惊肉跳,惶惑难言。忽觉左侧劲风袭来,她躲避不及,左腿一痛,居然中剑。楚羽闷哼一声,四面八方风声大起,心中大骇:“小畜生武功如此之高?”想着惧意大生,听风辨位,向右闪出,可惜手足被缚,心到手不至,身法腾挪不灵。不消片刻,手臂又吃一剑,雷震的惨哼也同时钻入耳中,楚羽十分惊恐,尖叫:“小畜生装神弄鬼,哎哟……”腰胁再吃一剑,对手出剑奇快,一剑得手,二剑又至,直奔她后心。楚羽眼看难逃,手臂一紧,被人拉了个踉跄,恰好避过这一击。

  楚羽喜极叫道:“大郎么?”话音方落,忽听远处传来雷震的怒喝,恍然道:“小畜生,是你?”运劲一挣,却未挣开,只听梁萧冷哼一声。楚羽心冷如冰,暗忖落入大敌手中,不知他要如何折辱自己,一时恐惧更甚,叫道:“小畜生,放开我……”梁萧一言不发,提着她躲过四面纵横剑风,直到一处角落站定。

  楚羽惊魂略定,她在暗中呆久了,目力渐渐适应,瞧得远处黑影幢幢,似有许多人在暗中移动,但不知为何,除了雷震,竟无一人出声。楚羽不由得牙关相击,颤声道:“那、那是什么鬼、鬼东西?”

  梁萧道:“不是鬼,是铁人。”楚羽怒道:“你设下的?”出口方觉失言,忽觉温热液体滴在脸上,诧道:“你也受伤了?”梁萧冷冷说:“这铁人阵设在暗道中段,不知被谁撞开了机关。”楚羽暗叫惭愧,恨声道:“韩凝紫好毒。如果生离这里……”话没说完,雷震发出一声惨呼,一时心如刀割,凄声叫道:“大郎,你、你还好么……”雷震又哼一声,却不答话。楚羽听他出声,略略放心,只是连声叫唤。

  梁萧听她叫得凄惶,心生恻然:“她已死了儿子,再没了丈夫,孤苦伶仃,岂不可怜?”他自幼丧父失母,最见不得他人生离死别,一时热血冲顶,将双方的嫌隙抛在脑后。注目一瞧,铁人移动并不迅快,但因数目众多,出剑密集,令人躲闪不及。

  他瞧了一个空当蹿入阵内,耳听四面八方风声大作,五六只剑密集刺来。梁萧听风辨位,避过数剑,眼前微光忽闪,虽只一线光明,可他眼利,已瞧见一尊铁人举剑劈来。这剑招眼熟,梁萧心念一转,猛地想起,铁人用的竟是穿心七式“摧心断肠”一招中那名男子的剑招。

  梁萧不及多想,依那女子的招式,拧身避过来剑,“夺”的一声刺中铁人胸口,刹那间,他只觉算筹向内一陷。铁人发出一声叫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跟着徐徐停了下来。

  梁萧恍然大悟,转眼一瞧,果不其然,铁人使的均是“穿心七式”里男子的剑招。每尊铁人仅会一招。他明白这个道理,施展“穿心七式”中的女子的剑招,逢招破招,左一刺,右一刺,招招刺中铁人心口。

  铁人心口正是机关枢纽,一旦刺中,马上停止运行。片刻间,梁萧杀出一条路,抢到雷震身前。雷震半站半蹲,手中铁锁乱舞,形若癫狂。梁萧飞也似绕他转了一圈,一阵乱刺,将周遭铁人全部制服。

  雷震伤疲交加,四面威胁一去,身心俱驰,瘫倒在地。梁萧见他狼狈,不忍再行报复,叹一口气,将他拖回死角。楚羽接过雷震,只觉丈夫皮肉翻卷,浑身染血,忍不住抽噎起来。雷震怒道:“二娘,哭什么?别让小贼笑话。”又向梁萧叫道,“臭小子,要杀就杀,少装好人,我不领你的情!”

  梁萧懒得理他,想起方才所见光亮,举目四顾,左侧似有个细小孔洞,白光如柱,自外透入,于黑暗中有些晃眼。

  他猜到出口便在那里,制住挡道铁人,移到近前,摸到一面石壁。小孔设在墙上,透过孔洞瞧去,外面竟是一间石室。四壁各燃一盏长明灯,火光摇曳,照得上下通明。地上叠着五口木箱,箱角均是包了黄铜。

  梁萧摸索四周石壁,没有发现机关,正觉失望,忽听传来人语,他心头一动,透过孔洞瞧去。石室门户陡开,阿冰笑吟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道士羽灵。阿冰扫视室内铁箱,压低嗓子说:“死冤家,这便是韩凝紫的藏宝窟了。”她一改常态,神色妩媚,说话也十分娇柔,直呼韩凝紫的姓名,似乎毫无敬意。

  羽灵一双眼在室内骨碌乱转,忽地搂住阿冰,笑嘻嘻地说:“好阿冰,我爱死你了。”阿冰白他一眼,啐道:“你爱的是我,还是这些宝贝呀?”羽灵笑道:“还用问。千万珍宝,也及不上你一个。”他轻轻拢起阿冰的秀发,在她耳边低笑道:“好阿冰,你是我的活宝贝儿。”

  阿冰粉面羞红,亦喜亦嗔地瞪他一眼,轻哼说:“愿你心口如一。”羽灵急道:“我对天发誓……”阿冰捂住他口,笑道:“好啦,别说那些吓人的话,我信你还不行吗……”她往日一派冷淡,此时骚媚入骨,和羽灵调笑一回,忽又叹道,“死冤家,我、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羽灵笑道:“放心,韩凝紫自身难保,哪有闲功夫来这儿?”阿冰道:“我是她养大的,终有些过意不去。”羽灵冷笑道:“韩凝紫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道,稍不顺意,她便会取你性命。”阿冰点头道:“但愿就此摆脱她了。”

  羽灵拧断箱上铁锁,揭开一口箱子,宝光四射,耀人眼花。他抓起一串明珠,双眼似要喷火,啧啧道:“没料到,韩凝紫攒了这么多好东西。”放下珍珠,又揭开另外四口木箱,伸手翻拣。阿冰不解道:“你要寻什么?”羽灵站起身来,皱眉道:“怎么不见那只纯阳铁盒?”

  阿冰道:“黑铁盒子么?嗯,韩凝紫始终带在身边,昼夜把玩。”羽灵面露失望。阿冰不禁问:“那盒子什么来历?”羽灵道:“那是纯阳真人吕洞宾所留。吕真人中唐时得道,做下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宋哲宗时,他还在岳阳楼留下《步蟾宫》的仙词。中唐至哲宗,悠悠数百年,倘非仙力加身,怎能活这许久岁月。”

  阿冰听得神往,叹道:“咱们也能活上几百年的光阴,彼此恩爱,该有多好?”羽灵笑道:“没有铁盒,有这些金珠宝贝也不差。咱们出去,广置田产奴仆,衣锦馔玉,那日子也未必较神仙差多少。”阿冰轻轻打他一拳,媚笑说:“我不稀罕,我只要你对我好。”羽灵笑道:“那还用说,但……”眼见阿冰粉面一沉,又嘻嘻一笑,道,“那丫头怎么办?”

  阿冰回嗔作喜,笑骂:“我还当你想说什么。”含笑转身,拎入一个人,看样子正是阿雪。她身子直挺挺的,望着二人说:“冰姐姐,你、你不怕主人怪罪?”阿冰冷笑道:“你呢?你在竹林里做什么?哼,看不出你平时傻兮兮的,骨子里倒狡猾得很。”阿雪脸一红,说道:“我……我才不是来盗宝。”阿冰道:“那你来做什么?”阿雪支吾不语,阿冰冷笑道:“我知道啦,你是为那个窝囊废?”阿雪惊道:“冰姐姐,你……你怎么知道?”阿冰瞧她惊惶,暗暗好笑,说道:“还用问吗?哼,你每天炖了鸡汤让我送他,又胆大包天,向我打听竹林阵的走法。还不是为了救那个窝囊废?呵,看不出来,你这傻丫头也会动春心?”阿雪被她连讥带讽,又羞窘,又难过,泪如豆落,低头啜泣起来。

  梁萧心想:“她嘴里的窝囊废莫不是我?”回想这些日子用饭,总有一罐鸡汤,他原本也未在意,这时才知是阿雪所炖,心口滚热,暗生感动。忽听羽灵不耐道:“阿冰,别耽误了时辰。”阿冰眼中凶光一闪,盯着阿雪,冷冷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蠢丫头杀了。”阿雪吓得一哆嗦,呆望阿冰,说不出话来。

  阿冰道:“蠢丫头,你瞧我也没用,怪只怪你不该撞破我的好事。哼,下辈子你投个好胎,生得聪明些罢。”梁萧大惊,苦于不知如何破壁,眼看阿冰杀机萌动,心中焦急万分。这时忽听有人“咯”地一笑,娇声说:“唉,冰姐姐,你可真狠,偷了主人的宝贝不说,还要杀害同门?”阿冰脸色微变,一转眼,只见阿凌一派妖娆,笑吟吟倚在门前。

  阿冰眉间如罩寒霜,厉声道:“你来做什么?”阿凌笑道:“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阿冰冷笑道:“不自量力。”呛啷掣出软剑,正欲扑上,背心忽地一凉,低头瞧去,一截明晃晃的剑尖自心口直透出来。她不及细想,软剑向后一挥,转过头来。定眼望去,羽灵脸色苍白,咬唇立在墙角,左鬓少了一角,青丝飘飘,落向脚前。

  阿冰心头一迷,呆呆瞧着他,嘴角露出奇怪神气,似迷惑,又似伤心。羽灵微一哆嗦,却没说话,眼瞧着她软软倒下。

  羽灵略一失神,叹了口气,伸手合上阿冰的眼皮。却听阿凌冷笑道:“心痛了么?”羽灵直起身子,嘻嘻笑道:“你说什么话?我若心痛,怎会出手?但她对我真心一场,杀了她,心里有些儿难过。”他嘴里说难过,面上却笑眯眯的。梁萧气破胸膛,心想:“这牛鼻子太过无耻,丢了天下汉子的脸。今趟脱困而出,非得宰了他不可。”

  阿凌冷笑一声,道:“你难过?最好陪她上路。哼,省得你的好阿冰寂寞。”羽灵笑道:“阿凌,你吃什么飞醋?出主意的是你,说嘴的又是你。唉,这阿冰外面是一块冰,心里却是一团火,略加引诱,便难自持。不似你,看是一团火,心里却是一块冰。”

  阿凌将脸一沉,嗔道:“你变着法儿讥讽我?”羽灵右手将她搂入怀里,轻笑说:“好,好,你里外都是一团火,我却是个雪捏的人儿,一见你,就化了。”阿凌伸指在他额上戳了个红印,嗔道:“我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却让你这张嘴给骗了。”

  阿凌转身,踢了踢阿冰的尸首,笑道:“也多亏这贱人,要么谁知藏宝窟在这儿?哼,韩凝紫平日尽会宠她,不知瞧见她这副死相,是何脸色。”她自幼与阿冰争宠,今日得刃夙仇,心头快意,一转眼笑道,“阿雪,你是来救那个窝囊废么?”阿雪见了这轮变故,早已目瞪口呆,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回答。阿凌又笑:“可惜你什么都瞧见了,姐姐怎么办呢?”略一思索,叹道,“咱们好歹姊妹一场,这样吧,我挖了你的眼珠,割去你的舌头,再刺聋你的双耳,砍断你的两手。从今往后,你想要泄露今天的事也不能了。”

  羽灵抚掌笑道:“还是阿凌你心慈。”阿凌白他一眼,顺手从阿冰尸身上拔出短剑,蛇腰扭摆,走到阿雪身前。正要动手,忽见阿雪不惧反惊,双眼瞪着门外。阿凌瞧她容色古怪,回头一看,几乎儿叫唤起来。羽灵见她惊恐模样,一掉头,乍见韩凝紫形同鬼魅,静悄悄立在门前。

  羽灵失去血色,阿凌的娇躯一阵轻颤,忽地流泪说:“主人……”双膝一软,向地跪去。韩凝紫的嘴角透出一丝冷笑,还未说话,阿凌双足陡撑,挥剑刺来。原来她自知不免一死,故意示弱惑敌,实则打定主意,拼死一搏。韩凝紫身子稍侧,阿凌短剑刺空。韩凝紫左手一挥,将阿凌右肘卸下,右腿一弹,咔嚓一声,又将她右腿踢断。

  羽灵心惊胆战,趁着二人争斗,“嗖”地夺门而出。韩凝紫咯咯娇笑,夺下阿凌短剑,冲出门外。只听羽灵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呼。跟着青影晃动,韩凝紫又提着羽灵,笑吟吟闪进门来。

  羽灵浑身染血,腰部以下全都不见。韩凝紫将他丢在地上,羽灵残躯犹活,口中嗬嗬,双手乱抓,一寸一寸地向阿凌爬了过去,并以手指蘸着鲜血,就地写道:“苦,苦,苦……”连写八个苦字,爬至阿凌脚前,方才断气。

  不待羽灵爬近,阿凌早已吓昏了,韩凝紫摸摸她脸,寒气入脑,阿凌苏醒过来,瞧着韩凝紫,牙关得得直响。韩凝紫微微一笑,说道:“阿凌啊,这次的雷、楚两家也是你引来的?”阿凌两眼流泪,颤声说:“阿凌错了,主人饶命……”韩凝紫笑道:“我问你话呢?”阿凌挨不过,只得道:“都是羽灵这死鬼做的,不关我的事。”

  韩凝紫笑道:“你欺他死无对证?哼,你没说,他又怎么知道纯阳铁盒的事?”阿凌脸色刷白,韩凝紫摇了摇头,手起剑落,刺入她心口,瞧也不瞧,拔剑转身,盯着阿雪笑道:“笨丫头,你来做什么?”她提着剑步步走近,脸上笑吟吟的,眼神犹如寒冰。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偏偏隔了一堵厚墙,枉自看着,却没法子。

  忽听一声长啸,恰使一群燕雀呼啦啦冲天飞起。韩凝紫神色微变,一转身,正要关门,这时青影一闪,室内多了一人,笑道:“好家伙,约我比轻功,却将老夫引到迷魂阵绕圈子。”梁萧惊喜交迸,暗呼:“楚仙流!”

  楚仙流的装束与那天一样,只是肩头多了一截乌黝黝的剑柄,他扫视室内,皱眉说:“韩凝紫,人都是你杀的?”韩凝紫笑道:“楚前辈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见我杀人了?”楚仙流叹道:“你狠毒奸诈,留你在世,终是祸害。”说罢反手握上剑柄。

  韩凝紫见他气势凝重,心知一剑出手,势必石破天惊,眼珠一转,笑道:“前辈你是一派宗师,说话怎不算数?”楚仙流长眉一挑,说道:“怎么不算数了?”韩凝紫笑道:“咱们比轻功,还没比完呢?”楚仙流道:“说好比轻功,你将我引入竹林。这片竹林分明是奇门阵法,老夫几乎便陷进去。”

  楚仙流在苏州买醉,狂饮月余,醉得昏天黑地,迷糊间,收到楚宫书信。展信一瞧,得知真的纯阳铁盒已被柳莺莺盗走,顿时汗出酒醒,一路赶来。寻到残红小筑时,楚羽夫妇中计遭擒,楚仙流只得露了两手武功,震住了韩凝紫。韩凝紫自知不敌,拿话僵住楚仙流,约他赌斗轻功,趁机将他引入“南斗四象阵”,想以这片竹阵困住这名绝顶高手。谁想楚仙流也谙此道,只困了一时,又徇着韩凝紫的踪迹追了上来。

  韩凝紫眼珠连转,笑道:“前辈误会了。竹林里那一场好比曲谱里的引子,现在才是正曲儿。”楚仙流漫不经意地道:“这斗室不及旋踵,如何比法?”韩凝紫笑道:“前辈不敢?”楚仙流微微皱眉,心想:“这地方十分狭窄,若要比斗,当用小巧身法……”拿捏未定,忽见韩凝紫悄然后移,靠上身后的石壁,不觉“咦”了一声,叫道:“你做什么?”韩凝紫面露诡笑,“刷”的一声,身后多了一道暗门。她咯咯一笑,缩入门内。谁知还没站稳,身侧劲风疾起。韩凝紫万不料门内有人,仓皇间拧腰急闪。梁萧的算筹贴身掠过,韩凝紫疼痛难忍,不由哼了一声。但因后有追兵,不敢停留,双足奋力一撑,倒掠入铁人阵中。

  梁萧这一击势在必得,谁料竟被避过,心中懊恼:“我手持铁剑,她还有命么?”心中不甘,紧追不舍。韩凝紫顾忌楚仙流,不敢招架,匆匆发动铁人阵,一时剑风四溢,充塞秘道。梁萧指东打西,所过铁人纷纷停转。韩凝紫惊怒交加:“奇怪,这小子从哪儿学来破阵法子?”

  铁人阵横在“天圆地方室”与藏宝窟之间,几乎密不透风,唯有学会“穿心剑法”,制住铁人,才能开辟一条道路。韩凝紫本意将楚仙流引入阵中,至不济也挡他一下,谁料梁萧半路杀出,两三下便将她苦心设下的陷阱破去。

  楚仙流跨入暗道,见那二人迅若流光,在铁人阵中前后追逐,心中奇怪,撤下铁木剑,使出“春水三分剑”,当啷声不绝于耳,众铁人折头断腰,纷纷断成三截。一晃眼,楚仙流抢到梁萧身后,笑着招呼:“小子,好哇?”一纵身,正要追赶韩凝紫,忽见前方一亮,又开一道暗门。韩凝紫闪身钻入“天圆地方室”,“砰”,石门自内闭合。

  梁萧气得连连顿脚,心知天圆地方室中必定还有机关,不过自己未能发觉,韩凝紫只须重开前门,就可从容遁走。

  楚仙流见状止步,回顾梁萧,心中多有疑问,还没开口。忽听楚羽在远处叫道:“三叔么?”楚仙流听她口气虚弱,似乎身受重伤,只得抛下梁萧,赶上前去。

  梁萧趁机步出暗门。只见阿雪坐在墙角,泪眼蒙眬,呆呆望着门外。听见脚步声响,转头一看,惊喜道:“你、你也在……”嗓子一滞,泪水又流了下来。

  梁萧见她悲喜交集的样子,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给她抹泪叹道:“一言难尽,离开这里再说。”阿雪欢喜不尽,只是点头。梁萧解开她的穴道,乍见墙角倚了一柄宝剑,正是那口“铉元”。早些日子他为阿雪所擒,随身的宝剑也落入韩凝紫手里。他将剑斜插腰边,又见旁边的箱子里珠光流溢,不由心想:“韩凝紫不是善类,金珠也必是赃物。”也不客气,抓了几把揣入怀里,当做盘缠。

  他挽着阿雪出门,前方竹林幽深,回头看去,山崖耸峙,怒岩峥嵘。藏宝窟色泽苍灰,乍看与山崖无异,无怪阿凌要唆使羽灵引诱阿冰,只因若非事先知情,决难料到山崖内另有乾坤。

  忽听阿雪说:“公子……”梁萧打断她说:“我叫梁萧,你叫我名字就好。”阿雪双颊染红,低头道:“梁、梁萧,冰姐姐和凌姐姐与我一起长大,我、我想略尽心力,把她们好好葬了。”梁萧皱眉道:“她们刚才一心害你。”

  阿雪不知如何作答,一低头落下泪来。梁萧叹道:“罢了。”反身入室,将阿冰、阿凌的尸首抱起,但觉入手冰凉,想到二人风光时百媚千娇,不觉生出红颜白骨的感慨。

  出了门,见阿雪双手挖土,便上前一步,拂开她道:“我来吧。”挥剑砍下两根粗大尖竹,双手左右开弓,挖好两个大坑,将阿冰、阿凌葬好。心想这二人生前百般欺凌阿雪,死后幸得阿雪,才能入土为安,倘若泉下有知,该当何感想。转眼一望,阿雪呆望着坟丘,泪落如雨,于是俯身拜了一拜,还未起身,便听有人说:“女娃儿以德报怨,很好很好。”

  梁萧回头一瞧,楚仙流静悄悄立在身后,心知他耳力通玄,自己二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楚仙流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你小家伙不老成,先是柳莺莺,如今又多了个红颜知己?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倒会朝三暮四?”阿雪闻言羞红了脸。梁萧皱眉道:“楚老儿你不要胡说八道!”楚仙流笑了笑,又说:“我那侄女侄女婿说你伤了他们,当真么?”梁萧哑然失笑,道:“如果当真,你要给他们报仇?”楚仙流目不转睛瞧他一会儿,摇头说:“不必了,他们受的是剑伤,你手中却只有算筹。”

  楚仙流沉吟一会儿,又说:“小家伙,你制服铁人的剑法戾气太重。从今往后,不要用了。”梁萧心道:“我用什么武功,何用你来指教?”便道:“剑法是杀人的法子,没有戾气怎么杀人?”

  楚仙流摇了摇头,叹道:“小家伙,剑道是养心的法子,而非杀人的法子。”他淡淡一笑,挥袖转入室内。梁萧心道:“这老头儿真奇怪,不杀人,练剑何用?”思索难解,只得向阿雪道:“走吧。”阿雪一点头,随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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