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6 红绿

    “送我去星云市场，底3入口那里停下就行。”


    艾瑞克斯恍然若失地告别了姐姐，心不在焉地与工程师B8分开，浑浑噩噩地坐在飞梭出租车中。窗外的景物繁花落雨、白驹过隙，只有破碎圆头盔上的鲜血能在眼前驻足；飞梭车的司机滔滔不绝，但艾瑞克斯仿佛只听到了小狐狸那句“谢谢你们救了我们”，回响一遍又一遍。


    “目的地到了。尊贵的客人，请问您真的不想试试赫伯特星的香料吗？现在……”


    艾瑞克斯缓缓摇头，推开车门重新站在坚实的金属地面上。外面的噪杂声在一瞬间灌入耳朵，那里面塞满了纷繁的叫卖和尖利的吵闹，一下子将他敲醒。身后的穿梭车如同躲瘟神一样飞速逃离，艾瑞克斯也不得不从一路纠缠自己的噩梦中醒来。


    在星云市场最好不要做梦，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因为在这里梦会杀死人。星云市场是整个宇宙最市侩、最现实的地方，一切都被量化，因此容不下无法量化的梦。


    艾瑞克斯用力摇摇头。他仍觉得眼睛有些迷蒙，可能是之前流淌出但立刻蒸发的泪水造成的。伸出手狠狠揉了揉，再大力搓搓口罩之外所剩不多的脸。艾瑞克斯强打起精神，这才能将眼前看清楚。


    这是一个层层叠叠的市场，大大小小的房屋如同积木一样混乱地互相倾轧，从脚下的深渊延伸到头顶几乎不见的天空。这里原来是星舰的辅助发动机舱，一个巨大的圆柱形舱室。后来随着技术进阶，不再需要辅助发动机，而一个能让其他种族交易有地方进行交易的需求提了出来。发动机拆掉，留下的这个空间就成了星云市场。


    沿着原来发动机舱内壁环形的分层隔断，一个螺旋形的市场雏形构建起来。之后他们不断向中央延伸，搭起来一个又一个平台，不断扩大面积。所有的平台都没有底，但即便坠落下去也无妨，在星云市场的最底端是一个反重力区，曾经发动机的外围支持系统还在这里正常运行着。它如同弹簧一样吸收并释放反向的冲量，最终能稳稳将落物接住，悬浮在空中。


    总不能让它们落入太空的虚无之中。


    艾瑞克斯多次来过这里购买奴隶试验品，但对这里的印象不深。努力回忆关于星云市场的这一部分，能很明显地感受出一种鄙夷的情绪。也对，复合进化人喜欢精确、简单、有序的布置，而星云市场的每一个原子都与其正相反；复合进化人自视极高，不愿与其他“低等”文明和种族深入交往，而在星云市场，复合进化人不得不置身于“低等外星人”之中，被充满恶臭的环境包裹。


    另一方面，复合进化人对星云市场的价值和作用也非常清楚——他们或许缺乏同情，但绝不缺乏理性的算力。即便科技非常发达——或者说科技的高峰升得越高，就有一个越庞大的底部来进行支撑，总会需要一些人处理那些简单的事务。在一些外星文明中，往往会采取使用人工智能来解决这些杂事，但复合进化人坚决禁止人工智能，宁可保留原始的人力。


    于是，这个空置的辅助动力舱成了外星商人的天堂。能进入宇宙中最强大种族的“城堡”之中，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安全和持久。安全和持久可以算是宇宙中最珍贵的资源，为了得到它们，这里的商人们不择手段，犯下了在许多文明中都罄竹难书的罪行。


    这里的喧嚣和狂闹是一种发泄，是犯罪行为衍生出的副产品。


    通过加密通讯，艾瑞克斯再次更新了地图，然后径直走了进去。若是没有破碎血头盔那件事，他现在一定充满了好奇心，会非常有兴致看看周围的商品，观察这里外星人的长相，甚至买一点古怪并有趣的产品。但是现在他的心情并没有完全恢复，就算眼睛看到了，心也不会动。除了偶尔辨识一下方向外，艾瑞克斯几乎头也不抬。


    这反倒与他过去来这里的表现没什么两样。


    低头避开低矮的篷布，拨开挡路的广告投影，在众人主动的退让中沿着道路前进；繁忙的升降电梯前排着长队，每一个人都不需要等他开口，直接且主动地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让他能够立刻搭乘，而且是独自搭乘。艾瑞克斯不习惯、不喜欢这种待遇，不过是在噪杂的环境中轻轻叹了一声，他周围的人立刻少了一多半。


    于是他开启了消音模式。


    复合进化人在这里毫无疑问是受到关注，同时也受到保护。尽管外面刚刚发生了大停电，有人抢劫了复合进化人的码头仓库，并用飞雷和人质进行威胁来发表宣言，但在星云市场却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与其说这里的商人保护复合进化人，不如说在保护他们自己。他们会不遗余力地阻止任何想要惹恼复合进化人的笨蛋，以免遭到毁灭性的报复。


    因此艾瑞克斯全程都非常顺利，跟随导航来到一栋“高”楼前。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栋挂着着“真真无名货运部”标牌的建筑纵向占据了三层的空间，在星云市场普遍是低矮窝棚的情况下显得气势磅礴。但另一方面，这座金属板材通过互相拼接起来的纵向长方体建筑建造工艺低下，仿佛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缺乏规则的补丁。艾瑞克斯多看了两眼，注意到“高楼”外墙上还留有一些伤痕，估计经历过不少黑吃黑的战斗。


    姐姐埃米非常贴心地留下了详细的联络方式，艾瑞克斯依照那个方式在铁板门上敲出特定声音，入口便迅速敞开将他迎进去，里面还有一层门。等外面的大门关闭，挡住任何窥视的目光后，艾瑞克斯再以另一个特定方式敲响内层门，这才能见到这栋建筑物里的活人。


    “欢迎光临，尊贵的客人，为您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循声看去，艾瑞克斯心脏加快了跳动，直接被对面的美景吸引。那是张漂亮得仿佛能够驱散任何阴霾的女人脸，有着活泼的红色头发和湖水一样的碧绿眼睛，小而挺的鼻梁可以被称之为倔强，晶莹红润的唇充满深渊一样的危险。经过诱人的下巴，洁白而高傲的细长脖子上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挂着一颗小小的黑珍珠。再向下，美丽的曲线被粉白色的长裙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仿佛价值连城的宝物那样。


    复合进化人全都是培养皿中制造出来的，繁殖从来不是一种需求，只是沉睡了的功能。完整的精神体会对复合进化人是非常有益的，但他们最多也就停留在欣赏的层面上。复合进化人可以但极少会选择通过原始的方式产生后代，因为自然产生的后代几乎不能满足安装脑控体和进阶的要求，让这种孩子降生并早早走向确定的淘汰和死亡结局是非常残忍的事情。


    因此，欣赏是属于复合进化人的，心动却不属于。艾瑞克斯的表情有些超出了正常的范围，这引起了红发女人的注意。她很想问一问，但艾瑞克斯进门时使用的是星舰歼击中队的暗号，她完全不敢怠慢。


    星舰歼击中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在整个进化者H星舰上，歼击中队的权力排序不高，但对她们这些“低等”居民来说已经是最顶级的存在，而且恰好能扼住她们的咽喉。在进化者H星舰之外，歼击中队可以宣布任何一艘船“疑似海盗/侵入者/装载危险品”，剩下的事情不需要多做解释。红发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事业遭到打击，还要求着让这打击尽可能落在竞争对手头上。


    “C2先生，”由于阶层标注在制服上，因此其他种族的人总可以有个称呼的方式。“我是红绿，是……”


    “红绿这名字是认真的吗？只是取了你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艾瑞克斯没等她说完，便直接打断说道。


    “是，是认真的。我出生时就拥有这两个颜色，现在也是我最主要的特征。”红绿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头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此时艾瑞克斯才发现她的手是机械假肢，微微皱眉。


    “我并非人工智能，请你放心，我的头脑、精神和意识都是纯粹的自然方式产生，只是身体残缺得很厉害，只能用各种装置代替。”红绿微微一笑：“C2先生，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提供一个安全保密的交易环境，OA级别。”艾瑞克斯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完全是按照埃米留给他的方法来做。


    红绿微笑着点了点头，立刻引领艾瑞克斯进入一个单独的隔间。这里有厚厚的墙壁和沉重的门，进入后只剩下军方的加密通讯口罩还能够使用，其他的——比如“手机”——全都失去了信号。


    屋子按照茶室装饰，布置得非常舒适，但风格有点不搭。原木的厚重椅子上铺着十多层柔软的动物皮，不知道是要硬还是要软，是文静的植物气息还是狂野的动物风格。陶瓷的茶具配合着复合隔热塑料的杯子，芳香的茶水旁边摆着冷却的随机味道营养粥。墙壁上挂着多维主义的色块画作，一旁的水种滴滴答答……


    看到这完全不搭调的房间，艾瑞克斯努力憋着笑，终于从被红绿魅力吸引的状态中转移出来。他按了按毛皮，然后动手将它们都搬开。此时他才能感受原木椅子的纹理和手感，这让他有了一点怀念原本家乡的感觉。


    “好，看来这里是可以交易的地方了。”艾瑞克斯打开包，从里面将脑控体和各种进化插件都取出来，直接放在红绿面前。“就这些，估吧。”


    “脑控体？这真罕见。”红绿立刻俯下身子仔细查看。“不瞒你说，现在外面的脑控体有价无市，就连十手的脑控体都已经到了惊人的价格。十次倒手……曾安装在十个人的脑袋上，适配度又不高，脑控体里面全都是清理不掉的异常精神信号，很容易就会导致精神崩溃。但有人就愿意冒这个险。”


    “这一块很好，你看看吧。”


    “当然，我这就开始检查。”红绿将左手的袖子拽上去，露出了细长的手臂——果然全是机械假肢。她掀开小臂的盖板，手动抬起一根尺骨长的黑紫色灯管，放在脑控体上方。幽幽蓝光从灯管发出，不断往返扫描脑控体。


    “打磨到C3阶，显然不是新的，但里面没有任何残余精神信号，记忆部分也是空白的。”红绿收起灯管，沉思了一下说道：“这块脑控体我想要，十一万算力点。”


    “比我预计的要多。”艾瑞克斯说道：“我想要听听你的说法。”


    红绿眨眨眼睛，感觉今天好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