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免赵元楷的公文引起了沿途各州县的震动,李世民再三强调节俭、勿扰民,让一些存了心思拍马屁的官员惊出了一身冷汗。几家欢乐几家愁,霍邑县令郭宰却是眉飞色舞,这日一回到后宅就嚷嚷:“夫人啊,夫人,还是你的主意高啊!”

  李优娘正在刺绣,抬起头问他:“相公怎么这般高兴?”

  “能不高兴嘛,”郭宰哈哈笑道,“要是依了县里同僚和豪绅们的主意,我这个官就做到头了。陛下崇尚节俭,我这么大张旗鼓地扩街、腾宅,那不正好触了他的霉头嘛!还是你的主意好,让陛下住到兴唐寺,嘿嘿,风水好,环境好,地方宽敞。”

  李优娘含笑望着他,心中却是一阵刺痛。自己和崔珏真是命里的孽缘啊,他拆散了自己原来的家,又要拆散自己现在的家,我等于是亲手把这个老实憨厚的男人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不是挺好么?相公也省了心事。”她勉强笑道。

  “嗯,夫人,我给你讲一件事。”郭宰坐到了床榻上,压低了声音道,“据说这次陛下在太平关遇到了鬼。”

  “鬼?”李优娘愕然。

  “对,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赵城和洪洞那边的同僚讲的,他们已经接过圣驾,陛下整日阴沉着脸,洪洞县和我交好,特意叮嘱我一定仔细。这次,我把皇帝安排到兴唐寺,肯定能让他龙颜大悦。”郭宰得意无比,却没注意到自己夫人脸色更加惨白,兴奋地道,“圣驾已经到了三十里外,我这就去接驾了。今日恐怕有的忙了,估计好几日都回不了家,你和绿萝可吃好喝好,千万别让我挂心。”

  李优娘茫然地点头,郭宰乐滋滋地去了。

  郭宰这么一走,县衙仿佛空了一般,还不到晌午,寂静的后衙悄寂无声,空气静得有如一张薄冰,带着冰冷悚然的气氛。李优娘的心中有如野马奔腾,又有如两条绳子紧紧地绞在一块,狠命地拉扯——我该毁了这个家吗?

  郭宰虽然不通文墨,相貌粗陋,可是为人朴实、诚恳,待我们母女简直比自己的命还要紧。一个再嫁之妇,能拥有如今的幸福,也算不易。我这就要毁了这个家,毁了郭宰的前途性命么?可想想崔郎,空负才华百丈,却命途多舛,他假装自缢抛弃我们母女,躲在兴唐寺六年都不曾来看望过自己,平日里恨他恨不得撕碎了他,可是一看到这个人,为何仍旧如同少女时那般不顾一切?

  李优娘柔肠百转,忽然伏倒枕上呜呜痛哭。哭着哭着,鼻子里忽然闻到一抹甜甜的香气,脑子里倏然一惊,喃喃道:“你又要来了么?”

  眼前一昏,顿时沉睡过去。

  隔壁的厢房中,绿萝手中把玩着一张角弓,这种复合角弓制作极为繁琐,上好的柘木弓体,弓臂内侧贴着青色的牛角片,外侧贴着牛筋,弓身和角筋则用鹿胶黏合,然后用丝线层层缠绕,密集到连刀都插不进去,最后刷上漆。一张弓的制作往往需要三年才算成品,这张弓大约是前隋大业年间国力鼎盛时期制作,手艺之精良,更胜于武德年间所制,是郭宰最心爱的物品。

  这张弓的拉力可达到一百二十斤,绿萝戴上扳指,搭上一支箭,拉到半开手臂已然乏力,森寒的箭镞在手臂间颤抖,只是毫无目的,也不知该射向哪里。

  便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绿萝一转身,箭头对准了门口,却不禁愣住了,门外,竟然站着一个灰色僧袍的老和尚!

  这老和尚干瘪清瘦,满脸都是笑容,笑吟吟地看着她手中的弓箭:“可是不知该射向何方?”

  “你是什么人?”绿萝厉声道。

  “阿弥陀佛。”老和尚笑道,“一个指点你迷途之人。”

  “我有什么迷途?”绿萝冷笑,长时间拉着弓,手臂有些酸麻,只要一不留神,扳指扣不住,就会一箭射穿这老和尚的咽喉。

  老和尚毫不在意,迎着箭头走了过来:“你的迷途无非有二。一者,该如何面对优娘夫人;二者,该如何面对玄奘法师。老和尚说得对吗?”

  “你——”绿萝身子一抖,颤声道,“你怎么知道?”

  “老和尚不但知道,而且无所不知。你生于癸酉年六月初九日戌时,左脚底有一颗红痣。出生时六斤六两,因此你小名便叫六囡。”老和尚笑吟吟的,眸子里透出诡异的光芒。

  绿萝越听越骇异,在这个时代,女孩子的生辰绝对是秘密,许配人家看双方生辰时才会出示,更别说自己脚底的红痣了,除了李优娘,只怕这世上无一人知晓。

  “老和尚还知道,你的心中,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一个男子。他才华出众,名满天下,他性格仁厚,对所有人都充满了关爱和怜悯。无数的人对他抱有期许,期待着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你对他爱得如痴如狂,常常在梦里和他携手共度。只可惜,他是个和尚。”老和尚的眼里充满了怜悯,声音里也满是蛊惑,仿佛带着催眠人心的力量。

  绿萝彻底惊呆了,手一颤,利箭脱弦而出,那老和尚毫不躲闪,笑吟吟地看着。所幸绿萝百忙中手一偏,利箭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夺地刺在了门框上。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绿萝心底冒出浓浓的恐惧。

  “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老和尚缓缓道,“我可以处理你的一切难题,满足你所有愿望。”

  绿萝喃喃地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你想和那和尚在一起,你想自己母亲抹去私通的罪孽。”老和尚一字一句地道。

  “你住口——”绿萝满脸涨红,厉声叫道,手抖抖索索地摸过来一根利箭搭在了弦上。

  “你无法杀我。”老和尚毫不在意,“你心中的死局无人可解,而我,却可以达成你所有的心愿。想不想试一试?”

  绿萝胸口起伏不定,充满杀气的眸子里渐渐露出了迷惘。是啊,我心中的纠结是一盘死局,无可解脱。她想了想,问:“你真的有法子?说说看。”

  “说不得。”老和尚摇头失笑,“你跟我去兴唐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解开你心中第一个难题。”

  “兴唐寺?”绿萝沉吟了一下,“你可是要带我去见玄奘?”

  “非也。”老和尚摇摇头,“如果你答应,那么闭上眼睛,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已经到了兴唐寺。”

  绿萝一脸不信,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老和尚笑道:“信不信在你。不过再晚片刻,皇帝的车驾抵达了兴唐寺之外,你就无法进去了。”

  “好吧,”绿萝认命地道,“信了你。”

  说完闭上了眼睛,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甜香,脑子一阵眩晕,当即失去了知觉。

  ……

  这一梦也不知多久,绿萝回到了童年时代,晋阳龙山景色旖旎,父母的茅草屋那般亲切,门外的那棵老松树依然披着一身斑驳的皱皮,父亲和母亲含着笑,坐在草地上看她在松下玩耍。可奇怪的是,她手里却牵着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那个男孩子和她一般大小,极其可爱,头上戴着小小的鹿皮胡帽。

  绿萝促狭地一伸手,扯下了他的帽子,却骇然发现,他居然是个光头……

  “啊——”绿萝一声惊叫,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鼻子里是浓浓的佛香味道,手边还放着那把角弓,三根箭镞。她呼地一下坐了起来,自己还穿着原来那身衣衫,却不是躺在自家的床上……黄色的帐幔,古色古香的窗棂,墙边的书架上堆着几卷佛经,内室还有个小门,里面水声哗哗,冒出一股硫磺的气息……怎么这么熟悉?

  她跳下床,左右一看,不禁呆住了,外堂竟然是一座熟悉的佛堂,供着阿弥陀佛的像,这明明是兴唐寺菩提院啊!自己原来居住过的房间!

  这一瞬间,有如时间倒流,仿佛又回到当日跟着玄奘住进菩提院,把波罗叶撵到厢房的时候。

  “玄奘法师……”她惊叫一声,急匆匆地朝西侧玄奘的禅房奔过去,地上的蒲团险些绊了她一跤,也毫无知觉,砰地推开门,禅房内干干净净,连一直放在墙角的大书箱也不见了……

  “那个老和尚竟然这般神通广大,皇帝进了霍邑,十六卫禁军接管城防之后,他居然还能把我弄到兴唐寺?”绿萝忽然心中一动,“他说可以解开我心中的死结,或许真的可以?一定要找到那个老和尚!”

  她急匆匆地就往门外跑去,院中的温泉水仍在咕嘟嘟地响,充满硫磺味的水雾笼罩在小溪上,蜿蜒而去。而院子外面,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轰隆隆的,仿佛有数百人在同时奔跑。绿萝甚至听到甲片撞击的哗啦哗啦声。

  “这是铠甲的声音!”绿萝陡然一惊,经历过乱世的人,自然对这种军队的甲胄叶片碰撞声不陌生,这分明是一支装备精良的甲士急速奔跑时的声音!

  “快,大将军有令,半炷香之内赶到山顶布防!山顶共扎营七座,轮值防守!”

  远远的传来粗犷的呼喝声,甲胄碰撞的声音更强烈了,沉重的脚步声轰隆隆的有如滚滚闷雷在菩提院旁边滚过去。

  “皇帝终于到了兴唐寺了……”绿萝怔怔地想,“可玄奘哥哥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兴唐寺中,还有一拨人也在搜寻玄奘的下落。

  摩诘禅院位于兴唐寺中风景最佳的一处地段,紧靠着李世民下榻的十方台,这里正是秘书监魏征住的院子。皇帝正兴致勃勃地在空乘、郭宰等人的陪同下游览兴唐寺,可作为心腹重臣的魏征,却猫在禅房里,愁眉苦脸地对比着地上摆放的几件破烂货——两根烧焦的竹篾、三片手掌大小的焦黄纸张、一团细细的钢丝、两张残破的羊皮……

  “大人,”刚刚从蒲州任上紧急调过来的晋州刺史杜楚客走了进来,一看魏征的模样,不禁摇头,“还没有查出端倪?”

  “是啊!”魏征揉了揉太阳穴,烦恼地道,“那两个鬼卒焚烧后,只留下这么点东西,我实在想不通,若是人为,它们怎么能够在半空中行走,又落到指定的位置?”

  杜楚客笑了:“你没想过真是幽冥鬼卒?”

  魏征看了他一眼:“老道我当了十几年道士,对幽冥之事自然知道很多。我既然查,就是把它当作人为来看待。”

  “哈哈。”杜楚客是杜如晦的亲弟弟,跟魏征交情深厚,两人说话随意,当即哂笑,“是不是当道士久了,你自己知道所谓的幽冥都是骗人来着?”

  魏征哼了一声:“老道可不会砸自己的饭碗,说不准过几年我致仕,还要重操旧业,给人卜卦算命呢。我是这样想,幽冥之事不管有没有,那绝非人力所能干涉,可我既然干涉了,就得从人为这个角度考虑。排除了人为,其他的就不在咱们掌控之中了。”

  “这话不假,无论如何,必须保得陛下安全。”杜楚客也严肃了起来,“你看出什么没?”

  “你看这两片纸,上面有字迹。”魏征拈起一片递给他。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杜楚客一字字地念了出来,皱眉道,“有点像是佛经之类。”

  “没错。你学的是儒家,对佛教不大涉猎,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的一句经文。佛经中讲,地藏王菩萨本是无量劫以前的一位婆罗门女子,‘其母信邪,常轻三宝’,因此死后堕入泥犁狱受苦,婆罗门女便在如来像前立誓:‘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转世成为菩萨之后,他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一直在泥犁狱里度化众生。”

  “你这道士,对佛家竟了解的不少……”杜楚客喃喃道,“可这纸片又有什么玄机?”

  魏征苦恼地道:“老道也是无解啊!综合看来,这两个鬼卒有些像纸扎的冥器,可有几个问题。一,纸扎冥器如何能飞行?二,如何能让它恰好落在指定位置?三,如果说其腹部内有灯火,有些类似孔明灯,为何箭镞射穿之后,却不燃烧或者坠毁?”

  “还有一点,它们居然能够说话!”杜楚客补充了一条。

  魏征看了他一眼:“这点老道已经解决了。”

  “呃……”杜楚客眨眨眼,“怎么说?”

  “腹语。”魏征冷笑,“纸扎冥器说话,根本毫无可能,在当时的环境下,唯一的可能就是说话的人藏在我们中间,用腹语来说话。高明的腹语完全可以让人摸不清说话者所在的位置,还以为是这两个鬼卒在说话。”

  杜楚客骇然:“你认为是……”

  “法雅!”魏征毫不犹豫地道,“这老和尚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其博学多才,无所不通,懂个腹语不奇怪。最后他发出的那团金色光芒,类似一种障眼法,借以烧毁冥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杜楚客,“如果从人为的角度来解释,就只有这种法子了。”

  杜楚客沉默片刻,喃喃道:“如果真是人谋,这人的谋划简直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啊!这么周密的谋划,看来是要咱们一步步坠入陷阱呀!”

  魏征哂笑:“咱们早就坠进去了,如果老道没猜错,这兴唐寺就是最终的龙潭虎穴,包括那个县令郭宰也甚为可疑,说时值春忙,民力虚乏,县城内狭小逼仄,上表请求陛下入住兴唐寺。看来这份奏表背后有高人指点啊,再加上裴寂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可以借着兴唐寺的佛气来压制鬼气,陛下就欣欣然地进了人家的套中。”

  “我明白了。”杜楚客严肃地点头,“原来你和家兄让陛下把我调到晋州,有这等用意。”

  “不错。”魏征点头,“对方经营了这么多年,只怕霍邑、晋州已经是铜墙铁壁,晋州刺史的位置拿在裴寂女婿的手里,我实在不放心,这才趁着陛下发火,把你调过来。你的任务就是坐镇霍邑。霍邑的城防我已经让尉迟敬德安排了两名校尉接手,但民事方面他们不便干涉,你这几日就待在县里,一应调动必须亲自掌控。”

  “明白。”杜楚客点头。

  “玄奘找到了吗?”魏征问。

  杜楚客脸色有些难看,道:“我带着人手在寺里找了半晌,没有丝毫消息,连你秘密安插的不良人波罗叶也失踪了。我亲自问过空乘,空乘说,玄奘法师已经于数日前离开了。玄奘曾经居住的院落名叫菩提院,那座院子现在是裴寂居住,在裴寂入住前我亲自进去了一趟,没有任何发现。”

  “裴寂……”魏征的眼睛眯了起来,喃喃道,“有意思。”他霍然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既然咱们看不透对方的布置,就绝不能让他们这么优哉游哉地发动。老道去和法雅和尚聊聊天,刺激他几句。”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并肩走出摩诘禅院,这时法雅应该陪同皇帝去了山顶,两人顺着台阶上行。过了大雄宝殿,走了不远,恰好看见法雅从大雄宝殿中走出来。

  “阿弥陀佛,原来是魏大人。”法雅老和尚一脸笑容,远远地朝两人施礼。

  “嗯?法师,您不曾随着陛下去山顶吗?”魏征有些诧异。

  法雅苦笑:“老和尚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走到这里,就已经腰酸背痛,只好离开圣驾,去参拜我佛,缓几口气。”

  魏征见这老和尚虽然一脸皱皮,可满脸红光,精神矍铄,心里暗骂:“你这老家伙腿脚不好?鬼才信。”脸上却是一副怜悯的模样,“唉,既然如此,法师可千万注意了,兴唐寺中到处坎坷,莫要一不留神摔了跟头。您老这身子,可经不起。”

  法雅脸上笑眯眯的:“老和尚六七十岁了,这辈子礼敬我佛,从未作恶,这寺中佛光百丈,哪里会有拦路的小鬼让老和尚摔跟头呢?再说了,天下寺庙,一沟一壑,一砖一瓦,无不在老和尚的脑中,就算闭着眼睛走也无妨。”

  杜楚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位打机锋,魏征是谋略深沉,法雅更是号称谋僧,曾参与李渊的军政机要,这两人比拼起来,哪里有自己插话的余地。

  “唉,法师啊,只礼敬我佛可是不行的,还要礼敬陛下啊!”魏征淡淡地笑道,“人间万世,无不在陛下的掌中;一门一教的兴衰,也是看天子喜怒。出家人虽然无父,切切不可无君。”

  法雅的老眼一眯,合掌道:“阿弥陀佛,魏大人,其实以老和尚看,大人您和老和尚倒是一路人啊!”

  “这怎么讲?”魏征问。

  “无君无父,对于老和尚只不过是身上皮囊所限,而对于大人您,却是铭刻于骨髓。”法雅笑道。

  这笑容多少有些尖利,魏征的脸色沉了下来:“法师,这话从何而来?我怎么是无君无父了?”

  “大人早年出家为道,与老和尚一般,是弃了尘缘,说是无父并不为过吧?”法雅道。

  魏征默然,他从小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后来干脆做了道士。虽然是生活所迫,但从人伦角度而言,的确放弃了对父母和家族的责任。

  “在前隋大业年间,大人本是隋朝小吏,炀帝自然是你的君主,大人却降了李密,可谓弃其君;后来又降了唐,再弃其君;大人受隐太子建成厚待,隐太子死后,复又降了秦王,三弃其君。老和尚说大人您是无君之人,大人以为然否?”

  这话狠,魏征怒气勃发,冷冷地道:“在法师眼里,魏征竟是这种人么?”

  “非也。”法雅正色道,“大人以道入儒,讲究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主为四方之主,臣下为天下之仆,却不是某一个君王之仆。大人做官,为的是天下百姓,君主有选择臣子的权利,臣子同样也有选择君主的权利。在大人的眼中,没有君,只有天下吧?”

  魏征怔住了,神色复杂地盯着这个老和尚,心中有如惊涛骇浪般起伏——这个老和尚,竟然是真正懂得自己的人!

  只怕到了现在,所有人还都不理解,魏征当年劝谏李建成尽早诛杀李世民,而建成失败后,李世民为何轻松放过了他,反而大力提拔。因为只有李世民、魏征、裴寂、房玄龄这些人,才真正明白当年兄弟之争对刚刚建立的大唐朝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场灾难!

  唐朝甫立、民生凋敝,玄武门兵变前又是连续三年的旱灾,朝廷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而鼓励农耕、恢复生产这样的国家大事却始终无法去有效实施,无他,朝廷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被兄弟俩夺位这样的大事所吸引。

  在魏征焦虑如焚,提议建成尽快解决李世民,腾出手来稳定民生的时候,房玄龄等人何尝不是也为此焦虑?当时朝廷里,有远见的大臣都倾向尽快解决兄弟争端,哪怕以极端的手段也在所不惜,李世民对此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明白魏征,在魏征的心中,没有君,只有天下。他可以数度背叛他的主人,因为他心里唯一的主人是天下;他可以劝谏自己的主人杀掉亲生弟弟,因为这样做对天下有利;他可以在自己的主人死后立刻投靠主人的弟弟,因为主人虽然死了,天下却还在。

  所以李世民毫不犹豫地提拔魏征,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诤臣,一个良臣,一个洞彻世事人心、纲常伦理的智者。只要自己做得对,他就会忠于自己;哪怕自己做得不对,他也会忠于大唐和自己的后代子孙!

  魏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僧,两个智者的目光平静地碰撞,冒出耐人寻味的火花。

  “老和尚与大人一样,无君无父,却装着天下。”法雅幽幽地叹道,“只不过大人是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和尚却是佛家,以教化人心、使人心向善,民不敢杀生、不敢盗窃、不敢淫邪、不敢恶口、不敢毁谤、不敢瞋恚、不敢饮食无度、不敢悖逆父母,以求世事和谐。”

  “那么,君呢?”魏征沉声道。

  “君,在你眼中是什么,在老和尚眼中便是什么。”法雅道。

  两名智者谈话的同时,就在他们脚下三十丈黑暗洞穴中,暗流涌动,阴风阵阵,玄奘和波罗叶在纵横交错的密道中也不知爬行多久。他们原本被困在一张巨大的绳网中,不过这绳网倒奈何不了波罗叶。他随身带有弯刀,割断网绳,和玄奘爬了出来,然后两人攀绳而上,进入了一座封闭的石室中。

  这石室不大,上面开有天窗,从此两人就被困在了此处。所幸崔珏不打算饿死他们,每日都有人送饭,也不知待了多少天。最后还是波罗叶趁着送饭的人疏忽,把吊食盒的绳索悄悄挽了个结,甩上去套住了那人,才攀着绳索爬上天窗。

  打晕送饭的人之后,波罗叶把玄奘也吊了上来,两人开始在密密麻麻的洞穴中爬行,这一日忽然感觉前面的洞穴口风声呼啸,急忙钻出来一看,一下子惊呆了——

  就在他们面前,是一座高下四五十丈、宽有一二里的巨大洞穴!这座洞穴的四壁奔涌出十几条汹涌的地下暗流,冲进正中间的水潭里。那些地下暗流的河道上,到处都是机械关卡,有的暗流下方是巨大的叶轮,湍流冲刷着叶轮,轴承转动,带动一扇门板那般大的齿轮,而齿轮还连着手臂粗细的铁链,往复运动。这些铁链足有几百条,长达数百丈,纵横交错,延伸到幽暗的地底深处。

  他们还见到一座巨大的水磨,安置在几条激流交叉的正中,这水磨上下六层,每一层都有十几张叶轮,在水力带动下旋转的力度各不相同。而水磨中间却是一根巨大的钢柱,足有十几丈高,人站在下面就如同蚂蚁一般。那钢柱穿透顶上的岩石,也不知伸到了哪里,看上去通天彻地。

  按他们爬行的距离可以估测,这兴唐寺的地底,已经完全被凿空,尤其是正中间的这座有十几条暗流汇聚的地下洞穴,几乎就是一座大型机械动力中枢。如此庞大的架构,古往今来可谓闻所未闻。

  玄奘和波罗叶的心底更是沉重,怪不得崔珏说自己和空乘各自负责一摊,仅仅地下这座工程,就比建造兴唐寺的难度大上百倍不止。如此大的手笔,可知他们的图谋有多大了。

  看来这座洞穴的工程早已经完工,不需人力就自动运行,他们在底下待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只是四周的岩壁上开着栈道,凿有孔洞,手臂粗细的横木插在孔洞中制成阶梯,绕着岩壁盘旋了好几圈。幸好四周的洞壁上开凿着上百座石龛,里面放着陶罐,估计陶罐中是燃油之类,灯芯有儿臂粗细,上百盏灯烛照得整座地下洞穴灯火通明。

  两人从一处洞穴跳到栈道上,顺着栈道向上走,走了整整一圈半,距离顶端不到十丈,忽然听到人群的喧闹声隐约传来。波罗叶找了找,才在栈道上方发现一处洞穴,那声音赫然从洞穴中传来。

  “法师,怎么办?”波罗叶问。

  “只要有人,就能搞清楚这座地下世界的秘密。看看去。”玄奘道。打量了一下,这洞穴高有八尺,两人谁也够不着,最后波罗叶蹲在地上,让玄奘踩着自己的肩膀,先爬进洞穴。玄奘趴在洞穴口把僧袍卷成一股扔了下来,波罗叶拽着僧袍也爬了上来。

  洞穴内幽暗无比,人的声音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嗡嗡嗡的,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两人不敢打火折子,一点一点顺着洞穴往里面爬行。波罗叶手持弯刀爬在前面,两人累得气喘吁吁,足足爬了半个时辰,眼前忽然现出一抹光明,人声更清晰了。竟似乎有无数人在嗡嗡地说话。

  “法师,只怕到了贼巢了。”波罗叶兴奋无比。

  “噤声。”玄奘低声喝道。这洞壁这么窄,再小的声音也会被放大,一旦被里面的人觉察,那可就惨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向前爬了五六丈,就到了一处“天窗”上,这天窗有三四尺宽,底下似乎是一座巨大的房间,明亮的灯光从里面投射上来,在洞壁的顶上照出一大团光晕。两人悄无声息地爬到“天窗”边缘,探出脑袋一看,顿时惊呆了。

  下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囚牢!

  这座囚牢有一亩地大小,中间用粗大的木栅栏分成十几个小隔间,中间是过道,每个隔间里都有七八个人,总共居然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分门别类,有些隔间里是男人,有些是女人,还有些是老者,甚至有几处是孩子!

  这个“天窗”正底下的隔间或躺或站,有十几个男子,一个个目光呆滞,有气无力,其中几人正蹲在一起说话,听那方言,应该是河东道北部朔州、代州一带。天窗距离地面接近两丈,超过两个成年人的高度,因此牢笼顶上并没有栅栏,从天窗可以直接跳进去。

  两个人探头看了片刻,一脸不解,想说话又不敢。犹豫了片刻,玄奘轻轻敲了敲石壁,波波。声音一响,牢笼里的人惊讶地抬起头,一看见顶上多了两个人,顿时喧哗了起来。

  “好汉,好汉,快救救我们!”一个中年男子狂喜,朝他们招手大叫。

  “嘘——”玄奘低声道,“别说话,低声点!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俺老家是代州唐林县,到京畿道做买卖,路上遭了劫,被砸了一棍子昏迷了,醒了就到了这儿。”那个中年人压低了声音道。

  “俺也是。”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道,“俺是岚州静乐人,一次正在家里打谷场睡觉,不知咋的醒了就到这儿了。”

  玄奘和波罗叶面面相觑,这也太邪门了。难道是崔珏把这些人掳来的吗?他掳这么多普通的百姓作甚?

  “你们还有谁知道这是什么所在?”波罗叶也问。

  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懒洋洋地道:“你俩都别问了,这里我估计是地下的山洞,我被囚禁的时间最长,已经一年了都没搞清楚,别人更不知道了。”

  “你是什么人?”玄奘问。

  那汉子嘿嘿一笑:“我是定扬天子手下的校尉。”

  “定扬天子?”玄奘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刘武周。”那汉子低声笑道。

  玄奘这才恍然,刘武周曾经被突厥封为定扬天子,估计他手下就是这么称呼他的,不过除了刘武周自己,隋末的其他反王谁也没拿他这天子当回事。因为突厥封的天子太多了,当时颉利可汗还以为天子是汉人的一个高官,凡是投靠自己的汉人割据势力就封为天子。梁师都、郭子和也都当过突厥的天子,连李渊也险些享受这一待遇。

  “十年前我跟着刘武周和宋金刚侵入河东道,没多久就在柏壁被李世民击败,部队溃散,两个王爷逃了,我们有几百个弟兄没法逃,就躲到山里当了山贼,这么多年打家劫舍,过得也算快活。没想到三年前,太原府发兵围剿,都做了俘虏,后来有个大人物把我们买了下来,接着就被五花大绑,黑巾蒙眼,带到这里的地下岩洞修建工程。”这名定扬天子的前校尉、曾经的山大王、后来的苦力、现在的囚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弟兄们累死、受伤死了上百人,工程修好后,就被囚禁到了这牢笼里。”

  “其他人呢?这里还有你的兄弟们吗?”玄奘问。

  那汉子仰头看见了他的光头,忽然笑了:“没了,隔三差五就会有士卒来带走几个。原来是个和尚。嗯,和尚啊,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到了这里,不过你如果不是他们的人,那就算倒了血霉了。这里的监工他妈的不是人,活生生会折磨死你的。而且这里处于地底,四周封锁严密,密道交织,你根本逃不出去。”

  玄奘眉头紧皱,正想再问,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冷笑,有人喝道:“下去——”

  两人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腿脚被人抬了起来,身子嗖地朝天窗跌了下去。两人惨叫一声,拼命抓住天窗,身子悬在了半空,就见背后的洞穴里出现两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那两个黑衣人愣了愣,可能没想到这俩家伙身手如此敏捷,随即拿脚在他们手上一踹,两人手掌吃痛,闷哼一声,双双跌了进来。下面的人惊叫一声四下躲闪,两人实脱脱地摔在了地上,只觉五脏离位,难受得险些吐血。

  那两个面具黑衣人朝下面看了看,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怎么有个和尚?咦,这个还是个胡人!奇怪,难道有外人潜入?快去禀告大总管!”

  两人掉头钻进石洞,向外面爬着走了。

  玄奘和波罗叶好半天才回过气,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嘴里发苦,怎么没注意身后呢?其实这也怪他们,这么庞大的地下洞穴,动力中枢,两人转悠了半晌没见人影,可真的就没有巡逻队吗?

  “两位,恭喜咱们一起做了同僚。”那位前校尉懒洋洋地笑道。

  两人爬了起来,均是无言以对。

  玄奘看了看周围,隔壁几个牢笼的男男女女都漠然注视着他们,目光里痴呆,麻木,没有丝毫感情。他不禁奇怪:“他们抓这么多人关在这里究竟作甚?”

  “男人自然是做苦力了。”前校尉哼了一声,“你们想必也看到九龙口的机械枢纽了,那么庞大的工程便是靠我们的白骨堆出来的。”

  “原来那个地穴叫九龙口。”玄奘点了点头,“那这些女人和孩子呢?”

  前校尉摇头:“老子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人隔不多久就会带走一些人,从此一去不回。今天只怕也该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响起哗啦啦的铁锁声,随即嘎吱一声响,玄奘二人从栅栏里探出半张脸朝过道外侧看,隐约可以看到几百步外有一道铁门打开,门口传来对话:“大总管有令,带两名强壮男子。”

  一个仿佛是看守的声音道:“嗯,验过了。老黄,回头给大总管美言几句,老子都七八天没出去了,好歹让出去透口气啊!”

  “好啊,回头你在赌桌上输我三十贯,我就替你美言。”那人笑道。

  “屁。老子这个月的差俸都输给你四贯了。还让不让人活?”那看守恼怒不已。

  门口响起哄笑声:“谁让你把自己的轮值拿来当赌注?你就老老实实地再值守半个月吧!”

  波罗叶喃喃道:“他们的差俸居然这么高,一个看守,居然比正四品的高官还多。”

  “正四品高官月俸多少?”玄奘问。

  “四贯二百钱。”波罗叶张口即来。崔珏当初因为建造兴唐寺耗费太大,引起朝廷关注,波罗叶被魏征派来时,特别查询了不同品级官员的俸禄。

  玄奘阵阵无语,同时也吃惊,这崔珏到底掌握着多大的财富?连一个普通狱卒的收入都比得上四品高官,只怕他真的比朝廷还富有了。

  正在这时,四名戴着獠牙面具的甲士已经到了他们所在的牢笼前,打开栅栏门,其中两人手持长刀警戒,另外两人手里却拿着个长竿,长竿端头是一个绳圈。两人冰冷的目光朝里面扫视一眼,众人畏畏缩缩地躲到了角落里,缩着脖子蹲下。

  玄奘和波罗叶傻傻地站在中间,有如鹤立鸡群。

  两名面具甲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手中长竿一挥,正好套在玄奘和波罗叶的脖子上,使劲一拉,两人的脖子被勒紧,立足不稳,被扯出了牢门。门口的两人咔嚓锁住牢门。那长竿有一丈长,两人伸长胳膊腿也踢打不到对方,但波罗叶怀中藏有弯刀,正要把手伸进去,玄奘狠狠踢了他一脚,拼命眨眼。

  波罗叶顿时会意:“我们这是要被带去见这里的大总管啊!”

  于是不再挣扎,和玄奘老老实实地被那四个人用长竿套着,推攘了出去。一路经过过道,看到左右牢笼里的囚犯,竟有二三百人,玄奘的目光缓缓掠过一群衣衫褴褛、身子瘦弱的孩童,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山腹之中无日月,不知人间变迁,不知日月经行,所有的光明只是靠着山壁上闪耀的火把和油罐,巨大的火焰噗噗地闪着,被拉长的人影剧烈颤动,有如阴司幽冥。

  玄奘二人被四个面具甲士押送着出了这座囚牢,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通道,地面和四壁开凿得很是平整,弯弯曲曲走了二里地,到了一处峭壁边上。那峭壁旁放着一座和在空乘禅院里看到的坐笼一般大小的笼子,顶上吊着手臂粗的铁索。

  四名甲士用长竿把两人推进笼子,然后松开绳圈,抽回长竿,关闭上了铁门。随后一个人拽过来挂在崖壁上的一根绳子摇了摇,头顶也不知多高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铃铛的鸣响,便听见嘎嘎的锁链绞动声。

  两人乘坐坐笼已经有了经验,急忙坐稳,抓住周围的铁栅栏。果然,坐笼一阵摇晃,开始缓缓上升,波罗叶喃喃道:“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鸡了。”

  “为何?”玄奘好奇地问。

  “您难道没觉得咱们如今就像笼子里的鸡吗?”波罗叶苦笑,“连续乘了两次坐笼,我心里有阴影了。”

  玄奘哑然,低头看了看底下,顿时一阵眼晕,只怕已经升起来十几丈高了,他急忙闭上眼睛,喃喃念起了经。波罗叶看得很是佩服,这和尚,当真镇定,这当口居然还能记得清经文。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坐笼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到了山壁中间的一处洞口。洞口有两名面具甲士,一言不发地将坐笼转了过来,门朝着洞口,拉开铁栅栏门,示意两人出来。玄奘率先钻出坐笼,随即那甲士一扬手,给他套上了头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脖子上又被套上绳圈,被人用长竿拉着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默然无声地跟着走,也不知走了多远,拐了多少个弯,只觉眼前异常明亮,隔着头套也能感受到强烈的光明。

  “呵呵,玄奘法师,别来无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玄奘侧耳听着,只觉这声音竟是如此熟悉。

  “怎么敢如此对待法师?”那人呵斥道,“快快摘了头套。”

  “是。”身边的甲士恭敬地道,随即呼的一声,头套被摘掉,玄奘的眼前一亮,才赫然发觉,自己竟然置身于一间干净的房间内。这房间有窗户,窗外透出强烈的光亮,看样子竟是到了地面。旁边的波罗叶也被摘掉头套,睁大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打量四周。

  地上放着一张坐榻,榻上还摆放着软垫。坐榻中间摆放着一副黑楠木茶几,一壶清茶正散发出幽幽的香雾,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只小火炉,上面咕嘟嘟地烧着一壶水。火炉旁则是一张小小的食床,上面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而坐榻的内侧,却趺坐着一个面容瘦削、皱纹堆垒的老和尚。玄奘适应了一下房间里的光亮,这才看清那老僧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法雅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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