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十四章 鸡蛋

    玄都大法师和九霄的接触不多，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这个人依然记忆犹新。


    因为九霄逍遥仙尊就是那种，真的很纯的，五千年难得一见的那种……崽种。


    嗯，就那种，咦嘻嘻嘻呜哈哈哈的人来疯，只顾着自己快乐自己爽的乐子人，寡廉鲜耻该天收的王八蛋，什么狗屁倒灶事都做得出来的下三滥。


    所以虽然九霄最为臭名昭著的头衔是重案大案要案在身六扇门天字榜第一号采花贼。


    但其他那些拳打养老院脚踢幼儿园，撵鸡踹狗炸粪坑的下三滥事情真做的多了去了，不胜枚数，反正抓到也是斩立决立即执行，干脆不予立案罢了。


    当然，崽种嘛，他是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的。


    问起来九霄也有话说的，


    毕竟人生在世，不就求个逍遥快活，为所欲为么？


    要是活着不找乐子，那岂不是白来一趟，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所以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自己觉得好玩就行了。


    不过快乐是有阈值的，你把路人绊一个跟头摔得头破血流笑哈哈，但一天到晚都这么搞还能笑得出来的，就纯纯神经病了。


    很可惜，九霄真的不是精神病，所以就和中毒成瘾了似的，很快就会玩腻了，于是只能变着花样，一次又一次突破自己人格的下限。


    所以九霄这人一辈子，真实贯彻了只要作不死，就往死里作的人生格言，一辈子活在追求刺激快活的大道上。


    因此严格来说，九霄逍遥仙尊做过最离谱的事中，接引南华下界可能都排不上号，看看逍遥派拜的神像就知道，这逼样的是真惦记着对玄女下手的。


    当然，还是那句话，九霄是纯粹的性格问题，不是智商问题，所以被猴子弄过一次后，就痛改前非了。


    好吧，痛是痛过了，改是不能改的。


    所以他乔装打扮，改头换面，卧底仙宫，真的不是什么出于大义，拯救苍生，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大无畏奉献精神。


    嗯，他就是以前没玩过，所以想借这机会玩太监大冒险，顺便进宫找找，仙宫有没有什么断肢再叙，白骨重生的仙药秘方。


    于是他就找到了这些玩意。


    ‘鸡蛋’


    当然这肯定不是蛋，至少不是正常的鸡能生出来的正常的蛋。


    按照九霄本人的说法，这是有一天他偷窥贵妃洗澡，正好看到有个贴身侍婢给贵妃搓背，磨破了皮，惹怒了主子，于是被拖到堂前活刨了。


    本来这样的宫人弄死了就弄死了，剁碎了往御花园里一埋也就结了。


    可谁知隔了两天，那贵妃连着刨了几个，总是不满意，居然又恋起旧来，舍不得原来那么体己的人了，于是下令给她重挖出来。


    于是九霄就看到紫薇垣的宫人，把那烂了一半的侍婢挖了出来，给她装在口瓮里，用玉杵捣成糊糊，请了颗‘鸡蛋’放进去。


    过了三天，她就活过来了。


    铁蛋眼神犀利了起来，


    “活过来了？”


    玄都瞪他，


    “你别打岔啊，我才开始呢。”


    总之这么刺激哇塞的事，连九霄也前所未见，立刻产生了浓郁的好奇心和求知心，于是经过他一番试验研究。


    什么，怎么试验的？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就把贵妃皮也给刨了，重复试验几次呗。


    总之反复了几次，九霄也总结出几个规律。


    首先，‘鸡蛋’是从天上请下来的。


    就“嗖——轰！”流星降世，陨石坠地，然后太常算一算流星掉哪里了，便由宫里专人去回收。


    只要快马加鞭，在人死七日之内给请回宫里，再把血肉遗骸捣烂了，和鸡蛋搅拌一下，用罐子腌渍起来，理论上三天就能复活。


    嗯，理论上，因为这个过程很玄学，不能有人在旁看着。


    比如贵妃的那次，九霄就一直在旁盯着，结果盯了三天，肉都臭了也没见复活。


    但假如他不在旁看，三天后，腌在罐子里的人就能自己爬出来，和破茧而出的蝴蝶一样。


    真的好奇妙哦……


    另外，活过来的人其实不大一样了。


    好吧，样子其实是一模一样的，死前是啥样，复活了也是啥样，甚至一根毛发都不会缺。


    但里头的东西显然不对了。


    因为九霄亲自确认，用打神鞭把紫薇宫中的妃嫔抽得魂飞魄散，甚至偷偷摸摸挖掉一半脑子，理论上复活也是个二傻子了。


    但偏偏人家完好无损长出来了，而且和过往性格记忆都一般无二，除了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完全看不出和真人有什么区别。


    似乎只要把足够数量的血肉放进去，鸡蛋就能长成一模一样的人来。


    但同理的，如果你把几个人腌在一个罐子里，肉就会臭掉，造人失败。


    当然，鸡蛋的根本用途，并不是用来造人，或者复活人的。


    不错，堂堂仙帝若想造人何必搞那么麻烦，又请鸡蛋又腌肉的，翻个牌子不就完了呗。


    何况根据之前九霄的观察，所谓‘复活’更是无稽之谈，那般生出来的，纯粹是一具没有魂魄的人偶，替代品罢了。


    其实之前那个人，死了就是死了，烂了就是烂了，根本不算复活。


    更何况这么神奇的东西，只拿来折腾人也太浪费了。


    是的，鸡蛋的真正用途，是养妖，或者再具体点，主要是养龙。


    是的，龙，那个年头综合实力最强的妖族，曾经的四臣，左将军的眷属。


    自从左将军叛乱被镇压之后，残存的龙族就成了仙宫圈养的仙畜。


    当年的仙宫威压天下，无敌四海，紫薇垣中甚至有专门机构，御龙监，司职驯龙牧龙屠龙的。


    毕竟龙这玩意不止可以用来承云飞空，拉车坐骑，背山负岛，上阵杀敌。


    而且浑身是宝，全身皮鳞血肉，筋骨丹脏都可以拿来制器入药。


    何况生的又粗又大，出肉效率奇高，宿卫仙兵要炼体突破，也少不得啖龙肉，饮龙血的。


    所以龙不仅经济效益巨大，又是维系兵权的关键，实属仙宫最重视最珍贵的畜牧资源。


    但问题是，龙很难生育，纵然可以和各种妖兽杂交，但杂交种终究不及纯种。


    何况龙种的卵，孵化和成长周期更是极为缓慢，动辄以百千年计数，养一头真是花都谢了。


    更别说成龙野性难驯，动不动就兴风作浪，翻江倒海，吃人如麻。


    而龙的消耗又更巨大，按照仙宫那种铺张奢侈的用法，宫里人每餐都要吃龙肝，十万天兵都要穿龙鳞，这么折腾龙早就要绝种了。


    所以仙宫从天上搞来的鸡蛋，一般都是用来养龙的。


    把吃干抹尽渣的油水都不剩的龙渣，留一点血肉和鸡蛋搅拌在一起，在御龙监中封印。


    只用挖了眼，聋了耳，拔了舌的老太监，给那些罐子里添肉加血，悉心养育。


    如此只需六十载，就可以起锅开坛，养育出一大批刚出壳的幼龙龙苗了。


    不错，这么养出来，再也不是真龙，就是群毫无灵性的畜生，但那又如何呢？


    宫里人只要喝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肉罢了。


    最后，鸡蛋咸口的，吃起来和人肉差不多。


    “后来仙宫被推翻，没法再从天上请鸡蛋下来，不过九霄抓了宫中人挨个审问，最后还是揣摩出以蛋生蛋之法。”


    玄都指指周围这一方天地，


    “首先要尽量隔绝‘炁’的干扰，布阵立劫，模拟出封闭坛子的环境。


    然后用那些‘鸡蛋’生出来的龙种人种杂交。


    杂交出来的后代打烂了拌鸡蛋，复活起来再杂交。


    如此一代代往复，追本溯源，最终培养出了纯度口味都相差无几的，就可以当作鸡蛋来用了。


    当然，九霄虽然也养了些‘鸡蛋人’来玩，但很快就玩腻了。


    不过从此以后，牧龙之术便给九霄的徒子徒孙们学去，成了他一门的绝活。


    他的后人，便常自称龙观弟子了。”


    铁蛋明白了，低头看看手里那个‘琅轩’


    “原来还有这种渊源……对了，娃娃鱼，窫窳，也是龙种……”


    玄都点头，


    “我参考九霄之法，制作这批鸡蛋，就是为了培育天外魔胎。


    这样反复复活转生出来的东西，里头空空如也，无神亦无魔。


    但一身骨血都是魔种，拿来试验培育，是再好不过的。”


    好吧，你还别说，有时候崽种也能为玄学科研做贡献呢。


    “所以你研究出什么来了？”


    “我不是说了么，还差得远呢。”


    玄都看看身边这些肉球，摇头叹息


    “逍遥宗千年迭代，纯度最高那批鸡蛋，当初已经被我的师兄们毁尽了。


    他们当初是真的应激了，吓得要命，生怕鸡蛋里再孵化出几个天魔来。


    所以法也不许传，道也不许悟，统统铲尽灭绝，打在九幽之下，镇压火狱之中。


    我只能根据从遗迹中发掘的这些残存道法，一点点推演，逐渐复现。


    时至今日虽然养出第一批来，终归纯度还是差了一点。


    如今这一批也毁成这样，看来只能再等六十年了……”


    铁蛋皱眉，


    “不行，等不了，六十年来不及了。”


    玄都一脸无语，一副你他妈逗我？搞成这样是谁的错啊！的表情。


    铁蛋想了想，


    “这些东西归根结底是仙宫搞出来的，你为何不直接去从仙宫拿？”


    “我怎么没想过么。”


    玄都白了他一眼，


    “不过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也明白的吧。


    我们眼前看到这个仙宫，并不是真正的仙宫，只是她们提线的木偶，玩乐的傀儡。


    真正的仙宫，藏的极深，极远，至少远远躲藏在我玄门中人可以探查的范围之外。


    所以无论把三垣朝廷灭掉多少次，都不会改变天下大势。


    除非把天下的门阀世族都杀光，否则她们总能找到新的代理人，上演一出改朝换代的大戏。


    如此反复纠缠，只是在她们设计好的棋局里打转，浪费时间罢了。”


    铁蛋也不由点头。


    确实，就算他真的可以把门阀都杀了，但人家掌握鸡蛋克隆神通，死人三天就能复活了你这么玩？


    更何况又豈止生化克隆人神通，他还亲眼见过那些机器人人造人神通，战略导弹神通，轨道兵器神通，无人机群神通。


    真要和仙宫斗起来，根本不是六十年可以摆平的。


    嘶……好烦，拯救世界真踏马太麻烦了，到底哪个缺心眼非得掺和进这么麻烦的事里啊……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嗯？


    铁蛋抬头，只见玄都似乎也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捧着他的蛋，好似下定决心道，


    “其实我已决定了，如果下一批再没成功，我就去投仙宫。”


    “投仙宫？”


    铁蛋也是愣住了，万万想不到玄门中流砥柱，镇压天下五千年的玄都大法师，真的如此不讲规矩。


    玄门投仙宫可还行？？


    “为什么不行，求道嘛，我的阳寿也快尽了，横竖太极道也走不通了。


    而仙宫尚还有我前所未见之路，难道不值得舍身转世，去求一求吗？”


    玄都好像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似的，望着球说道，


    “只要不干扰妨碍那群宫里人对天下的布局，她们通常也懒得专门针对你。


    我算到仙宫有南迁之意，尤其离国有大兴之数，将来必有中原衣冠南渡，在南疆大兴。


    我打算转世到那边去，先转杂修，再投仙宫，提前布局。


    如此也可以专心研究天魔，省得被我师兄们打扰耽误了。”


    “南方么……”


    按照梦中的发展，三垣朝廷确实是迁到南都去了，不过大兴的那个，好像是谢阀主持的巽国吧？


    不过铁蛋也懒得指点对方算术上的错误了，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大法师了……”


    “且慢！讲了半天，也该换我来问了吧！你突然打上门来！打了我一顿！坏尽我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玄都莫名其妙被人上门打一顿，自然不肯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完了，


    “何况你若真与我雷祖一脉道统无关，又怎会知道地下虫族封印之事！


    那地方好几千年没人下去了！是我亲自封镇！不是我的师兄，又是哪个和你说的！”


    铁蛋坦然道，


    “梦到的。”


    玄都差点跳起来，


    “臭小子你还在消遣我呢！”


    铁蛋叹气，看看周围这些肉球，


    “大法师何必如此执着，你也研究了它们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了。


    你，真的没作过梦吗？


    那玄女像肚子里那部经，又是谁教你的？”


    “经？什么经？玄女像？肚子里？”


    玄都一时愣住了，忽然又闪电遁来身前，一把扯住铁蛋，


    “给我看！给我看！”


    铁蛋也是无奈，和这老头打也打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手持黑剑，在地上把那部经默出来。


    当然，这回是正过来的。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因为那些字一个个拆开铁蛋虽然能认得，连在一起却全无意义，显然不是玄门的法，显然又是太虚仙人的秘传。


    所以铁蛋估计这玄都肯定是得了一些太虚道藏的，但终究藏着瞒着，没和他说实话。也就直接和他当面掀出来了。


    然而玄都没有说话，就怔怔在旁看着那部经，眉头都拧成了个结，眉骨的血口都崩裂开来，血流似小溪般滑过眼球流下来，但眼睛却一眨不眨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就睁着双眼，无神得沐在血中，好像逐渐回忆起什么遥远的过去，随即又抓到了什么线索似的，痛苦，但缓慢得清醒过来。


    随后他松开手，缓缓站起身，向着废墟走去。


    “是了，我见过的……我在梦里，也见过的……可后来我给忘了……”


    铁蛋莫名其妙，看着玄都的背影远去，看着他徒手掀开地上才修复的石板，在土里刨了个坑，挖出来什么东西，用双手了捧起来。


    白色的肉，黑色的血，黏糊糊的一坨。


    是刚才铁蛋从玄女像肚子里刨出来的胎。


    然后这个老人，看着铁蛋，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至幸至福的笑颜。


    “我记起来了。”


    接着他义无反顾得昂起头，一张嘴，捧着那团血肉吞下了肚。


    这回轮到铁蛋眉头打成个结了，右手持剑，左手掐诀，以备不测。


    然而时间忽然消失了。


    空气，声音，光，万事万物，忽然静止了。


    好似黑暗从虚空中倒出来，墨色在老人的脸上晕染开，瞬间沾染了全身。


    然后那个举手朝天，好像拥抱天空的老人，把手倒折了过去。


    如同收翼的乌鸦，把脊椎，关节，膝肘，反折过来，被墨色淹没的人形站起了身。


    挺直了脊，把后脑勺朝着铁蛋，仿佛一张无面的颜，倒着爬了过来。


    不，不能说是爬，不如说是抽帧似的，一闪一闪，就挪移到了铁蛋的面前，伸手摘下他的脸。


    于是陈玄天知道，这个未来也无可挽回了。


    于是他攥住铁蛋右手的剑，一剑捅进他的心。


    然后他就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