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千秋看着那气势很足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此人乃是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吕不韦。
听闻吕不韦之言,叶千秋微微一笑,朗声道“若就《吕氏春秋》本身而言,确实算得上一部旷世奇书。”
“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中心。”
“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
“以治学论之,《吕氏春秋》无疑煌煌自成一家。”
吕不韦闻言,转过头来,看向叶千秋,目光之中还是泛起不少惊讶之色,他朝着叶千秋道“先生所谓煌煌自成一家,却是何家?”
叶千秋笑道“非法,非墨,非儒,非道。”
“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称一声杂家。”
吕不韦闻言,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吕不韦笑道“先生说不韦是杂家,倒也贴切。”
“不过,不韦以为《吕氏春秋》便是《吕氏春秋》,无门无派。”
“不在诸子百家之中。”
叶千秋笑了笑,道“秦相若是如此说,倒也无妨。”
吕不韦略带好奇的看着叶千秋,身为一国之相邦,他年轻时为一介商贾,奔走天下,见过的人何其之多,但还从未见过像叶千秋这般人物。
这太玄子面貌如此年轻,却能以一己之力,统合分裂近三百年的道家,这可是庄子也没有做到的事情。
吕不韦问道“敢问先生贵庚几何?”
叶千秋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我曾观百载春秋。”
饶是吕不韦早有了心里准备,但看着面貌如此年轻,又极富气场的叶千秋,亦是忍不住惊讶无比。
他打量着叶千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经春秋百载,依旧有如此锦绣不老容颜,难怪可以成为道家新任掌门人。
吕不韦不禁长长一躬身,朝着叶千秋道“先生真乃世外仙人也!”
“不韦有怠慢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叶千秋见吕不韦如此作态,也是淡然处之,笑道“秦相并无怠慢之处。”
吕不韦抬手道“请先生到阁中一叙。”
叶千秋微微颔首,大步流星的踏入了前方的暖阁之中。
吕不韦朝着后边的纲成君蔡泽道“纲成君,请。”
蔡泽笑道“相邦无须多礼。”
片刻后,三人坐于暖阁之中,有侍者在一旁给三人添茶倒水。
吕不韦已然知晓叶千秋就是当日在新郑城凭借一己之力,格杀罗网黑白玄翦、韩国大将军姬无夜之人。
昔年道家庄子《齐物论》传习天下,其人更是神功盖世。
如今,道家再出一位太玄子,且不说学问之高低,单单是功力之深厚,便远胜前人。
此时,只听吕不韦笑道“太玄先生此番入咸阳,不知有何打算?”
叶千秋微微一笑,只答四个字“入世修行。”
吕不韦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很快,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只听吕不韦朗声笑道“道家自老子和庄子以来一向神秘、淡泊,不涉足世事。”
“太玄先生出任道家掌门,是打算涉足这天下之争了吗?”
叶千秋笑道“庄子不入世,并非是不赞同入世,只是他个人缘由,不能入世而已。”
“值此天下大争之世,诸子百家,又有哪一家可以独善其身。”
“出世、入世,本就是因势而动,因势而为。”
“我身为道家掌门,自然要为道家谋算。”
吕不韦闻言,笑道“先生所言,确实是深谙天人之道。”
这时,只听得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蔡泽道“昔年,老夫入太乙山,拜访北冥子,对道家天人之道便有所领略。”
“今日,得见太玄先生,老夫便知晓,为何分裂了近三百年的天人二宗可以重归于一了。”
“太玄先生之胸怀气象,令老夫叹服。”
“先生所著《道经》十二篇,老夫也已经拜读。”
“当今之世,似乎唯有荀子可与太玄先生一论高低了。”
吕不韦在旁道“荀子学究天人,贯通古今,有儒家之根基,有法家之锐气,有墨家之爱心,有道家之超越。”
“然又不同于诸子,卓然自成一家,堪称当今天下学派之巅峰!”
“不过,荀子学问虽然厉害,但在楚国时,不过屈做一个小小县令,后来入了齐国,方才坐到了稷下学宫祭酒之位。”
“古往今来,治学巨子皆难见容于仕途。”
“孔子一生颠沛流离,孟子漂泊终生,老子西出函谷流沙,庄子隐迹山野。”
“他们都曾做过官,老子做过周室史官,孔子做过鲁国司寇,孟子做过稷下客卿,庄子做过漆园小吏。”
“无论大小,最终皆是辞官而去。”
“不知,
太玄先生此入秦国,想要在仕途之上有何作为?”
叶千秋闻言,听着吕不韦这绵里藏针的文化,微微一笑,道“仕途于我无关紧要。”
“我欲做之事,乃是利在千秋之大事。”
吕不韦一听,心中一动,利在千秋之大事,倒是好大的口气。
吕不韦不在此事上面详谈,只见他站起身来,从那边的架子上取过棋盘来,放在桌前,和叶千秋道“饭时将至,太玄先生今日晌午便留在不韦府上用饭吧。”
“趁着还未开席,咱们不如手谈两局如何?”
叶千秋笑道“自无不可。”
蔡泽在一旁笑道“老夫可是有眼福了。”
叶千秋和吕不韦坐立两旁,一旁的桌案上一尊煮茶的铜炉,正悠悠然蒸腾出一片异香。
片刻后,二人落子。
叶千秋执黑,吕不韦执白。
下棋也是一种试探对方的方式,吕不韦请他下棋,未尝不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大半个时辰过去,二人落下数子之后。
叶千秋开口道“秦相,此局应该是我胜了。”
只见吕不韦手中夹着白子,看着棋盘,悠然一笑“此局确实是太玄先生胜了。”
蔡泽在一旁却道“秦相棋子未落,棋局尚未结束,如何太玄先生就胜了?”
吕不韦却是摇头道“不用落子了,我败势已定。”
“妙!”
蔡泽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看了大半天,突然鼓掌大笑。
“太玄先生落子实在是妙啊。”
吕不韦端详盘面,笑道“我输大半子,太玄先生果然圣手!”
蔡泽在一旁细细数着那棋盘之子,啧啧称奇道“太玄先生和相邦余子未落,最起码还有二十余子可以落下。”
吕不韦笑道“太玄先生谋算得当,不韦佩服。”
叶千秋看着吕不韦道“秦相也不差。”
吕不韦道“久在商旅,不韦粗通心算之术。”
蔡泽在一旁闻言,不禁问道“二位都是谋算方略之大才,我给二位出个题目如何?”
吕不韦笑道“纲成君请说。”
蔡泽道“见方三路,九子布棋,可演多少局数?”
吕不韦和叶千秋对视一眼,二人分别手中蘸着水,在一旁的桌面上同时写下了一行数字。
“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二局。”
蔡泽看着桌面上二人同时写出一模一样的局数,更是啧啧称奇,于是又开口问道。
“见方五路,二十五子布棋,可演化多少局数?”
叶千秋和吕不韦又同时在桌上写下一大串字来。
“八千四百七十二亿六千八百八十万九千四百三十局。”
蔡泽见状,目光一闪,不禁笑道“二位厉害,老夫服了。”
叶千秋对吕不韦的心算能力还是颇为佩服,能做到一国之相邦,青史留名之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吕不韦和他不一样,吕不韦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踏入修行道,单凭心力计算,便可以算的如此之快,着实是天赋异禀之人。
而他元神有成,心力自然不是等闲人可以比得上的,谋算之术,自然常人难及。
这时,有侍者端着饭食而来,酒菜摆置在三个桌子上,三个人各自坐在桌前,对饮起来。
一番畅谈对饮,让叶千秋对吕不韦其人有了更加深厚的了解。
观其言行,便可知其行事如履薄冰,但对于权利的执着亦是不曾退却半分。
到了后半天,叶千秋方才从相府离去。
自从一统道家天人二宗,决定要给道家找到一条光明未来之后,叶千秋便决定了要助嬴政一臂之力。
当今之天下,不同于唐宋之后。
七国之间,虽然都是华夏之人,但想要一统七国,并不能如同唐宋之后那般。
如果没有百年的经营,很难一统天下之民心。
他要做的事,就是让短命的王朝不再那么短命,让天下在归于一统之后,不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分崩离析便是了。
这样,道家百年无虞,道家之人可安心在太乙山修行。
更关键的是,借助秦国之势,或许他可以找到许多凭借个人力量难以找到的关于神冥两界的东西。
江湖,庙堂。
从来都不是分开的。
特别是在这样的大争之世。
江湖之人入主庙堂,也是常有之事。
在这方天地之中,诸子百家分门分派,就连儒家之人,亦是剑术高明的剑客。
墨家就更不必多言,墨家营造的机关城还潜藏在大山之间,墨家之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在这个特殊的时代,注定有许多人,会因为国破家亡流血消失。
他不希望道家弟子沦为这样的牺牲品。
……
傍晚,斜阳西下。
咸阳城外的河道之中。
河岸便都停满了舟船,风灯摇曳,大船小船层次不齐,在这斜阳余光之下,让人感觉到了一种扑朔迷离之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叶千秋按着和盖聂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来到了城外。
此时,河岸边,人来人往的,还有不少行人。
待天色完全黑下去的时候,人影渐渐没了几个。
叶千秋在河岸边走着,只见前方岸边,孤零零的停泊着一艘黑篷快船。
这只船风灯不大,帆桅不高,老远看去,只不过是寻常的一艘商旅快船而已。
只见盖聂站在船头之上,迎着夜风而立。
夜风将他的衣衫给吹拂而起。
叶千秋出现在了盖聂的面前。
盖聂见状,朝着叶千秋恭敬的侧身虚手,道“先生,请。”
叶千秋微微一笑,上了船。
正在此时,船舱皮帘掀起,一个身着黑色斗篷,挺拔伟岸的身躯走了出来,朝着叶千秋肃然一躬身,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时了。
叶千秋闻言,微微一笑,道“一年未见,看来秦王之势孕养的不错。”
嬴政笑道“先生传嬴政炼气炼神之法,确有奇效。”
叶千秋微微颔首,道“修行不是一日之功,要经年日久的坚持下去方可。”
嬴政点头称是,然后抬手道“先生请入舱说话。”
叶千秋也不多礼,直接先进了船舱之中。
嬴政朝着盖聂说了一句“起船”,然后也跟着叶千秋进了船舱之中。
盖聂站在船头,吩咐人开船,快船在水中飘荡,迅速的消失在了沉沉的夜雾之中。
船上的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
船舱宽敞,厚实的毛毡铺在地上,三张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摆开。
叶千秋在临窗的案前坐定,嬴政在侧案前入座。
这时,只见一名年轻的清秀内侍捧来了茶盅放好,又将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给二人倒上,然后躬身轻步的朝着外面去了。
叶千秋看着那清秀内侍,突然心头一动。
嬴政注意到了叶千秋在观察那清秀内侍,便指着那清秀内侍的背影笑道“这是我身旁的内侍,小高子,不是外人。”
“小高子?”
叶千秋看着那内侍离去的身影,淡淡一笑,没有多言。
这时,嬴政道“一年未见,先生已经是道家掌门人,可喜可贺。”
“先生此番入咸阳,可有要事?”
嬴政的目光之中,略带期许。
叶千秋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我此番入咸阳,是为助王上而来。”
嬴政一听,心头一跳,虽然早有预感,但真从叶千秋的口中听到确切消息。
嬴政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
“先生此话当真?”
嬴政再问一句。
叶千秋微微颔首,道“自然当真。”
嬴政闻言,顿时站起身来,朝着叶千秋躬身道“嬴政多谢先生相助。”
叶千秋也站起身来,道“王上不必多礼。”
“我早就说过王上有伏羲之骨,乃是天生的王者。”
“我既为道家掌门人,便要为道家的未来考虑。”
“自然当助王上完成一统天下之大业。”
嬴政道“寡人亲政之后,定然拜先生为上卿。”
叶千秋却是微微摇头,笑道“辅政之事,并非我之强项。”
嬴政道“先生想做什么官?尽管说来便是。”
叶千秋笑道“我什么官也不做,此事无须多提,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破解王上目前的危机。”
嬴政闻言,心头一动,道“先生指的是什么?”
叶千秋道“昨夜我夜观星象,正好看到天降流火。”
“不久之后,咸阳城内,恐怕是要有乱将起。”
嬴政道“不知先生指的是何乱?”
叶千秋缓缓开口道“嫪毐。”
嬴政一听,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先生如何知晓此事。”
叶千秋道“有些事既然发生了,便难以瞒得过有心人的眼睛。”
“我道家既然决定相助王上,自然会了解清楚王上所处的危局。”
嬴政闻言,正色道“太后欲封嫪毐为长信侯。”
“若是此事成了,那来日定然是一大祸患。”
“以先生飞剑之威,能否将嫪毐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给除去。”
叶千秋笑道“杀一个嫪毐,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嫪毐之事看似是危局,但其实亦是机遇。”
嬴政一听,道“怎么说?”
叶千秋道“嫪毐曾是文信侯的门客,文信侯执掌大秦朝堂多年,权柄极重。”
“王上在位已经七载
,已经到了加冠之时,若要亲政,必须要跨过文信侯这道坎儿。”
“但王上和文信侯的治国之道有分歧。”
“文信侯为施展其道,恐怕不会轻易交出权柄。”
嬴政一点就透,他沉吟道“先生的意思是,借助嫪毐之乱,牵扯仲父,趁势将仲父从秦国相邦的位子上拉下去。”
叶千秋微微颔首,道“正是如此。”
嬴政闻言,陷入了沉思之中。
良久之后,嬴政道“多谢先生提点,嬴政已经明白该如何做了。”
叶千秋点了点头,道“我观王上身边可用之人甚少。”
“此番下山,我带了六名弟子,可交于王上差遣。”
“这六人皆是我道家的杰出弟子,可以为王上充当耳目。”
嬴政一听,面色浮现出大喜之色,道“先生当真是解了寡人的燃眉之急。”
叶千秋又道“罗网在秦国的根基甚大,去岁王上在新郑遇刺一事,还有王龁叛杀一事,皆有罗网的身影。”
“罗网若是不能为秦国所用,便当除之。”
嬴政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
“此事交给先生,最是稳妥。”
叶千秋点了点头,道“我会查清楚罗网在秦国藏匿的有多深。”
“还有一事,王上可否听说过阴阳家东皇太一?”
嬴政闻言,点头道“我从祖母太后那里听过此人。”
“听闻,此人是祖母太后的座上宾。”
“先生突然提到此人,是有什么事?”
叶千秋一听,心中一动,嬴政口中的祖母太后便是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是楚国人,而东皇太一又是华阳太后的座上宾。
看来,阴阳家的手早就伸到了秦国的王室之中。
“哦,也没什么,只是听闻阴阳家的总坛在秦国,却是一直不知在秦国何处,所以,想问一问王上是否知晓。”
嬴政闻言,开口道“这个我倒还真是不知,不过寡人听闻阴阳家和道家似乎有些关联?”
叶千秋点了点头,道“五百年前,阴阳家脱离道家,剑走偏锋,自成一派,追求天人极限。”
“阴阳家世代也有俊杰辈出,我虽然没有和这一代东皇太一见过,但听闻历代阴阳家首领东皇太一,都是道法高深之辈。”
“若是能将阴阳家也收揽在王上手中,那很多事做起来自然也就更加顺手了。”
嬴政闻言,不禁说道“先生莫不是想将阴阳家重新收拢回道家?”
叶千秋却是摇头道“阴阳家能自成一派,自有其道理。”
“阴阳家脱离道家,和天人二宗的分裂,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我对收拢阴阳家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嬴政听了,也就没有在此事上多说什么,而是换了个话题。
“昨日寡人听闻,《吕氏春秋》公然悬赏求错,先生也曾在南城出现,看过了《吕氏春秋》。”
“实不相瞒,仲父已将《吕氏春秋》整本送我观看,但寡人想不通他为何要以此非常之法,将《吕氏春秋》公诸于天下。”
“不知先生觉得相邦此举,意欲何为?”
此时,舱外风声流水声清晰可闻。
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的盯着叶千秋。
叶千秋沉吟片刻,开口道“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春秋》诱导民心。”
“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
嬴政道“先生此言,莫非是说秦法不得民心?”
叶千秋笑道“六国之人,皆言秦法严苛。”
嬴政道“先生也如此认为?”
叶千秋道“秦法的确严苛,然则,确实是适合秦国。”
“治国之道,不在于某种固定成法,而在于适合不适合国之运行。”
“秦法固然得秦人民心,但是庶民对秦法,更多的是敬而畏之。”
“文信侯行宽政缓刑之举,也是为了秦国所计。”
“文信侯图天下,意在徐徐图之。”
“而王上图天下,意在尽快图之。”
“不知我说的可对?”
嬴政闻言,微微颔首,道“先生所言,确实是寡人心中所想,天下战乱已久,寡人若是依照仲父之言治国,不知何时才能一统天下。”
叶千秋笑道“凡做事欲速则不达,但一统天下之事,不能以常理度之,快刀斩乱麻,亦不是不可。”
“王上之志,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但王上要明白,商君之法的作用在今时今日要胜于《吕氏春秋》。”
“但若是天下一统之后,《吕氏春秋》的作用便要胜于商君之法。”
“灭六国容易,但要让六国之人心尽数归于秦国,则大不易。”
嬴政听到这里霍然起身,肃然再朝着叶千秋一躬身,道“请先生教我。”
叶千秋微微一笑,开始给嬴政讲起了治国之道。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风灯在夜色之中犹如萤火一般。
这一夜,叶千秋和嬴政相谈甚欢。
叶千秋虽然是道家掌门,但他并不会拘泥于道家之学,而是结合后世治国之道,总结出了最适合眼下这个时代的国策。
最关键的是,叶千秋所提国策符合嬴政的治国理念。
这个年轻气盛的秦王和吕不韦不同,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建立不世之伟业。
如果你让他徐徐图之,纵使你说的花团锦簇,他也不会采用。
叶千秋最擅长的就是识辨人心,嬴政纵使是王者,在他面前,依旧还只是稚童而已。
黎明之前的黑暗中。
黑蓬船上,传来了嬴政的大笑之声。
只听得嬴政朗声道“先生一言,尽扫我心头阴霾!”
“小高子,掌灯上酒!”
“盖聂,你也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白!”
……
清晨,吕不韦刚刚醒来,沐浴更衣后进得厅堂之中。
吕不韦没了食欲,随便吃了一些饭菜,便不由自主的走进了书房之中。
这书房,是他这个领政丞相处理公务的地方,也被秦国的吏员们称为大书房。
多少年来,清晨卯时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
各署属官要在此时送来今日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如穿梭。
长史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的抬入这间大书房,让他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
但是,今日清晨的大书房却是少见的安静了许多,无人来送公文。
已经到了秋天,早晨起来,还是有些清凉。
书房里,已经生了火炉,火炉里的木炭火通红透亮,只有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
除了书吏衣襟摆动的声音,火炉里木炭燃烧时,时不时发出的呲呲声。
整个书房很是安静。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书房当中。
那是一个身着秦军甲胄,脸上带着黑铁面具的人。
“掩日,你来了。”
吕不韦看着掩日,揉了揉眉心。
“禀报相邦,昨日太玄子从相府离开之后,在城外上了王上的船。”
掩日朝着吕不韦躬身道。
“太玄子上王船了?”
吕不韦愣怔了许久,然后又说道“看来太玄子是要助王上一臂之力了。”
掩日道“相邦,太玄子的实力深不可测,我还要继续监视下去吗?”
“我怕继续监视下去,我的行踪会被他发现。”
吕不韦揉着眉心,停顿了半晌,方才说道“暂时不用管他了。”
“你先去吧。”
掩日闻言,倏然消失在了原地。
待掩日离去,吕不韦看着握着桌上的杯盏,呆立了许久。
良久之后,他低声叹息道“王上终究是长大了啊。”
平心而论,吕不韦对嬴政是欣赏备至的。
他入秦以来,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辅国家,处处呵护嬴政,事事督导嬴政,从来没有任何顾忌,自然是无愧于天地良知。
嬴政不是寻常少年,对他这个仲父也是极为敬重的。
只是,嬴政显然已经知晓了嫪毐之事,现在是愈发的和他这个仲父疏远了。
太玄子入咸阳,与嬴政在船上夜谈。
这可能预示着,他吕不韦在秦国中枢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吕不韦的心头不免生出些许唏嘘。
“太玄子……你要成为帝师吗?”
吕不韦悄然嘀咕一句,不再多言。
……
咸阳城中,一座幽暗的地宫之中。
漫天星斗垂列于穹顶之上。
地宫的两侧石壁上,雕刻着各种各样的奇兽。
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的人,带着黑色面具正在负手观看着那穹顶的漫天星斗。
他的身上有着一种阴森诡异,无论是什么人看到他,都会感觉到他的神秘。
这时,有两个容颜绝伦的少女走了进来。
两个少女各有风姿,其中一女身着暗蓝色长裙,长发低束,其中一女身着浅蓝色短袍,有一头浅紫色的长发,长发盘起,两侧各垂下一缕发束。
二女进得殿中,如同日月争辉一般,让人侧目不已。
只见两个少女在殿中央朝着那黑袍人躬身齐声道“拜见东皇阁下。”
黑袍人就是阴阳家首领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依旧抬头看着穹顶,负手道“你们来啦。”
他看着穹顶的漫天星斗,继续说道“苍龙七宿,又有了动静。”
“鬼谷子赵一那个老家伙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我夜观星象,发觉帝星愈发明亮,看来嬴政
已经有了帮手。”
“你们两个也是时候出去历练一番了。”
“你们能否顺利成为宿命之中的人。”
“还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如何。”
“去吧,你们要见的人,就在咸阳。”
“他是道家新的掌门人,太玄子。”
“你们去请他,到这里来。”
两个少女闻言,朝着东皇太一躬身道“明白,东皇阁下。”
……
清晨,长阳街的客栈之中。
叶千秋正坐在客栈大堂里,喝着冒着热气的茶水。
逍遥子和叶千秋一起坐着。
其余五名弟子,早在昨日就已经随盖聂一同入宫了。
而逍遥子是叶千秋暂时留下的。
叶千秋道“让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逍遥子道“掌门,我与那人交过手了。”
叶千秋道“如何?”
逍遥子道“他不愧是罗网天级一等杀手。”
“武功之高,确实是令人叹服。”
“我留不下他。”
“不过,可以确认的是,他的确是进了相府。”
叶千秋点了点头,道“罗网天级一等杀手掩日听命于吕不韦。”
“这一点,应该是没错了。”
“那黑白玄翦到底为什么要刺杀嬴政呢?”
“难道黑白玄翦并非听命于吕不韦?”
叶千秋心中疑惑不少。
罗网的触角遍布七国。
掩日这罗网天级一等杀手,在位次上还要略高于黑白玄翦。
而掩日听命于吕不韦,按照常理来说,新郑城中,玄翦和姬无夜合作刺杀嬴政,是受命于吕不韦。
但叶千秋早就分析过吕不韦不可能指掘根基。
而且,他前两日刚刚见过吕不韦。
凭借他对吕不韦的观察,吕不韦也不会像是做出那种昏头之举的人。
玄翦刺杀嬴政,不一定是受到吕不韦的指使。
那指使玄翦的就另有其人。
这个人,应该也是罗网中人。
罗网的势力遍布七国,无论秦国是否一统天下,这样一个庞大的刺客组织时刻有可能将手伸到任何地方,这都是令人感到极其不舒服的。
叶千秋想要将罗网的人和事给弄清楚,还得从这个掩日身上下手。
其实一进入咸阳,他就察觉到了有人在暗中窥探他们的行踪。
故而,他才指点逍遥子去打草惊蛇。
“掩日……”
叶千秋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
就在这时,只见客栈外突然走进来两个少女,一个身着深蓝衣裙,一个身着浅蓝衣裙。
两个少女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
身着深蓝衣裙的少女雍容华贵,身着浅蓝衣裙的少女清冷无比。
只见两个少女进了客栈大堂,在大堂之中左右瞅了瞅。
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叶千秋的身上。
这时,只见两个少女朝着叶千秋款款移步而来。
“阁下可是道家掌门太玄先生?”
只见那身着深蓝衣裙的少女朝着叶千秋欠身道。
叶千秋微微颔首,道“是我。”
少女继续说道“我家先生让我们二人来请太玄先生到府上一叙。”
叶千秋挑眉道“你家先生是?”
身着浅蓝衣裙的少女说道“是东皇太一阁下。”
“阴阳家首领东皇太一!”
“你们是阴阳家的人!”
逍遥子听到浅蓝衣裙少女的话,面色微变。
五百年前,阴阳家脱离道家,自成一派。
身为道家弟子,对于阴阳家的人可是没什么好印象。
天人二宗虽然分裂,但是依旧承认自己都是道家之人。
但阴阳家的人相对于道家来说,可是十足的叛逆。
三百年来,道家天人二宗的人可是没少和阴阳家的人发生冲突。
如今,道家重归一统,逍遥子作为道家弟子,猛的看到这阴阳家的人,还是有些诧异的。
他和道家别的年轻弟子不一样,他岁数大,经历的事情多,不会像一般道家弟子一般,见到阴阳家的人就想着动手。
更何况,眼下有掌门人在,更轮不到他来表态。
“东皇太一要见我?”
叶千秋看着这两个少女,脸上泛着笑意。
这两个少女是阴阳家中目下最杰出的两个传人。
当叶千秋的目光落在她们二人的身上时。
二人都感觉到身上骤然多了一股磅礴无比的威压。
尽管这股威压只是一闪而逝,也让二人感觉到了恐怖。
这时,叶千秋笑道“东皇太一要见我,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今天不行,而且见面的地方,也
不能由他来定。”
“阴阳家脱胎于道家,东皇太一若是懂得道理,就不该让你们两个小辈过来。”
“回去吧,告诉东皇太一,想要见我可以,让他本人亲自来。”
叶千秋身为道家掌门人,自然不可能是谁都请得动的。
两个少女见状,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叶千秋的话语当中听到了不容置疑的味道。
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少女有些不甘心的说道“东皇阁下好心相邀。”
“太玄先生纵使是道家掌门人,也未免架子太大了一些。”
叶千秋看了那少女一眼,淡淡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应该是阴阳家的下一任月神继任者。”
紧接着,叶千秋又将目光落在了深蓝衣裙的少女身上。
“而你,则应该是下一任东君的继任者。”
两名少女被叶千秋一口道出了身份,脸上倒也不见慌乱之色。
浅蓝衣裙少女道“既然先生知晓我二人的身份,便应该知晓,在阴阳家,我们二人的地位如何。”
“我二人前来相邀先生,已经是东皇阁下最大的诚意。”
叶千秋却是微微一笑,道“别说你二人尚未承继东君和月神的封号。”
“便是你二人承继了东君和月神的封号,在我面前,依旧什么也不是。”
“我不为难你们两个小辈,回去告诉东皇太一。”
“想要见我,让他自己亲自来。”
“去吧。”
说着,叶千秋随手一拂。
一股清风在大堂之中吹过,下一刻,两个少女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客栈大堂当中。
好在此时,大堂之中,没有几个客人,不然,普通人看到这一幕,定然会大吃一惊。
逍遥子在一旁看着叶千秋将两个少女送走,不禁开口道“掌门,传闻东皇太一的实力深不可测。”
“他突然派人来相邀掌门,不知是何用意。”
叶千秋道“道家和阴阳家虽然有些渊源,但是,阴阳家追求的东西,和我道家追寻的大道,完全不一样。”
“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东皇太一,但他在这个时候,突然邀请我相见。”
“应该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阴阳家的占星术还是有点东西的。”
逍遥子道“那依掌门的意思,是见还是不见?”
叶千秋微微一笑,看向客栈外面,缓缓说道“东皇太一若是亲自来,我自然要见上一见。”
“就怕他不敢来见我。”
……
阴阳家,地宫之中。
东君和月神站在殿中央,低头无言。
“好一个太玄子……”
“五百年的纠葛,终于是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了吗?”
“本来不该是这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千年的王朝亦会如同风云一般消散。”
“道家又如何呢?”
“太玄子……一个浑身笼罩在迷雾之中的人。”
“你到底来自何方?”
“神界、冥界……”
“错误的地方,错误的人。”
“帝星愈发明亮,道家成为了帝星的护法。”
“早已经注定好的一切,又有了新的波澜。”
“阴阳家难道终究还是挣脱不了道家的桎梏吗?”
东皇太一微微一叹,抬头看着那穹顶的星斗,渐渐入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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