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不负梅香

　　沈余宏瞄准西燕敌军中的明黄旌旗，眼神坚定，拉开的弓弦，发出“噌”的一声，夹杂着杀气射了出去。

　　沈余宏的箭法，是进了安西都护府之后，才跟着萧若元学的。

　　沈余宏自从接管了如流处之后，从秋梧、连山等人那里，也学习了一点皮毛功夫，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擅长的。

　　他最擅长的，还是运笔写字。

　　或许还有人记得，沈余宏是长泰三十七年的传胪。传胪，是二甲第一名，能取得这个名次的，非一般的水平。尤其是当年分南中北三榜，沈余宏的大名是传遍京兆朝堂的。

　　这样的才气，这样的声名，按照一般规律，沈余宏会入职集贤殿，将会是大永朝堂的文官，或许最后还会成为大永的文官重臣，比如门下侍中、中书令什么的。

　　只是，沈余宏生长在沈家，特产进士的沈家，他的祖父、叔祖父、父亲、叔父、兄长……

　　这些人，都是进士出身，而且出仕为官，而且有人主政一方，有人统领一部，朝臣为之侧目。到了沈余宏中传胪之时，沈家在官场上的势力，已经引起皇上的注意了。

　　为了避势，沈余宏避官不仕。后来专注打理如流处，直到如今成了安西都护府的校尉，算是舍文从武了。

　　这一路行来，沈余宏从一个跳脱的沈宁二哥，渐渐变得沉稳内敛，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还是沈宁的二哥。

　　沈余宏是组建如流处的人，如流处发展成如今这样，沈余宏功不可没。在如流处发挥的时候，沈余宏对于家族使命、朝堂风云的认识，也在不断加深。

　　看到了校练场士兵的震撼，看到了萧若元等人的舍生忘死，看到了宋寿等人的投敌叛国，沈余宏心中的悲愤和杀意，沉重得无法形容。

　　国有大忠义，也有大奸佞。他作为安西都护校尉，所能做的，就是秉承着萧若元的意志，与西燕敌军血战到底！

　　沈余宏的那一箭，没有落到西燕旌旗之上，而是被斜里射出的一箭击落了。发出这箭的，正是已经冲入城门的西燕皇族护兵。

　　他们的箭法，能击落沈余宏的箭，当然更加厉害。随即，他们又往城墙上连发了几箭，逼得沈余宏等人只能低身闪避。

　　此时城墙底下，“砰砰琤琤”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西燕敌军已经攻入城中，和安西府兵直面对上了。

　　这么近的距离，弓弩已经派用不上场了，就算城墙、堡垒上士兵，射出的弓箭，也不可能准确射杀西燕敌军。如今凭借的，就是近身力博的本事了。

　　沈余宏透过城墙上的凹孔，看着安西府兵一个个倒下，心头大骇！西燕皇族护兵，真的太厉害了，难怪可以号称以一敌十！

　　近身力搏的话，安西府兵没有任何优势，时间越久，安西府兵殒命的就越多。

　　这个时候，沈余宏对西宁卫士兵恨之入骨，根本就不指望他们能来救援了。就算此时西宁卫能来，也不是件好事。

　　若是宋寿没有带着这些先锋军前来，文镇的城门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开，安西府兵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可是，现在……沈余宏紧抿着嘴唇，瞬间站了起来，瞄准西燕的敌军，又是急速地射出一箭。

　　城墙上的府兵，也都和沈余宏一样，躲避的同时，也在射杀着西燕敌军。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喊道：“我们西宁卫，和西燕拼了！”

　　说这些话的，正是先前朝萧若元痛哭失声的西宁卫先锋军。随着这话一落，原先稀稀疏疏的弓箭，顿时密实起来。

　　密密麻麻弓箭如雨，射向了城外的西燕敌军。西燕敌军不断地冲进城，也在不断地倒下。

　　司马昊穿着和西燕士兵一样的戎服，只是铠甲腰带，是象征着身份的明黄颜色，上面还镶嵌有夺目宝石。

　　司马昊敢亮起明黄的旌旗，就不怕成为安西府兵的攻击目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个道理在司马昊这里是不成立的，他的身边，围绕着西燕皇族护兵，这些人，根本不会让他受到半点损伤。

　　司马昊看着面前的鏖战，仿佛是坐在朝堂上看着殿上斗鸡一样，脸上还有着笑容，眼神也熠熠发亮，看得出心情十分愉悦。

　　他怎能不开心呢？他的先辈，经过无数努力而不能完成的事情，轮到他的时候，终于可以胜利了！先取文镇，再夺昆州，然后长驱直入岭南道，大永半壁江山，不日就归西燕了！

　　在文镇大门被打开的时候，司马昊就见到了这副美妙的情景。文镇之战，肯定会是他带领的士兵胜利。因为，早在几年前，甚至更久之前，他就在为这场战争作准备了！

　　论准备时间、论兵力强盛、论天命所归，大永又怎么会是西燕的对手？景兴帝那个黄毛小儿，又怎么能和朕争天下？——司马昊这样想着，再次露出了一个笑容。

　　司马昊身边的皇族护兵，敬慕地看着他，这是带领他们开疆拓土的皇上，西燕的铁骑，终于踏上了大永的土地！这就是他们跟随的君主，何其有幸也！

　　西燕君臣如今这副模样，不知道，还以为如今是在西燕朝堂上，而不是在这文镇鏖战中。

　　可见西燕君臣，对文镇之战，已经胜券在握。安西府兵的死战，他们根本就不放在眼内。

　　“砰嚓”一声，又一支弓箭射向旌旗的弓箭被劈开，西燕皇族护兵发现发射弓箭的，竟然是左手绑着黑带的西宁先锋军。

　　再仔细一看，有不少绑着黑带的大永士兵，已经在击杀自己这边的士兵了。不知道他们是赵钰罡原先收买的士兵，还是抢过了黑带的安西府兵。

　　“皇上，已经分不清黑带的，是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了……”有士兵这样向司马昊报告道。

　　“传令下去：一个大永士兵都不能留！”司马昊沉下了声音，这样吩咐道。

　　在攻进文镇城门之前，他就想着这样做的了。西燕军队远征来袭，根本就不能收降兵，杀光所有的大永士兵，是他们最省事的选择。

　　不管大永士兵战或者不战，也不管原先的西宁卫士兵投诚与否，司马昊都决定：不能留一个大永士兵！

　　“一个大永士兵都不能留！”这样的话语，在西燕敌军中传开。随着司马昊这个命令一下，西燕士兵杀得就更起劲了，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身后的大军，很快就到来了！

　　胜利，是属于西燕的！

　　所有的西燕士兵都这样想着，眼中和司马昊一样，都有着嗜血的光芒。

　　在战场上，谁更勇猛，谁更不怕死，谁就能活下来！

　　对于安西府兵而言，他们除了拼死杀敌，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西燕敌军已经进城，身后又没有援兵，他们面临的，就是死地！

　　奋力拼战，不管有没有生的希望，总比等着被杀死这样要强得多！

　　带着这样的心思，安西府兵连同一些迷途知返的西宁先锋军，迸发出非同一般的战斗力。就算面对着比他们强横许多的西燕皇族护兵，这些安西府兵也毫无畏惧，举着大刀，嘶吼着，往西燕敌军中冲去！

　　文镇，此时已经成为了一个人间炼狱。刀光箭影、血肉横飞，鲜血已经将文镇的地下染红，断头、断臂所落之处，还有一些零散的药材。

　　文镇的药香，早被血腥味所取代。不管是西燕敌军，还是安西府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活下去！

　　杀多一个人，活下去！

　　这也是沈余宏心中的想法，他的肩头，已经中了一箭。箭簇和着血肉，被他拔了出来。拔箭的剧痛，在这样的惨象面前，已经不算什么了。

　　沈余宏看着城墙下面血肉模糊的场景，眼里也似染了血一样，双目通红！这是他亲历的第一次战争，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惨象。

　　那些熟悉的兵将，以往和他同进同出的兵将，在一个个地倒下，并且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啊……”见此情景，沈余宏仰天这样嘶吼了一声，眼中有泪滴下。

　　为了文镇，为了大永，哦，不，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大永，他们要死战到底！

　　此时，已经有西燕士兵，架起了云梯，开始登上城墙上了。此时的文镇城墙上，也开始了城墙底下一样的厮杀。

　　活下来……活下来……

　　沈余宏已经放下了弓箭，拿起了大刀，死命和西燕敌军搏杀，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活下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沈余宏的眼角还带着泪，手上劈杀的动作，却越来越迟缓。而他面前的西燕士兵，却越来越多。

　　“嗞”的一声，当再一次刀头入骨肉的时候，沈余宏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边，靠在了城墙上。

　　他的身上已经满是鲜血，挽好的发髻，已经凌乱地散落下来，鲜血和着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他的右手，还举着刀，随即猛地往头顶一挥，堪堪挡住再一次砍过来的大刀。

　　“呼……”随即，他忍不住痛哼一声，血眼缓缓移下，他的腹部中，直插着一把大刀，刀柄，还握在西燕士兵手中。

　　那个西燕士兵握着刀柄，往前一伸，想将他眼前的这个大永士兵迅速了解。可是，他只觉得脖子一凉，他不知道，自己的头颅已经被砍了下来。

　　“哐当”一声，沈余宏再也握不住他手中的刀，他的嘴角，也吐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沈余宏想擦一擦嘴角的鲜血，手却重如千斤，再也抬不起来。

　　他觉得眼皮十分沉重，似乎就要闭起来。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个丰满的身影，在他面前憨厚地笑着，鼻端，似乎也闻到一阵阵香气。

　　那是南岭的梅花香！清冽怡人，他只闻过一次，就再忘不了。

　　沈余宏笑了一下，扬起的嘴角，除了鲜血，几乎看不见弧度。直到最后眼皮合上，他都维持着这个笑容，头始终没有歪下来。

　　沈余宏此生，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