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十三，十三

　　虚空混沌，大雾迷茫。四野朦胧，不见天地。没有山水林木，没有花鸟鱼虫，浓得化不开的灰色之间，就只有影影倬倬，似近亦似远，似上亦似下的……十三道影子。

　　纵使浓雾未散，但其外形轮廓，甚至气度神韵，仍是依稀可辨。十三道影子，十三个存在。男女皆有，服饰各异，长幼并立。喜怒哀乐，或嗔或笑，或天真无邪，或风情万种，或温和淳朴，或城府深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然而，没有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有所行动。他们就只是这么站着，沉默着，仿佛可以一直持续到天荒地老。只因为时间，在这个奇异的空间里，赫然竟已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良久，良久，凝固不散的迷雾忽尔开始流动。万籁俱寂之间，也骤然传出了阵阵嘤嘤啜泣之声。十三个影子之中，外表最是纤细柔弱的那一员就地蹲下，活像受惊小猫般不住簌发抖。粉雕玉琢的脸庞上泪流满面，哪怕铁石心肠之人看了，也禁不住心中微痛。

　　“第一，你太没用了。哭什么？简直烦死了，不准哭！”冰晶般冷厉的呵斥声中，蕴藏着无可抗拒的威严感。那名身披龙袍的女子，抬手用力挥动。她眼眸内闪耀着针一样的厉芒，直叫人望之心怯。

　　“第四，你那么凶干吗？”灰雾流转，一名看来只有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张开两臂，活像老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挡在那小女孩身前。他身上穿着普通唐门弟子的粗布白衣，眉宇间跳脱飞扬，显得极是早颖。男孩抬起头来，忿忿不平地凝望着那龙袍女子，喝道：“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吗？现在外面都变成这样了，第一会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现在外面的情况，不是很好吗？”有人嘿声沉笑，加入到这场对话中来。他五官轮廓与那男孩活脱脱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显然又比男孩大了几年，有十三岁上下的模样，眉宇之间全是傲气。道：“霸星降世，乾坤逆乱，天下即将大乱。对我们唐门来说，正是天赐良机。要成就‘天下一唐’之梦，此正当其时也。第二，第一最听你的话，快快让她收声，否则的话，咱们可什么都做不了。”

　　“第三，你说得倒是简单。”身穿龙袍的女子“第四”简直浑身是刺，冷笑着回头道：“杨素这条老狐狸虽然狡猾，可咱们有他昔年的把柄在手，还不难对付。然而霸星降世，气魄惊天，就凭第三你的本事，能够胜得过他么？若然不能，还凭什么自信可以浑水摸鱼，渔翁得利？”

　　“第三”怒道：“住口！你怎么知道本少爷就斗杨玄感那疯子不过？【紫雷七击】纵然霸道，但我唐门的镇门四器难道就会比他逊色么？”

　　“第三，冷静。”又一个声音插进争论中来。低沉的野兽咆哮声中，有头黑色猛虎大踏步走来。虎背之上，是位年纪比第二、第三都要大，看来有二十五、六岁上下，眉宇五官却仍和他们相似的年轻男子。他身上仍是白衣，但腰间系了条金带，乃是唐门金阶杀使的象征。神色气度，皆甚是沉稳。他凝声道：“杨玄感霸星降世，怨气杀性积聚八百年，已经浓烈得无以复加。与其正面争锋，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也没有这个必要。”

　　第三忍不住怒道：“第五，你是要本少爷学做缩头乌龟吗？”第四则先是愕然一怔，随即掩口娇笑，眸中厉色早一扫而空，赞道：“好计，好计。第五，毕竟还是你厉害。杨玄感既然自称西楚霸王，却又怎么少得虞姬相伴左右？第六，咱们的大计是成是败，可就都看你了。”

　　霎时间，除去蹲在地上不停哭泣的第一，以及全心全意只为保护第一而存在的第二之外，期余众人全把目光投向了浓雾的另外一侧。浓雾仿佛亦感受到众人心意，随之迅速向旁卷动，就犹如拉起低垂的厚厚帘幕一般，将瑟缩在帘后的少女推出台前。玲珑有致的身段，处处彰显着她的诱人美丽。可是那带着青涩稚气的脸庞，却让她看起来和“第一”也相差无几。此时此刻，假如杨昭能够也进入这片迷雾之中的话，那么他立刻就能发现，这位身材与思想之间的差距，足足有大兴城朱雀大街那么遥远的少女，正是曾经与自己有一夕之缘的杨冰冰。然而，如今的她再不是什么芙蓉郡主，而只是“第六”。

　　面对众人灼热的目光，第六不安地捏弄着自己衣角，低头啜嚅道：“我……我……不成的。哪天晚上，人家已经把身子交给河南王了。妈妈以前教过，女儿家要从一而终，不可以随便啊。”

　　第四不耐烦地喝道：“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之前你勾引那杨玄感，可不是做得很好么？如今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有什么为难的？反正一件污，两件秽，多做几次便习惯了。第六，听明白了。这件事你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第五蹙眉道：“这事可不能强迫。霸星虽然是个半疯半癫的狂人，可绝对不是傻子。虞姬对楚霸王一往情深，甚至生死以之。第六假如表现得有半丝勉强，非得让霸星看出破绽不可。”随即软语道：“第六，咱们也不是要你非要和霸星真个销魂不可。只是做场戏吧。霸星未觉醒之前，就已经对你倾心相恋。如今只要你言谈举止之间，偶尔展露一些虞姬的影子，根本不用多做什么，霸星自然会乖乖上钩。”

　　“旁门左道的手段，根本不登大雅之堂。”冷不防间，第七道影子加入讨论。奇怪的是他外形既不似第一，也不像第二。纵使已然从从浓雾中踱步走出，颈项以上部位仍是一团不住变幻的朦朦胧胧。眼前其人出现，包括第一在内，六人同时向他弯腰致敬，口称“老师”。他冷声道：“第六已经破了身子，虞姬对楚霸王一往情深，又怎么会随便委身于人？这个破绽，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过去的。所以与其以色诱人，还不如向杨素展示实力。堂堂正正地与这老狐狸结盟，对我们‘天下一唐’的大业反倒更加有利。”

　　第五心有不甘，道：“老师，那么咱们就把之前布下那着棋完全放弃了么？展示实力……杨素那老狐狸本就未尽相信我们。何况现今他们父子又正落难，要是咱们展现出来的实力太过强大，岂不徒招忌惮？”

　　第七凝声道：“全然放弃，自然不必。但却须得见机行事，切切不可弄巧反拙。嘿嘿，西楚霸王性格中实有重大缺点，只要找准机会下手，第六虽然不是虞姬，但也照样能教他为之神魂颠倒。至于咱们的实力，更用不着展露全部，恰如其分即可。第四之前已经展露过暗器，第八的神游物外大法，哪天夜晚也同样已经显示过了，所以从现今起，你和第五两人，便无论如何都不可在杨素面前出现，以防走漏风声。”

　　浓雾中又一道人影走出，和第五并肩而立，齐声应是。这位“第八”也是少女，看起来和“第六”几乎是双胞胎姊妹。然而她举止之间却是英姿飒爽，既不似第四的野心勃勃，也和第六的怯懦全然不同，反而大有名家气度，使人见之不禁心生仰慕。第七向她瞥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续道：“除此以外，咱们唐门的力量更要深自匿藏。万紫千虹、九十九孤军、十二金粉、还有一言九鼎等都必须隐伏。之前咱们已经在蜀王杨秀身上押错了一铺，这次便须留手，当为【神州唐门】留下些种子才好。”

　　“第八”沉声问道：“老师，那么……唐钟情又如何？”

　　第七微微冷笑道：“有唐毒那老毒物在，‘毒灵’虽然妙用无穷，始终不可信重。如今它虽然对第八你言听计从，可是一旦那老毒物出关，指不定就会玩出了什么鬼花样来。杨素不是要和杨玄感一起去乌江么？很好，那么沿路上的追兵与麻烦，就统统都交给‘毒灵’去应付好了。”

　　第八双眉一挑，道：“都交给钟情去应付？可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一声叹息，黯然低头道：“是，我知道了。那么……”话犹未毕，那矗立浓雾之间，由始至终都未曾参与商议讨论的那五道人影，齐齐发声示警道：“小心，小心，是杨素！”

　　笼罩整个空间的浓重迷雾，随之陡然开始缓缓旋转。无论是无助哭泣的女童第一、怒力要保护第一的第二、傲气十足的少年第三、作为女子却身穿龙袍的第四、跨骑黑色猛虎的第五、抑或是化身芙蓉郡主的第六、被众人称呼为老师的第七、以及那英气勃勃的第八和其余五道人影，全部也被灰色大雾迅速笼罩与吞噬。终于完全湮没，再不留丝毫踪迹。

　　然后，便有光芒由外投射而至，只在弹指之间，已然铺天盖地般覆盖了整片混沌。

　　杨冰冰微声轻叹，抬手搭于额上，将从正面映射而至的耀目阳光遮掩了大半。随即回首启唇，向迅速走近身旁的前大隋越国公，尚书右仆射杨素淡淡问道：“爹，您找女儿有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