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安达曼郡王出声打断了普申,神色郑重,目光如刀刃般刺向普申,“你仔细说说,五城兵马司把你们几个人移交给锦衣卫时,他们彼此之间是什么态度?”


    普申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细节,以昊语道:“我记得南城兵马司负责移交的柳指挥使对待锦衣卫指挥使的态度很恭敬……”


    “不过,大齐人人都忌惮锦衣卫三分,倒也正常。”


    普申不太确定,神色间略显迟疑。


    安达曼两颊的肌肉紧绷,没说话,视线牢牢地锁在普申的脸上,思绪翻涌,眉宇间闪过一抹冰冷的煞气。


    早在来北齐之前,他就已经提前调查过北齐的朝局。


    北齐皇帝的帝位其实并不稳固,北齐的大部分武将都是宸王党,比如现在的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苏慕白就是宸王顾玦的人。


    而锦衣卫自然是效忠北齐皇帝的。


    照理说,以北齐皇帝与宸王彼此水火不容的关系,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这两者应该也是彼此对立的。


    但这次的转交人犯的过程却十分顺利,没有半点的剑拔弩张,仿佛南城兵马司把普申几人留在牢中,就是为了亲手把他们转交给锦衣卫。


    怦!怦!怦!


    安达曼的心跳骤然加快,右眼皮的肌肉跳了好几下。


    跪在地上的普申见安达曼沉默,心里愈发忐忑,为自己的前景感到忧虑。


    这几天他躲躲藏藏,既没好好休息过,也没好好用过膳,整个人既疲惫又虚弱,在此刻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浑身的力气更仿佛是被抽走似的,身子摇摇欲坠。


    安达曼抬手抚了抚右眼皮,突然之间就浮现了一个念头,在脑中渐渐明晰:这一切就像是宸王顾玦任由他们在宸王府的隔壁纵火,就是为了把他们给引出来,然后拿下他们,交给北齐皇帝。


    安达曼双拳紧握,眸色渐深,眸中迸发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身负重任而来,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必须谨慎冷静,毕竟昊帝让他来北齐的任务之一就是借着两国联姻与北齐皇帝结盟。


    如果说,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两国联姻的事……


    安达曼立时压下了这个猜测,没有再细想,又道:“普申,你继续说。”


    普申勉强振作起精神,接着往下说:“我们被锦衣卫押往北镇抚司的路上,被碧查玟他们救走了。”


    说到为了救他们而牺牲的碧查玟几人,普申的神情更复杂了,脸色也黯淡了下来。


    “可惜了,我们逃出京城后不久,就被锦衣卫的人给追上了,那些锦衣卫盛气凌人,蛮不讲理,也不管我们是昊国人,就狠下杀手,赶尽杀绝。碧查玟他们、也拉他们全都难逃一死……只有我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


    普申说着头又低了下去,不敢直视安达曼的眼睛,眸色幽深。


    他一个人从锦衣卫手里死里逃生后,在赶往猎宫的这一路上,也曾反复地回想、并仔细梳理过这一连串的事。


    严格说来,也拉他们应该是被他们五人给连累的。碧查玟为了救他们牺牲后,锦衣卫一直在追杀他们,等于是他们把锦衣卫引到了也拉那里,才会害得也拉也被锦衣卫杀人灭口。


    可事到如今,就算自己再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普申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表情控制得很稳,把其他人是怎么死在锦衣卫手下的这一段略微含糊了一些,寥寥数语就带过了。


    安达曼的胸口憋着一口气,神情有些激动,心烦意乱地在原地转了了一圈,没注意普申的异状。


    他一方面庆幸普申从锦衣卫手中逃脱了,带回了关于乌诃迦楼下落的消息,可另一方面他又暗叹碧查玟太冲动了,没有与他商量,就擅作主张地出手救人。


    哎!


    安达曼在心里幽幽叹气。


    若非他身在猎宫,与在京城的碧查玟他们联系不上,碧查玟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完全可以等到也拉抵京,计划周全后,再动手。


    可事到如今,人都死了,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也是于事无补。


    安达曼又想了想,反复梳理着整件事,再三与普申确认:“你……确信伏击你们的人是锦衣卫吗?”


    普申猛地抬起头来,那灰扑扑的面庞上,眼神异常的坚定,确定地说道:“是锦衣卫!”


    他确信肯定是锦衣卫!!


    普申恨恨地咬牙切齿,五官扭曲,一瞬间,双眸中迸射出异常浓烈的仇恨,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整个表情变得阴狠异常。


    见普申的神情与语气都十分肯定,安达曼的脸色也变了变,心中又起了一片激荡,犹如一块巨石落入湖中,久久不能平息。


    北齐的局势远比他与昊帝乌诃度罗事先预计得还要复杂。


    他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会影响到昊帝的大事,他必须步步谨慎,小心翼翼。


    安达曼凝住脚步,再问道:“你可曾告诉他们你是我大昊使臣团的人?”


    “有。”普申肯定地点头。


    他确信碧查玟告诉了锦衣卫他们是安达曼郡王的人,可即便如此,锦衣卫还是没放过他们,还是对他们所有人狠下杀手,分明就是要杀人灭口。


    安达曼:“……”


    安达曼的脸色更阴沉了,几乎要滴出墨来。


    一股刺骨的寒风猛地刮进小小的巷子里,刮得后方的猪棚咯吱作响,一片腐朽破烂的木头从猪棚上到了下来,“咚”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犹如一击重锤重重地敲打在普申的心脏上,令他心脏猛然一缩。


    巷子里的气氛近乎凝滞。


    安达曼身体僵硬了一下,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逃跑时慌不择路,意外从山坡摔落了下去,当时我假死不动,他们用火把从上方看了我一眼,就走了……”现在说起当时的事,普申心里犹有一丝后怕,脸色十分难看。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也会像碧查玟、也拉还有其他人一样命丧黄泉,不能魂归故土。


    普申咽了下口水,全身发寒,定了定神后,又小心翼翼地偷偷去看站在高墙边的安达曼。


    巷子边年代久远的泥墙在经历多年的经风吹雨淋后,斑驳不堪,高高的泥墙在安达曼的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衬得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阴鸷的气息。


    安达曼心情沉重,忍不住想到十一月十一日夜猎的那晚,因为素克偶然间听到宸王妃跟人说话间提到了“京城”和“皇帝”,他不放心,亲自去试探过北齐皇帝。


    彼时,北齐皇帝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当晚就派出了锦衣卫指挥使回京,种种行为实在是可疑。


    想着,安达曼的眼眸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幽暗,心头再一次浮现了之前的那个怀疑——


    宸王顾玦和北齐皇帝恐怕是表面上的不和!


    最近他发现的这些细节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


    安达曼微微垂下了眸子,混浊的瞳孔中,闪动着异常复杂、也异常纠结的光芒。


    冬日高高悬挂在天空,洒下一大片金灿灿的光芒,地上、屋檐上那厚厚的积雪逐渐有了消融的迹象,天气变得更冷了。


    寒风如刀,把树上的积雪一层层地削了下来。


    楚千尘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乖乖地躲在屋里不出门。


    她与顾玦足不出户,但消息依旧十分灵通,安达曼一回到行宫,消息就第一时间由惊风禀到了顾玦这里。


    “王爷,安达曼郡王在酉初回了猎宫,去了重明宫见皇上,目前还没出来。”


    惊风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看了前方的顾玦与楚千尘一眼。


    一架四尺高、二十五弦的红檀木竖箜篌安置于羊毛地毯上,箜篌形如半边木梳,琴首雕着凤凰,底座和琴柱上绘着双龙戏珠、云纹等,华美精致。


    它只是这么静静地摆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优雅空灵之气。


    这架箜篌是顾玦与楚千尘从西平镇的一个乐器铺子上买的。


    在前朝以及更久以前,箜篌是宫廷乐器,受尽了贵族和文人雅士们的追捧,到了本朝,箜篌就像分茶一样渐渐地没落了,会弹箜篌的人越来越少,这架箜篌也是几经转手才到了这家铺子的老板手里。


    老板因为知道皇帝来夜猎,才把它摆出来,希望能找个伯乐。


    楚千尘还是第一次看到箜篌,就多看了两眼,结果,顾玦就把它买了下来,让老板送到西苑行宫来。


    箜篌送到紫宸宫还不足一炷香功夫,楚千尘正新鲜着,抬起右手,纤纤玉指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弦,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安达曼应该不会去和皇帝摊牌吧?”


    弦一动,那清脆的乐声就如清泉流泻,远比琵琶的声响要大多了。


    楚千尘弯了弯唇,笑得像是一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似的。


    如果说,楚千尘只是随意嬉戏的话,那么,顾玦显然要比她像模像样多了。


    他就坐在箜篌的后方,左手抚着弦,神态悠然地调试着琴音,举手投足都是那么优雅。


    这架箜篌与他的气质很契合,他的手指抚动弦时,犹如和风细雨,又像是身处在青山岚烟之间,画面优美和谐。


    “不会。”顾玦又抚了下箜篌弦,淡声道,“人与人尚且互相猜疑,更别说国与国了。”


    “乌诃迦楼说,安达曼此人一向小心谨慎,正因为此,乌诃度罗才会派他来京城。”


    “可是,过犹不及。”


    这个计划的关键就在于,南昊与北齐这两个国家在过去这百年间彼此都是对立的,提防的。


    古语说得好,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南昊与北齐都怕一步走错,就拱手给了对方机会打破南北分立的局面,一统中原。


    两国也许可以求得一时的和平,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和平是有时限的,总有一天会被打破,也许是现在,也许是几十年,甚至于百年之后。


    两国的对立关系就注定双方打交道时都不会太坦率,谁都想维护己方的利益,所以,昊人不会把自己的疑惑和思虑直接质问皇帝,他们只会拐弯抹角地去试探皇帝,再加以主观的判断。


    这是他们之间天然的隔阂。


    而顾玦与乌诃迦楼这个机会所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顾玦修长的手指又拨了两下箜篌弦,他指下的弦声远比楚千尘更流畅,更清透。


    楚千尘盯着顾玦漂亮修长的手指。


    他的手指抚动弦时,手背上隐有青筋浮现,他的指甲剪得干净整齐,左手的无名指第三节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楚千尘有些心不在焉地接口道:“而且,皇上素来多疑……”


    安达曼因为对皇帝有所怀疑,就会去试探皇帝,而皇帝的性格不但多疑而且自大。


    再加上,这几年皇帝一直服用丹药,体内积累了丹毒,内火过于强盛,所以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以皇帝的性子,恐怕会把安达曼的试探当作是南昊人的挑衅,然后加以臆测。


    在这种彼此提防的前提下,双方是绝对不可能面对面坐下来摊开讲的。


    楚千尘笑眯眯地又接了一句:“他们注定了会相互猜忌。”


    接下来,不但安达曼会坐实自己的判断,而皇帝也会有自己的结论,双方“误会”只会加深……


    楚千尘眯着眼笑,回头朝她身后的顾玦看了一眼。王爷还真是狡猾!


    顾玦与她对视,眼里同样含笑,“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楚千尘点了点头,眸底掠过一道了然的光芒。


    对于顾玦如今在大齐的处境,楚千尘是最清楚不过了。


    在大齐,顾玦只是亲王,虽有数十万北地军握在手里,还有朝中大半武将的支持,但是今上顾琅是名正言顺的天子,这片大齐江山就是属于顾琅的。


    相比之下,顾玦天然就处于弱势。


    乌诃迦楼在昊国的位置比顾玦还要尴尬,伪帝乌诃度罗已经登基,乌诃迦楼这个先帝留下的大皇子也就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乌诃迦楼手上虽然有先帝的人脉,但是乌诃度罗却已经得到了南昊大部分藩王的支持,现阶段的实力明显强于乌诃迦楼。


    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让顾琅与乌诃度罗形成联盟,否则局势只会雪上加霜。


    所以,顾玦与乌诃迦楼想要逆流而上,就必须主动出击。


    耳边响起一阵清透柔美的弦乐声,优美,空灵,婉转。


    楚千尘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可顾玦只弹了一段就停了下来。


    楚千尘眨了眨眼,全然没注意到惊风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


    顾玦含笑问道:“想学吗?”


    这三个字让楚千尘知道了,顾玦不仅会弹箜篌,而且弹得还相当不错。


    楚千尘眨了眨眼,惊讶地看着顾玦。


    她知道顾玦会的东西很多,不仅武艺好,读书也好,从前几个太傅都夸他的学识若是去科举,定能榜上三甲,其他的琴棋书画等等也是无一不通,没想到他连箜篌也会弹。


    这是她前世都不知道的事。


    “王爷,你怎么什么都会啊。”楚千尘忍不住叹道,眸光中写满了崇拜与赞叹。


    对于小丫头的夸奖,顾玦觉得十分受用,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心中一荡。


    他又问了一遍:“想学吗?”


    年少轻狂时,他看到什么都想学,有些东西玩个几个月也就乏了,再也没碰过,比如这箜篌,他至少有七八年没沾过了。


    今天在西平镇看到这架箜篌时,他见楚千尘多看了两眼,心念一起,就把它买下了。


    这一次,楚千尘忙不迭地点头:“要!”


    她的眼眸因为期待变得明亮,跃跃欲试。


    顾玦往后退了一些,让楚千尘坐在自己身前,把她圈再在自己怀中,一边讲解,一边手把手地教她。


    箜篌与琴一样是弹拨乐器,楚千尘会弹琴,因此学起来远比没有一点底子的人要顺手得多。


    学了一个时辰后,她就能弹出一段《春江花月夜》的旋律了,然后愉快地转身看向了顾玦,“我弹得好不好?”


    她这一动,才意识到他们俩贴得很近,近得她能感受到她背后传来了他温暖的体温,他身上那种清雅干净的气息钻入她鼻端。


    他的左手抚在琴柱上,像是圈着她的纤腰似的。


    楚千尘喜欢这种亲昵的感觉,而又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一股热气往脸上涌。


    明明是寒冬腊月,她却突然觉得有些热。


    “好。”顾玦微微地笑,却见楚千尘好像受惊的小鹿似的,又转过身子坐了回去,眼睑微垂,唇角轻抿,瞧着既乖巧,又温顺,气质恬静,全然看不出她骨子里的那股子野劲。


    原本在他怀中很放松的小姑娘似乎突然间有些局促。


    顾玦先是一怔,随即注意到她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勾唇一笑,笑容旖旎。


    “我来弹下一段,你看仔细了。”顾玦抬起了另一只手,左右抚弦。


    又是一阵悦耳的声音流淌出来,在空气中回旋,萦绕……


    屋子里点起了一盏盏琉璃宫灯,而窗外的天色则渐渐地暗了下来,月明星稀。


    庭院中,银色的月华如霜雪般倾泻而下,几株红梅随风摇曳,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气氛静谧恬静,让人有种岁月静好、云淡风轻的悠然。


    坐在顾玦怀中的楚千尘起初还认真地看着他的手指,渐渐地,视线忍不住就顺着他的手指上移。


    抚弦时,他宽大的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段白皙清瘦而又结实的手腕,越发衬得他修长的手指有一种举重若轻的优雅,赏心悦目。


    楚千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小臂好一会儿……等到指腹下感受到那温暖的触感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神使鬼差地捏了他的手臂一下。


    “铮!”


    顾玦的胳膊微微一颤,箜篌上的一根弦断开了。


    箜篌声也戛然而止。


    屋子里霎时就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寂静中。


    楚千尘:“……”


    顾玦:“……”


    顾玦眼神微妙地看着楚千尘那只不安分的右手。


    楚千尘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刚才的那一瞬,她忽然就想碰碰他,亲近亲近他。


    她原本只是有些热的脸上变得火辣辣的,好多年都没尝到这种名为害羞的感觉。


    在一种莫名的情绪下,她脑子一热,像是嫌弃,又像是撒娇地脱口道:“你太瘦了!”


    没错,王爷太瘦了,她得再把王爷喂得胖一点才行。


    楚千尘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玦,好像一只犯了错的猫儿似的用一双无辜的猫眼看着两脚兽。


    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她表面上镇定自若,其实心如擂鼓,怦怦乱跳。


    顾玦失笑,笑意荡漾。


    他的回应是,同样抬手在她白皙柔腻的胳膊上也轻轻地掐了一下,正色道:“你也太瘦了。”


    “……”楚千尘脸上还没消下去的热意霎时变得更汹涌了。


    就在这时,惊风恰好从正殿进了这间暖阁,他在外面时就听到了楚千尘说顾玦太瘦的那句,深以为然。


    王爷总是三餐不继,自己说再多,王爷也不停,现在可好了,有王妃管着王爷了。


    这大概就叫做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惊风想着,脚下的步履就变得轻快极了,走到了距离那箜篌三步远的地方,抱拳禀道:“王爷,安达曼郡王从重明宫离开了,听说,他的脸色比去时看着还要糟糕。”


    “皇上的心情也不太好,安达曼郡王离开后,又在重明宫的御书房里砸了不少东西,后来还把太子殿下宣了过去,把太子骂了一通。”


    皇帝这火暴脾气啊!楚千尘这下也顾不上那断弦的箜篌了,注意力被惊风说的这件事吸引了过去,琢磨着:皇帝这是丹毒快攻心了吧!


    皇帝从前还是太子时,就信道,只不过那时候顾忌先帝,最多去道观上上香,听听经,可自他登基后,就肆无忌惮了。


    玄净道长也不是第一个被皇帝所宠信的道士,这些年,皇帝为了追求长生,丹药可没少吃。


    但丹药中含有朱砂,多少是会有丹毒的。


    上一世,皇帝在世的最后几年,就因为丹毒攻心,脾气越发喜怒无常,把大齐在短短几年内就弄得千疮百孔,分崩离析。


    她与秦曜之所以能成事,一半靠他们自己,另一半却是皇帝自己作死。


    现在看来,皇帝身上已经多少有了一点上一世的苗头了。


    对于楚千尘来说,皇帝丹毒攻不攻心的,压根不关她的事,反正这种皇帝还是早死早超生得好,也省得给王爷添麻烦。


    楚千尘默默地盯着惊风,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兴致勃勃。


    惊风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终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当时,御书房里只留了倪公公,所以不知道皇上和太子具体说了什么……对了,到现在太子还跪在御书房里没出来。”


    惊风实在是说不出来了。


    本来,这么点小事等于没什么进展,惊风根本不会跑来禀王爷,是因为王爷说,王妃想知道进展,让他事无巨细地来禀,惊风这才又跑了这一趟。


    惊风求助地看着顾玦,那眼神似乎在说,王爷,您好歹说一句啊。


    顾玦淡声说了一句“下去吧”,惊风如释重负,一溜烟地跑了,生怕被楚千尘叫住似的。


    琥珀默默地转过头,窃笑了一下,又转回来,若无其事地垂手而立。


    楚千尘有些失望,本来还指望能听到更多进展的。


    顾玦拉着她的手起了身,摸摸她的头道:“去用膳吧……我们太瘦了。”


    这箜篌的弦断了,今天肯定是不能再弹了。


    楚千尘:“……”


    琥珀:“……”


    当夜,两人早早地就歇下了。


    次日一大早,她是被一阵呜咽的号角声吵醒的。


    茫然地眨了眨眼后,她才意识到今天是圣驾启程回京的日子了。


    现在不是前世,她也不是在军营里。


    楚千尘盯着上方天水青的纱帐,在心里告诉自己,然后又合上眼。


    今天皇帝会在猎台那边举办祭祀,在祭祀仪式后,圣驾就会在吉时起驾。


    楚千尘没参加祭祀仪式,美美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与顾玦在未时出现在了猎宫广场的队伍中,这时,其他府邸的车马也都已经聚集在那里,一眼望去,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来了猎宫这九天,楚千尘玩得十分开心。


    她尝试了很多前世没做过的事,更重要的是,她与他在一起。


    坐在朱轮车的楚千尘信手挑开了窗帘一角,朝那连绵起伏的山林远眺过去。


    覆盖在皑皑白雪下的山林清冷幽静,与京城的热闹繁华迥然不同。


    想着这些天的回忆,楚千尘弯唇笑了。


    她望着马车外的风景,而顾玦正专注地看着她。


    看着她明亮的眼眸,看着她娇艳的笑靥,看着她豁达的神情。


    只是这么看着她,顾玦就觉得自己的心一片明朗。


    他知道他的小丫头从来不是一个甘愿被束缚的人,她并不喜欢京城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下,她像是雏鹰,展望着更辽阔的天空,更广袤的大地。


    所以——


    顾玦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他还要更加努力努力才行。


    他要拼出一条路来,带着他的小丫头去北地,去那更广阔的天地。


    她会高兴的!


    顾玦眸光柔和,一如他唇畔的微笑。


    楚千尘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转过头时,撞进他如春风般和煦的目光里,下意识地冲他笑。


    她的笑又娇又美,宛如枝头的繁华瞬间绽放,又似那春光乍现。


    “以后我再带你来。”顾玦轻声许诺道。


    “嗯。”楚千尘笑得更欢快了。


    她知道王爷从不轻易许诺,既然许下诺言,他就一定会带她来……她也会为之努力的。


    楚千尘对着他抬起了小手。


    顾玦也抬手。


    “啪!”


    大掌与小手彼此相击,击掌为誓。


    与此同时,马车外面传来了內侍蓄意拔高的声音:“起驾回京!”


    于是,一行车队就开始慢腾腾地上路了,从皇帝的龙辇到最后的禁军离开行宫,又花费了足足半个多时辰。


    虽然前两天下过雪,但是禁军的先发部队已经提前清扫了路上的积雪,这一路,车队所经之处全都顺畅无阻。


    来的时候,皇帝慢慢悠悠,可回京的这一路,皇帝倒是一改来时的作风,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回京去。


    但是,无论皇帝的心再急,圣驾出行自有祖制与规矩要遵循,一个个步骤、一道道礼仪实在繁琐至极,也不是说简化就能简化的,毕竟皇帝又不是回京奔丧,所以车队的速度也还是快不到哪里去。


    对楚千尘来说,只要没有防碍到王爷休息,就好,她反正只跟着车队上路,该干嘛就干嘛。


    来时,他们费了足足五天,回时只用了三天。


    京城那边早就得了消息,满朝文武都聚集在西城门外迎接皇帝的銮驾,不少平民百姓也来附近围观圣驾,场面极为隆重。


    “恭迎圣驾回京,万岁万万岁!”


    当众臣齐呼万岁时,喊声震天,群臣皆是俯身作揖行礼,那些百姓又是下跪,又是行礼,全都不敢轻易抬头瞻仰圣颜。


    如果是平时,这种场面必会让皇帝觉得意气风发,有种君临天下的高高在上。


    可是现在皇帝却是心不在焉,他一眼就看到了群臣中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对着倪公公吩咐了一声,倪公公就去把陆思骥招上了龙辇。


    只有极少数的人注意到了这一幕,大多数的人就是盲目地跟随圣驾进城,只想快点回府。


    车队慢慢地进城,金碧辉煌的龙辇一如既往地驶在最前方。


    龙辇内的空间远比普通的马车要更宽敞,陆思骥单膝跪在里面,不敢抬头看皇帝。


    气氛压抑。


    皇帝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悦的质问:


    “陆思骥,你有没有命人去伏击那几个被劫走的昊人?”


    皇帝的视线如利剑箭般射向了陆思骥,冰冷,阴沉。


    “……”陆思骥懵了,下意识地抬头,睁大了眼。


    前几天,皇帝之所以派他火速回京的目的,表面上是从五城兵马司领走那五个南昊人,实际上,是要他调查出他们潜入宸王府的目的,皇帝一直有些怀疑顾玦是不是把乌诃迦楼私藏在宸王府。


    皇帝也提醒了陆思骥不要对那五个南昊人动刑,暂时把他们关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打算回京后,再把这五人作为礼物赠还给安达曼。


    这一方面是他对昊帝乌诃度罗的示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安达曼表示,这里是京城,是大齐的地盘,让安达曼他们老实点。


    可陆思骥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五个南昊人竟然从自己的手里被人给劫走了。


    当日,陆思骥听闻南昊人从西城门出去了,就带着锦衣卫一路往西追击过,然而,一无所获。


    这几日,他也派人在京城以及周边的几个城镇搜寻五个南昊人,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似的。


    陆思骥也正头疼着这件事,不知道皇帝回京后该怎么交代,此时听皇帝说他命人去伏击了昊人,完全反应不及。


    他先是懵,再是惊,然后是惧,只是弹指间,神色就变了几变。


    陆思骥立刻就把另一个膝盖也跪了下去,然后将头伏下,额头抵在羊毛地毯上,沉声道:“皇上,臣不曾!”


    皇帝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陆思骥身上,眼神尖锐,仿佛在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陆思骥双手撑地地跪伏在地,恭谨而又谦卑,一动不动,也没有抬头去偷看皇帝。


    龙辇中一片死寂,陆思骥屏住了呼吸,身子随着龙辇的晃动微微晃了晃。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十一月十七日黄昏,安达曼特意来重明宫求见他,跟他聊了大齐与大昊的律法对于偷与盗的处罚,说什么在大昊,如果所得贼赃不足十钱,就罚劳役三十天;又说大齐的律法真是严格,只是翻墙入户就必须处死。


    安达曼说得弯弯绕绕,但皇帝还是听明白了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安达曼哪里是在说两国律法,他说的什么翻墙入户的贼人指的分明就是那五个夜探宸王府的昊人。


    而且,从安达曼话里透出的意思,似乎在说,那五个昊人死了。


    既然对方如此强调是“大齐律法”,很显然,他是在怀疑自己派人劫杀了那五个昊人。


    皇帝当下就气得不轻,差点没翻脸。


    可当时对方的话没说白,听着只是在论两国律法,皇帝要是翻脸,那就显得他这个大齐天子没气度了。


    皇帝当场就让倪公公跟安达曼论了番大齐律法,之后就打发了安达曼。


    这几天,皇帝也只在揣测着这件事,不知道京城里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直到今日见到陆思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了。


    跪伏在地的陆思骥被皇帝看得满头大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方终于传来皇帝的声音:“抬起头来,跟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思骥暗暗地松了半口气,也不敢去擦汗,就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抬起了头来,鬓角一片汗湿。


    陆思骥理了理思绪,从他把人从南城兵马司接走说起,说到他们在帽儿街遇上了一伙疑似昊人的贼人劫囚,说到他这几天都在四处搜查南昊人的下落。


    末了,他声音干涩地补充了一句:“臣这几天还派人在四道城门严查,没有发现可疑人士离京。”


    皇帝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脸色随着陆思骥的叙述变得越来越难看,严厉而又阴沉,似是层层叠叠的阴云堆砌在他脸上。


    天子脚下,北镇抚司的大门口,陆思骥竟然让人当街劫走了那几个昊人,这丢的何止是锦衣卫的脸面,连他堂堂天子的脸面也折了进去!


    陆思骥当然能感受到皇帝的雷霆震怒,赶忙又垂下了头,冷汗还在不断地溢出,整个人像是从河水里捞上来似的。


    陆思骥也知道这个交代不会让皇帝满意。


    这一次,他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弄不好连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子也会保不住。


    而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得罪了不少人,一旦被罢黜,以后的日子怕也难过……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龙辇外的喧哗声此时此刻似乎那么遥远。


    皇帝久久没有出声,但那冰冷的视线依旧注视着跪地的陆思骥,似审视,似思量,似斟酌。


    陆思骥是皇帝从太子起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跟了他足足快二十年了。


    皇帝是信得过陆思骥的。


    但是——


    如果真像陆思骥说的那样,囚犯是被南昊人给劫走的,那么安达曼那日跑来重明宫绕来绕去地说这么一通,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几天来,皇帝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想这件事,现在听陆思骥这么一说,他心里的疑惑非但没有得到解释,反而更多了。


    如果说,是昊人自己把那五个人劫走的,安达曼为什么非要暗示说是大齐干的,还暗示自己杀人灭口。


    皇帝又开始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了,眸光闪烁不定。


    此刻,皇帝再联想起冬猎时安达曼数次对着顾玦示好,愈发不解了。


    这些昊人到底想干什么?!


    皇帝转玉扳指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乌诃迦楼到底在不在宸王府?”


    陆思骥:“……”


    陆思骥哑口无言,他们连宸王府都进不去,又怎么能知道呢!


    但此刻的情况也不容他沉默,陆思骥干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臣不知。”


    他们既没进过宸王府,也还没来得及审讯那五个昊人。


    “没用!”皇帝心口的怒火猛地蹿了上来,雷霆震怒地呵斥道,觉得陆思骥这回的差事办得实在是惨不忍睹,枉费自己对他的信任与重用。


    皇帝的心里烦躁、忧虑、愤怒、怀疑等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混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口。


    最后化成他已经思虑过很多遍的疑问:顾玦他真把乌诃迦楼带回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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