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萧雨飞终于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便看见了花溅泪。她正坐在床前轻轻捣药,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月光无声铺洒在床前,窗外风吹竹叶,竹涛声声。他轻唤道:“语儿!”

  花溅泪闻声转过头来,一双清眸红红的,低声道:“你醒了?没想到师叔对你竟会如此严厉。从小到大,爹没动过我一个指头。”萧雨飞笑道:“是我自己太任性,出江湖这几月来得罪了不少人。爹如此对我,也是一片苦心。对了,我刚才不知怎么的,胸腹之间痛得厉害,简直难以忍受,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花溅泪道:“你这几日,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肠胃?”萧雨飞道:“没有,我这几日天天都和你在一起。你既没事,我也不应有事。”花溅泪道:“我一直忘了问你,三日前,我忙于处理分舵事务,你足足有半日不见踪影,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一回来就象变了个人似的,手也灵巧了,画的眉比我还好。”

  萧雨飞得意起来,低声笑道:“原来你还一直在想这个!实话告诉你吧,我花了十两金子,到杭州最有名的青楼良宵院去,请了一个最会画眉的姑娘教了我半日。”花溅泪道:“你可真是胆大妄为,为了学画眉,居然出入那烟花之地,难怪风残云会告你行为不端。你那日在良宵院中,可曾吃过什么?”

  萧雨飞笑道:“我一心想着学会画眉,好在你面前卖弄,哪有胃口吃东西。我只不过喝了一杯茶而已。况且,如果那茶不干净,都三天过去了,哪有今天才发作的道理?”

  花溅泪沉默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道:“既不是吃坏了东西,那你可能就是中暑了吧!看天色,这两日必有一场暴雨,所以天气格外闷热,你关在屋子里跪了那么久,滴水不沾,自然会感觉不适。”放下药钵,道:“我配了点伤药,来,我给你把伤处清洗了,再敷上药,过几日便会好。”

  萧雨飞不忍她瞧见自己遍体的伤痕,不肯敷药,但终拗不过她,只得坐起身来。却见素纱小衣早已被血丝浸透,沾连在身上,浑身火烧火燎地疼痛。她怔怔地看着,轻抚他身上的道道伤痕,目中又泛起了泪光,道:“其实,我娘知道了这件事,最多骂我一顿而已,而你去承担后果,却要受这样的苦,你,你这是何必!”

  萧雨飞低声道:“你不要伤心,哪怕我付出十分,只能为你做到一分,我也心甘情愿。”花溅泪摇摇头,长叹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那衣服剪碎脱下,将木盆中的棉帕挤干水,仔细而轻柔地为他擦拭身上的伤痕。见那又长又深的鞭痕纵横交错,心中一痛,忍不住泪流满面。

  萧雨飞笑道:“师父莫哭!还记得在黄山你咒我挨爹的鞭子么?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师父,你说的话这么准,以后徒儿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他本想逗她开心,花溅泪却更觉心酸,一边为他洗伤敷药,一边簌簌泪落。敷好药,又给他换上一套崭新的月白小衣,道:“我给你熬了燕窝粥,我去端来喂与你吃。”

  “慢”,萧雨飞拉住她:“师父还未查过徒儿的功课呢!我可是认认真真背完了十页。”花溅泪道:“那你背来听听。”萧雨飞精神大振,朗声背了起来。花溅泪默默地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待他背完,道:“你背得不错,一字不漏。难为你竟这么听师父的话。对了,这毒经上有一处笔误,你先还了我,我改了之后再给你。”

  萧雨飞不疑有他,从枕下取出毒经交给她。她把毒经揣在怀中,端起木盆往外走去。萧雨飞笑道:“多端点粥来,我饿了一天了,这会儿心情又好得很,我连一头牛都吃得下。”

  花溅泪低低应了一声,掩上门去了。走入竹林深处,她的脚步忽地踉跄,木盆自她手上滑落。她倚在一竿湘妃竹上,泪如雨下,却不敢哭出声来,只是低低啜泣,犹如杜鹃啼血。竹涛阵阵,将她的声音淹过。

  她慢慢止了哭声,从怀中取出毒经,翻了几翻,将其中一页小心地撕了下来,以免留下痕迹。月光斜射在那页纸上,只见上面赫然记载的是:焚心断肠散,原产自海外四季如夏之地。此毒乃至阳至刚之毒,一入人体,无药可解。与至阴至柔的绝情酒,并称毒中之王。然此毒性慢,中者三至五日之后,渐有知觉。此时毒性未烈,浮于血脉之中。此毒暗合阴阳之道,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三更时分,方剧烈发作一次。每发作一次,毒便深入五脏一分,一年之后,不治而亡。

  旁边有一行细小的楷书,乃是叶秋烟的补注:经与贾神医反复探讨,此毒唯一解法,乃是在第一次十五之夜发作之前,趁着毒性尚浮于血脉之中,由与中毒者所练内功相同、功力相当之人,以如下之法将毒引渡至自己体内——然中毒者若已于月圆之夜发作一次,毒入五脏,此法便不复可用。

  花溅泪掏出火刀火石,将这页纸焚为灰烬,最后连灰烬都用泥土掩过,脸上神情平静而决绝。

  夜幕中,有人从林中走来,月光清冷,来人银衫闪着光。他在她背后站定,长长叹息了一声。花溅泪正自心碎神伤,竟未察觉。陡然听见身后叹息之声,以为是萧雨飞,大惊回头,却见来人是白无迹,冷冷道:“你一直在跟踪我?”白无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花溅泪又道:“你凭什么跟踪我?”白无迹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也曾问过自己。我本还有诸多大事未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你去。”花溅泪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白无迹凌空一个翻身,挡住了她的去路,道:“慢!”花溅泪低叱道:“闪开!”白无迹道:“你可知萧雨飞中了焚心断肠散之毒?”花溅泪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连你都看出来了,何况是我?但这于你何干?你赶来见我,只是因为好为人师么?”

  白无迹不理会她的冷漠与嘲弄,道:“明天就是十五了,你,你准备怎么办?难道,你真要替他——”花溅泪缓缓道:“你既已猜到,又何必再问?只要他能幸福,我可以去承受任何痛苦,只要他能活下去,我可以去死。”

  白无迹道:“可你若这么做,就正中了幽灵宫主的诡计,也正成全了你二姐的阴谋!听江湖传言,有个神秘女人向姜太公出卖了你,我想除了你那二姐不会有别人。所以幽灵宫主才能那么了解你,才能利用你对萧雨飞的感情设下这条毒计。她知道你精通毒物,无法下手,才借了萧雨飞来害你。你即将接任幻月宫主之位,身份何等重要,你,你岂可因私废公,只为儿女情长,而不顾武林大义?”

  花溅泪目光如刀,直刺在他脸上,冷笑道:“你来阻止我难道就完全是为了武林大义?难道你就没存一点私心?你如此谦谦君子,竟也会假公济私!”白无迹神情一震:“我——”自认识她来,她都是那么温和宽容,说话从不伤人,未料她此时竟如此一针见血,直取要害。

  花溅泪不给他分辩的机会,打断了他:“你不必多说。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你以为,我不引渡此毒,就可以活得很久么?”白无迹变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花溅泪缓缓道:“其实,我自生下来就患有绝症,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突然死去。我和他有生死约定,我要为他尽力而活,但我若不幸身死,他必须好好活着,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我能为他而死,是上天对我最好的安排。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也可以稍有回报。其实,即便不引渡他体内之毒,我能否再活一年,也未可知。”白无迹浑身都已冰凉,忽地嘶声叫道:“可是,可是你若死了,便永远失去他了,你甘心么?”

  花溅泪黯淡的眼中忽然发出柔和而圣洁的光辉,微笑道:“我不在乎。生已尽欢,死亦何憾?作为一个女人,能得到自己所爱的人的全部的爱,她还有何可怨?有何可憾?其实,我很幸运,也很满足。”她脸上泪痕未干,却满脸都是欣慰而满足的笑,笑得白无迹的心都碎了,碎成千片万片。她拾起木盆,轻声道:“白大哥,让我过去。”

  白无迹浑身颤抖着,忽然道:“不,我不要你这短短一生过得这么凄凉!我,我与萧雨飞练的也是同门内功,功力也正相当,这毒让我来引渡——哪怕你只能再活一年,我也不要你在剩下的日子里,受尽煎熬!”

  花溅泪心中一颤,却冷冰冰地笑道:“你来引渡?凭什么?你以为你这么做,就会感动我么?”白无迹神情激动,颤声道:“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可笑,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你正眼也不愿瞧的路人。我不要你感动,我只要你幸福!”

  “哈哈哈”,花溅泪笑了起来,蓦地,她止住笑声,冷冷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插手。我欠你的本已太多,你要让我再欠你一条命么?休想!你不要如此居心叵测,硬生生要在我和他之间插上一足。还有,你莫忘了,你是白家唯一的后人,你要白氏一族在你手里灭绝么?可怜你白家总管,效法程婴,舍了自己的独生儿子,才换了你这一点白氏血脉,真不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未料到救下的却是你这样没用的男人!你竟要为了一个丝毫也不爱你的女人,舍了命去救她心爱的男人,白家祖宗在天有灵,也不会原谅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只会一厢情愿可悲可怜讨取女人欢心的子孙!”

  花溅泪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是染了剧毒的刀,刺得白无迹木立当场,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从未料到,从花溅泪口中,也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而她说的偏偏句句在理,仔细掂量,一霎时万念俱灰。花溅泪却不再看他,端着木盆,从他身边绕过,慢慢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六月十五。西子湖畔。已近黄昏。

  萧雨飞与花溅泪并肩走在湖畔,穿行在柳树花间,指点着西湖风光,低声谈笑。迎面走来一个手持白布幡的算命先生,幡上写着四个大字“铁口神算”:“占卜算卦,生死祸福,姻缘功名,莫不尽知。”

  萧雨飞笑道:“铁口神算?哼,好大的口气!走,语儿,我们也去算一卦玩儿。”花溅泪道:“这些江湖术士之语,有何可信?人之命运,皆由天定,他也不过一凡人,如何算得他人命运。”算命先生闻言止步,冷冷一笑,指着手中招牌道:“我吕铁口铁口神算,方圆数十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是算得不准,姑娘只管把这招牌扯在地上踩得稀烂。”

  萧雨飞道:“我兄妹二人都想算一下终身大事——”吕铁口道:“公子又何必欺我?看你二人面相,明明是郎情妾意,要效那鸳鸯比翼双飞,怎会成了兄妹?”花溅泪见他眼光锐利,倒不似普通江湖术士,不由也动了好奇心,道:“那先生看我二人可能得偿所愿?”

  吕铁口把二人左右仔细端详了一阵,又问了生辰八字,掐指算了一算,沉吟半晌方道:“不可说,不可说。我为人算姻缘,至少十两银子一卦。你二人的卦钱我也不要了。告辞!”说罢,转身欲走。花溅泪心觉有异,追上前道:“先生有何见教,还请明言。”吕铁口从布袋中抽出一根竹签,塞在她手中:“姑娘冰雪聪明,自去琢磨。”说罢,扬长而去。

  看那签时,只写着四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自入红尘百事乖,镜花水月总堪哀。借火取暖终不热,哪里去还哪里来。

  花溅泪仔细琢磨这签的含义,忽觉彻骨冰凉,心中痛不可当。虽想做得若无其事,哪里能够,眼泪瞬间满眶。心道:“不错,我与云飘,终是镜花水月一场。命中不属我的,终究不是我的。他这一生,情归何处?还不是归了他之来处。我本应夭寿,却能在生前尽享他之柔情蜜意,并能为了他而死,也算上天待我不薄。我死之后,他若能与月丽人重谐好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也是应了天意。”只觉天意如此,更是无憾无怨,意志更坚,硬生生把泪逼了回去,沉默不语。

  萧雨飞见她神情有异,上前来夺了那签,一看之后也是暗暗心惊,却笑道:“此等江湖术士之言,有何可信?把它丢了吧!”举手欲将竹签抛入草丛。花溅泪道:“既是不用理睬,又何必丢了它,不如留着,权当笑谈。”将签要回,藏入袖中。两人都刻意不再提那签上譏语,只谈些风月美景,武林秩事。

  湖上有不少豪华的画舫,可以任人租用。一艘画舫自远处划来,舱板上,可人在招手叫道:“喂,公子,小姐,船租好了!”萧雨飞兴冲冲地道:“走,语儿,咱们游湖去。”

  花溅泪不忍扫他之兴,自思这已是最后一段与他共渡的时光,撇下心头酸苦,展颜笑道:“再租一条小的柳叶船,我们慢慢划向那西侧荷花塘中,岂不更有趣?”

  平静的湖面,轻漾的湖水。花溅泪望着湖中两人的倒影,暗想,此时同舟共桨,并肩而偎,明日便是天各一方,至死不见,岂不正是镜花水月总堪哀?萧雨飞哪知她心里酸楚,笑道:“语儿,我们来比比,看谁划得快!”花溅泪嫣然笑道:“好!船头向谁偏,谁就输了,晚上要罚酒三杯!”

  两人奋力运桨,船向着湖西那片荷塘,疾驰如飞。船头竟是始终不偏不倚。小船箭一般射入了荷花丛中,两人同时住手,齐声哈哈大笑。此时夕阳西下,照着满池碧荷红花。花溅泪摘下一朵白荷,低头轻嗅那花蕊清香,粉面娇蕊,侧对斜阳,雅艳无双。萧雨飞痴痴地瞧着,良久道:“语儿,百花之中,我最喜荷花。你可知为何?”花溅泪道:“我也最喜荷花和梅花。此二花均乃花中君子。”

  萧雨飞道:“梅花胜在风骨,这荷花却胜在花叶交融。李商隐诗云,自古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说的就是此意。你看,这满塘荷花荷叶,相互映衬生辉,缺一不可,若单赏荷花或是荷叶,便会风致大减。”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慢慢拥她入怀,低声耳语:“你便似这荷花,我便似这荷叶。必得相互映衬方能生辉,若是分开,便都会憔悴不堪。任他风雨雷电,也须把我们分割不开。”

  花溅泪痴痴地看着他,心如刀绞,只能微笑不语。良久,岔开话题:“我为你唱一首采莲曲吧!”萧雨飞道:“好,你起个调,我为你吹箫伴奏。”

  箫声渐起,在荷海中回旋,花溅泪手拈碧荷白花,俏立船头,展喉歌道:“扁舟一叶歌一曲,舟行水上歌在喉。碧叶连天花似锦,欸乃归去音尚留——”

  夕阳渐沉,夜幕将临。二人方才尽兴而归。当晚,可人吩咐船家,不必靠岸,就在湖上随意游荡。船家道:“这两日天气闷热无比,必是大雨将至,虽是十五之夜,恐怕也难看到满月。”萧雨飞道:“不能赏月,能画船听雨眠,也是不错。”船家笑道:“公子竟有如此雅兴,小老儿自当听命。”

  萧雨飞与花溅泪在舱中窗前坐下,行令小酌。正在兴头上,萧雨飞忽地想起一事,道:“语儿,可情怎样?”花溅泪道:“她已安定下来。只是她也确实不知谢谨蜂的真实身份。但她言道,聚雄山庄应该距苏州不过百多里路程。临行前,谢谨蜂要胁过她,若是她敢透露半点消息,他便杀了她的孩子。所以她不敢说得太多。”

  萧雨飞道:“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杀自己的儿子。可情不必如此害怕。”花溅泪道:“我也是如此说。但可情说,我们都不了解谢谨蜂,只有她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何况,谢谨蜂姬妾成群,这个孩子,并非他第一个儿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他眼中,这个孩子的生命,无足轻重。”

  萧雨飞变色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灭绝人性之人?”花溅泪道:“凡能成大事者,必有异于常人之处。所以聚雄会才能崛起得如此之快。看来聚雄会的图谋,绝非仅仅是称霸武林,而是有了易姓江山的野心。与这宏伟大志相比,一个孩子的命的确也算不了什么。古往今来,为了夺取天下,父子兄弟骨肉相残之事,举不胜举。”萧雨飞恨声道:“总有一天,我要生擒这厮,揭开他的真面目,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冷酷无情,阴险狡诈之人。”

  夜色渐浓。果是黑云密布,狂风渐起,再无机会得赏明月。风过湖面,漾起半尺高的波浪,画舱轻晃,烛光跳跃。花溅泪道:“时间不早了,快二更了。我给你换了药,早些歇息吧!”萧雨飞笑道:“我最喜欢你给我换药了,你的小手又柔又暖,抚过我的肌肤,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花溅泪微笑不语,给他换好药,再帮他扣好衣衫,为他盖好薄毯。萧雨飞拉住她手,叫她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只希望,这伤永远也不要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给我换药了。”花溅泪勉强一笑挣开手,嗔道:“又在说混话了!你再如此轻薄,我可不理你了。”萧雨飞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道:“岂敢,岂敢!”花溅泪往他床前香炉中加了一把香料,这才吹灭了蜡烛,掩上舱门,轻轻离去。

  风更大了,画舫轻晃,犹如摇篮。香炉内轻烟袅绕,萧雨飞忽觉头昏脑涨,睡意阵阵袭来,很快便沉沉睡去,人事不知。也不知过了多久,轰的一声炸雷滚过。萧雨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道闪电划下,他发现床前椅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影。他惊得一坐而起。又一道闪电划下,他看清了那人正是花溅泪。

  他松了一口气,道:“语儿,你怎么还未回房休息?”花溅泪道:“我刚刚把毒经改好,过来交给你。这三册毒经你以后可要好好背记,江湖上使毒之人层出不穷,尤其是聚雄会,网罗了不少使毒的好手,你可要多加小心。”

  萧雨飞笑道:“师父的吩咐,徒儿敢不记在心上?师父每晚都不妨抽查功课,看徒儿完成得如何?”起身下床,站在她身后,揽住她肩。闪电过后,舱中一片黑暗。他只觉心跳得厉害,捧起她披散的柔发轻吻。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避开,身子在微微颤抖。

  忽听“咚咚”一阵敲门声:“有人在家吗?”仿佛一个老朋友前来串门聊天,是一个女子声音。萧雨飞披上外衣,走去开了门道:“谁?”

  一个冷艳的青衣小婢款款拜倒:“小婢丁灵儿奉了主人之命,特来请萧公子赴宴!”赴宴?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萧雨飞奇道:“你家主人是谁?”丁灵儿道:“公子去了就知道了,又何必多问?”萧雨飞板着脸道:“我还没答应去呢!”

  丁灵儿笑而不答,只道:“小婢在小舟上相候。”轻轻跳上系在舫边的小舟,坐在船头悠闲地拍打着湖水,面露微笑,笑得是那么自信,天上的狂风闪电,身边的黑暗波浪,似全然不放在眼里。是什么样的主人,才能调教出这样与众不同的婢女?萧雨飞的好奇心又动了。一回头,只见花溅泪走了过来,立在门后,望着丁灵儿发呆。

  萧雨飞道:“你认识她?”花溅泪道:“不,不认识。”她又怎会不认识?在那黄山脚下的小镇上,那华丽的香车,那冷艳的美婢,那绝美的玉手与高高在上的语声——萧雨飞道:“这丫头古灵精怪的,我倒真想看看,她的主人究竟是谁。你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花溅泪望着丁灵儿,喃喃低语道:“是,我等你,我会等着你,等你回来——”舱中实在太暗,萧雨飞站在门外,看不清她的脸,没有发觉她的眼神是那么凄凉。他一转身,足尖一点,掠上了小舟。

  丁灵儿笑了笑,似在说“我早知你会上来”,手中双桨一荡,小舟箭一般地向远处驶去。萧雨飞立在舟尾,回首向画舫上望去。只见花溅泪已出了舱门,倚门而立,一道闪电划下,照得她的脸青白吓人。狂风吹着她的白裳与披散的长发,衬得她更是弱不胜衣,又仿佛一只折翅的燕子要被雨打风吹去。他心中突然一颤,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丁灵儿运浆如飞,小舟早已去得远了。

  花溅泪看那小船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心中想起那签上所言,暗道:“月丽人怎会在这个时候请他赴宴?难道一切真是命中注定,我要在今夜与他永别,她就恰到好处地来与他重续前缘?唉,他本是从她处来,自当还归她处去。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船尾系着白日里与萧雨飞划来的那叶小舟。她跃上小舟,解开缆绳,双浆一荡,箭一般朝与萧雨飞所去方向相反的方向划去。这时,她的泪终于悄然流下。她已下了决心,离开他,至死不见。长痛不如短痛,若再与他朝夕相处,一年后,情必更深,她月月毒发,熟记毒经后的他岂不会察觉?若他知道她是为他而死,大恸之下,还能遵守与她的生死约定吗?她早已暗中做好了准备,只待晚上萧雨飞熟睡之后,便悄然远去。

  未料临走前,萧雨飞却会去与月丽人相会。一想到两人雨夜相会后的种种场面,她更是心痛不已。她拼命摇着浆,任泪花在风中零落,已分不清方向。小舟要飘向哪里?她已根本不在乎。小舟越去越远,渐渐也被吞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丁灵儿摇着船。船去如飞。远处已有灯光闪现。正是一艘豪华的画舫。画舫内灯火通明,在这狂风之中,说不出的温暖神秘。舱门前两名锦衣美婢盈盈拜倒:“萧公子,请!”

  舱中放着一张软榻,榻上摆满佳肴,无一不是他平时最爱吃的美食。桌旁却坐着一位风韵惑人的黑衣佳人。她正专心致志地烫一壶酒,舱内酒香浓郁,不饮自醉。

  萧雨飞一愣。他原以为这请他赴宴之人有什么阴谋,甚至是聚雄会又在故弄玄虚,没料到却是本该成为他妻子的“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颇为尴尬。

  月丽人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妾特地备下美酒佳肴,请公子前来小酌,不知肯否赏脸?”她今夜淡扫蛾眉,一头青丝蓬松地挽在头上,只插着一只别致的金步摇和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牡丹。身上穿着一袭半透明的黑纱长裙,美艳无比。

  萧雨飞道:“不敢当。在下只是有些意外,还以为是哪位仇家在故弄玄虚。”月丽人轻笑道:“若非如此,公子肯屈驾前来么?公子若是怪罪,妾当罚酒三杯以陪罪。公子请坐。”

  萧雨飞只好在她对面坐下。在他座前早已备好一副象牙杯筷。月丽人玉腕轻抬,将烫好的酒倒了两杯,道:“公子,请!”说罢当先一仰首将酒喝下。再以空杯示意。萧雨飞犹豫了一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觉这酒入口醇美无比,口齿留香,不由赞道:“好酒!”

  月丽人微笑道:“这杯酒来历特殊,自是甘美无比。”萧雨飞道:“愿闻其详。”月丽人道:“这酒乃是已窖藏了十九年的女儿红。乃贱妾当年满月之时,由妾父亲手窖藏于庭前桂花树下。本想待妾出嫁之日,取出以享宾客。现在公子已退婚,妾遂立下誓愿,终生不嫁。这酒也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妾特地取了一坛来,亲手兑入三味新酒,调出了最佳口感,方敢请公子来品。”

  萧雨飞一怔,口中甘美顿时全化作了苦涩,神情不自在起来,良久才道:“月小姐,退亲之事实是在下无礼。以月小姐之资容品行,天下男儿莫不仰慕,又何必为区区在下,自误一世青春?”月丽人秀眉微蹙,道:“妾虽读书不多,也知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既不堪奉公子箕帚,又何颜入他姓之门?”萧雨飞心中愧疚,道:“月小姐——”

  “公子不须内疚,也无须多言,”月丽人打断他道:“姻缘天定,强求不来。你我既已陌路,妾今后生涯,公子又何须挂怀?”萧雨飞见她神情哀婉,幽怨无比,想到她因自己退亲之故,颜面扫地,如此丽质,竟决意要孤独一生,心下一阵难过,道:“月小姐,不知在下要如何做,才能让你稍有慰藉?”

  月丽人收起满面戚容,微笑道:“这好办。这些年来,知公子好酒,妾搜罗了天下诸般好酒,再按公子平时口味,向江南名厨学了诸般厨艺,只为有朝一日,能让公子日日开怀畅饮。如今,公子若能赏脸将妾亲手备下的美酒佳肴一一品尝,也算了妾一桩心愿。”

  萧雨飞未料她对自己竟是如此深情,如此煞费苦心。如今,他已做了薄情之人,她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不由红了脸,道:“多谢小姐费心。这酒,在下一定喝。”

  月丽人喜道:“多谢公子成全。”一手掀开软榻旁的纱屉,里面放着十二瓶大大小小的各色酒瓶。又取出一套三彩瓷杯,将十二个杯子依次放好。她打开第一个酒瓶,将瓶中酒倾入第一个杯中:“这是我从山西买回的杏花春酿,请公子一品。”

  萧雨飞双手接过,深嗅了一回,果是芳香扑鼻,又赞道:“果然好酒!”举至唇边,慢慢饮下。月丽人将桌上佳肴,每样挟了一点,放在他面前的银盘之中,请他细尝。萧雨飞见桌上的数十道美味佳肴,干果点心,都做得色香味俱佳,也不知她素日里费了多少功夫,才练下此等厨艺。心下感动,只得一一取来,放入口中细嚼。只觉样样可口。每尝一样,心中便多一分歉疚。

  月丽人陆续打开酒瓶,将各种美酒一一倒入相应的三彩瓷杯中,什么竹叶青,梅子香,西域葡萄酒,不一而足。每个杯子足有小碗般大,一杯酒足有半斤。萧雨飞暗自苦笑,美酒虽好,酒量虽好,这么饮下去也非醉不可。但他还是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下去。他知道,他这不是在饮酒,是在还债。

  而他一边饮,月丽人也拿着一个大如鸽卵的小杯在旁陪饮。每一杯酒下肚,她脸上的笑意便多一分,红晕便浓一分。她的笑,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媚。而四周燃放的红烛,也恰到好处地逐一燃到了尽头,一根根陆续熄灭。舱中光线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暗淡。

  舱中暖香浮动,暧昧动人。她忽然曼声吟唱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的歌声,似有一种说不出的销魂蚀骨的魔力,在舱中回旋环绕。

  萧雨飞怔怔地看着她,满面泛红,眼中已有醉意。他一手端着一杯玛瑙般红润的葡萄酒,一手用象牙筷轻击盘盏。月丽人一边吟唱,一边用手扶在他杯沿,轻轻往他唇边一推。他便不由自主地又将这杯酒喝了下去。月丽人的眼波慢慢朦胧起来,如烟,如梦,如诗,如酒。

  下雨了,初时稀稀落落,转瞬已哗哗哗响成一片,重重地叩击着舱顶。萧雨飞的眼也渐渐朦胧如雾。他喝得实在太多,太杂。胸中似有火在燃烧,要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他缓缓扶着软榻站起来,想去开窗。月丽人笑道:“萧公子,你醉了?”萧雨飞道:“我——没,没醉。”他说话已开始结巴,连走去开窗的力气似也没有了。

  月丽人媚眼如丝,柔声道:“还有最后一杯酒,乃是贱妾专程从波斯商人那儿高价买来的异域美酒,名唤‘眼儿媚’,酒质柔媚,犹如美人之眼,触之即摄人魂魄,其味妙不可言,公子且尝尝,比之中原美酒,有何不同?”

  她似不经意地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截欺雪赛霜的皓腕,在碧玉镯的映衬下,更是美不胜收。她纤指微翘,一抬腕,将“眼儿媚”斟满了最后一个酒杯。

  窗外虽是雨狂风骤,电闪雷鸣,舱内却是暖香浮动,春意融融。花溅泪外表纤柔,那清雅脱俗的气质却有着一种叫人自相形秽、不敢冒犯的尊严;月丽人外表冷傲,那高贵的气质中却暗含着一种诱人颠狂的魔力。而现在,她巧笑嫣然,百媚俱生,刚饮过酒的樱唇红润如花瓣,半透明的低胸黑纱,衬得她修长秀丽的粉颈更是肤若凝脂——闻见女儿香,菩萨也断肠。萧雨飞软软靠在榻上,端起了“眼儿媚”,眼睛却呆呆地凝视着月丽人,仿佛已灵魂出窍,不知所终。

  月丽人柔声道:“喝吧,喝吧,喝下这眼儿媚,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她的声音低如梦呓,又香又软,象一条光滑无比的蛇,慢慢滑入萧雨飞耳中,钻入他心底——花溅泪终于摇累了,速度慢了下来。

  她闻到一股幽香,接着,浆似被什么绊了一下。她睁开眼,借着闪电一看,原来自己已驶到了黄昏时与萧雨飞来过的那片荷海。才不过几个时辰,已是物是人非。放下桨,失声痛哭起来。过了许久,她慢慢止住哭声,从包裹中取出一葫芦酒来,拔开木塞,仰首狂饮。下雨了,倾盆大雨在水面激起无数水花。

  她将酒一气喝干,随手将葫芦扔在水面上。暴雨很疾,打得她睁不开眼。头发衣裳瞬间湿透。忽的,她紧捂腹部弯下了腰,冷汗和着雨水流下。已是三更时分,那焚心断肠散之毒已发。她挣扎着在小舟中躺下,双手因过分用力,“嗤”的一声,竟将衣裳撕裂。

  风更狂,雨更急。荷花已凋零。

  萧雨飞端起了眼儿媚。

  他微微摇摇头,似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月丽人就坐在离他不足三尺之遥的对面,他却似已看不清她。她美丽的脸和散发着热力的身子都已模糊。月丽人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扶住他杯沿,慢慢往他唇边推去。

  眼见酒杯已触唇,萧雨飞忽一用力,“波”的一声,杯碎了。酒顺着他的指缝流到了桌上。月丽人的娇媚之态顿失,定睛一看,才发现萧雨飞那原本朦胧的醉眼,已在瞬间恢复了明亮与清醒。她勉强笑道:“萧公子,这已是最后一杯酒了,你为何不有始有终?”

  萧雨飞缓缓道:“既已无开始,又何来的终?月小姐,我这一辈子,欠你的太多,不是一杯酒可以还清的。今夜就此为止,这眼儿媚,不饮也罢。”月丽人看着他,忽又恢复了她的矜持与高贵:“你要走?”萧雨飞道:“是!”月丽人道:“外面雨这么大,湖面上如此之黑,方向都难辩清,你怎么回去?不如待雨停了,天亮了,再走不迟。”

  萧雨飞道:“不能回去也要回去。”月丽人道:“为什么?”萧雨飞沉默了一下,道:“因为我已答应过她,要尽快回去。我只能做一个承诺,只能有一种选择。”月丽人默然半晌,站起身来,平静地道:“丁灵儿,送客!”

  小船仍在画舫边停着。萧雨飞跃下小船,解开缆绳,箭一般往回划去。一道闪电划过。月丽人也倚着舱门,痴痴地目送他离去——萧雨飞回到画舫,迫不及待地冲进舱中,欢呼道:“语儿,我回来了。”没人回应。他眼珠子一转,狡黠地笑道:“语儿,你可知是谁请我赴宴?是月小姐,嗬,她今晚可真美——”他等着花溅泪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朝他瞪眼发脾气,拧他的耳朵。可仍无动静。

  他点亮油灯,只见舱中哪有花溅泪的影子?桌上,三册毒经整齐地码放在一起。他的呼声已惊动了可人、可心。只听可人一声惊呼:“啊,这里有两封信——萧公子,信是小姐写的,有一封是给你的。”

  萧雨飞急道:“快拿来给我!”心中陡然想起了花溅泪今晚的举止有些反常。尤其他临行回望时,那闪电照耀下的她,神色是那么凄凉绝望,仿佛在同他生离死别一般。他心中一动,走到香炉前,深嗅了一下炉中残香。他立刻感到一阵头昏,连忙打开窗户,让冷风吹进舱来:“她加的那些香料原来竟是催梦香。她故意让我昏睡是为了什么?莫非在我沉睡时发生了什么事?”

  可人把花溅泪留给他的信拿了过来,满脸惊异:“萧公子,宫主她走了。她叫我们好好照顾可情,说她有要事要办,叫我们不要找她。”

  萧雨飞的心忽地缩紧。他接过这封厚厚的信,似已预感到了什么,双手微颤。看完信,脸色忽地惨变,身子抖得厉害,眼中充满了痛苦、恐惧与惊疑,失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信——”忽地大叫一声:“语儿!”猛地冲出舱去,跳上小舟,冒着狂风暴雨,向黑暗中划去,一边划,一边高声呼叫:“语儿——”

  小舟在湖面上乱转,不知要转向何方。忽然,他隐约见到湖面上飘来一样东西,是一个酒葫芦。而不远处,却是黄昏时与花溅泪同来过的那片荷海。心中一动,奋力划去,荷海深处果然有一小舟,他疾掠过去。却见小舟上哪有花溅泪的影子?借着闪电,他看到舟中有白裳一片。拾起一看,却是一片被撕裂的衣角。他转头四望,颤声叫道:“语儿,你出来,你写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即便你已真的不想再和我在一起,我也要你亲口对我说——”

  然而任他如何呼唤,却始终无人应答。这片荷花,密密丛丛,一直接往岸边。莫非她已上岸走了?萧雨飞忽地站起身来,仰天狂呼道:“语儿,你等等我——”身形一纵跃上一片荷叶,飞虹般向湖岸掠去。

  待他远去,水中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正是花溅泪。她筋疲力尽地爬上小舟,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生再也不能同他谈笑,再也不能偎依在他身旁,刚才躲在荷丛中的惊惶一瞥,便已是永别!胸腹之中剧痛更甚,一股腥甜涌了上来,一张嘴吐出一股血箭,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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