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慢慢向山下走去。忽然对面走来一个身穿玄色僧衣、脚着黑鞋白袜的中年僧人。他径直走到萧雨飞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可是萧雨飞?”萧雨飞道:“正是。”

  玄衣僧人道:“贫僧乃少林寺智慧大师座下弟子一清。大师吩咐贫僧传话给萧施主,今夜三更在黄山脚下无名寺中相见。”萧雨飞奇道:“久仰智慧大师乃少林寺第一高手,只是从无缘拜会,他怎会突然约我相见?”

  一清道:“大师说萧施主眼下最想得到的东西就是少林寺的内功秘笈洗髓经和易筋经,但两本经书四十年前突然失窃,大师一直引以为恨。大师每晚都要做晚课至三更方休。而白天人多眼杂,不太方便,所以想约萧施主三更时分面谈,商量共同找回经书。”

  萧雨飞更是吃惊,心道智慧大师出不足户,怎会知道自己想找到两本经书为花溅泪治病?但既是商量寻找经书的大事,自是非去不可,道:“好,今晚三更我准时赴约。”一清双手合十给二人行了一礼,转身远去。

  花溅泪沉思道:“四十年前,两本经书忽然失窃,担护守卫经书职责的正是智慧大师。当年他是达摩院首座弟子,如今他已是少林寺方丈智因大师的师兄。对经书如何被窃之事,智慧大师一直语焉不详,只说是被一武功绝顶的黑衣蒙面人盗去。当时他身受重伤,从他的伤势来看,盗经之人武功之高的确天下无双,连师太都自认不如。但盗经之人从此再未在江湖中现身,此案遂成悬案。盗经者究竟何人,盗经何用,都无人知晓。爹为了给我治病,三次前往少林找智慧大师了解当年失经之夜的情况,均无所获。这么多年来,智慧大师都绝口不向任何人提起当年经书被盗之事,如今为何突然找你商谈此事?”

  萧雨飞道:“我也觉得奇怪。智慧大师虽然知道你治病需要这两本经书,可他如何知晓你我的关系?”花溅泪叹了口气道:“这倒不足为奇,现在江湖之中不知道你我关系的人只怕已不多。以智慧大师的阅历和智慧,要猜出我的身份并不难。”

  萧雨飞道:“据你所说,那盗经之人武功之高连师太都不是对手,那这人莫不就是聚雄会主和姜太公的师父?”花溅泪猛然醒悟:“不错,也只有他才能调教出聚雄会主和姜太公那样的厉害人物。只是他命令手下人无论如何要留下你的性命,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智慧大师瞧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才约你相见?看来,今晚你无论如何也该去走一遭。”

  两人便不再回天都峰,直接到了镇上,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二更天时,花溅泪敲开萧雨飞的房门,递给他一顶竹笠:“看天色,今夜定有一场大雨,你把这个带上。不知怎的,我总觉心中不安,好象你此去会有什么危险似的。所以你最好提前出门,先到无名寺周围巡视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萧雨飞应了,将嘴凑她耳边,低声笑道:“我会尽快回来,我怎忍让你独守空房待天晓?”花溅泪红了脸,举手欲打,萧雨飞已拿着竹笠一跃而出,爽朗的笑声渐渐远去。

  无名寺在黄山脚下,不过十多个和尚,几十间禅房。少林、武当、苏州月家和梅花门都在寺内落脚。萧雨飞走出小镇,已隐约可见无名寺的所在。时间尚早,他在郊外随意漫步,晚风吹过,送来乡野间特有的清新气息。忽然,一阵疾风从脑后掠来,萧雨飞猛一闪身,低叱道:“谁?”

  一枝竹箭“夺”地钉在了他身边小树上。但见苍穹中浓云密布,星月全无,夜幕之中,哪有人影?走近小树一看,竹箭下分明钉着一张纸卷,上面只有四个写得极为仓促的字:“有险速回。”旁边划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图形。冷香宫潜伏在聚雄会的三十六名死士都分别有特定的传递信息的暗号。而这图形却是排名第一的一号死士的标志。

  “难道我此行真有危险?智慧大师约我三更相见真是一个陷阱?”以萧雨飞的性情,越是惊险越是好奇便越不肯罢手。可既有一号死士冒险前来示警,他不能不引起重视。收好纸卷,正欲回客栈中与花溅泪商量,忽听附近林中有人“嘿嘿”一声冷笑,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身影一闪而没。

  是谢谨蜂!萧雨飞顿时拔足追了上去。在夜幕掩盖之下,谢谨蜂的身影时隐时现,带着他在黄山脚下东奔西跑。萧雨飞心中隐隐觉着有些不妥,但断肠剑乃天下第一利器,冷香宫的镇宫之宝,萧威海亲手将剑交在他手上时,曾再三嘱咐,万万不可丢失。平时若要找到谢谨蜂是千难万难,现在他主动出现,又岂能错过?

  萧雨飞的轻功虽比谢谨蜂高一筹,但夜色太浓,山脚下林木茂盛,谢谨蜂又是一身黑衣,很不容易瞧清,这一追竟追了半个多时辰都未追上,但也未见有任何埋伏。后来突然发现谢谨蜂竟带着自己在黄山脚下兜圈子,心中一动,脚下一缓。谢谨蜂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回手解下腰间长剑一抛:“萧雨飞,还你的剑!”长剑迎面飞来,萧雨飞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却只是断肠剑的剑鞘。心中一急,再欲追时,谢谨蜂却已失了踪迹。

  他心念数转:“此剑乃天下第一利器,武林中人莫不想据为已有,他好不容易夺得了,为何会如此爽快地还我?相思断肠剑的剑身剑鞘都属特制,他单单拿着剑身又怎好佩用?”

  此时已近三更,他顾不上细想,也不及回客栈与花溅泪商量,将剑鞘先系在腰间,向无名寺掠去。奔至门外,正远远听得更鼓声响,不早不晚正好三更。他整整衣衫,伸手轻扣寺门。还只扣了两下门便开了。

  开门的正是一清:“阿弥陀佛,萧施主果然守时。大师刚刚做完晚课,正在禅房相候,请随贫僧来。”萧雨飞看着一清背影,心中忽然一动:“这一清乃智慧大师弟子,在少林寺地位自是不低,他又非无名寺门僧,为何我一敲门,他便立刻开门了?莫不是智慧大师要他守在门边等候?为何要做得如此隐秘?”

  恰在这时,大雨倾盆而下,萧雨飞顿觉这风雨笼罩的无名小寺中充满玄机。寺中所有僧众与借宿的各派人士早已安歇,只有西边最偏僻的一间禅房里还透着烛光,纱窗上有一端庄人影。一清将他带到那禅房前:“师父就在室内相候,萧施主,请。”

  萧雨飞不再怀疑,举步走了进去。就在他迈步的一刹那,一清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彩,嘴角浮起冰冷而诡异的微笑,仿佛一个恶意的猎人在看着一只猎物即将跳进他预先挖好的陷阱——雨,好大的雨。小镇上,有人在打更。“邦——邦邦——”已三更。花溅泪伫立窗前,脑中不停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想从中找出一点头绪。

  剑雨如注。长街那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失意与萧索,默默行进在风雨中,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又仿佛永不停歇,将这么一直走下去。那人影缓缓穿过空荡荡的街心,往黄山方向走去。花溅泪忽然想起他就是在苦竹溪旁吹竹的那个落拓的流浪人,连忙回头拿起一把湘妃竹伞,从窗口飘下跟了上去。

  那落拓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衣衫已湿了大半,他却似全然不觉。一道轻微的闪电划过,花溅泪见他脸上竟忽然有了一丝激动之色,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了他腰间那根古老的紫竹笛。“好漂亮的竹笛。吹起来一定很好听!”

  又走了一会儿,花溅泪忽然发觉他竟是朝天都峰方向而去,好奇之心更甚。正要继续跟踪,忽然一个闷雷从头顶滑过,轰隆巨响吓了她一跳。与此同时那落拓的中年人纵身往路边漆黑的松林中一跃,快如闪电,瞬间失了踪迹。花溅泪连忙纵身掠了过去,但见林中伸手不见五指,风雨声又极大,竟不可辩出那中年人藏在哪里。

  “原来他早已发现我了。此人是谁?他的武功原来如此之高,竟足可与师太和姜太公相比。”正思虑间,一只夜枭惊起,发出一声低沉而哑厉的啸声。花溅泪顿觉毛骨悚然,连忙退出林去。透过模糊的雨幕,她看到山路上竟站着一条人影,不由一惊:“谁?”

  “别怕,是我!”那人影向她走近。她这才看清这人穿的是一件银色衣衫,放下心来,微笑道:“白大哥,是你。”白无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早已湿透。瓢泼的雨水顺着他的脸直流。他怎会在这里?他在偷偷地跟踪她?这么静的夜半,这么空的深山,这么狂的风雨,两个关系微妙的男女相对而立,她不由尴尬万分,局促不安。

  还是白无迹先开口:“他呢?为什么没陪着你?”花溅泪道:“他有事,二更天就出去了。”白无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快回去吧,这么大的雨,小心淋病了。”花溅泪冲口而出:“那你呢?”白无迹道:“你不必管我,我自会照顾自己。”

  花溅泪道:“我知道,这几天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都赶来了,方圆数里的农家、客栈几乎都住满了。你身负恶名,怎能随意现身寻找住处?你又是那么骄傲,从不肯易容换名。前几天天气很好,你自可随便找个地方安身,可是今晚如此风雨,你却到哪里暂避?”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用手中伞去遮他。白无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低声道:“花姑娘——”

  花溅泪笑道:“你是我师兄的朋友,你的师承又与我冷香宫有极大渊源,我也算你的师妹了。走吧,这会儿镇上的人都睡下了,我带你去换件衣服。何况,这里离镇还这么远,你就算帮我师兄护送我回去好么?”

  白无迹又怎能说不好?尽管他想说“不”,可喉中转了几圈竟总也说不出口。何况,在他内心深处,他是不是真想说“不”呢?

  她的伞终于遮住了他。两人在一把伞下往回走去。两人都本能地离得较远,反而都被淋了个透。走了半晌,谁也找不到一句可说的话。白无迹低头前行,闻着她身上那隐隐的幽香,心中什么滋味都有也什么滋味都无。蓬莱岛上那众多美丽温柔的女子都痴痴地爱着他,他一个也未动心,到了中原,却稀里糊涂地爱上了这个心已另有所属的人。

  花溅泪也只是低头默默前行,心中暗道:“今天我是怎么了?云飘去赴约吉凶未卜,我却在这里同白无迹共伞同行——唉,若是被人撞见,我可是百口莫辩了!”雨更大了,山路却转窄。两人只得靠近了一些,心中都平添了几许矛盾和惶惑。

  待两人身影远去。那落拓的中年人从林中一跃而出,往天都峰上疾掠而去。

  峰顶木屋内,宋问心尚未安歇。她不安地在屋内踱来踱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不时在窗口停下,向外张望,却惟见满天剑雨。白天,李思卿遵她之命在山上守了一天,却一无所获。那个年年会在她的生日悄然来看她的人一直没来。晚上她特地将所有弟子都支开,自己一人在屋中苦等。

  她忽地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唉,这么大的雨——他一定不会来了——”蓦地,她神情一震,猛地冲到窗前。风雨声中,分明又传来了一缕缕熟悉的笛声,悠扬,婉转,似乎有着无尽的相思,又有着无尽的怨意。正是一曲“长相思”。

  她第一次听到这笛声之时已是快四十年前。那天,她独自前往钱塘听潮,却见一个英俊少年正悠闲地坐在岸边吹着紫竹笛——几年后,他们成亲了。又过了五年,他出走了。从此音讯全无。然而每年她的生日之夜,他总会来为她吹上一曲长相思,却从不现身与她相见。她若要循声前往,她进一步,那笛声便远一步。她只能听到他的笛声,就是不能见到他的人。笛声清越,风雨声虽大,却怎么也掩不过那缕笛音,反而衬得那笛音更加凄美。

  宋问心心潮澎湃,多少次冲动地想冲出去,却终又忍住,泪水无声流下:“欧阳,你果然又来了。可你为何仍不肯见我?你既不肯原谅我,又何必每年来给我吹曲子?你若肯原谅我,又为何不与我相见?你就这么恨我么——欧阳,雨这么大,你在何处吹笛?唉,你是故意来折磨我的么——”

  笛音渐渐低了下去,逐渐不可闻,想是一曲终了,吹笛人已顶着风雨悄然远去。

  萧雨飞推开半掩的门,踏了进去。忽然一惊呆住。

  禅床上盘膝坐着一个须眉尽白的老僧,浅灰色的僧衣上有一团殷红正在一圈圈扩散。他左胸上赫然有一细小剑伤,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一柄三尺青锋横放榻前,上面却只浅浅一抹血痕。智慧大师怒目圆睁,却端坐蒲团上一动不动,显然被人点了穴道。

  萧雨飞一步跨了过去,出手如风,解了他的软麻穴与哑穴,又迅速点了他伤处四周的穴道。但那一剑竟是穿心而过,纵使点了穴道,殷红的血仍是不停涌出,淌落在榻上。

  萧雨飞见那剑十分眼熟,提起剑柄一看,上面果然刻着两个熟悉的纂字:断肠。他心知不妙,却来不及细想,抱着智慧大师,一手按住他胸上创处,一手抵在他背心处为他渡入内力。智慧大师喉头微动,似是有话要说,却连嘴唇都已张不开。萧雨飞脑中念头飞转,道:“大师,凶手可是谢谨蜂?”智慧大师圆睁的双眼突然充满焦虑,奋力说道:“他就是——”声音却细如蚊蝇,模糊不可辩。

  萧雨飞急道:“他是谁?是谁?”智慧大师却已没了声息。萧雨飞不停地渡入内力,心中狂叫道:“智慧大师,你不能死,你这一死,我可是百口莫辩。”忽觉背上一痛,一人一掌击在了他背心之上,他一张嘴,一股血箭喷了出来。他顺手拾起断肠剑反手挥出,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偷袭之人已经中剑。

  萧雨飞一探智慧大师鼻息,已是气息全无,心中凉了半截,一回头,却见一清捂着右臂,退到了门外,厉声尖叫:“快来人呀,抓刺客呀,刺客把师父给暗杀了!”

  一清一面叫嚷,一面又冲了进来,闪电般出招击向萧雨飞。身手俐落,正是正宗的少林武功。萧雨飞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一手怀抱着智慧大师的尸身,另一手挥剑挽出一朵剑花,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一清凌厉的攻势,紧跟着又是一剑,将一清逼退两步。一清一面大声叫嚷,一面不停出招继续猛攻。萧雨飞不想伤他,只守不攻,道:“一清,你武功虽不错,却根本不是智慧大师的对手。想不到你早已和谢谨蜂勾结,合谋设下这个陷阱来嫁祸我——”

  一清的叫嚷声早已惊动了整个无名寺,转瞬间,无数条人影朝禅房奔来,当前几个少林武僧一跃进房,一看房中情景,二话不说,对着萧雨飞立下杀手。萧雨飞放下智慧大师的尸身,使出一计凌厉的剑招,逼退众僧,叫道:“慢!你们且慢动手!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绝不会逃走,任凭你们处置。且叫你们方丈智因大师前来说话。”

  只听一声清越的佛号声压过了屋外所有的喧哗:“阿弥陀佛,老衲在此!”一位身着大红袈裟的白眉僧人出现在禅房门口,正是少林寺方丈、智慧大师的师弟智因大师。他双目如电,往房中一扫,沉声道:“施主不知是何方高手,竟敢刺杀我寺智慧大师,来来来,让老衲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萧雨飞躬身行了一礼,道:“智因大师,晚辈并非刺客,晚辈乃冷香宫门下弟子萧雨飞。”智因大师吃了一惊:“冷香宫萧大侠是你什么人?”萧雨飞道:“正是家父。”智因大师道:“那你怎会夜闯无名寺,刺杀我少林智慧大师?”

  萧雨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手的鲜血,苦笑道:“晚辈与智慧大师无冤无仇,又是冷香宫门下弟子,怎会刺杀智慧大师?晚辈是中了聚雄会的圈套。请大师暂勿动手,容晚辈细禀。”

   一清道:“方丈师叔,不要听他狡辩,我亲眼见他杀了师父---师父他死得好惨!”说着,不由流下泪来。智因大师看着智慧大师怒目圆睁、须眉尽张的遗容,悚然动容,又低声念了一句佛,方道:“来人,去把冷香宫李大侠、萧大侠和各门派掌门人全都请到无名寺来。今天是宋宫主寿辰,就不要惊动她老人家了。”

  几名僧人应了,转身奔去。一清道:“方丈师叔,你可要为师父报仇啊,他--”智因大师摆摆手道:“你先住声,现在正是武林大会之期,天大的事也会查个明白。萧雨飞竟是冷香宫弟子,也不怕他逃了。待冷香宫中人和各门派掌门人都请来了,大家一同禀公处置。”

  萧雨飞自知此事难以善了,也不再争辩,脑中念头飞转,把整件事的种种疑惑之处想了一遍。这才明白谢谨蜂明明已抓住自己,为何李思卿一露面,他就爽快地放了自己,原来他早已另有诡计;为何谢谨蜂要自己一年之内不得说出他与孟蝶衣的事,并不仅仅是要保护孟蝶衣,还有就是要让他被陷害之时交代不清关键细节。

  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一阵人声喧哗,却是各大门派掌门人和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都已到了。智因脸色缓和了一下,道:“各位掌门来得正好,且帮我少林调查这桩公案。”接着有人来报,冷香宫李啸天和萧威海也到了。萧威海只接报说智慧大师遇害,没想到赶来一看,被众人现场挡下的凶手竟是萧雨飞,不由大吃一惊。

  待众人坐定,智因大师先向大家通报了情况,又对一清道:“一清,你且不要插言,先听萧施主讲发生了什么事。”

  萧雨飞道:“多谢大师。各位掌门,各位前辈,此事乃聚雄会少主谢谨峰安排下的圈套。今天下午,这位一清师父突然来找我,说是智慧大师约我今晚三更在名寺相见---”将事情经过细叙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冷香宫一号死士中途示警等情节。此时他已明白,连少林寺中都有了聚雄会的内奸,在场的武林人士中必定还有聚雄会的人,不能连累了一号死士:“没想到我一进门,就发现智慧大师已经遇害,临死前他想告诉我凶手是谁,可是已经无法说话。现在想来,一清师父脱不了嫌疑,他纵非杀害智慧大师的凶手,也必是帮凶。”

  一清叫道:“你休得血口喷人!方丈师叔,弟子入寺已近二十年了,当年我在江湖上走投无路,全仗师父收留,又蒙师父传授武功,弟子怎会做出弑师之举?他完全是一派胡言,盗经之事师父从不和任何人提起,这是他一生中最忌讳谈起的事,又如何会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商量?”

  智因道:“萧施主,两本经书失盗之事是少林寺四十年前的一大悬案,我师兄深以为恨,从不主动与人谈起。他与你素昧平生,怎会找你商量此事?你难道就不觉奇怪么?”萧雨飞道:“当时我也不解。可是在下的一位红颜知己花姑娘身患奇症,只有修习这两本经书才能治好。晚辈关心则乱,纵然心中奇怪,仍决定前来。”

  一清道:“你需要这两本经书是你之私事,我师父如何知晓?经书早已失盗,他又怎会约你前来商量?你的确是想要这两本经书,否则也不会来害我师父!”他向智因跪下:“方丈师叔,今晚二更,弟子就在隔壁先睡了,突然听到师父房中有吵闹之声,弟子一听,原来这位萧施主正在向师父逼问两本经书的下落,他出言甚是不逊,甚至指责师父当年根本就是监守自盗,师父不想理他,要他离去。过了一阵,房中却动静全无。弟子心中疑惑,赶来一看,只见他手中正握着这柄断肠剑,师父左胸有一剑伤,却一动不动,口不能言,原来已被点了穴道。现在想来,这厮必是一进门就先自报家门,师父见他是冷香宫弟子,毫无防范,他就暗中偷袭,点了师父穴道,然后再逼问两本经书的下落----”

  萧雨飞笑道:“一清师父,你可真会编故事。”智因扶起一清,道:“你暂勿争论。萧施主,依你之见,一清才是真凶了?”

  萧雨飞道:“他是帮凶,不是主凶。虽然以他和智慧大师的师徒之情,大师未曾防范,他可暗中偷袭,但晚辈刚才试过他的武功,纵使偷袭,也不能一招就同时点住智慧大师的软麻穴和哑穴,而且要一剑穿心再把剑拔出来却不震倒大师的身子,以他的身手也还做不到。”

  几名少林武僧正在一旁替智慧大师验伤,突然大放悲声:“不错,师父正是被这厮所杀!他这断肠剑比普通宝剑要窄两分,正和师父胸上创口相合,这厮好不歹毒,竟一剑刺穿了师父的心脏!”萧威海闻言脸色一变,站起身来,走到智慧大师身边,亲自检看了一下伤势,沉重地点点头道:“不错,大师这剑伤只有断肠剑才能形成。”智因颔道道:“萧大侠果然公正。”

  萧雨飞看着父亲,心中暗叹一声,道:“爹,智慧大师的确是被断肠剑所伤。但断肠剑今天下午就被聚雄会的谢谨蜂夺去了。”

  萧威海道:“难道谢谨蜂的武功竟远在你之上么?”萧雨飞道:“那倒不是,我和他二人还从未正式交过手。只是当时我正在帮,帮人疗伤,他在暗中偷袭,因此得手。”他不擅撒谎,尤其在长辈面前,更是从未说过谎,却又不能直言,不由有些紧张。萧威海见他说到关键之处有些支吾,道:“你当时在帮谁疗伤?”

  萧雨飞道:“一,一位朋友。”萧威海见他言辞含糊,心中暗忖,若是正道中人,现在这种情形下他岂有不明言之理?他年少无知,初涉江湖,莫非竟滥交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朋友?自思这几个月来任他独来独往,疏于管教,才会惹来今日之灾。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再追问,只道:“后来呢?”

  萧雨飞道:“谢谨蜂本来已擒住了我,要把我交给聚雄会主,不料途中遇上了大师兄。是大师兄救了我,但断肠剑却被谢谨蜂拿走了。今晚来无名寺途中,他又故意现身,引我兜了半天圈子,再把剑鞘还给了我。我正奇怪他怎会把剑鞘还我,没想到他却是早有阴谋。他必是赶在我前面返回智慧大师房中,趁大师不注意点了大师穴道,然后用断肠剑刺了大师一剑,留下剑后离开,却让一清出门引我前来。大师临死前,我曾问他凶手是否谢谨蜂,大师神情十分愤怒而焦急,可惜只说了‘他就是’三个字就再也无力说话。显然这凶手乃大师熟识之人。一清师父,这凶手究竟是谁,你必定知道。”

  一清冷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凶手就是你!至于你是不是谢谨蜂,我可就不知道了。”萧雨飞道:“我若有心行凶,为何不蒙面换装,刚才为何又不杀你灭口马上逃走?”

  一清道:“只因你若蒙面换装,师父必会戒备,你就无法得手了。正因为你亮明身份前来,师父才会对你毫无戒心,你才能轻易得手。你逼问经书下落不得,便动了杀机。只是没料到会被我撞见。你不是不想杀我灭口,而是没来得及动手,我武功虽不如你,你要想杀我也要费点周折。”指着臂上剑伤道:“这就是你想杀我的证据!”

  萧雨飞将手腕伸给智因大师,道:“请大师为我把脉。”智因大师疑惑不解,但还是伸手为他把了把脉,奇道:“咦,你怎的受了内伤?而且伤得还不轻。”萧雨飞道:“当时我正在全力抢救智慧大师,一清师父从我背后偷袭。我这伤乃是金刚掌力所伤,智因大师不会看不出来吧?以我的武功,若非遭遇偷袭,一清又怎能伤我?”一清道:“我是偷袭了你,只因当时你刚杀了师父,心中慌乱,没注意到我会突然赶来。”

  智因道:“你二人各说各的,我一时也难以决断。不知诸位武林同道怎么看?”武当掌门禅月道长道:“此事老道也听得稀里糊涂。二人说得似乎都有理。”只听“嘿嘿嘿”有人一阵冷笑。李啸天转头一看,却是青衣门首座弟子程傲然,便道:“程少侠笑什么?你有何高见?”

  程傲然道:“高见但没有,只是有点小小疑问。不过有你们冷香宫在此调查,我一个晚辈岂敢乱说。”李啸天道:“冷香宫处事向来只认理,不分情分地位,你若说得有理,但说无妨。”

  程傲然道:“那我就说了。萧兄弟,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断肠剑乃天下第一利器,武林中人莫不想据为已有。聚雄会少主谢谨蜂竟是好不容易得了,如何会轻易舍得交还给你?难道他不舍得杀你,也不贪这柄宝剑,为的就是陷害你?”他故意将“不舍得杀你”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大家都听出他是在怀疑萧雨飞与谢谨蜂之间关系并不简单。

  萧雨飞怒道:“程少侠这话何意?莫不是在怀疑我和聚雄会还有勾结?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你和谢谨蜂、姜太公勾结之事,真的就以为无人知晓么?”程傲然笑道:“罢罢,李大侠,我早说我不敢说的。你看我一开口,就被萧兄弟反诬为勾结聚雄会。”

  萧威海皱眉道:“飘儿,你说程傲然勾结谢谨蜂、姜太公,可有证据?如无证据,就不该如此轻易出言,惹人误会。”

  萧雨飞道:“爹,我暂时还没有证据。不过,这事我和----”他本想说我和师妹都是亲眼所见,却想起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怎能把花溅泪扯进来?把话咽了下去,冷笑道:“程傲然,你真是一个卑鄙小人。你害了他不说,又想来害我。”

  程傲然道:“你说我害了谁?”萧雨飞道:“你心里明白。”程傲然道:“我当然明白。你说的是白无迹,对吧?这白无迹,是和谢谨蜂齐名的双花盗,人人得而诛之。如果说我害他是错的,嘿嘿,那就让你继续对下去好了。上次在扬州,我要杀了白无迹为民除害,眼看就要得手,却被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救下。其实你帮他疗伤的那位朋友就是白无迹是不是?作为冷香宫弟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一个淫贼,嘿嘿,真不知是谁卑鄙!”

  风残云马下脸来:“放肆!然儿,你怎能把冷香宫弟子说成卑鄙小人?就算萧少侠年少无知,结交了武林败类,你也不能把话说得这么没有分寸。”程傲然肃手道:“是,师父,徒儿知错了。”风残云话里藏针,萧威海岂有听不出之理,道:“飘儿,你今天救的那个人是不是白无迹?”

  萧雨飞犹豫了一下,不敢抵赖,又自觉问心无愧,便点头道:“不错。其实他--”想起自己既不能透露白无迹的来历,也不能透露孟蝶衣和谢谨蜂本有私情,手中又没有丝毫证据证明白无迹是被陷害的,只好住口。

  萧威海脸色变了两变,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叹道:“你,你真是太胆大妄为了。不过,你既联结交白无迹都承认了,想来你说的你为救白无迹才被谢谨蜂把剑夺走一事也应不假。”转向智因长老道:“非是在下护短,犬子是有些任性无知,但绝不会做出为了逼问经书下落就杀害智慧大师的事来。在下愿以私人名义为犬子做保。”

  月几圆道:“我也相信萧贤侄行事虽有些冲动,但绝不至于敢在这武林大会之机杀害智慧大师。不如我们先把那位花姑娘找来,问个清楚再说。”

  禅月道长道:“年轻人行事未免不知天高地厚,白无迹那种声名狼藉之人岂是结交得的?不过贫道相信冷香宫门下不会做出杀害智慧大师的骇人之举。贫道也赞成先把花姑娘请来问上一问,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这深更半夜,若是旁人去请一位女施主多有不便。贫道乃方外之人,又这把年纪了,不如就亲自去跑上一趟吧。”李啸天实在不愿将花溅泪牵涉进来,但杀害智慧大师的罪名非同小可,若不洗刷清楚,萧雨飞性命难保。好在在座众人无人知晓花溅泪的身份,只得点头道:“有劳道长。”

  禅月道长轻功了得,不过一柱香时间,已经回来,但身后却没跟着花溅泪。他面色凝重道:“贫道刚刚去了刘记客栈了。掌柜的说确有一位花姑娘在客栈订了两间上房,但掌柜娘子去找过了,房门虽然拴着,房内却空无一人。”

  “什么,”萧雨飞变色道:“她不在?”一清叫道:“你不用拖延时间了,你本一派谎言,纵然你的相好的来了也无法替你圆谎。”

  萧雨飞竟未回答,心中紧张万分:“她竟不在房中!这样的雷雨之夜,她会去哪里?难道她又出事了?”转眼一看,没有瞧见梅月娇在场,一想到梅月娇的狠毒,和姜太公那惊人的武功,更是担心,竟连一清的话也没有反驳。向禅月道长急急问道:“道长,房中可有打斗过的痕迹?”他连声音都在颤抖。禅月道长微诧地看着这个原本那么沉着、那么冷静的少年人,摇头道:“没有。”

  萧威海看着本来很镇定却忽然失态的儿子,心念一转,已明究里,不由暗暗皱眉:“如此紧急关头,自身难保,还在担心秋儿的安危。这孩子,怎的如此容易受感情影响?”温和地道:“飘儿,别紧张,你是担心花姑娘出事了是不是?你放心,她不会有危险。”

  李啸天低声对李夫人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李夫人点点头,转身离去。见有李夫人去寻找,萧雨飞放下心来,微笑道:“一清师父,你说我之所以要杀智慧大师,就是为了逼问那两本经书的下落,好为花姑娘治病是不是?”

  一清道:“不错。你被那花姑娘迷得神魂颠倒,为她什么事做不出来?”萧雨飞道:“可是既然我如此在意花姑娘的病,我的目的就是要找到那两本经书,我若杀了智慧大师,经书的下落岂不更难找到?”

  一清顿时语塞:“这--也许你一时冲动-”他忽然一下子扑跪在智因大师面前,神情凄绝,含泪道:“方丈师叔,弟子知道萧雨飞背后有冷香宫为他撑腰,弟子说什么你们也不会相信。师父啊,你死得好惨啊,可怜弟子无力为你报仇!弟子只能以一死来证明弟子所言句句是实!”忽地举掌往自己左胸上一拍,身子扑地倒地。智因大师大惊,欲施救时已是晚了。一清竟真是一心寻死,那一掌竟自行震断了心脉。

  这一突变实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萧雨飞呆立在场,犹如置身冰窖之中。智因大师悲愤地盯着李啸天:“李大侠,此事你如何说?”李啸天也未料在这紧要关头,一清竟会不惜以死来嫁祸。他沉默了一下道:“飘儿,你好好想想,还有别的什么证据没有?”

  萧雨飞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一清既死,此事就再也说不清了。”转头对智因大师道:“此事与冷香宫无关。我已无话可说,我愿听凭你处置。”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道:“慢,我还有话说。”却是李思卿。他大步走将进来,道:“此事别的证据我没有,但下午萧师弟为白无迹疗伤,被谢谨蜂偷袭、抢走断肠剑一事却是我亲眼目睹。既然剑已被抢,这杀害智慧大师之人就绝不会是萧师弟。”

  程傲然点头笑道:“果然是同门情深。”李思卿怒道:“你少在那里挑拔。我知道为白无迹之事,你和萧师弟结怨颇深,但现在不是公报私仇之时。这分明是聚雄会设的局,目的就是要挑起冷香宫和武林同道的不和。如今聚雄会势力日益强大,若咱们不能同心协力,岂不会被聚雄会各个击破?”

  程傲然道:“我的口才不如你。你搬出这样的大道理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冷香宫领袖武林,大权在握,要怎样还不是一句话?”风残云喝道:“住口!然儿不许再胡说。咱们还是听李大侠禀公处置才是。”

  李啸天无奈地道:“萧雨飞是我冷香宫门下弟子,此事我当避嫌。还是请诸位武林同道商议,看该如何处置。”月几圆忽然道:“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李啸天道:“请说。”

  月几圆道:“从我个人来说,我相信萧贤侄不会是杀害智慧大师的凶手。不过此事必竟是因他而起,一清已死,此事死无对证,再难说得清楚。萧贤侄竟说另有真凶,不如给萧贤侄一定期限,让他查出真凶。不管是谢谨蜂也好,是别的什么人也好,反正期限到时,让他拿真凶前来回话。如果查不到,再另行处置不迟。”

  “好!”智因大师道:“这个最公平!萧施主,若是现在要你为我师兄偿命,你必定觉得冤枉,老衲就给你一个期限,你去把那谢谨蜂给老衲找来。明年二月初一,本是我师兄七十大寿之日,离现在还有两百多日,我就限你在明年二月初一找到真凶。如果找不到真凶,就只有你自己来祭我师兄在天之灵。李大侠,萧大侠,你们觉得如何?”

  李啸天与萧威海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智因大师看着萧雨飞,道:“萧施主,你当着天下武林同道的面给老衲一个承诺。”

  萧雨飞道:“明年二月初一,若查出了真凶,我将他亲手送往少林,若查不到,我也亲上少林来领死。”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坚定,很干脆,掷地有声。

  萧威海看着儿子,目中露出赞许之意。但想到要在短短两百多日内抓到谢谨蜂,真是谈何容易?又不禁暗自担忧。萧雨飞的目光却从群雄脸上一一慢慢扫过,他知道,说不定谢谨蜂就隐身其中。现在他终于明白一号死士为何示警了,他必是知道了谢谨蜂的计划,冒着危险前来提醒,不料自己还是难逃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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