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千禧春节（二）

　　拜年，是给平日不太见面的亲朋好友一个串门交流的机会。但电话和手机的出现，已经在悄然改变人们的拜年习俗。

　　陈达昌回到小城，姐姐今年也回来看望父母过年，家里的表兄妹七大姑八大姨早早就在张罗年夜饭和到各家拜年的顺序。过年，其实街上比平日人少，大家都窝在家里吃吃喝喝，很多商店和饭馆也停业过年。

　　陈达昌也窝在家里，用手机给大家打电话拜年。

　　先是给大学的潘老师家里去了个电话，“潘老师，我是陈达昌，给您拜年来了！”

　　潘老师很惊喜，4年多了，这可是第一次听到陈达昌的声音。

　　“陈达昌？！你好你好！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现在在哪里啊？”潘老师一直对陈达昌抱有遗憾，一个优秀的数学系学生，可惜了。

　　“潘老师，我现在在小城过年，近两年都在上海。您身体还好吧？现在还在带课题小组吗？我们那个时候的课题小组是我在学校过得最充实的时光。”

　　“哦，在上海啊，上海好，上海大，机会多。你一直不和我联系，我可一直惦记着你呐。有空来学校找我吧，见见面。”

　　“潘老师，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望您！今天过年，我给您拜年，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心，阖家欢乐！”

　　潘老师挂了电话，心里仍然不平静。陈达昌这个学生，是他非常欣赏的数学系学生，有领悟力，勤奋好学，能真正喜欢数学的学生，才有可能出成绩。应试教育下的孩子，偏科，能冲破重重阻力，获得重庆大学的学习机会，非常难得。可惜了啊……

　　陈达昌很早就想给潘老师打电话了，但总是不知从何说起，自己总不能说在卖发夹吧？！潘老师如果知道自己在卖发夹，会心疼不已。当然，如果能把一个发夹卖到中国第一，潘老师也会欣慰吧。他知道，潘老师一辈子都在和数学打交道，对校园外，书本外的世界并不是很理解，他不愿意让老师感到困惑。

　　又给交大MBA班的徐老师去了电话，“徐老师，我是陈达昌，给您拜年来了！”

　　“陈达昌？！你好你好！谢谢谢谢！你今年在哪里过年啊？也给你拜年啊!”

　　“徐老师，我在四川过年，刚回来。我就通过电话给您拜年了，祝您身体健康，阖家欢乐！谢谢你在学院对我的帮助。”

　　“陈达昌，你不要客气。你是个好学生！祝您事业有成！”

　　给两个老师拜年，是因为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还有很多陈达昌想感谢的老师，那个年代除了书信地址，根本无法联系。想打电话，也无能为力，不知道号码，有些老师根本还没有手机。他最想打给中学的英文老师，那个年轻的女老师总是叹气，说陈达昌你这辈子是废了，只会数学，怎么走遍天下，要会说英语才行。

　　他很想打给英语老师，全程说英文，最后在电话里告诉他，“ThisisOscar，guesswhat，?Oscaris陈达昌。”一定把对方雷翻。

　　电话打给了李欣妈妈，电话那头的声音永远是充满活力，风风火火，“你好，过年好！哪位？”

　　“嬢嬢，是我，达昌啊，给您拜年哈！”

　　“达昌？你回来啦？怎么没来家里啊？”

　　“嬢嬢，这次回来太赶时间，YIBOYO这边开年会，走不开，结束之后，我就马上回小城过年了。来不及过来看你。我想等李欣回来的时候，一起回来看看你哈。我晓得你平时忙，单位事情多，就没提前和你说。”

　　“你们啊，长大了，出去了，就把爹妈都忘了。不过也好，男孩子，就应该志在四方，我想得通。李欣今年也不回来了，我也理解，毕竟刚谈的女朋友，总要在人家面前表现表现吧。我看过张佳蓓的照片，看上去人不错。”

　　“嗯嗯，他们都挺好，也挺般配的。李欣现在很能干，在北京FH中文台已经是销售的全国负责人了。我觉得都是嬢嬢有这个管理的基因啊，他现在如鱼得水，在公司混得很不错。”

　　“小孩在外，最让父母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其它的不重要。事业嘛，该成的时候就能成，勤奋和努力是基础，但要成事，运气也是必不可少的。不必勉强，做好自己就行。”

　　陈达昌很欣赏李欣妈妈的格局，看问题总是看得透彻和深远，不在乎眼前是迷雾还是晴空万里，懂得规律，知道方法。

　　“嬢嬢保重啊！祝愿你和叔叔身体健康！下次你们不忙了，去上海玩吧。”

　　还有很多人需要拜年，但陈达昌不善于拉人际关系，平日就不太联系别人，但过年了，有手机，发几个短消息，总是应该的。

　　就开始编辑短消息，给大家一一拜年。邱哥、王俊、李丽珍、王儒龙、MBA班上的同学们，每个人一条短信，不重复，不敷衍，认真编写，诚意拜年。

　　邱哥马上就回复了，年二十八就关门歇业了，正月初十开门营业。生意身体一切都好，赚的钱都记账了，陈达昌随时回来，随时可以分钱。陈达昌劝他不要分钱，把店面扩大一点，让菜板学当师傅，自己也轻松一些。陈达昌几乎忘了，自己还是邱哥的合伙人，还可以分钱。他只记得给邱哥出了主意购买门面，为啥忘记自己还付了钱呢？哦，因为付钱这个动作一直以来都是木丹在操作，他没有用心去记忆这个事，没有亲手操作，难怪自己忘了。

　　王俊也是马上回复了，“兄弟不客气，拜年拜年！希望你在上海一切都好哈！”

　　李丽珍是这样回复的，“达昌哥，谢谢你一直记得我，给我拜年。我也给您拜年，祝您在上海一切顺利！千禧之年，大有作为。我要当妈妈了，刚拿了结婚证，没办酒席。下次你来自贡，我们就是一家三口接待你。达昌哥，感谢你，好人一生平安。”

　　一个上午，陈达昌把该发的短信都发了。

　　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打过来，“陈达昌吗？喂喂，能听见吗？”

　　那边信号显然不好，对方用力吼叫，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我是陈达昌！哪位？信号不好，再大声一点！”陈达昌就剩吼了。

　　“是我，张果，听清楚了吗？张果！”

　　陈达昌心里一愣，张果怎么能打电话了？不是越狱了吧？！一阵心慌。

　　“听见了，张果张果，你在哪里？怎么可以打电话了？”

　　“过年了，家里人来探望我。我拿他们手机给你打的电话。给你拜年啊！达昌兄，你的年货礼物我都收到了。羽绒衣和毛裤，登山鞋，都很好用。就是这些东西吗？没别的了吧？”

　　谢天谢地，不是他越狱了！

　　“收到就好啊，啥时候收到的呢？我是一个多月前就邮寄出来了，走的EMS快递。主要是两套衣服裤子，冬天山上冷，给你买的是北脸户外衣裤和鞋子，上雪山用的，一定保暖。还有两本书，你收到了吗？《白鹿原》和《活着》。”

　　“都收到了。放心放心。监狱里对书籍控制还是比较严格的。不过你这两本书都是获奖作品，没啥话说。”

　　“那就好。你知道我在上海的地址，有啥需要，给我写信嘛。我晓得你现在心态好，刑期也快到头了，好好在山上休息。”

　　“放心，我很好。过年了，给你也拜年哈！我不多说了，还要打几个电话，这里信号不好，我跑到公路这边转弯的地方才有信号。我挂了啊！”

　　“保重啊！再见！”

　　陈达昌能清晰地看见张果站在浓雾笼罩的永川茶山上，快到中队队部的那个拐弯处，唯一有手机信号的地方。一个清瘦的身影，拿着一个手机说话，在迷雾里，声音清楚的传递到山谷里，激起一阵回音。

　　过年，就是吃饭喝酒，发压岁钱，拿压岁钱。逢人就说恭喜发财。好像全世界的事情，只剩下赚钱。

　　陈达昌对过年没有特别的感觉，觉得大家把这个农耕文化遗留下来的仪式搞得有些不伦不类。原本就是应该庆祝即将到来的春天，为了来年风调雨顺做祈祷，为了人与人之间相互巩固和维持关系相互拜访交流沟通。现在渐渐剩下了吃饭喝酒，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当然，中国人对于家的依恋和亲情的亲密关系，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春节，就是回家，就是团聚。

　　家里亲戚轮流请客吃饭，从初一就开始每家轮值做饭请客。串门，吃饭喝酒，打牌搓麻将，城里可以持续到正月初七，最晚初八就要上班。乡下就要吃吃喝喝到正月十五，过了元宵节，才算过完了年。中国的城里人统统都是乡下人一步步演变而来，进了城，但还保留着乡下的传统。吃吃喝喝，仍然是主题。

　　陈达昌准备了很多红包，一个红包装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家里的小孩，拜年就给一个，家里的长辈，见面就奉上十个。家里的规矩，但凡工作的人，过年要给长辈拜年，给长辈红包，给晚辈红包。他不想把物价抬得很高，亲戚之间小孩收红包有几百元一个的，也有十元的票子装十张的。

　　小时候他唯一盼望过年的原因就是能收到一些红包，尤其是小金额的红包，五角钱那种新票子，这种小金额，一般不会被家长收走，而是可以成为自由支配的货币。拿到钱，赶紧冲到街边的书摊，一角钱可以看一天，只要屁股不离开书摊，就可以随意看。

　　四川过年还有一个主要的活动就是打麻将，家家户户，吃了饭，喝了酒，就开始搓麻将。当然不是白搓，还是要搞点小刺激，耍钱。说白了，就是赌博。小赌博，输赢几十元，大一些，输赢几百元。很难想象，四川老百姓家里如果没有麻将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尤其是过年，晚上吃了饭，大家总不能围着烤火炉一直摆龙门阵吧。

　　后来不知道谁发明了“扎金花”，就更加纯粹的赌博，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就是简化版的梭哈，三张牌，比大小而已。在陈达昌看来，扎金花很大程度上就是看台面上谁的资金最雄厚，然后策略就是一旦抓起来的牌及格就跟，胜率会大于败率。资金雄厚，预示着你的信心十足，不担心一时的亏损。如果扎金花的规模是每把最多10元钱封顶，手里有1万元现金，基本上对于输赢几百元就是小事。

　　陈达昌从来不搓麻将，但他用极简单的公式就把麻将整明白了：

　　N*AAA+M*ABC+DD，就胡牌了。N和M可以等于0

　　对于如此简单的数学公式，他却要端坐在麻将桌上耗费一天的时间，洗牌、砌牌、胡牌，简直浪费生命。如果为了赌钱，直接扎金花比较痛快。如果为了聊天，大家就应该围坐在一起，泡杯沱茶，嗑着瓜子，把一年到头的开心事都说一遍。

　　但这次回来，陈达昌发现大家唯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钱有关的事。你拿多少工资，赚多少钱，年终奖多少钱，飞机票多少钱，火车票多少钱。没人关心你平时是跑步还是游泳，今年读了多少本书，有没有参加什么志愿者活动，是不是学过如何给人做CPR。要不是就问你，谈对象了吗？哪里人？干什么工作的？多大年纪？父母是干啥的？

　　是啊，中国改革开放了，白猫黑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不管大城市人，小城市人，乡下人，能赚钱就是能干人。赚钱，成了大家唯一的话题。拜年拜年，恭喜发财！拜年拜年，红包拿来，不拿红包，打成熊猫。小孩的顺口溜，基本上就是民生的体现。是啊，大家只关心钱，这个阶段的，也许就是最该做的事情。

　　陈达昌天生对数字感兴趣，对钱不感兴趣。回到老家小城，家里的人基本都问同样的问题。他也早就想好了一个故事，在上海一个大公司上班，月薪五千多，无车无房无女朋友。活得不好不坏，生活自由，身体健康，人畜无害。

　　好不容易熬到了初六，他订的机票是初七下午重庆飞上海。这天吃了午饭，就开车准备离开了。家里老老少少一帮人送他出门，他开着张果那辆红色桑塔纳，后备箱塞满了奶奶给他准备的腊肉香肠，甚至还有干辣椒和花椒。坐进车里，一股麻辣味迎面扑来。

　　陈达昌和大家挥手告别，看到奶奶在悄悄抹眼泪，老爸老妈挥着手，说路上慢点开。姐姐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告诉他要常联系。弟弟妹妹们挥挥手，说哥你慢走。小孩子们有点失望，走了一个能给自己不断发红包的人。

　　还是吊脚楼上安静，看看书，抽根烟，初六的晚上，重庆江边还有人放烟花，升腾的烟花，照亮了长江。

　　他拨通了木丹的电话，“我刚回到重庆，明天直接回上海了，给您拜个晚年，也给您父母拜年，祝愿两位长辈身体健康！我就不过来当面拜年了。和你说一声。昌丹贸易公司的事情，就按照我那天说的方案，你给我留10%股份就是了，回头我把签署的股权转让协议留在桌子上，你有空来拿去办一下。”

　　木丹家里听着也很热闹，很多人，有搓麻将的声音，“谢谢你，也给你拜年，祝你在上海一切都顺利，新的一年，新的开始。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但我祝你心想事成。”

　　最后电话打给了单善，“哈罗，给您拜个晚年，我明天先回上海了。祝愿你妈妈身体健康。公司的事情，就按照我说的办了，CDs公司我持股10%，回去我把股权手续办一下。”

　　“谢谢你！我们还要几天回去，Oliver也是明天回，他要上班。我们上海见吧。”

　　“再见！”

　　2000年春节的最后一天假期，陈达昌在弹子石吊脚楼上，安静看烟火升起，安静倾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