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二章 音乐房子（二）

　　陈达昌去过的酒吧数量很有限，就一个，阿昭的酒吧。对于酒吧演出的体验，也仅限于阿昭的一把木吉他和民谣歌曲。

　　再次来到音乐房子酒吧，整栋楼和白天判若两人。白天毫无生气的整栋商业楼宇，在黑夜的背景下，霓虹闪烁，人来人往。仿佛人们一下子从冬眠里醒来，钻出门来，彼此释放骨子里的荷尔蒙。

　　靠近音乐房子的大门，已经能听到里面乐队传来震撼的音效，门把手能清晰感到空气在震动。推门进去，满屋子已经座无虚席，每桌都坐得满满的，舞台周围还站着不少人在听歌。

　　台上一个女歌手在唱着歌，刚才动感十足的音乐，换成了红极一时的台湾歌手林忆莲的一曲《至少还有你》。女子很年轻，穿一身长裙，一头长发，在聚光灯下，安静地唱着：

　　我拍来不及，

　　我要抱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

　　……

　　陈达昌站在舞台对面的吧台边，找了个角落，远远看着舞台上的歌手。但即便是这个距离，也能感受到优质的音效，能感到舞台上歌手的情绪。台下的人，有些喝着啤酒，聊着天，任由音乐和歌声从耳边飘过，对于啤酒来说，都是下酒菜。大多数人用心聆听歌曲，认真观看台上歌手的表演。

　　陈达昌不懂音乐，但这样的音响效果和现场感受，他能感到震撼，也第一次感受到乐队现场演出带来的整体感受。在周放的桑塔纳里，是无论如何听不出来这样的震撼。

　　陈达昌凑到吧台服务员面前，“给我来瓶喜力啤酒！小瓶的！”

　　服务员伸出一个OK的手势，不到10秒钟，一瓶冰啤酒从吧台一侧滑到了陈达昌的手里。他喝了一口，旁边的服务员又递过来一叠花生米，“送的。”

　　四处看看，来音乐房子喝酒听歌的人，基本上是成群结队的，像陈达昌这样一个人，吧台上只有几个，清一色男的。美丽的女孩身边是不缺人的，都被包围在了酒吧的中间位置。

　　台上的歌手唱完，给大家稍稍鞠躬，走下了舞台。径直朝吧台走过来，坐在了吧台边上的一个凳子上，拿出自己的水杯，到了杯水自己喝起来。

　　音乐再次响起，陈达昌抬头望去，三条背着一把木吉他，走了上去。三条吉他的旋律刚起来，全场就已经开始欢呼。那是大家熟悉的旋律，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

　　真敢玩，这曲子也敢弹。

　　陈达昌暗自捏把汗，虽然他不会弹琴，但是对于这首着名的吉他四重奏加主唱的加州旅馆，他还是知道的。没有吉他演奏的功底，没有长时间的排练，一般乐队是不敢轻易演出的，因为老鹰乐队的这首单曲已经是家喻户晓，哪怕是没有什么音乐素养的人，也能听出来区别。

　　吉他声一起来，陈达昌相信，他们都是高手。

　　三条弹奏一把吉他，兼主唱，旁边依次排列着四把吉他和吉他手，后面一个鼓手。独奏开始，下面的人群已经开始欢呼起来：“三条！三条！三条！”

　　这首经典的曲目，从七十年代一直流行到现在，每个现场的人都能哼唱出英文的歌词，但这首曲目更多的用吉他合奏来表达音乐的思想。在刚刚恢复经济和叛逆的美国，有这么一群年轻人，为了自己崇尚的价值观，优雅含蓄地用吉他表达出来。

　　长时间的前奏，四个人非常完美的开场，保留了原作的旋律基础上，还稍微做了编曲的修改，让人听到了变化，但没有任何反感。吉他手们并没有卖弄技术，而是尊重原作节奏，把前奏一丝不苟的完成。

　　三条开口唱：

　　“Onadarkdeserthighwaycoolwindinmyhair，Warmsmellofcolitasrisingupthrough

　　……

　　”

　　虽然不能说一模一样，但陈涤略带沙哑的嗓音和毫不做作的演唱，让人和老鹰乐队联想和对比，你感受不到任何模仿的痕迹，只有他自己对歌曲的理解，用自己真实的嗓音表达。

　　长时间的伴奏，独奏，几个吉他演奏者在台上相互配合，用琴声交流，没有更多的语言。台下的观众，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对音乐的痴迷，几乎都站了起来，挥动双手，伴随节奏，来回摇动身体。

　　曲末，伴奏和鼓声、键盘，随着乐谱上出现的休止符，全场戛然而止，留下半秒钟的真空，没有声音，立刻被全场的欢呼声和叫喊声淹没！

　　陈达昌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愉悦！弹得好，唱得好，乐手们配合得也很好，他也站起来，跟着鼓掌！

　　台上的演员向大家挥手致意，三条远远地看见了陈达昌，冲着这个方向点点头。

　　其中一个乐手对着话筒说，“接下来，让我们的耳朵享受一下高雅的钢琴曲，让大家的心跳速度降下来。”

　　钢琴缓缓发出声音，那是一首月光小夜曲，舞台上灯光熄灭，看不到演奏者。台下恢复了平静，大家各自开始喝起酒来。

　　坐在旁边唱歌的女孩，静静地听着音乐，身体随着节奏轻轻左右摇动。陈达昌侧头看了一眼她，一个年轻的女孩，能从她的眼神中找到对音乐的喜爱。刚一回头，三条已经站在面前。

　　“哥们来啦？你是今天王姚老师的朋友啊，上午来过的，对吧？”

　　“哦，是的，我明天要回上海，晚上没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生意这么好，演出的水平这么高。”

　　“哈哈哈，成都的普通水平就是这样啊。我们主要是玩音乐，但又不能饿肚子玩音乐，所以就卖些酒水，赚点钱。这里在成都是比较偏僻的位置，租金便宜，我们就当成排练场用了。还能赚钱，何乐不为之？成都的年轻人也喜欢音乐，所以开业以来，一直都还不错。”

　　“真厉害啊，玩票还能赚钱，令人羡慕啊！”陈达昌竖起大拇指。

　　“是啊，主要是为了玩音乐。你看看台上的乐手，有些是没有文凭的爱好者，还有音乐学院的老师，大家因为音乐走到一起，没有任何障碍与隔阂。你看看现在弹琴的是谁？”

　　陈达昌仔细看去，舞台上灯光没有开，但是键盘手前面一盏小灯照着乐谱，纸张微弱的反光可以看到演奏者的脸。是王姚。

　　“真的是王老师吗？”陈达昌有点诧异，一个堂堂音乐学院的老师，真的在酒吧里弹琴。

　　“很难得啊，他平时过来帮我们指导一下，弹键盘的乐手是他的学生。今天有幸听到他的演奏，是我们幸运。你听听，这可是专业演奏级的水平啊。”

　　琴声通过音响推送出来，曲目演奏的水平的确是顶级的。现场懂音乐的人，基本上都停下手里的啤酒和手机，静静地望着台上安静的演奏者。

　　陈涤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和陈达昌轻轻碰了一下，“很有缘认识啊。欢迎再来。”

　　一直到曲终，大家才想起该鼓掌了。

　　“这是靓颖，我们新来的歌手。”他对着陈达昌介绍。

　　“靓颖，这是王姚老师的朋友，从上海来的。”他对着旁边的那位女歌手介绍。

　　女孩礼貌地笑一笑，“你好，我是靓颖。歌手。”

　　“你好，我叫陈达昌，从上海来。但我也是四川人。”

　　“哦，四川人嗦，老乡，欢迎回来。”

　　女生端起自己的水杯，做了个碰杯的示意，喝了一口水。

　　王姚走过来，看到陈达昌。不知道是三条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看见了陈达昌，“你来了？你妹妹想好了吗？我看你这么负责的哥哥，少见啊。”

　　“王老师，我妹基本上定了读您的专业。到时候请您不吝赐教啊！喝点什么？我请客可以吗？”陈达昌没有想到还能见到王姚，正好借此机会再套套近乎。

　　“我不喝酒，不用客气。我今天帮学生顶班，刚好演完，我也要回去了。你妹的事情，你放心吧，她的专业能力不错的，我相信能考上。”

　　王姚说完，到吧台里面拿了自己的包，斜挎在肩上，准备离开了。唱歌的女孩他也认识，“靓颖，我先走了，注意高音用气方法，保护好嗓子啊！我走了，再见！”

　　“再见王老师！”陈达昌和靓颖同时对他挥挥手。

　　“王老师教你唱歌吗？”陈达昌问靓颖。

　　“没有教我唱歌，只是他给我提了一些建议非常好，我之前用嗓的方法有点问题，导致声带很疲劳。上次他给我提了建议，也让我用他的方法试一试，后来我感觉不错，嗓子不再那么疲劳。毕竟人家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啊。我还有最后一个时段，唱完就下班了，您先自己坐啊。”说完，她走向舞台。

　　陈达昌一瓶啤酒快喝完了，三条递过来一杯威士忌，“请你喝一杯威士忌，尝一尝，单一麦芽。”

　　陈达昌也不客气，端过来，一股煤油味从杯里钻进鼻子，这酒好怪。

　　专用的威士忌水晶杯，装着一块大大的冰块，几乎塞满了酒杯，杯底有一些淡黄色的威士忌液体。陈达昌小口喝进嘴里，浓烈的煤油味和淡淡的福尔马林味冲进鼻腔，很奇怪，味觉并没有让这种味道产生反感，一口喝进嘴里，浓烈的麦芽发酵蒸馏之后的香气穿透舌根，这古怪的液体跑进胃里，带来一股热量缓缓升起，却没有中国白酒的刺激，只感到能量。

　　“哇，这酒感觉好奇怪，第一次喝。”陈达昌喝完一口，情不自禁说了一句。

　　“哈哈哈，你说得太对了，就是好奇怪。但是这可是藏着历史和工业革命的故事和知识。唉，我不卖弄了，反正就是值得喝的酒。没有我们白酒那么博大精深和玄乎，但也是一种文化，比较适合酒吧里喝的酒。在这种西式酒吧，我们总不能喝茅台酒五粮液吧，哈哈哈。”

　　三条爽快地喝着自己的酒，盯着台上准备唱歌的靓颖。

　　音乐再次响起，人们也许由于酒精的作用，注意力已经开始不集中起来。顾着自己和同伴聊天，有的人已经喝得半醉，索性趴在桌子上。

　　“TakemebackinthearmsIlove，Needmelikeyoudidbefore，Touchmeonceagain，Andrememberwhen，Therewasnoonethatyouwantedmore……”

　　这是陈达昌最喜欢的一首英文歌曲，在上海驻足聆听的那首席琳迪翁的歌曲《ToLoveYouMore》，不看到舞台上这个姑娘，没人相信这是一个中国四川的姑娘在演唱。无论是英文的发音，音准，音色，都像极了原唱。虽然是在演唱别人的歌，但却不是简单模仿，配合舞台的伴奏，演绎出自己的理解和风格。

　　台下很多人都醉了，是酒精。

　　陈达昌也有点醉了，是这首歌。

　　三条像是在串场，酒吧里的人都认识他。他走过每一桌，都有人端起酒杯来敬酒。他也来者不拒，端起酒来就喝。不过每次只一小口，抿一下自己的煤油味单一麦芽。台下的认识他，但估计他却不是认识每个人。兜了一圈，又回到吧台，走到里侧，对着陈达昌站着。

　　“喝得惯吗？这酒。”他问。

　　“说不上习惯，反正不讨厌。”陈达昌如实回答。

　　“你这人实在，很多人说喝得惯，其实喝不惯。刚开始喝威士忌的人，其实就是不习惯，能做到不讨厌，已经是能品味威士忌的舌头了。喝威士忌，要从威士忌的发展史开始喝，喝到最后，才是单一麦芽威士忌。就像吃川菜，要从不辣不麻的四川官府菜开始吃，最后才是慢慢演变过来的麻辣川菜，才能真正了解吃到嘴里的东西背后的文化，只有了解了文化背景，才能真正品味一杯酒，一盘菜。当然，音乐也是如此。”

　　陈达昌感到了三条的认真，不是为了喝酒而喝酒的酒徒，也许这正是搞音乐的人一种特有的敏感和执着吧。不把一种乐器搞定，当然无法演奏出自己心仪的作品。喝酒、唱歌、做生意，都是这个道理吧。

　　“靓颖的英文歌唱得太好啦！”陈达昌忍不住称赞。

　　三条看看台上的歌手，“她并没有那么多天赋，但她很努力！自己自学英文，很刻苦。家里条件不好，到我们这里来做兼职歌手，还要学习英文准备报考四川大学英语系。要赚钱，要学习，要在满屋子充满酒精的空气里坚持自己的理想，能不好吗？”

　　短短几句话，陈达昌已经能看出台上这个坚韧不拔的姑娘，用心唱着那首歌曲，没有人注意到她脸上的坚持和理想。

　　“你们想过多开几家店吗？我看你的生意很好，应该销售额和利润都不错。”

　　陈达昌觉得自己有点职业病了。

　　“生意很好，能赚钱。但是多开几家，我估计就失去开店的意义了。我是为了音乐开了这家酒吧，不是为了钱。能养活自己就好，赚那么多钱干嘛？”

　　陈达昌不再提起赚钱的事情，在美妙的音乐里，他觉得自己很惭愧。

　　“陈涤，很高兴认识你。你是对的，人为理想活着，才有意义。敬你！”

　　“干杯！为了理想！”陈涤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补了一句，“音乐房子会一直开着的，下次来玩，我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