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再回山城

　　四川的谚语，二四八月乱穿衣，说的是初夏的四川盆地，形容这几个月气候反复无常。二月天，有人穿毛衣上街，同时也能看到穿短裙的姑娘在街上溜达。毛衣看不懂短裙，短裙看不起毛衣，彼此在循环的鄙视链中体验着二四八月四川多变的温度。

　　农历四月，李欣带着陈达昌、单善妈妈带着她，四个人抵达了重庆江北机场。李欣和单善妈是正宗重庆人，陈达昌和单善都算不上，他们带着他们，算是用词恰当。

　　下了飞机，周放已经等在出站口。

　　李欣出门，周放当胸一拳，“狗日的胖子，还晓得回来所？啷个没见你长胖呢？上海人民欺负你了吗？我看是你欺负了上海人民了吧，听说你已经欺负了一个女人民，哈哈哈，抽空好好给我讲一下哈。”

　　周放用重庆男人的欢迎语招呼了李欣。

　　陈达昌也跟在后面，“放哥来了？谢谢你来接我们啊。好久不见。”

　　“陈老板衣锦还乡，当然要来接啦！哈哈，你真是能干啊，听说你把丈母娘一起带回来了？哈哈哈，能干能干啊！”

　　陈达昌急忙让他打住，“嘘——，不要乱说哈，是我同学，同学的妈妈是重庆人，人家是回来探亲的。”

　　“懂得起，懂得起。不说，不说哈。”周放把手指放在嘴上。

　　单善和她妈妈等了行李，一会推车出来了。

　　李欣在门口介绍，“阿姨，单善，这是我的好朋友周放，他专门来接我们。周放，这是单善和单善妈妈。”

　　周放礼貌地点点头，一改见到李欣时的吊儿郎当，“单阿姨你好，单善你好，欢迎你们回到重庆哈！我是周放，周总理的周，放得开的放。李欣和达昌都是我的好朋友，听说你们回来，我很高兴，重庆人民都很高兴，哈哈，欢迎欢迎哈！”

　　寒暄一阵，大家一起去了停车场。

　　李欣看到了他熟悉的那辆红色桑塔纳，自从李欣和陈达昌离开重庆，这辆车就放在周放家里，供他日常使用。打开车门，李欣要求开车，周放坐到副驾驶。陈达昌帮忙把单善的行李放进后备箱，三个人坐在了后座。

　　李欣摸着熟悉的方向盘，开车往市区行驶。

　　反光镜里，看到单善妈妈望着窗外，手里的手帕不停地擦眼泪。这座熟悉的城市，哺育她的城市，带给她磨难和幸福的地方，呼吸到熟悉的空气，千万思绪，情不自禁。

　　李欣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单善，你们这几天想去哪里？我带你们去啊。想吃什么，安排个清单，我们挨着吃一遍。”

　　“对对对，回重庆，最重要的就是吃。”周放附和道。

　　“我妈妈主要想回以前住的地方去看看，找找以前的老街坊邻居。我小时候来过重庆，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次主要陪妈妈，也看看YIBOYO的实际情况，学习一下我们达昌同学在MBA班级里响当当的品牌经营思路。”

　　“这次通过携程旅行订了重庆饭店的房间，我也正好约了重庆饭店的公关部经理谈谈STV广告的事情，YIBOYO旗舰店也在朝天门，比较方便。”李欣到重庆就算出差，公司能报销机票和酒店住宿，虽然他住在家里，但这房费也可以报销，所以就订了酒店，只是让单善和她妈妈去入住。不浪费，也不违反公司规定。

　　到了重庆饭店，单善和妈妈安排去房间休息，陈达昌迫不及待要去店里看看。单善本来想马上就一起去，但陈达昌让她们先休息整理一下，晚上一起吃饭，她也就没有勉强。

　　李欣自己开车回家了，说好晚上带他爸妈一起过来吃饭。

　　陈达昌和周放朝着朝天门小商品市场走去。

　　已经是下午3点过，当然，他想念的开半天面馆这时候已经停止营业了。陈达昌特意到了面馆门口瞟了一眼，菜板还在打扫卫生，邱哥已经离开。

　　“三两豌杂！”陈达昌冲着菜板喊了一嗓子。

　　“背火老！”菜板头也没抬，“明天早上6点开门，请早哈！”

　　“菜板！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老所？”

　　菜板这才猛然抬头，看着陈达昌，木在那里片刻，“昌娃？你回来啦？我说你要回来嘛，邱哥一直说你最近肯定不得回来，最多过年回来看看。你真的回来啦！？”

　　“回来办点事，邱哥出去耍切了吗？”

　　“对，自从你们买了这个店面，邱哥出去耍的作息时间更准时了。每天多卖一碗面都不行，到点就背火，关门。”

　　“那我先去店里看看，你先忙哈。不要告诉邱哥我回来了哈，我明天早上自己来吃面。吓他一跳。”

　　“要得要得，昌娃你慢走哈！”

　　沿着熟悉的台阶，陈达昌慢慢走向YIBOYO旗舰店。

　　下午进货的人少了很多，有些店铺已经在开始盘点数钱扎帐。走到店门口，眼尖的晓慧一眼看到他，赶紧站起来，笑着冲他挥手。木丹和琴姐也转过头来，看着他，笑着挥挥手。

　　木丹知道他今天回来，没什么惊奇。店里好几个店员不认识陈达昌，估计是代理商送来轮岗的店员，看到木丹晓慧琴姐都出门来迎接陈达昌，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大客户。

　　“回来啦！”木丹迎上来。

　　“嗯，回来了。”

　　“其他人呢？你的同学呢？”木丹问。

　　“单善和她妈妈在酒店稍微修整一下，我们晚上一起吃饭。我下午就在店里待着。”

　　“要不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洗漱一下也好啊。我陪你回去一趟吧。”

　　“回去？回哪里去？”陈达昌纳闷，弹子石的出租屋，当时他离开时就让木丹退掉了。

　　“弹子石的房子还在，我没有退。一直都打扫，我有时候不想回家，就去住一下。我陪你回去吧，你把行李也可以带回去。”

　　陈达昌在重庆没有住处，本来也打算住重庆饭店了，没想到木丹一直没有退租他的那套老木屋。

　　“店里的店员我还不认识呢，我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木丹带陈达昌和店员都一一介绍了一遍，“这就是达昌，你们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一直听说，从未见过，哈哈，没有骗你们吧，公司真的另外还有一个老板。”

　　陈达昌客气地和大家打招呼。这次四个轮岗的店员，两个来自宣汉，两个来自自贡新开的门店。宣汉和自贡都是在春节后新投资了一家店，潘秀梅和李丽珍非常用心，随着用户群的扩大，新开店已经是水到渠成。

　　晓慧和琴姐也很高兴，看到陈达昌回来，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聊天，“达昌，上海读MBA辛苦吧？我们都很佩服你啊，生意赚钱还不满足，还要跑去读书，换成我们啊，早就没这个理想了。”

　　“晓慧，琴姐，你们是YIBOYO的中坚力量，没有你们两位的支持，我哪里走得脱哟？我的理想，完全是靠你们的尽心尽力工作，不然我现在没办法去读书。真心谢谢你们两位！”陈达昌说得诚恳，这的确也是他能撒手YIBOYO的重要原因，好不容易做起来的生意，没有她们俩的支持，他真放不下手。

　　“走吧，我陪你回去洗漱一下。你的行李在哪里？”木丹问他。

　　“没啥行李，就这个背包。那去弹子石吧。”

　　“要得，你们去吧，我就在店里等你们。下午收摊了，我们直接去小滨楼吃饭。我正好享受一下在万花丛中的感觉。哈哈，你们去吧。”周放催着他俩先回去。

　　陈达昌和木丹，沿着熟悉的码头往下走。长江水位还没涨上来，渡船停在河滩上，还有一段沙滩要走。木丹穿着高跟鞋，走在沙滩上，不小心拐了一下，陈达昌一下拉住她的手，这才没有摔倒。木丹拉着他的手，默默地拉紧，不肯松开。她低着头，挨着他走在沙地上。走过宽阔的跳板，上了渡船，木丹才松开手。两人站在船舷，扶着栏杆。眺望着朝天门码头，船缓缓离开，江水浑浊，江浪拍打着船身。

　　江上飘着一块腐朽的木头，随波浪起起伏伏，一路向东飘去。远远地，陈达昌感到自己和这木头一样，随波飘荡，没有终点，不知道去向。

　　打开弹子石的出租屋，陈达昌看到和走之前完全一样的陈设，家具一点没变，还是老屋子以前的旧式木头家具。只是新装了空调，冰箱洗衣机是新的，淋浴间换了马桶。

　　“这房子前几个月我就从房东那里买下来了，价格也不高，我想着你回来没地方住，就买了。当时没给你说，怕你不同意，算我自己做主了。买房子没有风险，再老的房子，也是房子。以后，你回来，还是住这里。我知道你喜欢住在江边，这个房子没啥好的，很多人嫌弃江边的房子潮湿，你喜欢嘛，就买了。”

　　陈达昌脱了鞋子，走上了熟悉的吊脚楼，坐在木地板上，望着长江。他真的很喜欢待在这里，挤在狭小的吊脚楼上，看着过往船只，掏出一根烟，点着。长吸一口。

　　“木丹，我离开重庆，很自私吧？”

　　“自私？没有啊，你没做错什么。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追寻自己内心的方向，没有错。我知道你待在重庆很压抑，可能看守所的那段日子更加让你厌倦了这个地方，估计你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吧。我感觉到了。”

　　“厌倦？真没有啊。”

　　“至少，没有可以让你愿意留在重庆的理由。我不是你的理由，YIBOYO也不是你的理由，我知道，这些都不足以留住你。你的心在远方，我理解你。”

　　陈达昌没有再继续这个对话，离开重庆，他知道那是逃离。

　　他索性躺在了地板上，侧着身体，这样看长江角度不同，可以畅想。江水移动的方向变了，思绪也可以跟着变。木丹也坐在边上，默默地陪他看着江水，一言不发。

　　“你父母还好吧？我明天去看看他们。”陈达昌问木丹。

　　“还好。就不要去看他们了，没意义。免得他们惦记。不见，还好。”木丹冷静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今天我代表重庆昌丹公司的合伙人，欢迎你和你的广告公司合伙人，还是在小滨楼，请大家吃饭。你赶紧洗漱一下吧，弄好了，我们就出发。”

　　陈达昌赶紧洗洗弄弄，他发现洗手间里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不是全新的，显然木丹平时经常在这里住。他赶紧洗漱完毕，换了套干净衣服，和木丹一起出门。

　　临出门，木丹给了他一套钥匙，“门锁换过了，我有时候在这里住，怕不安全。你拿一套钥匙吧，晚上自己回来开门就是。”

　　李欣带着爸妈从家里出发时，给陈达昌打了电话，陈达昌通知了王俊，晚上一大桌人就在小滨楼相会了。

　　单善按照陈达昌的交代，直接走出酒店，对面就是小滨楼。周放和晓慧琴姐一起从店里过来。陈达昌和木丹到小滨楼，其它人才陆续到了。

　　最后进门的，是单善。

　　满屋子的人，木丹赶紧迎上前去，把她拉到自己旁边坐下。“不用说了，你就是单善吧。我是木丹，我俩坐一起。很早就听达昌说过你了。你妈妈呢？”

　　“我妈等不急了，要去找以前的老邻居老街坊，到了酒店就出门了。她让我不要管她，我们年轻人自己玩。你就是木丹吧？昌丹贸易公司的丹，很羡慕你这么早就开始和达昌成为合伙人了，哈哈，我比你晚了这么长时间，哈哈，谢谢你帮我打下了合伙人合作的基础。”

　　两个年轻的女人，喜欢同一个男人，做了同样的合作。却又没有憎恨和排斥，又彼此若无其事。

　　“我来介绍一下，今天有李欣的父母，有长辈在，我们都是晚辈，不能造次哈。这是李欣的妈妈，爸爸，嬢嬢叔叔都情同我的父母。我被大学开除之后，就一直住在他们家，嬢嬢和叔叔对我比对李欣好多了。”欣妈很高兴，陈达昌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

　　“嬢嬢叔叔，王俊，你们都还没见过单善，她是我在上海交大MBA班的同学，现在也是我们上海米迪亚广告公司的合伙人。木丹刚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我就不重复了。我们今天刚从上海回来，李欣要来出差，单善妈妈是重庆人，回来探亲，我回来看看YIBOYO的代理商情况，刚到，就图方便，在小滨楼请大家吃饭。今天这顿饭，我和木丹请客，代表我们昌丹公司，感谢各位。我也很想念大家……”

　　“吃饭罗，少啰嗦，开吃开吃！”李欣不耐烦了。他盯着一桌子的凉菜，忍不住要开吃了。

　　“好好好，开吃开吃，叔叔嬢嬢，你们动筷子！”

　　长辈开动筷子后，大家才纷纷开始动手开吃。

　　王俊刚下班，等大家开吃了，陈达昌和木丹都发了言，他才举起酒杯，“达昌，我敬一下叔叔嬢嬢，祝你们身体健康，感谢你们的善良，重庆人的耿直与善良完全被你们诠释了。达昌的生意，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不可能有今天。我晓得其中的故事。敬你们一杯！”王俊仰头干了，继续说，

　　“单善，我代表达昌的重庆朋友敬你一杯，欢迎你到重庆。听说你母亲就是重庆人，应该是欢迎你回重庆！我叫王俊，和达昌是追逐出来的朋友，故事不知道你清楚不清楚，但是我们是朋友就对了。祝你一切都好，也祝你们在上海的公司生意兴隆！”

　　一圈酒敬过来之后，大家就开始推杯换盏，你敬我，我敬你。山城啤酒，知心朋友，因为这句广告词，撩倒了不知道多少人。

　　酒过三巡，李欣带着爸妈回去了。晓慧和琴姐也先走一步，留下几个年轻人。

　　单善打了妈妈手机，妈妈说自己找到以前的一个老邻居了，在她家吃饭聊天，有说不完的话，晚上都不一定回来。明早要去拜访一个以前的老同事和老师，估计也没时间回酒店，让她自己安排。

　　剩下的人，没人想回家，木丹提议，“去阿昭的酒吧坐坐吧。”

　　陈达昌带着木丹、单善、周放、王俊，去了阿昭的酒吧。

　　酒吧没变化，还是自己拿酒，自己给钱。阿昭看见达昌来了，冲他微笑着点点头，好像昨天彼此才见过一样。阿昭在台上对着话筒，“欢迎老朋友达昌回到重庆！”

　　陈达昌对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谢谢！

　　生意还是很好，一会儿就满座了。单善很喜欢这个氛围，想喝什么自己去拿，没有服务员，没有收银员。

　　音乐响起，大家安静听歌，木丹和单善坐在一起，陈达昌被王俊和周放围在中间，大家喝着冰镇喜力啤酒，彼此默默碰杯，享受着久违的感觉。

　　“上次见到你，独自一人坐在酒吧里，你的朋友呢，是不是把你忘记，你才到这里？

　　这次见到你，孤独一人坐在酒吧里，你的朋友们，是不是不愿记起，你才到这里？

　　我一曲一曲在台上唱，你一杯一杯的酒喝不停，伴着我的歌声，你的泪留给自己……”

　　不知道阿昭是不是特意唱的这首歌，陈达昌听到熟悉的旋律和歌词，一下被拉回到那个刚从看守所出来的夜晚。

　　夜深了，木丹提议她送单善回酒店，其他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没人有异议，也没人敢有什么意思，似乎这才是最佳的安排。

　　护送完两个合伙人回到重庆饭店，陈达昌独自走到江边码头。

　　夜班船一小时才发一班，他坐在跳板上，脱了鞋子，把脚泡江水中。还是那么熟悉的刺骨，长江水，从雪山流下来，带着还未消散的寒意，提示着陈达昌，一切都没有变，长江还是长江，他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