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夏贝尔（三）

　　夏贝尔的投资报告写好了，陈达昌立即给了决策委员会，等待下次的上会讨论决议。还有好几个公司的调查报告没写，但毕竟不是每个走访的企业都符合被投资的条件，也不分先来后到，而是投资经理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的人为分析，做个排序。

　　决策委员会每个固定的周期开一次会，一个会议要决策多个项目的投资决定，有时候一次就过会，有时候要搁置补充资料，有时候直接就毙了。

　　还有几天才开会，陈达昌这次上报的项目就夏贝尔一家公司，是否能过会，他也不是很有信心。夏贝尔毕竟不是高新技术企业，但符合软银公司投资新服务新零售的领域，并且根据上次的交流，他隐隐感到夏贝尔的现金流和库存到了极限，可能在尽职调查阶段会出现风险预警。

　　春天正式来了。

　　徐家汇的中心地带，女孩们的裙子替代了黄河流域的节气表，裙子的长短，材料的厚薄，才是现代地球的季节证明。

　　陈达昌中午饭不想再去交大食堂吃，那里太拥挤了，简直对学生是一种打扰。原本平静的校园，让学生们在书香与饭香中消化营养，现在却多了一份西装革履的视觉障碍。他决定在周围再找找吃的，骑车在附近转悠。

　　顺着肇嘉浜路骑车，只骑了几分钟，就找到一家藏在路边的面馆。招牌上硕大的几个隶书毛笔字“夏面馆”，顶在一扇小小的门上。面馆的门脸很小，就一扇门，看不到店堂，看不到人。和重庆的开半天面馆恰好相反，开半天没有门脸，只有大堂，甚至没有门，小小的面馆，老远就能看到排排座的食客和灶台前的邱哥，以及跑堂的菜板脑壳。

　　停了自行车，陈达昌推开了厚厚的店门。

　　还是看不到店堂，只有一个两人宽的小通道，长长伸向里屋。

　　只能顺着走进去。

　　真是家面馆？！

　　安静的店堂里，只有五六张桌子。但这桌子是早先民国时期普通人家里的八仙桌，四四方方四平八稳的实木桌子，配了四条稳稳当当的长条凳。桌子中间镶了大块的大理石板，中间放一个竹筒，竹筒里放了一把竹筷。

　　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人家风格的装修，有一个小包房，用木雕屏风隔着视线，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屋顶吊着老式顶灯。几个服务员，都是五十岁以上的阿姨，穿着蓝布碎花的民国服装，面前还围着蓝布围兜，头上戴个江南水乡村民常见的手巾。墙角放一套老式唱片机，那种带个大喇叭，还带个手摇柄的民国时尚货，并不是个摆设，真的在唱着周旋的歌，唱针划过唱片的滋滋声、带有上海符号的女声，从那个喇叭懒懒地飘到桌子上。

　　这哪和面馆能联想到一起，简直就是一个江南高级私房菜。

　　但招牌上写的是面馆，总是有面吃的吧。陈达昌大胆地找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下，刚落座，服务员阿姨就拿出一张菜单递了过来。

　　“侬好，今朝切啥？”阿姨说着地道的上海话。

　　“我吃面。”陈达昌浏览了一下菜单，上面是毛笔字手写的菜单，工整的小楷，就像一张获奖的小楷书法作品，让人忘记了这是张菜单，“我第一次来，有什么面推荐吗？”

　　“哦，阿拉圪垯的面条，全是很好吃的，全是苏式面条，面都一样，汤都一样，只是浇头有区别。侬欢喜切啥浇头，侬看看好啦。”阿姨很耐心地解释，也不说面有多特别多好吃，也不说什么面是我们店里的招牌，总之，都不错，可选择也不多，看着办。

　　陈达昌仔细看了这菜单，总共就两大类：

　　面。

　　菜。

　　面：

　　黄鱼面，六十八元、脆鳝面，五十八元、红烧狮子头面三十八元……

　　菜：

　　蟹粉豆腐，九十八元、上汤青菜，十八元、熏鱼，三十八元......

　　面和菜，加起来不过二十个品种。一张A4的白纸，刚好工整写下这些内容。像是老板为了将就这一张纸，做了这些菜。而不是因为有这些菜，写了这张纸。

　　“红烧狮子头面。谢谢。”

　　阿姨微笑一下，轻轻飘走。

　　三十八元一碗的红烧狮子头面，这是陈达昌从长江上游走出来之后吃过最贵的面。如果邱俊知道了，是不是会用面汤把自己淹死？这在重庆，可以让十个人吃饱一顿午饭，拉动开半天面馆的GDP至少十个百分点。

　　既来之，则安之。

　　陈达昌很好奇，这碗面，到底凭啥卖这么贵？

　　至少等了十分钟，面终于端上了桌。

　　一个青花陶瓷大碗，在江南一带，这已经算是海碗，一般装汤。清澈略黄的清汤，飘出一股鸡肉炖出来的香味，面条两折整齐躺在汤里，规规矩矩，没有一根码错位置，好像梳得整齐的发髻。

　　并没有看到半点肉，红烧狮子头呢？

　　陈达昌正要问，阿姨端上另一个白色陶瓷中碗，一颗硕大的红烧狮子头肉丸，几乎塞满了容器，只留下一丝缝隙。剩下的位置也并没有闲着，几颗嫩绿的小青菜陪在边上，把这颗傻傻的肉丸子装饰得有了灵气。

　　这怎么吃？

　　陈达昌有点犯难了，先吃面？还是先吃肉？还是把肉舀到面碗里？或者把肉丸挖出来一块拌到面里？

　　他又开始想念邱哥了，开半天的面，端上来，只需半秒钟，咽下口水，就可以下嘴。

　　用勺子挖一块肉，肥瘦均匀，不老不嫩，咸淡合适，不腻不淡。面汤也是鸡汤，虽然淡淡的，却透着后厨师傅的功夫，极鲜清淡的鸡汤，需要厨师长时间的熬制和去渣。

　　没有重庆小面的唏哩呼噜和畅快淋漓，但陈达昌在周旋的歌声中吃出了这碗面的优雅和功力。三十八元，没有留下一滴汤，一根面。吃完面，两个碗像是刚洗过，不带一丝痕迹。

　　陈达昌吃得额头冒汗，阿姨递过来一张白毛巾，雪白的小毛巾，带着烫手的温度，擦一把脑门，这才算结束这三十八元的消费。

　　临走时，阿姨用升调的上海软语说了两个字，“再会。”

　　出了夏面馆，回头看看，陈达昌体会到一股安静和踏实的力量。一碗面，可以卖三块八，也可以卖三十八。卖什么，怎么卖，卖相和价格，自然就物以类聚了。

　　项目决策委员会开会了。

　　夏贝尔公司的项目通过决策，进入尽职调查流程。陈达昌没有马上告诉胡普成，而是等着尽调部门的同事先联系他。

　　没等多久，胡普成的邮件就写过来了：

　　达昌兄，

　　多谢您的投资推荐，我们今天接到软银公司的投资协议书，已经签订，并立即启动尽职调查。无论如何，很高兴能和您再次碰面。老周那里，约顿饭吧。

　　此致。

　　普成。

　　是啊，老周那里，倒是很久不去了。

　　陈达昌没有回复邮件，而是用手机发了条短信：“胡总，明晚老周川菜吃晚饭。”

　　手机马上收到回复：“不见不散。”

　　软银公司对员工的职业操守要求是苛刻的，对于客户及供应链的所有人，不允许出现任何行贿受贿的现象。这是高压线，一碰就死。陈达昌的入职培训中，有一天就是专门培训这个内容。商业领域，制定规则、表达规则、描述任务，通常都用数量词，不使用形容词。没有“崇高理想”、“特别重要”、“坚定不移”、“誓死扞卫”之类的词语和字样，只有清晰可辨的数字和标准：接受100元以上的礼物，属于受贿、用餐超过人均100元，并且支付餐费的人是供应商，属于受贿、提供明显超过100元价值的活动或非标准物品，例如旅行、无价文物……

　　总之，在软银公司，一切能和货币划上等号的违规交易行为，都视为违规。如果你愿意放弃上百万的年度收入，去铤而走险，最后后悔的将是自己。

　　陈达昌深深理解和支持这样的规矩，但为了避嫌，所以就不在邮件里说吃饭的事情了。

　　第二天，陈达昌开了切诺基去老周餐馆。怕了没位置，下午五点就早早到了。

　　即便这个时间，也已经开始有客人来占座位。一半的桌子上已经坐了人，磕着瓜子，喝着老荫茶。

　　胡普成也知道老周这里要早到，陈达昌刚坐下，他就进了屋。

　　“达昌你好你好，你比我还早？没想到没想到。”

　　“胡总你好，我也刚坐下。”

　　两个人都懂规矩，一切自己动手。胡普成自己去端茶倒水，陈达昌跑到厨房去给老周说菜。其实就是跑进去给老周说一声，今天两个人吃饭，也并不点菜，并不问菜。

　　出来时，胡普成已经摆好了碗筷和茶水，桌子上还摆了一瓶五粮液。

　　“胡总，今天吃这个饭之前，我们先说好，只能我买单。这个饭，是我想吃的，只是最近几个朋友都不在上海，没法吃这个菜。正好你说吃老周，我就为了满足私欲，邀您一起来吃个饭。有点假公济私的感觉，但绝不能让你买单。不是我不想，是我们公司的规矩不允许。请你理解啊。”

　　胡普成也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达昌，你这是让我开眼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党的优秀纪委干部。哈哈，没想到，你们外资企业的廉政建设搞得也这么好！哈哈哈，好的好的，你买单，我绝不拦着。要先把买单的证明材料写一份吗？啊哈哈哈。”

　　“软银的这些规矩真的值得我们学习，我们的企业没有经历过这么多的诱惑和考验，并不知道怎么量化管理。我们今天吃饭，如果超过200元，你买单，我就随时有可能被下课。软银是靠投资发展的，如果一旦和客户有关联交易，公司就会陷入恶性循环和利益流失。这些规定也很必要。”

　　“是啊，我们这些野蛮生长的民营企业，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管理。别说请客吃饭了，就是拿点回扣，也觉得正常。我们经常说，水清则无鱼，其实鼓励大家来点潜规则。这是中国这个人情社会的基因，完全禁止，也不太符合国情，但完全不禁止，也不符合商业规律。你们软银公司就很坚持，没有中国企业的基因，一切都可以尝试。说这么多，这顿饭你掏钱，我没意见。”

　　“那我就踏实吃饭喝酒了。”

　　老周老婆开始上菜：

　　香椿芽炒蛋、干烧嫩蚕豆、嫩豌豆粉蒸肉、豌豆尖豆腐汤。

　　两个人，三菜一汤。有下饭菜，有下酒菜，有荤菜，有素菜。每道菜里有春天，全部应季菜。老周老婆上菜时还不忘补充一句，“香椿和嫩豌豆是四川坐飞机来的哈，再不吃就过季了，要等明年了。”

　　“高级，就在这用心的一盘菜里。达昌，开吃。”

　　胡普成也忍不住要开动筷子，先盛了一碗饭，两个人先把香椿炒蛋吃了个精光，一碗饭跟着送下了肚子。喝一碗爽口的豌豆尖豆腐汤，肚子里的底气就有了。

　　开酒，碰杯。

　　“达昌，这酒是我存在这里的，没办法让你买单了，今天只能你买单，随便喝两口我的酒，这个算不出来价格，不算违规吧？关键这是80年代的五粮液，花钱也买不到啊。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把酒当场卖给你吧，这估计也违法了关联交易的原则，哈哈哈。”

　　陈达昌也笑了，“胡总，你这个脑袋太够用了，以后请你去软银做廉洁培训比较合适。哈哈哈，好的好的，我买单，喝你的酒。”

　　两杯酒下肚。

　　“以后别叫我胡总了好不好？首先呢，我们不仅仅是商业关系，我们是先吃饭认识的朋友，其次才是工作关系认识的。其次呢，我们年龄差不多，你称呼我胡总，人家就觉得我比你老，其实不然。最后，你们四川人说普通话，H和F不分，胡总，听起来像浮肿，有点不雅。你看看，三个理由，以后改称普成吧。”

　　“哈哈哈，有道理，普成好，普成好，普遍都能成功，这名字朴实，有力。”

　　“达昌，我们公司已经在做尽职调查了。接下来，你看看资金什么时候能到位？”胡总还是忍不住开始聊起了最关心的话题。

　　“尽职调查结束，我们的资金一般一周就会支付。因为前期的相关协议都已经签署完毕才会开始尽调，所以很快。只是不知道你们公司的尽职调查要做多久，因为你们的财务状况他调查是比较耗时间的，光是库存盘点就需要七八天半个月吧？那么多的库存货品，每样都要盘存的。”

　　“哦，那我知道了。是啊，百货生意，就靠那点库存算家底了。盘清楚也好，我自己现在也是一笔糊涂账。虽然我们每月都盘点，但是这么彻底的盘存，还是头一次。”

　　“好事多磨，不急。来喝一个，祝夏贝尔融资成功！”

　　胡普成端起酒来干掉。

　　“达昌，不瞒您说，我们现金流非常紧张，下个月发工资我还要去借钱。商场的账期还没到，今年又提升了款式和订货量，预付款已经付出去了，要不然来不及交货。唉，苦啊。所以我们盼着这笔钱活血化瘀呐……”

　　陈达昌非常理解，“胡总，哦，普成，我还是建议主动获得一些现金流，不要依靠资本的钱，不能等资本的钱。投资公司的钱，说白了是锦上添花，是火箭的助推器，如果你现金流都快断了，投资公司一旦尽调结束发现这个事实，只会有两个结果，不投、或者压低你的估值。这是投资机构盈利的本质，就是低价买进股票，高价卖出。你想想如何快速解决现金流吧，借钱，借高利贷，就更不能尝试了。”

　　胡普成没有说话，闷头喝酒。

　　“普成，我建议尽快搞一个代理商招募推介会，给圈内和上下游供应商链发布信息，用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快速招募一批代理商，获得现金流。让你的报表好看，让投资机构的钱可以不打折扣按时到账。那时候，才是真的锦上添花！”

　　胡普成眼睛一亮，看了看陈达昌，“达昌，听你的！”

　　一整杯五粮液，倒进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