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皇宫内,却罩着一层沉重的空气。
宗爱将所有的侍臣都遣了出去,只有自己守在拓跋焘身边。虽然平时就常常由宗爱侍寝,但是这回却不大一样。自从拓跋焘北征回来,夜里在寝宫中休息的他,就几乎不见外人。
拓跋焘一样上朝、一样临幸妃子、一样打猎搏击,但是,却在夜里就寝时,时常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寝殿。究竟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可是拓跋焘本来就常会做些出人意表的决定,内臣们也不敢乱说。
只有宗爱知道拓跋焘发生的变化。
「宗卿……宗卿……」
不可一世的拓跋焘,在纱帐中发出惊恐的呼唤。
「万岁,奴才在!」
宗爱连忙上前,隔着黄纱,拓跋焘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撑起手肘,却又软倒了下去,急促地喘着气。
「过来……」
宗爱膝行上前,掀帐抱住了拓跋焘,道:「万岁,您怎样了?」
拓跋焘紧紧抓着宗爱的背,他褐色勇壮的大手上,沁着冷汗,深深吸了几口气,仍忍不住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大口血。
宗爱以自己的衣裳接住拓跋焘的血,惊道:「万岁!您……您龙体保重!」
拓跋焘吐过了血,虚弱地倒在御榻上,好不容易调匀了气息,道:「去……去唤紫妃来……」
宗爱跪着叩头道:「万岁龙体不宁,请为国保重!」
拓跋焘怒道:「朕没事!朕一点都没事!」
宗爱叩头流泪不已,拓跋焘气愤得一脚踢开宗爱,喝道:「不许哭!再哭朕斩了你!」
宗爱被踢滚出几步,翻过身爬了回来,仍叩着头,道:「万岁尽快求医诊治吧!微臣死不足惜,但应以龙体为重呀……」
拓跋焘深吸了几口气,道:「朕没事,朕好得很……朕……」
但是,说着这些话时,他却只有惊恐。
他想起先帝也是这样,呕尽最后一口血,死时只有三十二岁。死前的先帝,犹如一具骷髅,那是呕尽了全身的血,活活地吐出最后一点生命,痛苦万分的死!
他的祖父也是这样,据说曾祖父也是这样……
自己才二十余岁,这绝命的征兆,却出现得比先帝们都快。或许是他比历代先帝都要来得认真,征讨天下,亲冒矢刃,也都比历代先帝更频繁,所以他耗损得更快,生命比别人耗费得更快。不管怎样,他都不敢追究原因,更不敢相信这就是魏帝代代的宿命。
以往他以为自己体力过人,天下大小之事无不在他手中,掌握翻覆,无可遗漏。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如此脆弱,以往的体力,不过是等于凡人一生寿命的预支。他比常人多做了三倍以上的事,所以他只有三分之一不到的生命。他,和平凡人没有差别。
但是,拓跋焘绝不愿承认是这样。自己才要一统天下,才要完成自古未有的霸业,怎能在此时就死?拓跋焘也不想求医,如果治得好,历代先帝早就治好了。如果让外人知道他竟已生命不久,政局一定会起变化,他的天下就会分崩离析,一切都成灰尘。
他不甘心,就算给他七十年的寿命,他犹觉不足,更何况只有二十几岁……实在太短暂、太短暂了!
有没有长生不死的方法?
只要他知道任何保命的方法,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他的江山。
愤怒发泄过后,拓跋焘冷静了下来,喘着气靠着床缘,道:「你起来,宗卿……」
宗爱战战兢兢地起身长跪,拓跋焘望着他,叹了口气,道:「只有你知道朕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你说,可有什么法子救朕?」
宗爱道:「还是请御医看看吧……」
拓跋焘苦笑道:「你多方试探过,拿朕的症状去问知了不下数十名的医者,都没有结果,再请御医,又有何用?」
宗爱道:「也许是奴才辞不达意,不能完整传达万岁的病况。御医来了之后亲自看过,或许会有所得。」
拓跋焘怒道:「别再说这不切实际的话!朕不要听!」
宗爱道:「那么……崔侍中智谋见闻,世所罕见,也许他知道什么延命之法……」
拓跋焘道:「他是朕的股肱,有长生不死之法,早就告诉朕了,还要朕去问他?」
宗爱无奈地说道:「那……崔侍中是智慧绝顶的人,连他都无法,奴才智浅,又怎能为万岁分忧?」
拓跋焘心浮气躁,又兼忧心,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
「备驾!朕要去看望国师!」
宗爱也宛如看见一线曙光,寇谦之受天师所指导,有与天地相通之能,他应该会知道长生不死之法,或至少知道如何延长寿命。
拓跋焘的车队又在深更半夜奔出宫城,像平常那样,没有臣子会觉得有异样。而临时被通知皇上要来的寇谦之,也很习惯地立刻更换朝衣,备置香案,迎接圣驾。
拓跋焘轻车骏马,直入天师观中,寇谦之与众弟子们跪地相迎,长呼万岁。
拓跋焘下马拉起寇谦之,道:「国师,朕有极要紧之事,要与卿商议。」
寇谦之恭敬地将他迎入丹房,炉烟袅袅之中,拓跋焘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是寇谦之从没见过的,他也感到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这样匆忙地前来。自从北征之后,拓跋焘还会有什么烦心之事?
拓跋焘望着寇谦之炼药的鼎炉,道:「国师,你们道家常说贵体养生,又说与天地同寿,难道人真可以永生不死吗?」
寇谦之不明白拓跋焘为何突然间问他这句话,笑道:「禀圣上,道家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精神并不是指肉体永存,而是指生生死死,天地间运转不绝……」
拓跋焘道:「但你们炼丹练功,服食求仙,不就是为了追求一身不死?」
寇谦之笑道:「长生不死,自由变化,谓之地仙。但成仙也是需要机缘,非强求可致。」
拓跋焘冷冷地说道:「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可强求的!」
寇谦之一愣,拓跋焘的神情、语气,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样,难道他心中有什么念头,是自己以前没想到的?
拓跋焘回过头,望着寇谦之,果决而中肯地徐徐说道:「朕要长生不死!」
寇谦之惊退了一步,道:「万岁,这……」
拓跋焘道:「万岁,万岁,天下又有谁真的能生存万岁?朕就是自古的唯一之人!」
寇谦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道:「启禀万岁,天下无不死之人,只有不死之仙,仙者,非人间所谓权人也。万岁是天下之大权,怎有可能成仙呢?微臣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拓跋焘道:「胡说!既然凡人能成仙,朕也可以!」
寇谦之吸了一口气,道:「万岁对臣之恩遇,盖世无匹;万岁对道教之扶持,亦已积下无穷福量,可是这是不可能变为阳寿的,如此逆天之举,也必不容于神。万岁若执意要逼臣,臣宁愿将这条微命,偿还万岁,以维持天地之道如常运转。」
拓跋焘怒吼道:「朕不要听这些!你办不到,炼这些丹药做什么?」
他一把推翻了丹炉,万岁龙颜大怒,就连寇谦之都为之胆颤心惊,没想到拓跋焘会突然间这样疯狂。
拓跋焘发了盛怒,推翻丹炉,吼叫之声连丹房外极远处侍立的臣子们都听得见,众人也都感到可怕,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会让拓跋焘以这样的声音对国师说话。
寇谦之仍很坚持地说道:「微臣不以丹药取巧,炼丹只为济世救病,那些企图炼长生不死之丹的术士,谁能真正青春永驻?最后不是都化作枯骨了?先帝临终,服五石散,却风狂吐血而死,形容枯槁,这就是所谓的不死仙丹,穿肠毒药!微臣从来都不炼那种东西!」
拓跋焘狠狠地说道:「把你的头斩了,你会死吗?」
寇谦之一愣,硬着头皮道:「会。」
拓跋焘道:「那么你也只是个凡人,为何能通天地?难道你是在欺骗朕?你们道教只是一群装神弄鬼的术士?」
寇谦之倒是不怕拓跋焘的威胁,道:「微臣以至诚通天感地,是否有验,万岁最清楚,不必微臣狡辩。只是长生之法,确实不能给予大权之人。万岁若因此要杀微臣,也是微臣的劫数。」
拓跋焘见他这么坚持,反倒束手无策了,道:「你……国师,求求你告诉朕,如何求得长生?朕愿意放弃一半的江山!」
寇谦之为难地搓着手,拓跋焘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寇谦之轻摇着拂尘,沉思着该如何应对拓跋焘,拓跋焘突然间这么心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是拓跋焘会出什么事?他风华正茂,怎会突然汲汲于长生不死?
寇谦之想了一会,道:「也不是完全无法……」
听见有一线生机,拓跋焘大喜过望,有如在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浮木,道:「什么法子?」
寇谦之道:「长生不死的方法,不是微臣能决定的,但是微臣却能请天师亲自启示,让天师答复万岁之求!」
「天师……?」
寇谦之点了点头,道:「微臣受天之启,而能通神,这干预天地伦常之事,非臣能决定,请万岁向神仙请求吧!」
拓跋焘半信半疑,道:「朕……朕能够见仙?」
「只要心诚意正就能够。」
拓跋焘大喜,拉住了寇谦之,道:「好!很好!要见神仙之前,朕应怎么做?你快告诉朕!」
寇谦之道:「请万岁秘密沐浴净身,经过七日斋戒,每日心静意定,七日之后,微臣作法请乩,问道于神,或许便能请动天师。」
拓跋焘颤声道:「七天,好,朕会做到,七天后朕会再来!」
拓跋焘神意恍惚地离开了,这场秘密的会面,真正的目的也只有宗爱知道。但是,这七天的天师观和皇宫,却为此忙碌了起来。天师观的天坛又被重新布置安排,皇上也突然间下令七日不朝,一切政令皆为之停止。
群臣们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发生了什么事,而深深的深宫,根本也无人可以一窥究竟。
就连拓跋齐几度入宫,都见不到拓跋焘,他感到奇怪和不安,跟从皇兄这一生以来,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怪事!
「我要见圣上!」
拓跋齐直闯后殿,内臣们见到是他,都不敢拦阻,让拓跋齐一路直奔至内殿,已经快到后宫了,这是绝对禁止臣子外人进入的地方。
内臣们纷纷出来拉住拓跋齐,而拓跋齐见到这样全不放人的严密阵仗,想到的只是皇上被谁胁迫了,所以行动不能自由。
一想到这个可能,就算冒着大不敬的罪名,他也要闯进去了解原因。
拓跋齐不管内臣们的拉扯,喝道:「放开!」
他自幼习武,外表虽文弱,身手却十分灵活有力,轻易甩开禁军,便要闯入殿中。
「站住!」
喝住他的人是宗爱。宗爱立在前殿高阶上,妖丽的脸孔上充满了威严,俯瞰着拓跋齐。
拓跋齐立刻被数名禁军扑上来制住,他仰望着上方的宗爱,怒道:「宗爱!你这个阉奴,也敢对我号令?我要面圣!」
宗爱道:「此地是深宫大内,跨入半步者,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是不赦之罪。奴才是为将军生命着想,才阻止将军,若是将军犯了国法,恐怕万岁会伤心不已呀。」
拓跋齐道:「皇上呢?为什么皇上已经五日不朝,只要让我见到万岁,我宁愿负罪!」
宗爱道:「是万岁不想见任何人,将军请回吧!」
拓跋齐道:「你这狗仆,还不够资格跟我说话!」
他又要甩开禁军,冲上阶时,一道人影令他怔住了。
拓跋焘穿着斋戒的素服,走了出来,看起来精神奕奕,不像是被控制的样子,可是他怎会穿着斋戒的服装,又怎会已经五天不见任何人了?
拓跋焘双手背负在后,慢慢地说道:「你太冲动了,朕会有什么事?」
拓跋齐见到安然无事的兄长,一时悲喜交集,跪下道:「微臣罪该万死!」
拓跋焘笑了笑,道:「后宫你不能进来,去御书房候命,朕会与你谈谈。」
拓跋齐依言退了下去,回头见到拓跋焘,转头离去的拓跋焘和宗爱一起消失在高阶上,他真的会来书房吗?拓跋齐又不安了起来。
但是,当拓跋齐来到书房时,书房内已经有别人了。那极为年幼的身形,却有股挺拔高致。
那是太子拓跋晃,此时年方八岁,聪明机敏,英明早发。平时住在东宫,没有皇上的传唤,不能轻易进入宫里,此时他一个人在此地,居然没半个侍臣,令拓跋齐感到很奇怪。
拓跋齐道:「参见太子。」
拓跋晃连忙道:「请起,叔叔。你也是来求见圣上的吗?」
拓跋齐道:「是,但不知殿下……?」
拓跋晃道:「是父皇要我来的。」
拓跋齐道:「为何太子孤身一人?师傅太傅呢?」
拓跋晃道:「父皇要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不许别人在场。」
拓跋齐看了看周围,果然只有远处禁军保卫着,没有别人。这种情况太不寻常了。
两人站着,恭敬地等了一会儿,拓跋焘的足音才传了进来,身边还是跟着宗爱。
对于宗爱能这么得到拓跋焘的宠信,众人其实都很不以为然,可是既然他只是个侍寝的贱臣,又没有干预国政,便也没人说什么。但看现在这样的情况,拓跋焘也太信任宗爱了!太信任一个人,就等于把性命交在他手里。拓跋齐为了拓跋焘这样的作风隐隐感到不妥。
拓跋齐与拓跋晃双双拜见过拓跋焘,拓跋焘才招手命他们上前,道:「此地只有家人,不必拘礼。」
拓跋晃道:「君臣父子亦是家人,微臣不敢无礼。」
拓跋焘笑道:「好,很好,阿孩你越来越像汉人了。」
这也不知道是褒是贬,但是拓跋焘样子十分愉快,让拓跋齐放下了不少的心。北征回来之后,拓跋焘有好长一段时间心情烦闷,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杀人降罪。现在心情大好,或许是陆寄风带回了九个属国,让他国威扬于西域之故?还是武威公主终生有托,他放下了心头大石?
拓跋焘道:「库哿思,你实在不该硬闯,若犯了大不敬之罪,朕也救你不得。」
「是,微臣自当请罪。」拓跋齐道。
拓跋焘叹了口气,招手命拓跋晃上前,抚了抚太子的头,道:「魏国国俗,立子杀母,太子的母亲与朕情感深厚,原本朕不想这么早立太子,好保她几年的生命,她却为了让阿孩早日确定名位,情愿自杀……」
拓跋焘突然说出这件事,让拓跋齐、拓跋晃都感到心情一沉,拓跋焘又道:「立子杀母的习俗,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朕不明白,只知道那是祖宗家法,是祖宗家法又怎样?朕认为不对的,有什么不可以废!」
只有气概不世的拓跋焘说得出这样的话,拓跋齐知道这是他的作风,也不以为奇。
拓跋焘接着却道:「但是,朕现在却明白这样的家法用意了!唉!先人真是用心良苦!」
难道拓跋焘几天不朝,就是为了此事?一时之间拓跋齐有点莫名其妙。
拓跋焘道:「立子杀母,那是因为皇嗣都有个重大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以免引起无谓的不安。」
拓跋齐道:「这个秘密有这么重大吗?为何前朝都没有听说过?」
拓跋焘道:「如果有太后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但我魏的政权可能被女主控制,也可能让异国找到我们的弱点。」
拓跋焘和拓跋晃见他说得这么严重,都静静地听着,不敢再开口。
拓跋焘道:「朕青春少壮,本以为还大有可为,可是,最近却时常呕血,体力不济,终于感到死亡的可怕……」
一听他这么说,拓跋齐与拓跋晃都大吃一惊,拓跋齐道:「万岁!这……怎有这样的事?」
拓跋焘苦笑道:「朕也不愿让人知道,只有宗爱一人夜夜服事朕,隐瞒真相。若是知道朕的身体不宁,你们想,有异心的邻国还会乖乖归降吗?」
这确是不能公开的大秘密,拓跋焘说道:「先帝也寿命不久,这似乎是魏帝代代的必然现象,朕又操劳过于先帝,竟更早发作,这几日以来,朕只想着补救之法。天下未定,太子年幼,朕不能就这样崩逝!」
拓跋晃流下眼泪,跪了下来,抱着拓跋焘的膝道:「儿臣愿代替父皇,愿把阳寿转予父皇!」
拓跋焘摸着他的头,道:「世间寿命岂能随人授受?阿孩的孝心,为父很感动。」
拓跋齐道:「这……只要延请名医,或许能有保命之术……」
拓跋焘笑道:「不必了,朕这几日斋戒,就是为了此事。」
见众人一脸疑惑,拓跋焘续道:「国师已经答应朕,只要朕静心斋戒七日,就能以至诚通神,他要为朕请下天师,启朕长生之钥。所以朕这几天在后宫静心修意,不问世事,只要七天过了,朕便能得新生。」
拓跋齐整个人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道:「这……这是国师说的?万岁!这恐怕其中有什么不对……」
拓跋焘笑问:「什么不对?」
拓跋齐道:「哪有世俗中人能够通神?神灵渺渺难知,怎么可能请下来与世人相见?国师常说生死有命,不能乱其序理,可是竟然要请天神来延长万岁的寿命,这实在太奇怪了!」
拓跋焘听了,不禁产生几分不悦,道:「你认为朕不必活那么久?」
拓跋齐连忙道:「为了我国长治久安,微臣当然渴望皇上长命百岁,但有养生之法,不闻以仙术延命!再说,自古以来,想求见神仙的,有谁成功过?最多只召出鬼魂罢了!」
「大胆!」拓跋焘大怒,一击几案,道:「库哿思,你是朕的手足兄弟,竟这样嘲笑于朕,难道你有异志?」
「微臣该死!」
拓跋齐退后低头,不敢再说,只是心中大为不服。
拓跋焘愤怒地起了身,道:「朕会见到天师的!库哿思,你若敢将此事外传半句,朕不会对你容情!」
说完,拓跋焘大步跨出书房,连头也不回了。拓跋齐怔立在地,现在拓跋焘满脑子都是长生不死,根本听不进任何话,甚至劝他理智一点的人,都会被视为别有居心,死亡的威胁,真的能令英主变暴君?
而立在一旁的太子,也有点惊慌,道:「叔叔,皇上真的会……会有大变吗?」
拓跋齐收拾起纷乱的心,道:「太子请宽心,皇上或许是太累了,所以才……」
拓跋晃叹道:「这真是怪力乱神,昔汉武帝屡次受妖道所骗,甚至不惜杀害太子,兴巫蛊之祸,孤以为那是书中的事,常笑汉武帝一生英武,唯有晚年不智。想不到,今日却……」
后面的话他也不敢多说,想不到拓跋焘年纪轻轻,也信起这个来,怎不教他们痛心!
拓跋齐安慰道:「或许皇上是心神不宁,让国师为他除祟安心也好。」
太子毕竟年幼,有想法不吐不快,道:「国师设坛作法,这本来是投民间愚夫愚妇之所好,为安民心也就罢了。我大魏国人世世信奉世尊,修来世业报,实在不应该降格迷信,也跟百姓去相信那些江湖妖道!」
拓跋齐道:「这……信仰自有道理,国师能安天下之心,太子不必耿耿于怀。」
拓跋晃道:「等我登位大宝,我一定要恢复佛教,屏弃道教!」
直到出宫,拓跋齐心情仍十分沉重。虽说斋戒不朝,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拓跋齐总感到哪里怪怪的,让他非常不安。就算是寇谦之要使弄法术,变什么花样好了,那也只能求他一身的富贵,其实是起不了危害国家的作用的。
但是,多少朝代都因术士的使弄,而造成朝野不宁。他以为那是离他很远的史书上的昏君如此,作梦也没想到皇上也会做这样的事。
拓跋齐叹着气,以前他以为寇谦之是个正派的人,现在,他却不敢这样把握了。
拓跋焘经过七天的斋戒沐浴,恭恭敬敬地前往天师观。这七天以来,天师观也大肆整修,多了许多秘密的布置与陈设,包括整个天坛的上方,都围上了重重紫纱,变得非常神秘,外人无法一窥究竟。
在覆满了白纱白帐的道路中,拓跋焘亲自以双足登上数十层高的天坛。以往是软轿抬上,但现在谁也不能靠近天坛,以免世俗之气污秽神仙。拓跋焘向来身骨强健,这数十层的阶梯,他硬是一级一级,拾步而上。
登上天坛之后,高旷的四面八方都被纱帐遮住了,根本就看不见外面的景象。
拓跋焘跪坐在蒲团之上,静心等候着。他前方的香炉,香烟袅袅,似乎随着远方寇谦之在地面上作法起坛的吟声而缭绕。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天色是否转暗为明,或转明为暗,在拓跋焘眼里,只有一阵阵的香炉轻烟,就像神仙飘然的姿态。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翩然身影,像是风一样地吹了进来。
拓跋焘一怔,真的有人影飞入?不,那不是人影,那是一道光,一道柔和的光,像是流星所组缀而成,那么的冰清,又那么的似幻似真。
拓跋焘情不自禁就想上前掀开帷帐一窥究竟,他硬生生忍耐住了,端坐在蒲团上,望着前方那道幻影。随着微风轻飘,他渐渐看清楚了,那修长的身形,就像迎风的青竹一般,只是衣摆的微动,都有着无限的风韵。
他的脚下似乎有隐隐的幻光,或是云雾,缠绕着周身,让他更加真幻莫辨。
那身影轻轻一回,拓跋焘感觉到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正在注视他,那双眼睛虽隔着层层迷障,却透出一种莫名的悠长之感,不但让拓跋焘有种被看透的感觉,更让他整个人都在那双眼眸的眼波中,无法自己。
如果那是神仙,也是一个人世间无法想象的俊美神仙。
人是不可能美到如此程度的。
他的声音,也有如天籁一般:「你已经见到我了。」
微风吹起了纱帐,半掩半现在飞舞的轻纱之中,拓跋焘看见了一张绝世的面容,一张星月般皎洁出尘的天人之面。
(第四卷《九域一统》卷终)
第五卷 青史成灰
第一章 暂为人所羁
天师道场外森严的戒备与重重的仪仗内,只能从远处望见平静无比的天坛矗向天际,除此之外,发出微光的高坛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知道。坛下缭绕的烟雾与庄严的诵经声,更是让刀甲护卫下的华楼透出无比的神秘。
远处的皇宫平静无比地横亘在地平面上,每一重殿瓦与楼阁内,扶疏的花木在夜色的掩映下,就像是被沙漠覆盖住了一般。
也像沙漠一样,看似平静之处,会发生什么惊险,是不会有人事先料得到的。
幽魂似的黑影只一闪而过,便如疾箭般穿过重重殿瓦,就连点过水面的惊鹄也没有那样迅速。
那黑影闪入太卜曹的署中,很快便找到了掩藏在铜灯后的复壁。狭窄的复壁内,静静地放着一只沉重的玉匣。
那人揭开匣盖,锦衬上的昙无谶首级沉静地闭着双目,没有半点气息,看上去有如雕琢完美逼真的黑檀头颅。
他的双掌按住昙无谶首级的左右率谷穴,只见一股微弱的白气缓缓自他指间冒出,缠绕着,盘旋着,接着便像白鳗一样溜入昙无谶的鼻中。
昙无谶的双眼猛地睁开了,发出精光。
那人双掌一放,昙无谶的首级便发出雄浑的笑声,缓缓凌升于半空中,怒目俯瞰那他从未见过之人。
「你是何人?为何要唤醒本座?」昙无谶沉声问。
他冷笑一声,并未回答,昙无谶正欲口发暴喝,以狮子吼震死此人,他身子一闪,竟已平空消失于昙无谶面前。这样的障眼身法自然瞒不了精于此道的昙无谶,他的首级便排空御气,紧追着那黑影飞出复壁。
一追出太卜署,那人早已不知奔向何方了。昙无谶惊觉被注入的真气正迅速地流失之中,再过片刻,只怕自己仍要灵性全无,化作落在尘土上的一颗首级,他急忙聚起仅存的真气,朝后宫的方向飞去。
深夜时分,领军府内的陆寄风在房内静坐养气,但一股莫名的焦躁却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睁开双眼,远方平城宫上竟聚着难以言喻的深重妖气!
陆寄风一跃而下,施展轻功往平城皇宫奔去,那道妖气远观迷离,越接近却越散,变得似有若无。陆寄风知道这几日拓跋焘神秘地闭宫斋戒,今日却前往天师道场,还不让任何大臣知道此事,不管是八部大臣、内侍,甚至崔浩,都不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举。
陆寄风早已隐隐感到似乎会发生什么事,这次皇上的决定,很可能就是弱水道长的出招,舞玄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只不过看谁先有所应对罢了。如今皇宫上方的妖气,很可能就是舞玄姬的行动。
陆寄风跃至北殿之顶,只见一道黑影朝南边飞过,妖气盈满那飞影周遭。陆寄风足尖一点,跃至另一处宫殿,再轻身一转便已登上桦枝,在高树间飞奔紧追着那道渺小的妖影。
陆寄风的追奔很快拉近了双方的距离,登时看清那竟是昙无谶的首级!陆寄风大惊,不知会是谁破解了他的封印。自从陆寄风将昙无谶的首级交给拓跋焘之后,装首级的玉匣藏在何处,陆寄风并未追问,因此连他都不知道首级藏在何处,但竟有人知道这项宫中最重要的秘密,甚至还解除了陆寄风的封印,令昙无谶又有重生之机!
要毁了此颅元灵,使他永不超生,并不是难事。但陆寄风知道:他一定会去找可以救他、助他完全重生之人。而这个人会是舞玄姬,还是她的左护法无相,甚或是隐藏在暗处的另某个人,都比杀昙无谶更重要。
因此陆寄风反而隐迹匿行,身子一沉,落在地面上,注意昙无谶的奔势,而小心地跟踪。昙无谶飞入后宫的一所高楼之中,那楼内紫帐垂覆,阵阵幽香随月色飘沁着。
陆寄风龟息潜近,身子紧贴着楼壁滑爬而上,攀着台顶边的靠栏。这么高之处,阵阵夜风扯过之声凄厉呼啸,什么也听不见。但是陆寄风静心凝意,殿内的声音便渐渐清楚了起来。
昙无谶狂妄的笑声中,少了原有的慑人真气,只剩下徒具形式的威严:
「哈哈哈……本座依然能逃出生天!无相!快助我重生,让我为圣女老人家杀了陆寄风!」
无相轻柔的声音,冷冷地问道:「先别忙,是谁助你这一程之力?」
昙无谶暴躁地说道:「不知道!或许是圣女老人家的哪个座下。」
无相道:「你不知是谁助了你,更不知道他助你的用意了。」
昙无谶喝道:「你别啰嗦,快传我真气!」
无相道:「你这样大呼小叫的,是想吓我吗?你如今这等模样,倒真是吓人呀,呵……」
她就算是笑声,也没有半点笑意,简直像是个木石之人所发出的一般声音。
昙无谶更是火大,道:「你这贱人,本座落魄之时,你敢不出援手?不怕圣女老人家怪罪?」
无相道:「你这时可就念着圣女老人家了。也不想想平时怎么就老忘了她的指示,你活得这般糊涂,死也死得这样糊涂。」
昙无谶道:「你此言何意?」
无相懒懒地说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借机嘲笑你罢了。」
「你……」昙无谶果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喘了口气,才道:「你这个无形无体的东西,别太得意忘形了!我随时可以抖出你的真实身分,那时看先死的会是谁!」
无相虽不以为意地哼出一声,但陆寄风听得出她的声音里,确实有几分隐藏的不安。难道无相是怕昙无谶告诉皇上:无相其实是舞玄姬的手下?可是料想昙无谶如今有头无躯的那副德行也近不了拓跋焘。那么,无相是在害怕什么?
昙无谶见无相不语,笑道:「怎么样?你也知道忌惮?你真正的心意,若让圣女老人家知道了,恐怕你的下场要比我惨吧?哈哈哈……」
陆寄风心头一动,但还未揣摩出这句话的意义,无相已以她慵懒的声音,道:「你话说得也太重了,真要与我绝裂吗?也罢!今日你我各无输赢,你过来,我为你传功吧!」
陆寄风略感到有点不对,无相不是这么容易就被昙无谶所慑之人,他无声无息地跃上阳台,掩近朝内望去,好窥知无相是否另有计划。
寝殿中,披着幂褵轻纱的无相带着微笑,那与若紫肖似的容貌,就连冰冷的笑,也带着几分天真之意,令陆寄风心头又像是被针密密地刺着一般。
昙无谶得意地笑道:「你知道好歹就好!」
无相手中轻纱一甩,轻纱就有如长鞭般便将昙无谶的首级卷了过来,捧在她纤细的手中,她纤纤十指扣住了昙无谶的率谷穴,「啵」的一声轻响,两只大拇指上有若春荑的指甲竟已刺入他的脑中!
昙无谶大惊,黝黑的脸泛出惨白之色,道:「你……你……」
他的要害被重伤,不要说重生了,两穴被击破,他恐怕就连保住此头都不能,一时之间竟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无相道:「你这个愚昧之徒,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助你一程的正是圣女老人家的对头人,他只是要利用你作个饵,钓来大鱼罢了。你当了别人的诱饵,还想活着全身而退?」
昙无谶道:「你胡说!我是右护法,只有我能辅助圣女!你休轻举妄动!」
无相道:「你是可以再贡献出最后的力量。圣女老人家正需要你的纯阳真元,你就尽最后一点儿孝心,舍了根基吧!」
只见昙无谶的头颅在无相双掌之间,痛苦地扭曲着,整个头竟渐渐萎缩,抽搐成不像头颅的奇怪形状,无相一发轻喝,那首级已化作灰尘,黑沙簌簌地自她白皙的指间坠落。
她双掌之中悬浮着一丸红玉般的真元,发出灼灼热光,照红了她的面容,她运功于双掌之间,那真元渐渐形淡离散,陆寄风惊想:「难道无相夺取了昙无谶的根基,据为己有?」
若是她成为舞玄姬身边另一员更强的护法,陆寄风杀昙无谶根本就毫无意义!陆寄风不再迟疑,随手一挥,指剑已削至无相颈前!
无相轻身一闪,陆寄风同时跃入,无相反手一拍,那缕红光竟「嗤」的一声射向陆寄风!
陆寄风没料到她不护真元,反而将之击向自己,那股雄浑的真气至少是昙无谶百年以上的根基,整个当胸击中,陆寄风身子沉重地往后一弹,无相已闪至他的背后,长指扣住了他的后颈,制住了陆寄风。
陆寄风喷出一口鲜血,但觉后颈一痛,风门穴不知被无相刺入了什么,整个人便软趴在地,动弹不得了。
陆寄风根本连仰首都不行,倒在地上的他,暗暗运起真气,让上清含象的藉力运转导引少数可动的真气,护住周身,免得无相再补上几掌或把他给大卸成几块。
他只能看见无相赤裸的雪足走了过来,轻轻踩在他头上,道:「鱼儿总算上钩了。」
她足踝上的金铃串,冰冷地触在陆寄风耳上,陆寄风内心苦笑不已,原来自己真的就这样误中了诱饵,落到无相手中。可是这个诱饵真是舞玄姬下的?还是舞玄姬也是将计就计呢?
陆寄风不动声色,道:「以昙无谶的全数根基攻击我,不是可惜了吗?」
无相道:「那只是饵,诱你的饵。」
陆寄风一愣,无相摇着头道:「昙无谶被杀之时,根基就被圣女收回了,只留下少许真气存活那颗头颅,否则,五百年的根基,你轻易封得住?昙无谶的首级,不过是个废物。有人不知道,故意装神弄鬼的起高坛作法,然后偷偷摸摸去宫中偷出这废物来,不就是要引你来杀我?」
陆寄风一愣,原来舞玄姬早就留了这一步,她故意让那颗头颅存活,好让人以为狮子比丘的头颅是重生关键,让有心之人的设计朝那颗头颅上去想。
起坛的寇谦之必是受了弱水道长的指示而这么做,弱水道长利用昙无谶的行踪诱使陆寄风杀无相,恐怕他也没料到自己丢出的饵,虽成功引来了陆寄风,却反而使陆寄风被无相所擒吧?
弱水道长与舞玄姬究竟谁的心机高一层,就连陆寄风也捉摸不准。
不过陆寄风心知无相若非暗袭,也不会得手。目前只有一面暗暗逆运真气,让穴位移动,解开风门穴的牵制,一面拖延时间。
陆寄风道:「我没杀成你,但你却有把握杀了我吗?」
无相放开了踩在他头上的脚,退了两步,道:「你想激我对你动手,再以真气震伤我,这样的技俩对我是没有用的。」
此女的冷静聪明,不亚于舞玄姬。陆寄风根本没想到无相是这样一个难缠的角色,难怪吉迦夜千里追杀她而不成,没什么武功的她能活到如今,确实有着过人之处。陆寄风不禁后悔当初的一念之仁,若是坐视她被六大夜叉所杀,又何至于有今天!可是当时若陆寄风没有出现,她就对付不了六大夜叉吗?恐怕还是有法子解围。
陆寄风一面专心地运气,一面道:「你既然不能动我,打算对我如何?」
无相道:「打算把你剁成一缸肉酱,献给圣女老人家。」
陆寄风道:「那为何还不动手?」
无相淡然一笑,道:「一时找不着缸,或者把你腌了如何,可是又怎么找那么多盐来?」
她的口气竟只是在与陆寄风闲扯,让陆寄风根本搞不清她的打算。
无相索性道:「你不过是想争取时间冲开背上的无形冰针。我便坐在你身旁等着你冲开它,如何?」
想不到她这么有把握,陆寄风的动机一一被她道破,反倒使自己略有些心浮气躁。陆寄风尽量定神静意,一面继续以真气移位转穴,一面道:「你不怕我冲开穴位后,对你不利?」
无相淡然一笑,走了过来,轻轻将陆寄风的身子踢得一滚,由原本的俯卧变成仰躺。一抬眼就可以看见无相冰冷的神情。
「仔细看着我,」无相问道:「你会杀我吗?」
她俯下了脸,捧着陆寄风的双颊,与他极近地对望着。一样的紫眸长睫,一样的五官,以一样的声音:
「为何你见了我的形貌,仍无动于衷呢?」
陆寄风道:「若是已见惯了明珠,自不会为鱼目所惑!你只是徒具若紫之形,根本就是个毫无性灵的躯壳!」
黑灵城内的心魔都能自灭,如今无相的诱惑,对陆寄风来说,已不构成任何威胁。
无相放开了他,道:「你说得对,我之形体是圣女所赐,并没有自我可言。就算你灭了我,我也不过是回到圣女老人家身上。」
陆寄风道:「若如你所说,昙无谶又怎会有此下场?」
无相道:「告诉你也不要紧,为了让小姐在最快的时间内重生,圣女已决定不再慢慢搜罗真铅与真汞了,昙无谶的五百年根基就是现成真铅,而真汞也近在咫尺。」
「什么……?」
无相缓缓地说道:「你不知道圣女老人家有另一个分灵化体,就是你们剑仙门的师祖司空有吗?」
此话一出,陆寄风一时还没听清楚,看着无相漠然的神情,陆寄风才确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
司空有是舞玄姬的分灵化体?
陆寄风简直完全不敢相信,这根本就不可能!但是……昙无谶对他的剑法了若指掌,而且也曾经暗示过他:司空有有着不为他所知的身分。
司空有不是一直在中原与司空无同修道吗?她是何时与舞玄姬扯上关系?
看着陆寄风那震愕得不知如何反应的样子,无相随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道:「你想不透了,是不是?我便告诉你好了,圣女得道出世之后,欲东行传法,却受挫于中原,败在一名凡夫俗子的手上,留下一缕真气而逃。她本以为这道真气可以再被收回,谁知那凡夫俗子竟知天道,将之囚于鼎炉之中。圣女发觉中土的一名凡人都这么厉害,她不愿再东望,便专心在西方传道。可是她的那缕真气,却被那人炼成了元婴。」
不必无相特别说明,陆寄风也已然知道:那道舞玄姬的分灵所炼成的元婴就是司空有,而那凡夫俗子,除了司空无以外,也不会是别人了。难怪没有人知道司空有的来历,只怕除了舞玄姬以外,只有司空无知道这么一回事。
无相道:「司空无见她已成人命,便将她留在身边作为道友,一同习剑,可能是想感化她吧?两人同修了百余年,不知为什么,司空无竟然逃离了她身边,独自到天山之巅去修道了。」
陆寄风记得当初司空无曾说过,在司空有身边,自己永远也无法修道悟真。或许是同修百年,司空有魔性难移,司空无想杀她却下不了手,只好选择了离开吧?但这是他自己亲手炼成的祸患,他不将之翦除,却留在世间,背后是否还有什么动机,却没有人能知道。
陆寄风觉得司空无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可是现在司空无生死不明,其中关窍是什么,不知将来是否能解。
无相道:「司空有到处找司空无,却又被打败,她茫茫然地到处大开杀戒,一直杀到西域,原本圣女老人家还以为:杀尽西域高手的剑魔,是当初打败她的那人呢!后来才发现竟是自己的一缕真元,还被炼得这样强了,圣女老人家开心极了,立刻亲自出马,收服了她,欲作心腹。可是,或许是被司空无这百年来的修练给移了性,司空有并不乖乖地服从圣女,圣女为她洗髓易肌,她就是不屈,最后还是给逃了回去。」
「当时诸国不大平静,圣女培植好了我与昙无谶之后,便亲自追到中原来,但那离司空有逃回去的时间,也有好几十年了。她好不容易又找到司空有,当时司空有收了六个弟子,圣女赶去之前,或许是一体同心,司空有已有所感应,她先叫弟子们离开剑仙崖,独自与圣女决斗。圣女见她怎么样都不屈服,只好决心杀她。若是她死了,便可以回复人形之初,成为圣女的根基。」
原来冷袖等人离开剑仙崖的那几天,就是舞玄姬与司空有的决斗之期,当时若冷袖等人在场,根本全都不是舞玄姬的对手。司空有赶走弟子,必是为了留一道退路吧?如果自己死了,也不会有尸骸,弟子们只会以为她失踪了;若是她胜了,弟子们也不会知道她的来历。
可是怎会演变成司空有自己投崖?这却教陆寄风想不透。
无相道:「司空有学了不少司空无的剑法内功,圣女并没有轻易收回了司空有,她们交战了七天,圣女是占上风的,司空有眼看只有落败被收,直到有人介入战事,才使局面逆转。」
陆寄风隐约已猜到了,道:「是……是真人介入战事?」
无相点了点头,「司空无亲自出手,与司空有合战圣女,这上百年的恩怨,就一次清算了。近两百年来,司空老贼进步不少,圣女老人家竟被司空无伤得极重,甚至连人形都不保,只勉强逃出一命……」
陆寄风听到此时,已完全确定她说的是实情。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当初为何舞玄姬一入中原后,就没有回到西域。原来她是惨败在司空无的手中,连命都差点保不住!也因此她才被弱水道长所救,而陷入情网……
陆寄风终于完全豁然大明,将一切给连贯了起来。身为司空有弟子刘瑛的弱水道长,怎会去救舞玄姬?那绝不是巧合!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剑仙崖,亲眼见到这场决战!因此,他以逸待劳,救活舞玄姬,用种种手段掳获她的心,以求得那高于司空有数倍的道行!只可惜他太过心急,摊牌得太快,而功败垂成。
也只有如此,才更顺理成章地说明他为何在围杀舞玄姬失败之后,会拼命地要投入司空无门下,因为他曾亲自确定过:天下间只有司空无能胜过舞玄姬。
可是,一个如此玩弄手段而失败之人,应自食苦果,才能彰显天道,司空无为何反而会保护他,甚至收他为入门弟子?
陆寄风这时才感到:自己最不能看透之人,竟是司空无。
不管是舞玄姬或弱水道长的心机手段,陆寄风自知难敌,可是对他们的性格想法,陆寄风却十分了解。只有司空无,今日的一切局面,可以说都是当初的他所造成的。
以司空无的智慧,他早有许多机会灭了这些人,可是他却让他们留在世间,翻云覆雨,这根本就是他所操控下的一场恶斗!
陆寄风曾经不解弱水道长一切行为的用意,而如今弱水道长的来历动机都已昭然,他才发现背后的司空无,是更大的谜。
陆寄风的心情,更加矛盾沉重了。如果全天底下,有一个他最不愿意怀疑的人,那不会是别人,就是司空无。
但是,如今这暧昧诡谲的局面,怎能教陆寄风不疑?
陆寄风定了定神,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无相不带含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的穴冲解了,却还装着没冲解开的样子,不就为了想知道一切吗?」
陆寄风更是一惊,没想到无相连这都知道了。无相不急不徐地说出司空有来历的过程中,陆寄风一面专心听着,一面仍持续地运功,他的身体早就将运功视作本能,就算不特别注意,也能随心所欲地行气。他本打算听完司空有之事,再抓住无相逼问舞玄姬的下落与行动,却被无相占了机先。
陆寄风拉住了无相,一手点住她的心口,道:「你知道却不防备,难道以为我阻止不了你与舞玄姬合灵?」
无相被陆寄风反扭着手,却一点也不心急,依然是那平静无波的语气,道:「你有没有本事阻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有话还没问完,才留我至今。」
陆寄风道:「你既然知道,就自己说吧!」
无相笑道:「何不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陆寄风一掌朝她天灵击去,却一掌劈空,雄浑的掌气硬生生击碎了地面,哗然轰隆之声,在寂静的夜中更是有如巨雷。
巨响一起,殿外的宿卫脚步声,立即杂沓急响着包围紫妃殿,灯火也像是骤然的星光一样四处亮起,人声叫道:「紫妃殿有动静!」「快传禁警!」
陆寄风抬眼一看,眼前朦胧的散影又聚为无相,无相朝陆寄风轻蔑地看了一眼,便朝殿外飞出。陆寄风心知此地不能久留,也急忙排空御气,追着无相而去。
无相的妖气化作点点荧光,故意窜入宫苑通道上来来去去的宿卫队中,陆寄风及时收住追扑之势,收转行气,攀住高处的树梢,隐身在暗处。但是收气得太急,抓住树梢的反弹之力,使枝桠一阵剧烈的摇晃,急落的叶雨立刻惊动了卫士们,有人叫道:「刺客在树上!」「放箭!」
胡人箭术不但精准,而且强弩力透重石,一发号令,接二连三挟着猛威破空袭来的箭,强劲得穿枝断叶,简直要把重重的树荫射穿。陆寄风双掌疾拨,以内力一一拨落乱箭,却已看不见无相的行踪。
已惊动了宿卫,若是拓跋焘追究,反而节外生枝,陆寄风只得一面挥袖击退乱箭,足底一蹬,身子便倒飞出树影,闪至殿瓦上,以最快的速度奔离皇宫。底下的众军只见到人影窜出枝桠,有如流光一闪般地跃过重殿楼阁,便消失不见了。
陆寄风奔回中领军府,远远望向皇宫,只是一片黑压压的影子而已,一点也看不出骚动。可是等拓跋焘回来之后,宫中宿卫一定会向他报告这件事。
陆寄风在榻上坐了下来,定神细想着无相所说的话。她为何要告诉自己司空有的来历?若是无相不说,自己绝不会想到的,自己知道得越少,不是对舞玄姬越有利吗?
她说那些话的用意是为何?陆寄风的心强烈地不安了起来。
舞玄姬不再慢慢地搜集男女真元,而打算以现有的根基修炼若紫,除了昙无谶,难道另外她要收的,竟是司空有?
舞玄姬若是知道司空有身在何方,必会亲赴剑仙崖。剑仙崖上没有人是她的对手!陆寄风心底急了起来,不敢想象迦逻、冷袖、眉间尺等人遇上舞玄姬,会有什么下场。
他几乎就忍不住要立刻动身赶往剑仙崖,但是却拼命逼自己冷静,他隐隐地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自己这样赶去,似乎会中了舞玄姬的计。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陆寄风深吸了口气,静心逆想。无相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他,她说那些话的居心,陆寄风若不解开,只怕要落入她的算计当中。
天色渐渐明了,长史与仆人们急促地奔了过来,在廊外道:「大人!大人请起,万岁召见,要您立刻前去!」
拓跋焘已经离开天师道场,也就是说:弱水道长所出的招,已经要陆寄风接招了。
陆寄风让仆婢们为他更换上制服,便动身前往宫中。禀报进了内殿之后,才发现除了拓跋焘与宗爱之外,殿中没有半个臣子,就连他最信任的崔浩、拓跋齐都不在。拓跋焘倚着隐囊而坐,隔着帏幄望去,他的神情气色看起来虽然没什么不一样,却似乎多了点心事。
陆寄风长跪于下首,不知道拓跋焘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静了片刻,拓跋焘才道:「陆卿,你服侍朕以来,认为朕如何?」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个问题,让陆寄风有点莫名其妙,只好道:「圣上行止自有取决,臣不敢妄自评议。」
拓跋焘冷笑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滑头了。你放走赫连定时,与他说了什么话?」
陆寄风的心头一震,拓跋焘果然开门见山了。道场天坛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陆寄风低头不语的样子,拓跋焘沉声道:「你过来!」
「是。」
陆寄风膝行上前几步,与拓跋焘的间隔不到一尺,膝盖几乎都碰得到他的衣摆。
拓跋焘凝望着他,不知想看出什么。皇帝褐色的眸子,与狼一样犀利。被他这样咄咄逼人地望着,陆寄风也并不转移目光,与他对望。
拓跋焘道:「北凉已传书于朕,禀报他们掳获了赫连定,那时朕一样会知道。陆卿,你若执意欺君,只怕会后悔。」
陆寄风望着他道:「臣只问:石室在何处。」
「他怎么说?」
「燕国之北。」
拓跋焘笑,道:「你追问石室,又是为了什么?」
陆寄风不语,拓跋焘将一样东西丢到他面前,喝问:「是不是为了这个东西?!」
是那卷拓文!
陆寄风一怔,这卷拓文不是被昙无谶夺了吗?何时又落在拓跋焘手中?弱水道长将它交给拓跋焘,这样大的动作下,也一定有所指示。
拓跋焘道:「你私窥宗室之秘,已是万死不赎的罪!更何况是此等妖妄之语?」
陆寄风道:「是否妖妄,应问于历代先帝,而不应问臣!」
拓跋焘道:「好,很好,你什么也不回答,分明是藐视于朕!看来除了一脉同源的八部大臣之外,天下间再无可信重了!」
身为异种,让拓跋焘猜疑之心大起,这对于天下的治理绝非一件好事,陆寄风只好道:「微臣斗胆一言:碑上所书,真假难辨,除非得窥石室,才知此碑是否为真,或者只是有心之人妄造谤天。」
拓跋焘逼问:「若它所言是真,你将如何?」
陆寄风道:「只是圣上自处之道,非臣所能想望。」
拓跋焘静了一会儿,才倾身拉住陆寄风的手,一手按在他手背上,道:「见过此文者只有陆卿,朕今日召卿帏幄之内,便是欲图此事!」
难道拓跋焘竟要授意自己去寻石室?若能有他的支持,找寻玄圃会容易得多!可是拓跋焘此举等于将魏国的国运交给自己,他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是陆寄风不能肯定的。
拓跋焘果然道:「石室与国祚统业相关至切,待你与武威公主成了亲,朕便亲自赋你如此重任,与卿性命不离。」
开启石室就能保住魏的国祚,关键很有可能就在于可以延续历代魏帝性命。那么能轻易养生续命的玄圃就是石室,可能性又更近了。拓跋焘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更证明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陆寄风道:「臣受万岁重恩,自应担此巨任,但是臣确实已有家室,万万不能辱及公主。」
「那你便把妻子杀了!有什么比朕的天下更为重要?」拓跋焘怒道。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事实上他知道,在这个殿内,不只是他和拓跋焘、宗爱三个人在场,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现场,就在帷帐后的玉屏之外,细细的呼吸随着陆寄风的安危而起伏。
娶不娶武威公主,这七天以来,他已经决定了做法。事到如今,他不能再作犹豫,若是再优柔寡断下去,一切都将无解。
陆寄风道:「微臣不能。」
拓跋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
「微臣不能娶武威公主,就算没有妻室,微臣与公主也绝不可能结成连理。」
拓跋焘道:「西海公主已全对朕说过,你与武威出生入死,多番舍命保护于她,难道你真的对她全无情意?」
陆寄风道:「那只是臣属护主之责,谈不上儿女之情。」
拓跋焘忍不住重重击了一下几案,怒道:「好,她助你宣抚九国,而功业归你之后,你忍心眼睁睁看她许配凉国?」
陆寄风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若这是公主的命运,微臣也无由置喙。一切,但凭万岁一念之间。」
「你……」拓跋焘深吸了一口气,一会儿才道:「你是心意已决了?你要知道,就算你能到达石室,也毫无用处。」
陆寄风望向拓跋焘,他肃杀的脸上,竟是占着上风者的冷漠。
拓跋焘道:「你以为石室能任凭进入吗?既然其中有如此重大的关窍,若无锁钥,怎么可能突破?」
陆寄风也早料到石室不是轻易能抵达的地方,但是,听拓跋焘言下之意,他竟知道如何开启石室。
拓跋焘冷笑道:「开启石室之钥,就是武威公主的陪嫁。陆寄风,你好好想清楚:你还要不要武威公主!」
陆寄风再度陷入了困境,拓跋焘握有开启石室的关键。他手上有这个筹码,断断容不得陆寄风拒绝。
拓跋焘突然道:「还是,你要的是朕的紫夫人?」
陆寄风一愣,他果然连这事都知道了,陆寄风更是尴尬,不过就算解释他的夜闯后宫,并无不轨,也解释不出什么所以然的。他只好道:「微臣不明白万岁之意。」
「不明白,哼!」拓跋焘不以为然,道:「那就不必明白,你需要的只是服从而已。」
陆寄风无言,以拓跋焘的个性,确实是不必和他商量的。
拓跋焘挥了一下手,道:「下去吧!」
他有筹码在手,也不怕陆寄风不允,陆寄风不明白拓跋焘怎会突然间知道自己非闯玄圃不可?照理说急着想解开国运之谜的人应该是他,他却老神在在,认定了陆寄风比自己还要心急。陆寄风又多望了拓跋焘一眼,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心意,只好默默地退了出殿。
拓跋焘心烦地沉思着,回想起天坛上的情景,他竟依然不知是真是幻。
神人告诉他的长生之钥,是真的吗?
先祖不愿受制于仙后,因此留下这篇碑文,要子孙找到石室内,能让人长生不死的玄圃,若这是真的,也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悉。
陆寄风是唯一可以闯越玄圃之人……
但陆寄风闯玄圃之后,会如何运用玄圃的强大威力?是将长生不死的能力据为己有之后毁掉吗?这是拓跋焘最害怕的。他根本不知道:长生不死虽是人之所欲,其实正是陆寄风最不在乎的东西。
要不要依神人的指示让陆寄风去闯越玄圃,他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
拓跋焘沉吟着,而在后殿重屏外的身影,已慢慢地走了出来,像失了魂一般,慢慢地向外走去。
「小雪!」拓跋焘叫住了她。
拓跋雪止住步伐,微微回头,道:「阿哥,请别再为难陆寄风了……」
拓跋焘道:「你放心,他会乖乖服从的。」
拓跋雪却平静地说道:「就算屈命而服,又有什么意义呢?」
拓跋焘笑道:「屈命而服也是服,有阿哥为你作主,不由得他拒绝。」
拓跋雪却回过了身,坚决地说道:「不是陆寄风不肯,而是臣妹不愿下嫁!他不过一个异族素民,我乃宗室贵女,难道还要求他容纳?」
拓跋焘一怔,失笑道:「你为了替他解围,连自己的处境都不顾了?」
他起身握住拓跋雪小小的肩膀,注视着她,柔声道:「阿哥并不愿将你远嫁荒漠,但是,朕却有不得已之处。你身为宗室,也有不可抗拒的重责。与陆寄风结为连理,乃是两全之道。」
「不,还有一种两全之道。」
「你倒说说,是什么方法?」
拓跋雪道:「臣妹自毁容貌,令凉国世子厌弃。」
拓跋焘一怔,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错愕了片刻,才笑了出来,道:「你真有此魄力?呵,朕倒想看看,这样纤细的手腕,有多少力量自毁容貌?又能毁到什么程度?」
拓跋雪道:「若阿哥再相逼,自然可以见到臣妹的无盐之容!」
她坚定的眼眸中,透出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光。拓跋焘这才相信拓跋雪是认真的,登时难以言喻的怒火,涌上了胸口。
「你真能为陆寄风,牺牲到这样的程度?」
拓跋雪道:「我不是为他牺牲,而是……」
「够了!」拓跋焘怒道,「你想朕会把国玺交给一个外人吗?只有让陆寄风成为宗室的一员,朕才能交予他如此重任!你嫁不嫁他,与你的心意无关,你是皇女,就有皇女的责任!为了国祚,留住陆寄风就是你的责任!」
拓跋雪苍白着脸,退后了一步,半晌才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宛如被风吹散的一地叶影般支离,「为了阿哥……自当粉身碎骨,臣妹告退。」
拓跋焘注视着她弱小的身影退出了殿,被殿外沉重的日影所吞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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