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一片冰雪,参天的巨木、擦滑的地苔,使得山路显得更加寒冷。

  轻微的辘辘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竟是由山壁缓缓地往下垂直而行的狼车,车比一般的车制略小,几乎只容得下五六岁的小孩儿,由两匹灰剽的红眼野狼所驾,奔下山壁,往树林奔去。

  在树林间宛若流光的奔跑身影,一见到那辆狼车,奔势略为一止,似乎不敢再前进。

  车中传出有点尖锐的话语声:「无相,你要往哪儿去?」

  闪烁的光点缓缓凝立为千绿,怀中仍抱着那婴孩,道:「欲见圣女老人家,葛长门,你何事拦阻?」

  车中的葛长门道:「陆寄风的孩儿呢?」

  千绿退了一步,道:「不正在我手上吗?」

  葛长门道:「拿来。」

  千绿道:「圣女老人家要我带去给她,不能交给你。」

  葛长门冷笑道:「你真有胆量,敢把那什物交给圣女老人家?」

  千绿一怔,硬着头皮道:「为何不敢?还是你妒我之功,欲加阻挠?」

  葛长门道:「我是为你好,拿来!」

  车中闪出两道玉带,劈啪击来,千绿身子闪过一带攻击,怀中婴儿已被另一带给卷了过去,没入车中。千绿脸色大变,急忙退后了数步,觑空欲退。

  车中的葛长门发出尖厉的笑声,「呵呵……你道这是陆寄风的孩儿?真是笑掉了大牙,此儿状若痴呆,不正是长生不老村里的生灵吗?你若是真混得过去,也太轻视圣女老人家了!哈哈哈……」

  千绿身子一闪,便欲化体而逃,葛长门早就料到她有此意,长带如蛇吐信,嗤地封向千绿的退路,千绿被打退回来,方觉周围早已布下气界,舞玄姬的真气封住了此地,她的化体无法施展,只能凝固人形,任凭宰割。

  千绿退了几步,深吸了口气,道:「你奉命杀我?」

  葛长门道:「圣女老人家明察秋毫,早知道你对陆寄风有非分之心,否则你早就害死他无数次了,圣女念你功劳,一再宽宥,谁知你越陷越深,在这紧要关头,竟造出天大的反叛,你死可有怨?」

  千绿垂下头来,道:「无相的身灵,全是圣女老人家所赐,死并无怨,你动手吧!」

  葛长门道:「要轻松的消失于世,还是要痛苦万分地死,你还有得选择。」

  千绿漠然地听着,葛长门道:「陆寄风的孩儿,你藏在何处?只要你说了出来,圣女老人家欢喜了,或许不会太过怪罪你。」

  千绿紧闭着唇不语,葛长门等了片刻,冷冷地说道:「你不说,只怕要多吃零星苦头,最好立即就说出来,还能让你痛快些。」

  千绿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葛长门道:「你不知道?呵……你亲自接生,你竟不知道?」

  千绿道:「我就是不知道!」

  话声方落,葛长门已一带挥来,疾锐如刀之风嗤的一声,便硬生生削去了千绿一臂,千绿惊呼,踉跄往后跌退,痛得脸色苍白如纸。

  她从不知道肉体的痛有这样难受,以往能自由化作无形的她,从来都没有被限制在固定形体里,能轻易化散而重组身躯,根本不知痛为何物。如今她的身体被制,只能以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去承受所有的痛楚,左臂一断,她感到整个人像连头都被活活地拔下来却不能死一样,痛得跌在地上动弹不得。

  拉着葛长门车辆的两匹狼慢慢地步近她身边,舔舐着她的鲜血。千绿颤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杀死我吧!」

  狼的吐息喷在她脸上,腥臭之味和扑鼻热气都教她更为痛苦,狼咬住了她的身子,却并没有啃落。车中的葛长门道:「被狼一口一口咬死,可并不舒服,你说吧,我不会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我。」

  千绿咬着牙不说,那两匹狼一使劲,咬下了她的两块肉,千绿惨呼一声,晕厥了过去,却又立即被剧痛激醒,喘着气道:「我……我不知道……」

  葛长门冷笑一声,口发轻叱,那两匹狼扑上前去在千绿身上撕扯乱咬,千绿微弱的挣扎中,已经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见血花四溅,她的断肢被甩至一旁。

  车中挥出的锦带劈啪地打了那两头狼一下,双狼才跃了回来,嘴角犹滴着血,齿间犹嚼食着她的肉。喘着气倒在地上的千绿,整个人已被咬得七零八落,手脚不全,只有血淋淋的身体还勉强看得出是个人。

  千绿的眼中流下两行泪,洗去脸上的血污,葛长门道:「你既对陆寄风动了爱意,想必也曾希望自己是个凡人女子,呵呵,我便让你知道,凡人肉身是这等脆弱,你不觉得你太傻了吗?」

  千绿气息奄奄说不出话来,葛长门挥出玉带套住了她的颈子,慢慢将她拖近车,一面说道:「你说出陆寄风的孽种在哪里,我立刻让你的一切痛苦都结束,否则,才刚开始你便受不了,后头还有好多苦要受呢。」

  千绿被拖过的地面上,染成了一道淋漓的血痕,但她只是闭着眼,什么也不说不看。

  葛长门道:「傻姑娘,你再不说,还有十倍百倍的苦好受呢。」

  千绿仍旧不语不动,铁了心将自己当作没有生命的肉块,任凭凌虐。葛长门见她脸上虽已惨白得泛青,却依然透出坚毅至极的气度,确认她是入魔深了,不会再移改心志,不由得一声尖啸,将长带凌空抛甩,正欲将千绿活活摔死,一道霜烈的剑气破空而至,削落锦带,眼看着千绿便要由高空坠下,那人影闪了出来,在半空中接过千绿残缺的身子,飘然落地,长剑剑光横扫,登时咚咚两声,双狼头颅落地,陆寄风持着血淋淋的剑,睨视着葛长门的车马。

  葛长门一惊,一双锦带自上下两个方向射陆寄风的印堂及双足,他的剑再快,也快不过这高低落差极大的两边攻击,不料陆寄风轻叱一声,竟横身飞起,长剑直刺,笔直地朝葛长门射去。

  葛长门攻击落空,急忙回收玉带护住车前,玉带劈啪急舞,与剑刃发出数百响紧密连珠的格击,火花乱窜,剑光漫天。

  陆寄风的剑陡地一紧,已被葛长门的玉带缠住,葛长门喝道:「撤手!」巨大的力量将长剑往上一扯,竟动不了分毫。

  陆寄风冷笑一声,手中真气贯去,葛长门使劲拉回的玉带整段碎裂片片!

  玉带一断,葛长门发出的真气全反弹回去,撞得她的车马往后疾飞,车中的葛长门亦受了内伤,差点被打散魂魄,而发出凄厉的尖啸。葛长门藉力弹出百尺,才踉跄落地,车子往后又滑了数十尺,才危危颤颤地稳住。

  陆寄风喝道:「受死!」又振剑朝葛长门刺去,葛长门尖声叫道:「你不要你孩子的性命了?」

  陆寄风及时收剑,剑尖已紧抵着葛长门的车帘,再略略一刺出去,便能将葛长门钉死在内。

  只听得车中传出葛长门的细细喘息,仔细分辨,确实有另一道微弱的呼吸,那是婴孩的呼吸。

  葛长门道:「退开些,否则我捏死了他,你若灭我,至多我失魂散魄,还能够重生,你就看你儿子还能不能复活!」

  陆寄风咬着牙,慢慢退了两步,剑尖仍指着车帘。

  他一手持剑,一手抱着残缺的千绿,不敢略有放松。千绿的手脚几乎断尽,根本无法动弹,血也浸湿了陆寄风的半边身子,陆寄风陡然发觉千绿的身子拼命动着,似乎要告诉他什么。

  陆寄风望了千绿一眼,千绿的嘴唇微动,道:「别……上当……」

  这么一分心,葛长门的玉带疾射而出!千绿奋力一转身,挡在陆寄风身前,被那条带子射穿身体,往前扑摔了出去。

  陆寄风叫道:「千绿!」

  葛长门趁机御气疾飞,消失在黑暗之中。在葛长门撤退的一刹那,周遭的气界也随之收回。但是,千绿已经没有余力分形化体,让自己肉体重组了。

  陆寄风奔上前去,地上蠕动着的残缺人形,有如一片残败的碎肉般,根本看不出还是个人。

  陆寄风颓然跪倒,撑扶起千绿,她微微睁开眼来,看着陆寄风,出气多入气少,只能自破开的喉咙间吐出一阵阵「荷荷」之声。

  陆寄风拂开她沾在脸上的乱发,道:「千绿……千绿……」

  千绿呕出喉间哽着的血,才勉强能发出声音:「公……公子……婴孩……无恙,不在……不在……圣女手上,在……在别的……安全……之处,您……会……见着的……」

  陆寄风抱住了她,道:「他在哪儿?你告诉我!快说!」

  千绿的眼睛里透出无限的悲哀,凝视着陆寄风,眼角边流出泪来。

  陆寄风用力地晃着她,道:「你说!快告诉我呀!」

  千绿道:「一……一出生,就……给人夺去了,我……对付不了他,没看清是谁,但是……我感到他……他是正人,不是……我们这种妖怪……」

  陆寄风怔然听着,孩子一出生就又被第三者夺去?连千绿都无法知道是谁所夺,这下更是下落渺茫了。

  千绿勉强抬起仅剩的一手,拉住了陆寄风的衣裳,笑道:「这件……是我给你缝制的,你穿着,我很开心……」

  她的手垂了下来,气息已绝。陆寄风只觉怀中的尸体迅速地变轻、变透,在他的怀抱中化作数点泪光般的清辉,散飞了出去。

  陆寄风怔怔地跪坐在土地上,空无一物的怀中,似乎还留有千绿的余温,他心中竟不知是恨是悲。

  而也在这一刻,陆寄风想通了为什么千绿从前不敢饮自己的血疗伤,至阳的血液只会坏了她的道行;他也想通了千绿如何独身下剑仙崖,被擒云云,根本就是骗他的谎言,她千里追来,只是为了就近监视他罢了……种种以前他没想到的问题与矛盾,他全都想通了。舞玄姬总能在紧要时刻出现,将他的行动掌握得分毫不差,不正是因为在陆寄风边伏了这只棋子吗?

  千绿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而竟也是背叛他最深重的人,陆寄风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知道千绿是身不由己,为了他才落得如此下场。但是,若是孩子有半点差池,他是绝对无法原谅千绿的。

  司空无叮嘱过他:「最亲近的人就是最危险的人」,想必是知道舞玄姬掌握人心的厉害,才会事先叮咛他勿为情所困。但是,自己却早已忘了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夜风吹起寒江水,令陆寄风恍若梦醒,他转头望向前方,高山矗立,巍峨的峭壁陡峻高危,半山腰隐隐显出一个大洞,像是骷髅的眼睛般凝望着他。

  那就是石室,舞玄姬还有什么手段,也都该到头了。若紫、柳衡,千绿,每一笔血债都要在这一刻向她讨还!

  陆寄风站了起来,胸腹间冲激来回的悲苦愁闷,化作仰头长啸,啸声回荡于山林之间,久久不绝。

  陆寄风振作心神,一敛衣袍,振气往峭壁奔去,一口真气不换,奔上垂直的山崖,直赴那片深幽之地。

  一物自山洞中被抛了下来,陆寄风奔势不绝,随手抬剑一挥,将那物斩为两段,才看清被抛出的竟是个活生生的婴孩,可是他剑已出招,等他发觉不对时,那婴孩已经断为两截摔落在地,血肉模糊了。

  陆寄风更是激愤,叱喝一声,身子疾跃,闪身落于洞穴之中。

  此刻山崖外的天空已蒙蒙地亮了,初升的日光射进洞内,陆寄风放眼望去,自己立在平整的石地上,眼前的巨窟宏伟宽阔,穹顶浑然天成,高达数十丈,竟比皇宫宝殿还要气势辉煌。

  后世魏书国史里,将为陆寄风所寻到的祖穴留下这段话:「魏先之居幽都也,凿石为祖宗之庙于乌洛侯国西北。自后南迁,其地隔远。真君中,乌洛侯国遣使朝献,云石庙如故,民常祈请,有神验焉……」

  「民常祈请,有神验焉」正是追叙舞玄姬的神验。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真正亲眼目睹此地,魏书隐晦的史故,在陆寄风慢慢走进去的那一刻,有如洞外的旭日般,渐渐地透出明亮的真实来。

  整片石窟的广阔,至少有宫殿前庭般大,容纳文武百官也还绰绰有余,绝对不是简陋的野兽居穴而已,若是拓跋什翼犍曾在此初创基业,以此地足可以号召万人的规模看来,也非不可思议之事。地面平整,四壁光鉴,幽暗深邃,这等的威严十足是王者气象。

  眼前的石壁上,清清楚楚地刻着那篇狼文,每个字皆有斗大,整齐地刻在整面高逾七十尺的石壁上,美丽庄严,气派磅礴。而狼文石刻下方,则有一座十尺高的黑色石台,石台背后的壁面上雕着繁丽的图刻,似乎还别有洞天,不知这样宏伟之地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

  陆寄风正欲上前,突闻香风阵阵,地面的雕花图纹竟自行动了起来,往旁挪移,陆寄风及时闪身跃开,才不至于被突然出现的坑洞所陷。这片雕花石地表面上看起来是地面,其实是由能活动的千百根各种形状的石柱所拼组而成,贴紧时柱子的形状贴密而成一片平整地面;分开时露出的空隙极深,任何事物若是落了进去,非立刻被移动迅速的石柱给压扁绞挤成碎块不可。

  陆寄风在移动的石柱顶端急奔闪避,从容来回。此时,两边已自石壁中透出两排侍女石人,在陆寄风闪躲地面的移动陷阱之际,两边的石女一一出现,罗列两边,长剑森森,朝陆寄风攻来!

  陆寄风身在半空之中,剑气挥扫,与数十把石剑发出一连串激震清音,那两排石女退开又复聚集,从不同的方位朝陆寄风围攻。由她们进退看来,必有严密的剑阵,若是不能看穿剑阵的生死门,是无法破阵的。

  陆寄风甫一落地,地面便即下陷,逼得陆寄风纵身跃起,而东边的石女一剑甫至,正是攻其上盘,陆寄风身在半空却能翻转身子,避去此剑,西边的一双石剑又已刺到。陆寄风回剑相格,剑上真气所过,将两把石剑震出了缺口,陆寄风藉力后跃落地,背后数剑已至,而三剑亦由上方袭来!

  陆寄风气贯周身,震开了前胸与后背的七剑攻势,滑出两排剑阵,而众石女亦又复成围势,要将陆寄风困在其中。

  陆寄风才一落地,两边雕石便夹击过来,他轻身跃上一片雕石,那两排石女便抢上前来,一剑刺陆寄风的胸口,另七剑封住了陆寄风原先看准的七个退路,几乎让他动弹不得。陆寄风只得半途收剑,转变招式,足尖点着石人,直接跃向第八步的退路,但也即时就迎着似乎早就预等在此的数剑,在间不容发之际,快剑翩连,一连攻挡了十来式石人剑法,锵锵锵锵之声在石室中回荡不已。

  这些石人不但阵式严谨,剑招更是既快且狠,只攻不守。毕竟她们全是石像,就算被陆寄风的剑刺入体内,也无伤无感,这样的情况下,石人大占上风,根本就不必防守。陆寄风却攻守兼顾,还要分心破解剑阵,居了极大的劣势。陆寄风手中的剑势不绝,同时隐隐发觉这些石人的动向似乎有所根据,只是他一时找不出窍门而已。

  陆寄风一连拆解了数十剑,跃后落地,欲持剑再作一番新攻,谁知众石人竟不发剑招,全直飞扑向陆寄风!这几十个石人同时向他撞来,陆寄风不假思索,周身的挪移真气骤发!石人被陆寄风的真气给震散向四面八方,却又复聚合,排成与方才完全不同的阵势。

  阵势竟不只一种,被困在当中的陆寄风心头暗惊,想道:「此地有多少种阵势?上一个未破,下一个又来,难道我要被困在这个前厅中,永远无法进入石室之内了吗?」

  自己绝不能再用相同的战略,陆寄风见石人左撞右冲,便将剑负在背后,竟不对抗,反而随顺势移动,随便觑着其中一人,紧贴着那石人而移步,众石人的剑嗤地刺来,却总是在他身前半寸不足之处便收剑转变招式。陆寄风心知这便是机关的缺点,凡是武阵机关,绝不会自己破坏自己,因此刀剑之物必定不会触及机关自身,只要陆寄风紧附着其中一人,那些精密计算过的招式便只会在身旁略过。

  可是一直这样随阵而动也不是办法,要如何脱身,令陆寄风颇伤脑筋。石人无灵,除非是有人以术法牵动;但以术法引动石人者也未必能计算得这么精细,能总是看穿陆寄风的每一招每一式。

  那么,会是谁左右了这些石人?

  陆寄风身随阵动,不时侧身闪跃脚下迅速转变的雕柱,突然间想通了:一直在启动石人的,其实正是自己。

  自己的重量落在地面上的任何一片,引起雕花移转,正是唯一有可能牵动石人的机关之处。设计这个精密机关之人,或许早就穷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智力,设计出地面的移动与石人的剑招之间紧密的关联,才会连陆寄风都被困住,无法脱身。

  不管这个想法对不对,是陆寄风目前唯一想到的破解。若是自己不触地面,或许石人阵便失去了启动的契机。他足尖一点,凌空跃上,立在石人头顶上,果然,所有的石人瞬间静了一下,不再动弹。

  陆寄风松了口气,正要踩着石人跃向石台,陡地壁顶剧响,竟开出数十个幽深的黑洞,扑落几十尊玉像,长鞭朝陆寄风劈啪扫来!

  陆寄风大吃一惊,翻身跃落,持剑石人再度启动,陆寄风一时又被困得无法脱身。

  半空中的玉人皆持长鞭,只要陆寄风以轻功疾闪剑阵的攻势,半空中的鞭影便由四面八方封住他的去向,情势竟更险恶!

  陆寄风方才看清,那半空的持鞭玉人约莫三十来尊,皆以不知名状的细索套住,有的套着腰,有的套着腿,有的套着颈,姿态各有不同,亦呈奇妙的鞭阵包围。虽然不像地面上的石人剑阵般自由变化,但是,因为以玉石为之,可以用任何特殊的姿势悬垂,固这鞭阵竟更加紧密,分做内中外三圈,若跃上半空中欲专对付鞭阵,绝不比对上石人轻松!做此阵的人居心之密实在罕见,为陆寄风平生所见最险的阵局。

  对方穷不知多久的智力才做出这宏伟巨规,陆寄风短时间内怎有可能破之?更河况如何自保已费尽心血,原本攻守各半的陆寄风,如今只能守,根本无暇进攻了。

  陡地长鞭忽地一扫,陆寄风被猛烈的力道挥中背部,鲜血长流,差点就要自己迎上刺向他咽喉的石剑。陆寄风及时逆气仰首,后脑数剑齐至,眼看就要将他的头部刺穿,玉石双阵突然一止,在这极短的停止时刻,陆寄风方来得及屈身回剑,硬生生格开石剑破顶的险招。

  阵势只停了不到一瞬,为何会有这突然停止的片刻?不及陆寄风思索,剑阵已再度启动,但见石人左右奔向变阵,由两排转变为七排,阵如梯型,外窄内宽。

  在陆寄风转身朝外挡剑时,眼前一亮,只见一袭青衫飘然舞于剑阵之中,剑气所过之处,石火激溅。他衣衫飘飘,气度从容,手中五重天的剑法舞得淋漓尽致,闪过一排阻隔,朝内攻入。

  那人陆寄风十分熟悉,但也可以说完全不识,多年来只见他委顿之态,如今竟重见风采,怎不教陆寄风惊喜交集?

  封秋华一剑劈开两石人的包围,喝道:「撑至寅时三刻,你设法跃至石台,阵眼便会出现!」

  陆寄风道:「是!」

  两人在石人阵中穿梭防守,只求拖至寅时,洞外日光渐强,照入石洞之内,在地面上照出一个雪白的圆点。封秋华道:「便是此刻!去!」

  陆寄风气贯周身,冒着剑与鞭之围,横身飞窜向前方的石台,甫一立在那黑色石台之上,地面与半空之阵便全停止了。

  陆寄风为了占住此位,方才已不管是否会受伤,此时身上鲜血淋漓,才发现已中了至少十来招,全凭自己功底深厚而未曾倒下。

  定神望去,封秋华也立在那日头所照出的白影之上,阳光灿然,照得他身上映出一层蒙蒙白光,更显清逸不群。

  陆寄风心中一热,道:「封伯伯,您……您好了!」

  封秋华微笑道:「不忙叙旧,这天罡地煞阵的阴阳两仪阵眼,现虽被我们踩住了,却只有不到一刻的时光可以破阵,否则又要撑到明日。」

  陆寄风道:「如何破解?」

  封秋华道:「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封秋华道:「你以上清含象功第三层击我,我亦以相同功力回击,才足以夷平这天罡地煞阵。」

  陆寄风惊道:「封伯伯,万一我们内力有差……」

  封秋华笑道:「就是我化为灰烬罢了,你千万不可保留实力,否则反是我会灭了你。」

  陆寄风道:「这……这太危险了……」

  封秋华道:「除非阴阳之力完全相同,不足以毁天灭地,不冒此险,此阵永远生生不绝。你不必犹豫,再迟便错过时机了。」

  陆寄风无奈,一咬牙道:「是!」

  他气走周身,运起无上功法,待真气流转一周天,口发叱喝,宏大的真气轰然袭向封秋华!而真气骤发,突然间整个天地一片激白,热流弥天盖地,接着才是轰然剧震,整座山似乎都摇晃了起来,汹汹碎石尘土横飞激打,与沙漠风暴一样激烈而汹涌。兜头盖来的沙石飕飕不绝,下雨似地不断打在陆寄风身上。

  好不容易震动才平息下来,陆寄风始终沉稳身形,不敢略移,以免放过了阵眼。而尘土的落势渐渐止住,放眼望去,地面上碎散的石砾玉屑全混做一团,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点点明辉。

  陆寄风担忧地望向前方,日光所照出的圆点方位已移,竟不见封秋华的身影。

  难道他的痊愈只为了助自己这一阵,便就此牺牲?陆寄风大急,唤道:「封伯伯!」

  声音在石室中回荡不已,陆寄风疾奔了出去,及至洞口,只见洞外紧攀着一道人影,陆寄风连忙伸出手拉住了他,一把便将他给拉了上来。原来是陆寄风和封秋华的真气毕竟不能完全一致,仅差些微,封秋华竭力对抗,还是差点被震落山下。

  封秋华藉陆寄风之力一跃,便轻巧地跃入石洞之内,立在陆寄风面前,陆寄风望着他,亦悲亦喜。小时候他觉得封秋华很高大,但是现在站在他面前,却发现他和自己差不多高,并且也没有自己强壮,甚至算得上清瘦,这巨大的差异让陆寄风百感交集,只有他那双温柔的双眼始终未曾改变。

  封秋华握着陆寄风的肩膀,笑道:「想不到你这么高啦,十年一梦,真是十年一梦呀!」

  陆寄风似有千言万语想对这位长辈说,但却又全不知从何说起,一会儿才道:「您也修习了上清含象功……?」

  封秋华微笑道:「冷袖为我治伤之时,真人便开始传我真诀,我虽形体受制,但是灵神清明,一直在练功养神,未曾停止过。破解此局的方法,便是真人所授。」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真人也来过此地?」

  封秋华道:「但是真人也闯关失败了。此局险恶异常,既有天罡地煞,必有阴阳,因此真人穷数年之智,终于想通了天罡地煞阵的阵眼所在。我们所立的两个方位,一虚一实,一动一静,岂不正是破解之法?但是真人毕生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修为之人来破解此阵,他明里传你功力,暗中教我修习,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陆寄风顿感司空无果真处处算准,一切都依照他的计划在执行着。封秋华静静地在梅谷养伤,本以为只是废人一个,谁知他竟是司空无最重要的安排,不下于陆寄风。

  封秋华道:「真人传我功夫期间,冷袖前辈也听见真诀内容,也学成了,此后剑仙门与通明宫可真的是一脉同源了。」

  陆寄风道:「真人既然有这样的苦心,为何……为何却还帮助魔女取得真元?为什么?」

  封秋华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真人必有他的原因,只是天意渺茫,我们未能勘透罢了。」

  陆寄风思绪千万端,他不像封秋华那样信任司空无,但是封秋华能及时相助,必定也是司空无的苦心安排,或许真有什么布局,但却不是目前陆寄风所能料知的。

  封秋华望着狼文片刻,率先上前,以手抚摩着石壁,道:「你必有开启此室之法,只要进入内中,便要诛却魔女了。」

  陆寄风上前,见整片石壁上凿刻繁丽,只有中央一片方形空白无文。他取出魏国国玺,覆在那片空白之上,国玺竟没入其中不见,石壁当中立即出现一道极细的黑线,接着化作两门,向两边滑去。原来这片石壁是两扇门,只不过接合之处实在太过严密,外表上连接缝都看不出来。若是没有这方国玺,任凭谁也找不到入口在何处。

  门内幽黑清凉,隐隐透着绿黛之光,似乎是一条漫长的甬道。陆寄风与封秋华步入其中,两人的足音在空旷的通道中传出阵阵回音,更显空灵。

  陆寄风和封秋华步步为营,不敢略为大意。面前的通道尽头透着微光,似乎有水声滴答。而所透出的绿光隐隐可以照见通道,但又什么都照不清楚,不知是自何处透出来的光。

  方才的天罡地煞阵如此险恶,本以为进入石门之后,又会有一番奇局险战,但是竟这么平静,反而让陆寄风与封秋华都更加不敢大意。

  两人缓缓前进,谁也不敢走得快些,只怕前面半寸就是陷阱,但是走出通道,前方竟又是另一间圆穹石室,当中有九根圆柱围着一座略高于地面的基台,周遭的墙面都有通道,四面八方辐辏向着此地。陆寄风与封秋华正是由其中一条通道出来的。

  石室之内竟然有这么宽广的天地,陆寄风数了数,连带自己与封秋华所立的通道,一共有九条,不知其他八条通道通往何处?

  石柱当中的基台上,平平地置放着一座冰棺,那座冰棺和梅谷下置放司空有的冰棺几乎一样,当中必定是舞玄姬的心腹或另一尊元神。陆寄风与封秋华步步走近,会是谁被放在其中?会是云若紫吗?陆寄风强抑着内心的不安,跃上基石,封秋华也同时看清了棺中之人。

  棺中的独孤之白闭着眼睛,只见她肤白若雪,鼻高睫长,清丽的脸孔微带血色,容颜若生,似乎还带着一缕浅浅微笑,平静地躺在其中。

  封秋华紧抿着唇,望着棺中之人。那与迦逻肖似的面孔是那么天真无邪,似乎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甚至比陆寄风印象中还要年轻了十几岁。

  封秋华深吸了一口气,举掌便要破棺毁尸,陆寄风连忙道:「且慢!封伯伯,这……这或许是魔女的陷阱,宜三思而行!」

  封秋华道:「她当年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她为魔女所用。」

  说着,封秋华竟真的以真气一掌击破冰棺!冰棺四散,尸体滚落了出来。封秋华冷静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陆寄风感到不忍,但是既已毁了,说什么也没有用。

  一声轻微的叹息,自地面飘了出来。只见那尸体轻轻一动,缓缓抬起头来,长发披面,望着封秋华。

  封秋华退了一步,道:「之白……」

  独孤之白轻道:「你果然又负了我……」

  封秋华颤声道:「妖孽!你不知你已身亡了吗?你现在不过是为狐妖所用的妖怪而已!」

  独孤之白在地面上慢慢地爬起,坐在石基上,垂着眼睫,慢慢地说道:「为谁所用?我不是只静静地在这里等你而已吗?」

  封秋华无言,独孤之白凄然说道:「……我以为你见了我,会很高兴,会保护着我的身子,纵不能天长地久,至少……能听你说出悔恨之词,说出怀念我的话,便算是哄我,我也能瞑目了……可是……唉!」

  披垂着长发的她闭上了眼,道:「封郎,如今是你负我,不是我负你!」

  独孤之白宁谧的身形不动,却散发出无可名状的妖异之感,封秋华眼中隐隐闪着泪光,一挥长剑,喝道:「妖孽,受死!」

  一剑劈去,独孤之白却消失不见,陆寄风与封秋华同时一怔,乍然空寂无声的殿堂内,自周围隐隐然传出一股浓烈欲呕的腐败气味,陆寄风急忙闭息关窍,免得吸进什么毒气。而一阵阵拖曳缓慢的足音,像是成千上万的死灵一般,隆隆地传了过来。

  只见九条通道,竟出现无数裸身的男女老幼,缓缓地朝他们逼近。眼神涣散,肌肤的颜色泛出死黑,和独孤冢、苏毗府里的花肥一模一样。那无数的男女老幼都是死者,却能行动,缓缓地步向封秋华和陆寄风,呼吸间喷出的死气弥漫着整个周遭,被千万腐尸包围之景,直与地狱无异。

  陆寄风和封秋华不断后退,退至基台中央,四面八方都是活死人,正渐渐包拢,若是被他们全扑上来,不知会是何等情景?

  陆寄风道:「不如杀出去吧!八条通道,我往东边,您往西边,看哪一道能够出去。」

  封秋华点头:「唯有如此了!」

  两人同声一叱,双双振剑纵跃飞出基台,随手挥剑击斩腐尸。谁知这些活尸完全不加抵抗,任凭陆寄风残杀,就算是头被砍成两半,也还不会死,残缺的身体在地上不断蠕动,剑气所过之处,只见肢体齐飞,骨肉漫天,气味更是中人欲呕。

  那惨状令陆寄风杀得不忍,可是剑下略缓,他们便全扑上来拉扯陆寄风,欲把他扯下地去,逼得陆寄风不得不挥剑砍开他们的手足或头颅,眨眼间便已奔至其中一条通道,黑暗的通道内,红光点点,竟全是这类活尸的眼睛所放出的光芒。

  陆寄风一连杀出四条路,身上沾满了活尸的腐肉及黑臭的血水,但是每条通道里都塞满了活尸,源源不觉地朝厅中挤来,像洪水似的肉流早已挤得中央看不见半点地面,还拼命地踏着同类的躯体朝中央挤,活尸越堆越多,后来的踩着先来的,不断堆叠而上,根本像是个大葬坑。

  封秋华惊呼一声,原来他身上淋淋是腥血,手一滑,剑竟脱手,扑上来的数十具活尸便将他又扯又拉地拖滑倒地,眼看着封秋华就要被没顶,陆寄风连忙以轻功点踩着几具活尸,疾奔至封秋华之处,一剑挥斩断十几双拉扯着封秋华的活尸的手,一把拉起封秋华,窜至壁顶,紧紧攀着光滑的石壁。

  封秋华喘了口气,苦笑着对陆寄风道:「这些活尸再涌进来,非要塞满厅内不可,看来舞玄姬想活活以肉海淹死我们。」

  陆寄风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除非以上清含象功变阴为阳,将这些活尸的死气全散尽,否则我们脱不了身。」

  封秋华道:「不可!尚未见到舞玄姬便耗尽功力,岂不是一场徒劳?」

  陆寄风道:「但眼前这关过不了,一样徒劳!」

  封秋华想了想,道:「有法子。」

  陆寄风忙问:「什么法子?」

  封秋华并没有回答,举手一点,竟将陆寄风心口大穴点住。陆寄风一惊,尚未反应过来,已全身失力,和封秋华双双坠落!

  陆寄风连忙聚气欲冲破点穴,一面惊道:「封伯伯你做什么?」

  封秋华道:「法子就是:我牺牲。」

  身下的无数活尸的手紧攀着两人,封秋华跃立而起,不管双脚还被七八双手拉扯着,气沉丹田,内力源源运转,陆寄风察觉出一股雷霆般欲发未发的沉重之气自封秋华周身散发出来,大感不祥,惊道:「不可……」

  这股真气尚未发出,紧攀着封秋华双脚的活尸已自手开始化为灰烬,在封秋华与陆寄风周围的活尸正在迅速地消散成灰,而形成了一圈缓缓陷落的白圈,封秋华浑身发出细细的真气流奔之音,一声暴喝,全身真气尽数发出!

  这股宏大的浩然正气,像一股热流般席卷出去,所过之处,腥气尽消,身下的血肉之躯全在瞬间消失无踪,只有一股白茫茫的光辉塞满了眼界。

  陆寄风总算冲开穴道,连忙翻身跃起。封秋华缓然收气,一个踉跄,差点便软跌在地,陆寄风冲上前扶住他,道:「封伯伯,您无恙吧?」

  封秋华的神情委顿,他已把内力散了九成以上,消散了腐尸邪气,但是自己也只剩不到一成的内力,所修习的一切几乎在这短短的一刻里用尽。封秋华道:「我不要紧……」

  话未说完,地面隐隐震动着,只见中央基台缓缓地陷了下去,九根石柱则自东向西旋转了起来,整座殿堂都在移动变幻。

  陆寄风一惊,见那九根石柱越旋转越往外扩,中央的基台越大,陆寄风抱起封秋华以免被疾旋的石柱扫中,身子一拔,跃入石柱的旋圈中央,就像身在旋转不已的圆盘上似的不断转圈。好在陆寄风功底甚厚,一直在这疾劲的旋转中仍能稳住气息,气清神裕。

  随着九柱的外扩,中央的基台是呈渐渐下陷之形,而地面也隐隐浮出水意。陆寄风直觉感到不妙,连忙又抱着封秋华往外退去,那九柱的疾转已慢了下来,他立在中央陷池的边缘,定神望去,原本的殿堂竟已全换了样子,石壁的九条通道已被九柱封住,整间殿堂几乎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雪白方形水池,唯一能立住脚步的,只有水池旁的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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