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泪蚀

　　美山湖大坝的停车场旁边，有一座展望台。

　　站在高处的展望台上，能将整座大坝收入眼底。距离拉远，碧莹如玉的美山湖更像是嵌在了群山之间，令人移不开视线。

　　“这里还能看到岩木山呢。”海星忽然说道。

　　泷川光望过去，巍峨的岩木山，此时只露出一点点白色的雪顶。如果眼前这座山上的树木再茂盛一些，大概就会被遮挡住了。

　　“有点像冰激凌呢。”

　　“啊哈……”

　　两人又望向下方，白色的水流接连不断地从泄洪口汹涌而出，发出阵阵轰鸣。

　　白浪入碧波，水面翻涌，只是坝下深池的包容力似乎也是无穷无尽的，一切汹涌融入其中，都会归于平静。

　　喧哗声尽，岩木川奔流入海一百多公里的行程，就在这里平静地出发了。

　　泷川光趴在护栏上，望着底下，脑海里又浮现出上一次沿河而下时的记忆。

　　发了会儿呆，她摇摇头，从难以明说的情绪里摆脱，一转眼就看见旁边的海星也在发呆。

　　望着还站在大坝上的成濑和森见发呆。

　　只有她和海星过来了，他们两人都表示对登高没有兴趣。

　　至于是真的没兴趣，还是有什么话要私下交谈，那就只有他们才知道了。

　　云压得有些低，似乎挂在了山尖。西斜的日光隔着云层，有些朦胧的样子，远山雾笼罩。

　　“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泷川光对海星说道。

　　“啊？……好。”

　　远远看见靠在展望台护栏边的两人转身消失，成濑又望向她们下来的路，结果半天也没见到两人的身影。

　　那边还有别的路吗……

　　他没上去过，也不知道。

　　“她们人呢。”

　　一直没开口的森见，也注意到了两人的消失。

　　“走到看不见的地方了。”

　　森见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

　　微风跨湖而来，不断吹拂在她脸上，带动飞舞的长发。

　　“去那边看看吧。”

　　往前走了几步，她抬手指向大坝的另一边，“走到那边，再走回来，差不多就可以回去了。”

　　她明白他现在想着的就是尽早回去，听到前半句话时所露出的不情愿和抗拒，也在她后半句话说出口后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来回一趟，也就几分钟。”她趁热打铁。

　　成濑没说话，但同样也没有反对。

　　森见也没有多说，转身往大坝的另一边走去。

　　走出几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跟上来，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其实也没有多少自信。

　　成濑的脚步本来就比她快，很快就跟到旁边，又走到了前面。

　　“别走得那么快。”

　　他稍微放慢了一点，走到里侧，眺望着已经无法更靠近的美山湖。

　　森见跟上去，走在他旁边。

　　“这座大坝好像也才刚建起来没几年。”

　　“平成二十八年完工的。”成濑说道，还记得之前查资料时看见的数据，“比我们都要年轻。”

　　“是吗。”

　　森见望了望脚下一洗如新的沥青路面，“看样子平时也没什么人过来。”

　　“对乡下地方而言，这里都有点偏僻了。”

　　“虽然骑车过来也就二十多分钟。”

　　成濑摇了下头，没有多说。

　　两人往前走着，当横跨峡谷的巨型大坝被视为道路时，也就只是一条笔直且不到两百米的路而已，很快就到了头。

　　大坝的另一边也连接着道路，绕行山中，最后接上过来时的那条县道，他们待会儿回去也可以走这边。

　　走到大坝尽头，森见停下来眺望了一会儿，身体一转，背靠着护栏，抬手撩了下头发。

　　“帮我拍张照片吧，就当是到此一游的纪念。”

　　拿出手机，成濑往后退了几步，按下快门。

　　咔嚓！

　　“这么快就拍好了？你不是在敷衍我吧。”

　　“这个角度刚好，也没什么需要调整的了。”

　　森见不信，“给我看看。”

　　成濑递出手机，她接过去看了看，脸上很快露出有些复杂的笑容。

　　“拍得真好……别人给女朋友拍的照片，大概也就是这种程度了吧。”

　　“随便拍的，都一样。相册里也有我给我的女朋友拍的照片，你可以对比一下。”

　　“方便看吗，都是穿着衣服的吗。”

　　“……我没那种爱好。”

　　她也不想看，摆弄了一下，很快将手机还给了他。

　　成濑随手退回到桌面，才发现她将刚才那张照片设置成了壁纸。

　　“……”

　　“怎么了。”

　　“你觉得呢。”

　　她探了探头，“这么快就发现了。”

　　他没理她，很快找了张尚子的照片换上去。

　　“原来的不是尚子的照片吧。”森见说道，还记得他之前的壁纸就是手机自带的几种原生壁纸之一，朴素得不行。

　　“嗯，刚好被你提醒了。”

　　“这种事也需要提醒吗。”

　　“毕竟我和尚子每天一睁眼就在各自身边，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表现恩爱。”

　　“……那你现在还换上干什么。”

　　“可以体面地提醒别人，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息了屏，收起手机，扭头望着湖面。

　　“如果还是要靠近，我就要说一些不太体面，或者说很难听的话了……我可没尚子那么温柔。”

　　“……”

　　她一下子抿紧了唇，而成濑已经转身往回走去。

　　“回去吧。”

　　大坝的另一端，泷川光和海星也再度出现，前者正对他们挥着手。

　　他也挥了下手，作为回应。

　　走出几步，没听见她跟上的脚步声，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无法继续往前了。

　　手抓着护栏，她扭头望着湖面，平静的面容上，无声无息地淌着眼泪。

　　“……”

　　成濑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没有跟着泷川光和海星一起去爬展望台，而是留在了大坝上，他就预感到，她留下来是想说些什么。

　　比如之前被海星打断了的，关于昨天晚上的，她的心情变化。

　　只是独处半天，她不是望着山发呆，就是看着水走神，他只当她又理智地退缩了。

　　谁成想就要回去的时候，又突然变成了这种局面……

　　冷静一点。

　　成濑提醒自己，不要被她的眼泪腐蚀。

　　无非就是她进一步，他便将她推开而已。

　　这一点，他已经在大坝另一边那个莽撞的前继妹身上实践了好几次。

　　而她比她聪明，也比她更理智，应该不会弄得太难看……

　　毫无征兆地，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昨晚在居酒屋，她脸颊涨得通红的难堪模样。

　　“……”

　　成濑心底一刺，随即又坚硬起来。

　　继续下去，才是错误。

　　他已经准备好了那些难听的话。

　　趴在护栏上，望着底下幽深的湖水，海星没来由地有些恐惧，但还是忍不住一直盯着那片波浪泛滥又深不见底的幽蓝。

　　盯了一会儿，波浪如旧，没有浮起的异物，也没有张开的血盆大口。

　　她抬起头，发现大坝另一边的两人似乎还在原来的位置站着，没有动弹。

　　她们都在这儿等了半天了。

　　“怎么了。”海星问道。

　　泷川光也望着那边，眯了眯眼，然而彼此之间隔着一百多米，她眼睛眯得再细，也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不知道……”

　　“那我们要过去吗？”

　　她没说话，过了会儿又摇了下头。

　　一叶大概是在跟春海说些什么。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接近春海，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在为昨天晚上的丢脸找回面子。

　　尽管昨晚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也一直聊到了深夜，她还是无法看透她的打算。

　　一叶比她聪明，但似乎也更加无所顾忌，她想象不出来她最终会选择哪种方式来改变现状。

　　不过，无论是哪种方式，都比她现在畏惧取舍的主动逃避要来得积极……

　　好烦。

　　前路尚且茫茫，她为什么还要作出这种选择？

　　她希望大家永远都是朋友，可不只是一叶，现在连她自己都是破坏这份关系的不安定因素之一。

　　泷川光又忍不住开始幻想大家都是男孩子，或者他变成女孩子的那种荒唐的可能性了。

　　好不容易春海从东京回来了，她不希望一直未曾离开的同伴，反而因他而分裂——即便是因为春海回来，已经长大的大家，才真正地像以前那样重新玩到一起。

　　虽然一开始除了她，大家聚在一起的目的似乎都是为了得到春海。

　　而现在将近一年时间过去，她觉得大家应该都已经明白，春海是不可能离开尚子的。

　　所以这一次，一叶也只会碰壁。

　　她只希望她不会撞得太狠。

　　可一叶也是一个固执的人。

　　太聪明的人都是这样，总是对自己的选择坚信不疑。

　　不要闹到无法收场就好了……

　　泷川光两眼一闭，在心里叹了口气，已经做好了收拾烂摊子的准备。

　　“再等一会儿吧。”她开口道。

　　“噢。”

　　海星推了下眼镜，又望了望那边相对站着的两道身影，在面对着这边的那人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看不清。

　　离得太远了，就算戴了眼镜，她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这么半天都不过来，难道一叶是要跟他告白吗？

　　脑海里突然闪过的念头，让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会这样想，也不是毫无根据，在书店前碰到她和他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氛围就很微妙。

　　虽然她没看懂。

　　只是现在的她，早已经看清了她的心意。

　　一叶也喜欢春海，这是毋庸置疑的。

　　忘了是什么时候，她忽然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或者说，一叶好像也没打算在她面前隐瞒，即便是在说她要支持她的时候。

　　是因为觉得，她已经彻底没有希望了吗？

　　但也不见得一叶自己会有多少希望。

　　因为他是不可能放弃尚子的。

　　一叶告白，就会失败。

　　就像之前的她一样。

　　靠近一次，便会被推开一次。

　　她老实了这么久，也没有真正地想过放弃，可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靠近了。

　　或许今天的一叶，就能让她从旁观者的视角来丰富被他拒绝的经验……

　　海星抿了下唇，心底完全生不出幸灾乐祸的念头，只期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不希望她失败，更不希望她成功，只希望她什么也不要做。

　　而在大坝的另一边，被注视的两人，也只是在那里站着而已。

　　不言不语地流了会儿泪，森见抬手抹了一下，又转过身，面对着湖泊，双手都抓住了护栏。

　　成濑立即往回走了几步。

　　“怎么，你以为我要跳下去吗？”她开口道，声音有些嘶哑。

　　“不是的话最好。”

　　她望过来，“如果是呢。”

　　“那我会为失去一个青梅竹马而遗憾一段时间。”

　　“呵呵……”

　　她没什么起伏地笑了一下，扭头看着另一边的青山。

　　等情绪稍微平复了些，她开口道：“我不会寻死。就算是昨天晚上那种情况，我也没想过死这种事。”

　　成濑没说话。

　　“只是我确实已经走投无路……”

　　森见喃喃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到了必须要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他目光一抬，她也转了过来，在那副新买的眼镜之后，是一双泛红的眸子。

　　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吗？

　　成濑在心里问道。

　　她只要绕开他，到处都是道路。

　　“就算没有结果，至少在一切都结束之前，我想让你清楚地听见我的心意。”她继续说了下去。

　　他微微偏头，看了眼大坝的另一边。

　　“非要在这个时候吗，你刚才说了只是出来兜个风吧。”

　　“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当着尚子的面说。你觉得哪边更好？”

　　“……”

　　成濑有些恼怒，只是转瞬即散，“就在这里说吧。”

　　森见看着他，却又沉默了半晌。

　　“真好笑……明明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我也明白你早就知道了，现在居然还是会害羞。”

　　成濑没说话，也无法与镜片之后的那双眼睛对望，只能将目光投在她背后的青山上。

　　“看着我。”她声音哽咽起来。

　　“……”

　　他移回视线，而彼此目光一触，她又微微低下了头。

　　再抬眼时，那张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复杂笑容。

　　温柔，羞怯。

　　坚定又绝然。

　　不顾一切，又满怀期待。

　　“我喜欢春海，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春海了。最喜欢你了。”

　　说出来了。

　　没有掩饰，没有借代，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只有直白的倾诉。

　　她喜欢他。

　　森见一叶，喜欢成濑春海。

　　“嗯，谢谢。”

　　彼此早已知根知底，他能说的，也仅此而已了。

　　“我想跟你交往。”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这是拒绝吗。”

　　“是拒绝。”

　　她看着他，“我还是想知道你对我的看法。”

　　成濑也看着她，“最好的朋友。”

　　森见目光不移：“是敷衍吗？”

　　“不是。”

　　成濑深吸一口气。

　　他也想在今天，在这个地方，让彼此的脚步重回正轨。

　　或者不留遗憾与误解地真正道别。

　　“大概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你这样既能看透我的想法，又能毫不顾忌地说出来。

　　说实话，我很喜欢你那些不太好听的话。

　　我喜欢跟一叶交流时的感觉……我是说，作为朋友。”

　　她忽然笑了起来，眼泪也跟着流下。

　　“因为我有读心术啊。”

　　成濑也挤出笑容，“嗯。”

　　她摘下眼镜，拿在手里，在两边眼底抹了一把，又吸了下鼻子。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

　　“就没有更好听的话了吗。”

　　“我一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森见往前迈了一步，没戴眼镜，直视着他的双眼。

　　“那你喜欢过我吗？”

　　成濑心头一跳，脸上尽可能地维持着平静，摇了摇头。

　　“没有。”

　　“不喜欢，还是不能喜欢？”

　　“不喜欢，也不能喜欢。”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

　　“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这样欺骗自己吗？”

　　“……你在说什么。”

　　她看着他：“不喜欢的话，只需要‘不喜欢’就够了。”

　　“……”

　　成濑张了下嘴，沉默下来。

　　真的不喜欢的话，就无须向她强调“不能喜欢”了……在这里埋了个陷阱吗？

　　然后他就见到她脸上露出真正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怔了一下，接着心猛地一沉。

　　前面的话语，都是在消解他的防备和警惕。

　　最后那句话，才是真正的试探。

　　他如果不喜欢她，便不会在意。

　　而他的沉默迟疑，就是他无法反驳的回答。

　　“太好了……”

　　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蹲了下来，跌坐在地，双手捂着脸，肩膀颤抖不已。

　　成濑低头看着她，感觉脑后和双手都有些发麻。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又扭头看了眼大坝另一边等待的两人。

　　相隔百米，她们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唯一的回应来自身后。

　　“这样一来，我就没有放弃的理由了。”

　　“……”

　　成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别让我讨厌你。”

　　“我什么也不会做。”

　　“就算……什么？”

　　抹去眼泪，戴上眼镜，她抬起头，露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微笑。

　　“我说，我现在什么也不会做。”

　　“……”

　　成濑紧盯着她，心里愈发不安。

　　“只要知道春海也喜欢我，我就安心了。”

　　“我不喜欢你。”

　　“现在还说这种话，有意义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

　　森见坐在地上，朝他伸出手来。

　　“我想回家。”

　　大章。

　　转眼就快到一百万字了，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