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可持续化战争

　　夜已经深了。

　　三人都还不想那么快休息，在时崎的提议下，便在将军澳的小道上闲逛。

　　淋湿的汽车前前后后横穿，行道树枯黄宽大的落叶，让雨打得贴在树干上，像娥扑打着翅膀。南斯张开着自己的外套，将蕾娜修女也裹了进来,替她挡下夜晚的寒风。

　　火灾过后的将军澳，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港口的方向，一艘卸空货物露出吃水线的货轮，仿佛被人遗弃似地飘浮不动。

　　货轮的白漆已经变得红锈斑驳，密密麻麻地沾满贝壳，犹如病人身上脓疮愈后的硬疤。时崎看着那货轮,叹了口气，说道：“真希望能快点渡过这段艰难的时间……”

　　“在时崎副官英明神武的领导下，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南斯恭维道。

　　副官小姐白了他一眼。

　　蕾娜修女躲在南斯的怀里,捂着嘴偷笑。

　　对于一个深深堕入情网的懵懂修女来说，一切的苦难，都不过是天主短暂的考验而已……她现在就已经过上了无比幸福的生活，这一点从她傻乎乎，痴呆呆的目光就可以看得出来。

　　雨渐渐小了。

　　三人的闲谈，也变得随意起来。

　　周着都笼罩着湿润的空气，屋檐下、树叶上，还挂着水珠。

　　路过一个深夜还在营业的酒吧，天花板很低、挤得满满的屋子,由于数不清的人体接触,墙体发黑。谩骂声、扰攘声，从里面涌出来。

　　时崎从门口走过去的时候,里边有人在喊：“嘿,小姐，来玩呀,多少钱都可以……”

　　南斯皱眉看过去。

　　副官小姐的气质，在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尤为突出,会被人用言语调戏不奇怪。他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看了里面一眼，喊道：“想死就再喊一遍。”

　　“嘿。我倒要看看谁那么大口气……”

　　说话的那醉汉从酒吧门口钻出来，身上带着股劣质杜松子酒味。

　　在将军澳住的人，都是些社会底层，每晚这個片区都有不少喝酒闹事的例子。南斯刚要出手，那醉汉就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噗通一声倒在路边。

　　“找死啊！”

　　“你也不看看那是谁！”

　　“时崎小姐，是你能冒犯的吗……”

　　几声气势汹汹的呵斥中，一群人冲了出来，按着醉汉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一个看着有些地位的壮汉跑到最前面来，满脸尊敬地和时崎鞠躬道歉：“不好意思了，这货也不知道是混哪里的，我替您教训他。”

　　“别把人打成重伤就好。”时崎大度地说道。

　　“好的，我这就和他们说……”壮汉回头，冲着群殴的人喊了几句，又回过头来，那满脸横肉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时崎小姐，就冲着你为新横滨做的这一切,我把话放这了：谁和你过不去，就是和我胡大宝过去不！”

　　那笑容真的很丑。

　　但那话，并不是开玩笑的。

　　将军澳这地方生活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吃的总是不够的、衣服总是有破洞的、房间里的暖气总是烧得不暖的，除了人造杜松子酒以外，没有东西是又便宜又多的。生活在这种地方的人，人性可能都被磨的差不多了……但如果能碰到真心为他们做事的大人物，他们也是会死心塌地去敬重的。

　　小插曲结束后，南斯颇有些意兴阑珊地摇头叹气。

　　“有什么烦心事吗？”蕾娜修女贴心地问。

　　“有啊。”南斯苦恼地说。

　　时崎侧头看过来。

　　南斯也转头看她，狠狠地说道：“刚才那人真的太多管闲事了，浪费我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时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脸蛋微微涨红的她，恼羞成怒地瞪了上司一眼：“课长，麻烦你正经点！”

　　南斯一副嬉皮笑脸的态度。

　　用不正经的方式逗正经的副官小姐发笑，是他的一大乐趣。

　　黑暗中，蕾娜修女将手指嵌入南斯的指缝间，大眼睛悄悄瞥着小时崎……我和南斯幸幸福福的，小时崎也不能落下哦，她这样想着。

　　又往前走了点，路边有家自助烤肉店。

　　环境不是很好，但人不多，南斯带着她们进去，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寒冷的雨夜吃烧烤，光听着，就是一件享受的事。时崎和蕾娜坐好后，他去拿了两大盆菜和果汁过来，自己生火烧烤。

　　蕾娜修女靠着他这边坐，眼里印着摇曳的火苗。

　　一种天真无暇的表情，出现在她那张甜甜的鹅蛋脸上，光看着就让人感到美好。

　　时崎看着幼稚了许多的蕾娜妈妈，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累。隔壁有人朝这边拍照，她也懒得去理会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南斯：“你和玛莲姐姐的事闹得满城皆知，我不管，因为玛莲姐姐可以独自面对。可蕾娜不行，她那么单纯，没法面对太汹涌的流言的。”

　　“嗯？”

　　蕾娜修女不知道小时崎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个。

　　有心想开口，但小时崎冲她眨了眨眼，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南斯一只手翻着着几串牛肉，另一只手倒了几杯果汁给她：“我当然知道这些。”

　　时崎喝了一口，眼睛望着他：“那我能问问课长准备怎么解决吗？”

　　“其实吧，这事没那么复杂。”南斯往牛肉上吐着酱料，用非常平淡的语气回答，“讨厌了就揍，喜欢了就去爱，这样才能开心点。思前想后顾虑太多，只会让人难以心安。”

　　时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我本不该想的，可蕾娜姐姐的身份，真的是个天大的难题。”

　　南斯笑了起来：“她有三个身份，你具体指哪一个？”

　　本来乖乖听两人讲话的蕾娜修女，张嘴说道：“蕾娜现在只有一个修女身份。”

　　“你先别插嘴！”南斯把一串牛肉递给她。

　　“哦。”

　　蕾娜修女乖巧得跟个小女孩似的。

　　香气四溢的烤牛肉塞进嘴里，她的嘴巴和心灵，都变得极为满足。

　　南斯也朝着时崎递过去一串牛肉：“修女、大小姐、准太子妃，这三个身份，来头都不小。”

　　“对啊。”时崎接过牛肉放进嘴里。

　　“可那又怎样呢？来头不小，我就该退缩吗？”南斯一口咬下去，感受着满口肉香，满足地叹息道：“一个如此高贵、如此美丽的女人向我表露爱意，我哪怕是拼上这条命，都不会让她再受半点委屈。无论哪一家先挑出来，我都会下狠手，绝不留情的那种。不然我得后悔一辈子啊……眼下虽然麻烦了点，但并不是做不到的。我既然敢这么说，就意味着我已经有了给蕾娜以后生活的保障。”

　　“唔~”

　　蕾娜修女幸福地眯起眼睛。

　　这样大胆的示爱，还是在小时崎面前，她感到很害羞。但架不住内心真情流露，她的脑袋逐渐不受控制地歪了下去，亲昵地靠着南斯的胳膊。

　　跟他在一起会过上一种多么快乐的生活啊……

　　时崎嚼着烤肉，有些恼怒地和上司说道：“课长未免也太得意忘形了。”

　　“也不能说是得意忘形，只不过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南斯说着，转头看向远处岛区彻夜通明的灯火，“时崎小姐，你看，那些建筑是真的很现代化，充满科技感。可我怎么看，都觉得那不过是摇摇欲坠的华厦而已。在一海之隔的地方，我能看到的，只有暴政、敲诈、债务、抵押、压迫、饥饿和痛苦。”

　　时崎也转头看过去。

　　贫民窟破旧房屋上头的远端，流光溢彩，黑夜都被点亮了。

　　“在加州，人们被岛区奴役着；在帝国，人们被以皇室为代表的贵族奴役着。”南斯把第二轮食材放上烧烤架，边翻烤边说，“这沉重的大山，也必须交到某些更有资格去推翻、让帝国公民逐渐摆脱重压，让被逼得忍无可忍却又离不开它的受苦人的下一代少受些苦难。”

　　时崎回头看他，“请原谅我的好奇，只不过，我真的想知道课长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大家都活下去，就那么简单。”南斯灵活地运用夹子，把所有食材翻了一面，“资本主义是一个必将走向毁灭的制度，谁来了都无法改变这一点。新横滨作为整个帝国最发达的地区，毁灭的迹象犹为突出。当一个政体内部矛盾大到无法调和之时，对外战争，才是存续下去的唯一出路……”

　　说到这里时，副官小姐的脸色瞬间紧张了起来。

　　她似乎嗅到了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呀……蕾娜修女天真地望着两人。

　　“这些天在收集粮商信息的时候，莪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点。”南斯说道，手上的动作不经意间停了下来，“加州大粮商囤积的粮食，其中有将近三分之一，被赤坂修一运走了，去向不知。一些耐比较储存的粮油，更是超过六成在他的手上。”

　　时崎默契地伸出手，接过课长手中夹子。

　　她开始烤肉，南斯双手闲了，就交叠在桌面，整理着思绪说道：“除了大量囤积粮食外，我也在黑进了各大银行的系统，查了不少东京系企业的资金流动。你猜怎么着？这些企业，每年的净利润的一半，都以某种形式，进入到了赤坂修一控制的企业名下。”

　　“这么说来，他在不断地囤积粮食和财产，而且有一段时间了……”时崎边说，边给烤肉涂上酱料。

　　南斯喝了口果汁，才继续说道：“还有，他也在疯狂囤积能源。”

　　“这你怎么知道？”

　　“我和伊芙莱斯集团有比较深的交情。”

　　“嘶~”

　　时崎满脸震惊。

　　伊芙莱斯集团那可是全球最大的能源巨头，课长是什么时候和对方搭上线的？她用“快告诉我”的急切眼神盯着上司，但上司并不搭理她，并且还让她把他那份肉烤焦点。

　　开玩笑。

　　这事怎么告诉你？

　　难道你要我和你说，你最敬爱的课长，是伊芙莱斯集团女总裁养的小情人？

　　等她烤好了肉，南斯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滚烫的油脂在嘴里绽开。

　　“唔，烫，好烫，好吃……”

　　看着他一副被烫得想吐出来但又因为美味而舍不得的样子，时崎轻抬下巴，露出少许得意的笑容。

　　蕾娜修女也吃了一块，开口问：“赤坂修一屯那么多东西是要干什么？”

　　“这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打仗啊！”南斯咽下食物，满足地叹了口气，“内部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他再不挑个外部矛盾出来，他自己会被先炸死。十年内，不，五年之内，他必然会找开始找事。刚好，我可以卡着他准备还不充足的时间点来对付他，让他难受……”

　　时崎有些难以置信：“他疯了吧？”

　　“他不打才是疯了呢。”南斯说道，“我虽然没出过加州，但现在网络那么发达，网上泡一泡就足够了解全国的局势了。天灾肆虐，连年粮食欠收，目前整个帝国的局势都不稳妥。赤坂修一带头挑起战争，其余的几个自治州，哪怕不响应，也不可能会对帝国有所支援。帝国本身就是烂摊子一堆，面对这么个送上门来的矛盾，可不会一夜之间就想着平叛……虽然他们也没这个实力。”

　　“你的意思，是……”时崎皱了皱眉，“帝国是默许赤坂修一叛国吗？”

　　“莫不默许不好说，但因为这事，高层互相扯皮，态度暧昧就是了。”南斯嗤笑一声，“你想想，直接黑入军方系统，用等离子炮来轰炸内阁直辖机构，这种事无疑是往帝国的脸上拍狗屎。帝国的反应呢？皇帝老头，内阁十二位大臣，国会议长，大法院……从上到下，除了谴责外，有哪个部门实际行动了？”

　　“他们，他们……”时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手微微颤抖，“帝国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是说了吗，帝国自身也已经矛盾重重了。”南斯伸出手，轻轻压着她颤抖的手背，“解决内部矛盾最便捷的方法，便是挑起一个同仇敌忾的外部矛盾。自古以来的政客，没有一个不擅长这一招的。民众很吃这一套，他们的情绪看似发自内心，完全由自己掌控，但实际上全都是暗中受着国家宣传策略的操控……”

　　时崎呆滞了半晌，呢喃道：“一打起来，整个世界就乱了。”

　　“不不不，时崎小姐，你还是太天真了。”南斯笑了下，拿起杯子，啜了口果汁，然后闭目思考了许久。黑暗中，传来轻轻的叹息声，他睁开眼睛，说道：“战争的基本行为就是毁灭，可毁灭的不一定是生命，更多的还是毁灭人类过剩的劳动产品，重新激发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双方都很有默契地局部对峙消耗彼此，却不会急着征服对方，这种叫可持续化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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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