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无产者的呐喊

　　房顶很高、没有窗户的审讯室里，四壁是亮晶晶的白色瓷砖。

　　“为了过去发生的惨事，不再重演……”克莱格缓慢坚定地说着，耳边有一阵轻轻的嗡嗡声，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排气扇的声音，还是自己被折磨出来的耳鸣。

　　皮靴咔嚓咔嚓地响着。

　　克莱格低垂的视线，看到了一双擦得闪闪发亮的皮鞋。

　　这个审讯官是首次来审讯他。

　　和以往的审讯官比起来,他好像更年轻，身上的衣服和香烟也更贵。

　　“老实跟你说吧，你就快要被枪毙了——”审讯官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表达了最后的善意，“你犯的罪，可大可小,取决于你的一个念头而已。不是吗？”

　　“我没有犯罪！”克莱格说道,“你们才是犯罪……”

　　“如果你再不招供，他们就会枪毙你，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都不会推迟你的死亡。请你再好好思考！”

　　“你们才是犯罪……”

　　“真是顽固不化！”

　　审讯官把一只手放在额上，按着太阳穴，这样过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

　　棍棒毫无征兆地敲下来。

　　咚的一声，打在头上，嘴巴里瞬间充满了腥味。

　　审讯官把克莱格一脚踹倒在地上,棍子和拳脚,交替落下。他没反抗，只是蜷缩着身体,抱紧脑袋。

　　“你是明白的,克莱格！”审讯官大声地吼道,“别自欺欺人了,你做不成大事的,醒醒吧！”

　　警棍不停地落下。

　　脑袋、耳朵、胳膊、手肘——

　　鲜血从口中溢出来了。

　　克莱格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棍子打过来有多痛,只有切身体会才能知道，审讯官看到他那难受的样子，下手更狠了。对于痛苦，他只有一個奢望，那就是马上停止。

　　在痛苦面前，没有英雄，

　　他在地上滚来滚去，一遍又一遍地这么想着，却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出口。

　　打了一会，审讯官累了，用铁链拖着年轻画家出去。

　　通道两边的一个个牢房里，一双双视线的注视下，克莱格踉跄前行的脚步，显得格外狼狈。他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地，数着自己的步数。

　　“1，2,3，4……”

　　数到52时,他来到了一个熟悉的房间。

　　“滚进去！”

　　审讯官一脚将他踢了进去。

　　年轻的画家进到房间里,马上被人按在了一张像是看牙医那样的床上，身体和手脚都铐上了防止他挣扎。

　　强烈的光照下来，使得他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审讯官低头看着他。33

　　旁边站着的穿白大褂的人，手中拿着注射器。

　　这不是克莱格第一次经历了。

　　自从被抓进来后，他就忘记了时间，记忆也不是持续的。常常有意识忽然停止，过了一段空白间隙后才恢复的经历。这一段空白间隙究竟是几天，几小时，还短短几秒钟，他没法知道。

　　在这座监狱里，他遭遇的不仅有例行公事式的审讯，还几乎把所有严刑逼供都尝试了一遍。

　　有时他给昏迷过去了，会像一袋土豆似的被扔在牢房里的石头地上，歇息了几个小时以后，又给带出去审讯。他住的牢房里有一张木板床，此外就只有一个洗脸盆了，送来的饭是热汤和面包。有时候他会莫名地昏过去，醒过来时就会看到一个没有感情的白衣护士来试他的脉搏，验他的神经反应，翻他的眼皮，在他的胳膊上打强心针。

　　严刑拷打没有效果，审讯就换了一种更恐怖的方式。

　　审讯官们开始打他耳光，揪他头发，用强光照射他的眼睛，不让他睡觉。他们会一个接着一个过来，无休止地对他进行语言和身体的折磨，目的是为了击垮他思考的能力。

　　这种完全不许他睡觉放松的审问，可比简单的拳脚相加更可怕。

　　他们往往是一顿粗鲁的毒打后，换上一副假惺惺的姿态，和他说着掏心窝的心底话。在这种喋喋不休的精神轰炸下，克莱格也有过屈服。但凡要认什么罪，签什么字，他都一概遵命照做。

　　除了供出同伙外，能避免遭受折磨的方式，他都试过了。

　　但这些并不足以让他逃出这个地狱。

　　他现在被绑在床上，四周都有仪表盘，强光照得他双目刺痛。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审讯官冷着脸说道，“如果你再不招供，你就会被执行死刑，一刻也不会耽搁。”

　　“快点……”

　　克莱格虚弱地说道。

　　“何必这么坚持呢……”这时候的审讯官，态度没有刚才那么严厉了。他沉思地端踱了一两步，脸上生出了一种医生的、教师的、甚至神父般的神情，一心只想解释拯救罪人，而不是无情的惩罚。

　　“克莱格，我为你感到痛心……”他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变得很温和，有耐心，“你还年轻，画画很有天赋，你可以在艺术上走得很远。去米兰，去巴黎，去东京……任何一个大城市的艺术展，你都可以像明星那样受到追捧……但你从没为自己去争取过。因为你不愿意，这只要你在意志上稍稍努力一点就行，可你就是不肯，还认为这种顽固是美德。克莱格先生，你还有机会回头……”

　　克莱格吸了一口气。

　　他张开嘴巴要说话，但又没有说。

　　审讯官低着头看他，比刚才更像一个教师在想尽办法劝导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克莱格，你再好好想想，你要的到底是什么。”他诱导着说道。

　　“我想……”克莱格蜷缩了好久，身体抽搐了几下，渐渐地便不动了。目光侧过来，望着地下，愣愣出神，声音却出奇的流畅：“未来的新横滨，应该是人权得到保障、言论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人友爱相处的人间天堂。既没有盛气凌人的贵族和资本家，也没有黑心的政治家，更没有畜生一般的劳动者……”

　　“哦，很伟大的理想。”审讯官说道，一边慢慢地点着头表示赞许，“克莱格，你很难看到这样的画面了，因为他们知道需要怎样来保卫他们的地位。”

　　面对这话，克莱格感到一点也没有办法。

　　他的眼光盯着地面，他不仅不知道怎么答复，身体的疼痛还在折磨着他。

　　“自新石器时代以来，人类社会便产生了所谓的‘阶级’。”审讯官微微笑着，视线看着奄奄一息的他，“笼统点来说，人类社会的阶级，可以分为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三级。虽说还可以进一步细分成各种不同的身份，但相对的人数和相互之间的态度，是基本固定的。由这三种人组成的社会结构，也不曾发生过改变，即便是发生了大动荡的年代，也会在动荡过后很快恢复原来的格局。你可以把这种结构想象成一个陀螺，鞭子就是动荡。每抽一鞭，陀螺就会稍稍倾斜一点，但很快就会回到原来的角度，平稳运行……”

　　克莱格默默咀嚼着他说的话。

　　“人类的历史上，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伟大革命，其目的无一不是想创造一个你口中的社会。人人平等，再无阶级尊卑之分。但无论哪个革命在成功过后的不久，三个阶级的社会结构，就又会重新回来。”

　　审讯官说着，在旁边坐下。

　　他拧开了一瓶水，递过来。

　　克莱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喝吧，就算死囚的福利。”审讯官说道。

　　克莱格颤巍巍地接过瓶子，啜了一小口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等身体的抽搐不那么厉害后，才端着瓶子，灌了几大口。

　　审讯官看着他，目光平静地，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三等人，按照我们一般的理解，可以叫做贵族或者资本家、中层，以及无产者。”

　　克莱格失神了片刻，嘴唇颤了颤。

　　“这三种人的目的，完全是不可调和的。贵族的目标始终是要保持他们高人一等的地位，中层的目标是想努力挤进贵族圈子的同时，尽量不让那么多无产者爬到自己的位置来。至于无产者……”审讯官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无产者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辛苦劳作，无暇顾及其它的事。只有在解决一天温饱之后，他们才会有精力和闲心，关心一下社会大事。如果他们有目标的话，无非就是想天降一个猛男下来，带领他们反抗一切的差别对待和不公歧视，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

　　克莱格默默点头。

　　“可你要知道，这种情况是很难发生的。”审讯官不无感慨地说道，“大部分的时间里，贵族的权力地位都非常稳固。哪怕偶有被冲击到，或者被掀翻统治，也几乎都是被中层所推翻。因为相对无产者来说，中层都是受过良好教育，有头脑的精英。他们很聪明，懂得标榜自己为自由和正义奋斗，把愚昧的无产者争取到自己一边来，集结所有力量，向贵族集团发起革命！”

　　“这不是很好吗？”克莱格茫然地问。

　　“不，这一点也不好，因为他们为了正义的旗帜，只是表面功夫。”审讯官看着他说，“中层的终极目标，是进入贵族阶层，一旦目标达成后，他们就会把无产者目推回到原来的被奴役的地位，自己摇身一变成为了贵族。屠龙者，终成恶龙，不久之后，被恶龙奴役的世界，就会出现新的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层精英。新的勇者会又一次集结起无产者的力量，向恶龙挥动圣剑。人类的历史，就是在贵族与中层之间的权力争斗中，周而复始地无限轮回。”

　　克莱格呆滞地看着地面。

　　这个年轻画家，此时全身被绑、鼻青脸肿，身上满是血渍。他这一刻的目光，也不在坚强，而是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审讯官停了一会，好像等对方深刻理解他说的话那样，过了好长一阵子，才接着说道：“三个阶层的人中，只有无产者，自始至终都没达成过自己的目标。从整个历史上来看，除却生产力进步带来的物质丰富外，无产者的地位，没有任何改变。无论是财富增长，亦或者是社会制度的改革，都没使得人类更接近公平。所以呀，在无产者的眼里看来，每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历史节点，都不外乎是主子换了个名字而已。”

　　克莱格下意识点了点头。

　　以前的他，就是有这种感觉……皇帝是谁，大法官是谁，国会议长是谁，他完全不关心。谁成为了最高统治者都不会给他带来更好的生活，政局的动荡对于他和大部分无产者而言，真的就只是换了个经常听到的名字而已。

　　“要怎么改变……”他声音沙哑地问。

　　“谁知道呢，人类的未来，已经是一片昏暗了……”

　　“先生，我问您，如果说，取消私有制，让财富为共同所有，可以拯救人类吗？”克莱格整理着思绪，断断续续地问，“把财富和生产工具集中到比以前更少得多的一批人手中；不同的只是：新主人是一个集团，而不是一批个人。东西也不再是私有财产，而是可以分配到每个人身上的公有财产……”

　　审讯官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他，叹着气说道：“如果人人都工作时间短、吃得好、不需要为生活发愁，不会被奴役，财富普及，应该是一个美好的社会吧？但哪怕财富是平均分配的，权力仍留在少数特权阶层人物的手中。这批少数特权阶级，必然只会诞生于中层阶级，也就是说，他们最终依然会走上垄断的老路。”

　　克莱格沉默了下来。

　　听审讯官分析，无产者的困境，应该是由于贫困而愚昧无知，无法独立思考导致的。如果无产者能够享受闲暇的欢乐和得到充足的生活保障，他们应该就可以独立思考了吧……可要是能做到这样，他们至少也是中层了，中层能够意识到少数特权阶层的人对社会发展起不了作用，他们就会把特权阶级赶下台……然后，他们自己又成为了新的特权阶级，历史进入一个新的轮回。

　　等级社会，只有在无产者贫困和无知的基础上，才能稳固存在。

　　如若消灭了贫困和无知，新的特权阶级，就会想尽方法让世界倒退，哪怕是为此发动战争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刻。

　　“可是，先生……”克莱格目光平静地思考了许久，笑了笑，那笑容既坦然又绝望，“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啊！如您说所，我们是无产者，我们一直都是被奴役的一方。可您也知道，我们一直以来，都不忠于一个政党，或者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思想。我们只忠于和我们一样的对方！我们仍有人性，我们并非麻木不仁，我们仍抱有原始的感情，我们有朝一日肯定会爆发出振兴全世界的力量。”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咆哮了起来。

　　“无产者是人，”他大声地喊道，“我们是人。”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

　　南斯瞪了他一眼，心想要是惊扰到狱警了，老子还怎么救你。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