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郭子仪的痛苦，皇帝的温厚】

    皇宫之中，郭子仪和皇帝边走边谈。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并未谈及任何国家大事。


    直到两人走到一处假山，矗立在一个小池塘的旁边，假山之上皑皑积雪，四周灌木尽皆染白，唯有那池塘不曾结冰，反而冒出白雾一般的气。


    郭子仪像是很好奇，停脚驻足观看，道：“真不愧是皇宫，池塘竟然不会结冰，这上面冒的白雾是啥，怎么感觉有些暖洋洋的？”


    皇帝笑了一笑，和蔼道：“你小子没学问，若是你媳妇一看便知，此乃温泉是也，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说着停了一停，又道：“可惜这个小池子太小，不适合修筑沐浴之所，故而只能种些荷花，让它在冬天也不缺绿意。”


    说完又是一停，笑呵呵拍了拍郭子仪肩膀，道：“朕宫里另有一处地方，专门建造了奢华浴殿，那里面的温泉极大，人泡在里面才叫温暖如春。若是你小子想去，朕便带你去泡一泡，如何？”


    郭子仪哈了一声，摇摇头道：“这种帝王般的享受，您老爷子还是自己去享吧，像我这种出身穷苦的人，一辈子只喜欢吃苦受罪……”


    皇帝微微一怔，隐约听出郭子仪话里有话，顿时脸色一肃，缓缓道：“你小子似乎心里有怨气。”


    郭子仪毫不避讳，直接点头道：“不错，我怨气很大。”


    他说着向前走了几步，望着眼前的这处小池塘，道：“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我就不怎么认同陛下的谋划。”


    “您为了灭掉豪门世族，竟然故意把天下弄得水深火热，放纵藩镇做大，诱其贪婪之心，人心本就是贪婪的，能成为藩镇者尤其贪婪，所以当他们看到帝王昏庸，必然认为这天下有机可乘，贪欲促使之下，谋反之心滋生。”


    皇帝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朕的谋划，自古谋反之事，无不兵祸连绵，朕就是要通过藩镇谋反之事，让这个天下陷入祸乱之中……”


    皇帝说着看了一眼郭子仪，又道：“藩镇作乱，想抢的是江山，而大唐江山不止是皇族的，同时也是天下几千个世家的。自古皇族与世家共治，我李氏也没能做到独享。”


    郭子仪点点头，冷笑道：“既然天下是皇族与世家的，那么皇族和世家就是既得利益者，享受荣华富贵，执掌天下财富，而造反者想要夺取江山，就等于夺取既得利益者的财富。”


    皇帝微微一笑，接口道：“如此一来，造反者必然和既得利益者成为死敌，双方不可调和，必须有一方倒下去。原因很简单，既得利益者不想放弃手中的财富，而造反者既然已经造反，他们要抢的就是既得利益者的财富。”


    皇帝说着停了一停，微笑又道：“所以一旦藩镇造反，兵祸肆虐之下必然会去屠戮世家，而世家为了自救，必然也会奋而反击。”


    “在这种屠戮和反击的过程中，双方的力量都会不断消磨，朕则是居中掌控全局，再由你去收复失地。这个收复的过程，也是一个大乱之后重新塑造规矩的过程。”


    “当这个过程全部结束，朕的谋划也就完成了。”


    皇帝说到这里时，苍老的脸上尽是憧憬，喃喃道：“那时候的天下，不再会有世家，所有权利全都掌控在皇族之手，帝王的每一项政令都可以到达乡村……所以那时候的天下，才是一个清平易治的天下。”


    郭子仪冷笑一声，打断皇帝道：“但是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个过程的牺牲有多大？自古兵祸肆虐之时，天下最苦的是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荒郊野地里的无名骸骨，也许是某个嗷嗷待哺孩子的父母。”


    皇帝怔了一怔，随即叹息一声，道：“做大事，必须要有牺牲。”


    “可是我不喜欢这种牺牲！”


    郭子仪陡然一声大吼，怒气冲冲的道：“凭什么老百姓就该死？凭什么老百姓就该受罪？”


    “我们自古以来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的接受统治，卖力种田，上缴税收，接受徭役，修筑城池，含辛茹苦的操劳，任劳任怨的努力！”


    “我们不惹事，不闹事，唯一的诉求，仅仅是想活着，想把孩子拉扯大，想把老人供养好……”


    “然而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诉求，竟然也无法得到最起码的保证。帝王将相一句做大事需要牺牲，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得牺牲。”


    “但是凭什么啊，陛下你告诉我凭什么？老百姓也是人啊，也是爹生父母养的人啊。你们一句需要牺牲，我们就得死伤遍野吗？”


    郭子仪这最后一声，几乎像是炸雷般的咆哮。


    若是换一个人如此，对着皇帝大吼咆哮，恐怕立马就要获罪，直接推出午门斩首。


    但是郭子仪毕竟不同，皇帝深知他是个莽夫。


    所以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劝解道：“朕明白你心里的不舒服，其实朕在做出谋划的时候也很不舒服。但是，郭子仪，你听好了，你就算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必须强行的忍受下去……原因很简单，如今的你已经不是普通人。”


    皇帝说着脸色肃然，沉声又道：“你既不是你口口声声所说的百姓，你也不是你悲怜同情的黔首黎民，你现在是一位大将军，而且是朕最信任的大将军。”


    “朕把整个天下豪赌的盘口交付于你，等同于是把整个天下的黎民百姓交付于你。”


    “你可以心中悲伤，你也可以愤恨朕的谋划，但是无论你悲伤还是愤恨，你都要肩负起你应有的职责。”


    “兵祸肆虐之时，确实会有很多百姓受苦。然而当你扫平兵祸之后，当你帮助李氏皇族重建规则之后，朕可以向你保证，那时候的百姓将会获得幸福。”


    “他们不会再受到世家盘剥，他们也不会再受到贪官压榨。当大唐的新规则建立之后，当李氏皇族能够绝对掌控天下之后，你可以放心，皇族不会坑害百姓的……原因很简单，百姓是皇族的财富。即便是最蠢的皇帝，也不会跟自己的财富过不去，对不对？”


    “所以，牺牲是难免的。”


    “但是，牺牲是值得的。”


    “如果说兵祸肆虐之中受苦的百姓有一百万，那么扫平兵祸之后享福的百姓最少是几千万。郭子仪啊，你好好想一想，几千万人的幸福，和一百万人的受苦，孰重，孰轻……”


    皇帝这一番话，简直不像是帝王和臣子的对话，反而像是一位苍老的父亲，正在谆谆教诲自己的儿子。


    然而郭子仪痛苦摇头，喃喃低声的道：“可是即使一百万人受苦，这种事我也不愿意见到……”


    “一百万个百姓啊，代表着一百万个家。”


    “当他们家破人亡之时，当他们妻离子散之时。孩子饿的哇哇大哭，一声一声喊着‘爹娘我饿’，那种场景仿佛就在我眼前，让我心里像是有刀在捅。”


    郭子仪说到这里，目光看向皇帝，忽然苦笑一声，语带自嘲的道：“陛下是不是感觉我很可笑？明明我已经是个大将军了啊。按照正常人的想法，我应该有大人物的心胸才对……就如陛下一般，可以狠下心牺牲百姓，对不对。”


    皇帝沉默，似是无言以答。


    足足良久之后，皇帝方才缓缓开口，语带无奈的道：“这件事，咱们爷俩似乎很难谈拢。”


    郭子仪点点头，道：“不错，很难谈拢。因为陛下自幼享福，而我则是从小受罪。成长的环境不同，心里的善恶便也不同。”


    皇帝猛然开口打断，郑重道：“朕并不恶。”


    郭子仪仰起头，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您不恶。但是，您是帝王。在帝王的心里，做大事可以有牺牲。”


    皇帝像是终于被激起了怒气，冷声道：“那么朕倒想问一句，你小子到底要干什么？若是你只想抱怨几句，那么朕可以听你抱怨。但你若是不愿意干这件事，休怪朕拿耳巴子抽死你……别忘了你已经拜朕为义父，朕这个当义父的打儿子总有权力吧？”


    郭子仪哈的一声，自嘲道：“可以啊，随便您打，您说的对，您有权力打，我既然给您磕头认了义父，那么就是您膝下的义子，孩子不听老人的话，肯定要打一顿的嘛……”


    说话之间，竟然把脸凑了过去，道：“陛下现在就打吗？”


    皇帝气的面色铁青，真的冲抬起了手，然而手掌高高抬起半天，最终也没有打郭子仪一下。


    反而皇帝突然剧烈咳嗽，手捂嘴巴之后竟然沁出了血，紧跟着气喘吁吁，神情显得十分萎靡。


    这毕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哪怕是皇帝也逃不过岁月的压榨。


    皇帝剧烈咳嗽半天，拒绝了郭子仪的搀扶，喘息艰难的道：“郭子仪，朕不想生你的气。原因很简单，你心里的仁善让朕感动。”


    皇帝忽然伸出手，轻轻在郭子仪肩膀拍了拍，又道：“这世上的坏人太多了，像朕这样动辄为了做大事而不去在乎百姓的也太多了，所以这天下需要有你这样一个人存在，才能够让苦难几百年数千年的百姓有点盼头……”


    “说说吧，你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做这件事，那么朕重新找一个人去做吧。武阳郡王虽然老了，但他仍旧还能打几年仗，让他去做吧，让他去做这件事。”


    “至于你，你回你的山东，继续缩起来发展，继续搞你的百姓民生。”


    “朕其实也很希望，这天下能有一处百姓乐土。”


    “据说你的兰陵新城之中，百姓们晚上睡觉都是不关门的，上古之时的夜不闭户，竟然在你这个愣小子的治下重现。这让朕很欣慰，心里很是憧憬……”


    “如果朕不是大唐的皇帝，如果朕不需要守住这片江山，那么朕绝对会搬去兰陵，去你那里安享晚年。”


    “到时候咱们爷俩天天在一起，你就像是我亲儿子一般侍奉我，给我养老，给我送终……”


    “这种生活朕很期盼啊。”


    “这才应该是一个老人的晚年幸福。”


    “但是没办法，朕毕竟大唐皇帝啊，自古身为帝王者，每时每刻都要面对抉择……朕难道想牺牲百姓吗？朕难道不想当个人人颂仰的明君吗？”


    “郭子仪啊，我的傻义子。所谓明君，都是心狠手辣干了无数大事之后才被人吹出来的啊。”


    “你走吧，回你的兰陵，按照你心里的想法，去建造一处百姓乐土去吧。”


    “朕不让你干这件事了，朕想给这天下百姓留个盼头。你，就是百姓的盼头。”


    “回吧，会去吧。这件事，不让你干了。”


    宛如日暮苍苍，老人喃喃低语，这一刻的唐玄宗不再是皇帝，而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父辈。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试图去抚摸郭子仪额头，然而由于郭子仪身材高大，再加上这一刻皇帝气息萎靡，竟然无法举手太高，竟然无法摸到郭子仪额头。


    这种老人迟暮的衰弱，让郭子仪心里很是悲伤，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低头，不由自主的把额头送到皇帝面前，低声，且温柔，轻轻道：“义父伸手抚顶，子仪心中开心。”


    “好！”


    皇帝陡然哈哈大笑，满脸都是自足之色。


    他颤巍巍的手，终于抚摸到郭子仪的额头，动作很轻柔，如同老父亲般。


    一位帝王，一位大将军，一个伸手轻抚，一个弯腰低头。


    这一幕奇特场景，透着莫名温馨，恰好不远处的假山后面，有几个宫女前来收集雪水，当她们看到这一幕时，无不目瞪口呆的僵立。


    “那是，那是……陛下。”


    “另一个，另一个……是谁啊？”


    宫女们震惊之下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打破这边的宁静祥和。


    皇帝轻抚郭子仪额头片刻，轻轻的将手抽了回来，再次道：“回吧，你回吧，剩下的事不用你做，朕这个皇帝继续做恶……”


    然而郭子仪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虽然我心里不愿意，但是这件事舍我其谁。我若是不帮您，怕是已经没人帮您了。”


    这话何其直白。


    皇帝僵立当场。


    足足好半晌过去，皇帝才惊喜反应过来，道：“你还是愿意替朕扫平天下？”


    郭子仪缓缓直起身，陡然浑身迸发雄浑气势，大笑道：“所谓天下，可不止大唐的天下。相比于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战争，我更喜欢去外面打外面的人……”


    “自古开疆拓土，才是英雄所为。”


    “陛下，咱们加快速度吧，赶紧结束这件令人痛苦的事，然后我帮着咱们大唐开疆拓土去。”


    “这天下大的很，这天下的地方广的很。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打外人才让我心里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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