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死人只是死人

    平房内，汤婆婆的身体安静地悬在半空，一条破布扯成的绳子，一端悬在房梁，另一端，连在汤婆婆的脖子上。


    汤婆婆脸色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满是皱纹的脸，眉头确实舒展开的，仿佛终于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心事。


    雷森，还有毛里斯及他的同伴们，这会儿都来到的平房内，围绕着汤婆婆的尸体，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尽皆沉默。但此刻房中并不安静，角落的婴儿躺椅传出婴孩的啼哭，持续不停。


    无比刺耳。


    好半天，雷森终于出声，打破了沉默：“你们……谁去哄一下那孩子？”


    “啊？哦！我去吧！”


    毛里斯忙不迭过去，把婴孩抱在怀里轻轻摇着，轻拍婴孩的背。


    “不哭哦~乖~乖~”


    毛里斯显然不是第一次照顾婴孩，很快把啼哭的婴孩哄睡。


    “先把老人家放下来吧……”


    在雷森的建议下，终于有人扶起倾倒在平房中央的凳子，在旁人的帮助下，把汤婆婆的尸体搬了下来，平放在地上。


    雷森检查了一下尸体，从尸体的状况、还有原本倾倒在房中的椅子来看，汤婆婆是自杀。


    讽刺的是，里屋还烧着满满一大锅汤，这次的汤里放了很多肉，不再是清汤寡水的，在外面都能闻到阵阵肉香。也正是这香味吸引了人进来，汤婆婆的尸体才被发现。


    昨天还和自己聊天的人，今天却自尽于房梁，抛下了还需要她照顾的婴孩，无比决然，临走前却不忘烧上满满一大锅肉汤。


    雷森有些不能理解，也有些茫然。


    “老大，你看下这个，这是汤婆婆写的吧？”毛里斯抱着婴孩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写了东西的纸，这是他在躺椅里发现的。


    “估计是老人家的遗书吧？写了什么？”


    毛里斯一脸尴尬：“我……我不识字。”


    雷森一愣，又看看其他人：“你们……都不识字吗？”


    所有人都是摇头。如今世道荒蛮无序，根本不可能有学校这种东西，教育都是缺失的，像毛里斯这样生活在底层的人，基本都是大字不识。


    雷森顿时恍悟过来，汤婆婆昨天为什么莫名其妙的问自己是否识字。她早就打算了却自己，但她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别人，那些放下不下的事情也就无法交代。


    而自己的出现，正好她能留下遗书交代身后事，也就没了后顾之忧。无形之中，正是雷森促成了汤婆婆的自杀。


    雷森拿过那张纸，果然是汤婆婆的遗书。


    “陌生人，我们只见了一面，就让你看我这老太婆的遗书，真是不好意思。毛里斯他们不识字，我的话，只能拜托您代为转达了。”


    “我老了，已经没有用了。如果不是毛里斯和大家照顾着我们，我和我的孙子只怕早就饿死了。”


    “大家原本，都已经活的很辛苦了，还要给我和我的孙子省出口粮；大家越照顾我们，我越觉得愧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煮一点没有味道的汤，然后继续做大家的负担。”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往后我不在了，大家就能节省一份口粮，负担也能少一点。”


    “我的孙子，以后，拜托毛里斯帮我照顾了，我很抱歉，就算走了，还是要厚着脸皮让大家帮我的忙。我很想陪着我的孙子长大，但我能感觉到，我这把老骨头撑不到那时候了，我不想等到我自己都动不了的那一天，连一锅汤都煮不动的时候，还要麻烦着大家照顾我，照顾我的孙子，做大家的累赘。”


    “谢谢你，陌生人；也谢谢毛里斯和大家，我先休息了。”


    “愿你们，无忧无虑，一世平安。”


    雷森看完遗书，也明白了汤婆婆的想法。


    汤婆婆年老体弱，婴孩尚在襁褓，他们连自己寻找食物的能力都没有，也做不了别的事情，完全靠毛里斯等人的接济才能活下去；看着大家明明都活得如此艰难，还有给他们省出两人份的口粮，汤婆婆愈发愧疚，最终选择自尽，想着省下自己这张吃饭的嘴，以减轻大家一点负担。


    见雷森看完遗书，毛里斯才哑着嗓子问道：“汤婆婆……都说了什么。”


    雷森看了眼他怀中的婴孩，并没马上作答，反而问道：“老人家……除了这孩子，没别的家人了吗。”


    毛里斯有些悲伤的摇摇头：“之前还有，这孩子出生以后，孩子他妈有一天出去找吃的，就再也没回来，也不知道是失踪了还是出了意外。孩子他爸几个月前，实在交不出保护费，就上了趟斗兽场，结果……撑到第三场的时候……就死在那儿了。我还记得……那天，汤婆婆哭了很久……”


    雷森默然地点点头，难怪汤婆婆会把婴孩托付给毛里斯，她确实，也没有别人可以交代了。


    雷森把遗书折了两折，交到毛里斯手里：“老人家说，她很累，所以先走了。这孩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嗯，好。”


    没有犹豫，没有推托，毛里斯非常坦然地点了点头。雷森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有些怀疑，这和当初那个跪在童帮女生脚下求饶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时候，旁边一胖子突然出声道：“那，汤婆婆怎么办？”


    “要不……”另一个满口黄牙的人接茬：“拖到外面街上去吧，就像以前一样。”


    如今世道下，人命薄如纸，随时都有人饿死、病死、意外横死，在德文城，死掉的人一般都会拖到街上，会有士兵组成的收尸队，定期收尸处理，这也是为了避免尸体堆积发生瘟疫。


    雷森有些无语：“好歹她也是和你们一起生活那么久的朋友和长辈，就不能好好把她埋了？”


    “埋了？”一众人等面面相觑，都不理解雷森为何要如此处理。


    雷森又是一阵扶额，也是，这帮人都不识字，更不能指望他们懂得对死人的礼仪了。


    “你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挖个坑，把老人家埋进去就好。”


    没有人反对，一帮子人找了棵歪脖子树，在树底下挖了个坑。


    雷森把汤婆婆的尸体放进了坑里，还整理了一下她的衣服，再将她双手摆好在胸前，尽量让老人看上去得体一些。


    “填土吧。”


    雷森爬了出来，一帮人随即往坑里填土，毛里斯抱着婴孩站在一边，看着老人的尸体渐渐被掩埋，眼神里写满了看不懂的情绪。


    雷森看了看四周，打算捡个木牌立个碑，于是问道：“老人家的名字是什么？”


    毛里斯摇摇头：“不知道，她从来没说过她的名字，也没说过这孩子的名字。因为她经常给大家煮汤，所以我们就都叫她汤婆婆。”


    没有名字，立碑也就毫无意义，雷森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从发现汤婆婆的尸体到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哭泣，没有埋怨，甚至没人能说过一句沮丧的话，大家似乎都只把这当做一件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事情，默默处理着。


    “……”


    忽然间，毛里斯又打破沉默：“汤婆婆……曾经跟我们说过，人死之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直看着地上还活着的人。如果我把这孩子照顾好，养大成人，汤婆婆在天上看到，也会开心的吧？”


    雷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今世道，要把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养大成人谈何容易，何况毛里斯是个连刀都不敢拿起的人，自己都是有上顿没下顿。雷森扪心自问，他并不看好毛里斯能让这孩子平安长大，他自己能平安活着都算不错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不会看到任何东西，什么都不会在想，尸体只会慢慢腐烂，发臭，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一了百了。”


    雷森说完，扭头看着毛里斯：“你确定，你要抚养这个孩子？”


    “当然了。”毛里斯毫不犹豫点头：“既然汤婆婆把他托付给我了，我会尽我所能把他照顾好的。不然我还能把他扔了吗？”


    雷森微眯双眸，认真道：“就算你真的这么做了，也没人会怪你。你应该很清楚，凭你，还有你们这里的人，连自己好好活着都困难，更别提再照顾这么个小孩子。”


    “没事的，老大。”毛里斯报以一笑，笑容有些惨淡，却，也坦然。


    “困难归困难，总归会有办法的。”毛里斯这话不似回答雷森，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只要小心一点，努力一点，总能活下去的。你看，我们现在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吗？”


    看着毛里斯有些勉强的笑意，雷森第一次，对这个懦弱的家伙，竟有些许佩服。


    他没有再劝毛里斯，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今天歇着吧，斗兽场那边，我自己去就好。”


    没有再理会毛里斯，雷森自己去到了斗兽场。


    不过这次，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昨天有个狠人，在斗兽场连胜四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几个看场子的昨天见过雷森的持枪汉子，在雷森刚一进来的时候，就主动迎了过去，让雷森跟着他们。


    观众席里的人也发现了雷森，一时间纷纷扰扰，显然对雷森的再次到来期待已久。


    “看啊！就是他！昨天宰了六个食尸鬼和一个异变体，狠的一笔啊！”


    “我看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啊，真的是他吗？”


    “真是他！昨天你是没看见，他咔嚓咔嚓的把那些食尸鬼的脖子都给扭断了，那个异变体，他先给一脚踹飞，然后就一刀，把那丫砍成两半。”


    “是啊，而且听说他还坚持要打第五场，就为了得到一个奴隶。”


    纷纷议论声中，众人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路的尽头，通往那个放着石头凳子的观众席。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石头凳子上，脸色坦然，头发和络腮胡打理地整整齐齐，即便是坐着，脊背也挺得笔直，不怒自威。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条狗绳，但狗绳的另一端牵着的却不是狗，而是一个身材瘦小，皮肤白皙异常的小男孩。那小男孩仿佛真的是一条狗，就穿着一条裤衩，乖巧地趴在中年男人的脚边，不时用卖萌似蹭蹭中年男人的脚。


    这一幕看着很是诡异。


    昨天的矮子满脸恭敬地站在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一个四肢短粗，身材极度矮小，头发花白的人坐在观众席稍低一点的位置。


    毫无疑问，中年男人便是斋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