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绿鬼、赤鬼、黑鬼和白鬼

    上杉宗雪人生第一次闻到尸臭的味道就令他终身难忘，这不是一种生理性的臭，而是一种基因层面的臭，一种人类基因深处层面不可接触的臭，这味道就像一枚钢钉一样，深深地扎入人类的脑袋里，贯穿大脑，会留给人类一种无法忘怀的恶劣感受，就算拔出来了，痛苦也不会停止，反而超级加倍。


    实际上，尸臭的难闻程度几乎超过了其他一切令人不适的味道，它已经近乎是一种实质化的精神腐化。


    这种精神腐化几乎是无视防御的，戴个几层塑料衣根本无济于事，可能只有专门的防护服和防毒面罩才能对抗它一二，普通衣物和橡胶手套更是完全无法阻挡它分毫。


    而且它还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附着性，它会钻过表面皮肤，持久的在人身体内部游移，无论洗多少次澡，喷多少香水都去除不了这股味道。


    即使过个个把月，那股味道依然会隐隐绰绰的出现在鼻腔中，让人茶饭不思，痛苦不已。


    传说中，尸体臭是铭刻在人类基因深处的恐惧信号，在人类从远古时代进化到现在的几万年，几十万年中，人类遇见过无数次在野外发现同类尸体的情况，此时对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人类而言，这就是极为危险的标志，既附近有着致命威胁，必须要打起警惕。


    而这种铭刻在基因深处的警报也就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上杉宗雪心想难怪那几个警察全站在外面就是不进来，原来他们也非常不喜欢这种味道啊！


    可恶的老登，你们给我等着。


    上杉宗雪正想克制住自己的生理性不适时，他右手下方的青辉石突然明光一闪，一阵柔和的冰凉薄荷感立即驱逐了所有的恶臭和生理性不适，飘散在空中的尸臭因子在青辉石的力量之下被驱散一空，再也无法接触到上杉宗雪本人。


    嗯，上杉宗雪给自己右手内的石头随便取了个名字，考虑到其总是散发出天青色的光，就叫它青辉石吧。


    大河内教授却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这老家伙已经习惯了。


    “尸体呢？”上杉宗雪得到青辉石的力量保护，一下子就脱离了尸臭的笼罩，这让他感觉好受多了，人也朝着旁边的消防员问道：“尸体在哪里？”


    上杉宗雪的超快适应能力令大河内和旁边的几位消防员都心生惊讶，而站在屋外的几个警察更是啧啧称奇。


    这小子居然连尸臭都不怕，或许天生就是当法医的料！


    “在这里。”同样是全副武装的消防员指向壁橱。


    公寓内的陈设很简单，是典型的平民和风装修，地上铺着榻榻米，简单的日式结构居室一室一厅谈不上很干净，有许多角落都显出了年久失修的痕迹，年代感十足的吊灯和火炉好像回到了昭和年代。


    见到壁橱内的场面，就连一向身经百战的大河内教授都微微缩起瞳孔。


    壁橱内躺着两个老人，男性老人的身上裹着毯子，压在女性老人的身上，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头发花白，身体岣嵝的场面，看起来已经死去了有一段时间了。


    男性老人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苍蝇和蛆虫即使是在经过消防员处理之后还是清晰可见，红褐色和黑色的尸水已经浸透了毯子，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可女性老人的身体却大体上完整，只有微微发生一些腐烂现象，腹部已经发生了溶解，皮下组织呈现淡绿色，身上有些伤疤，很明显是些新伤。


    上杉宗雪和大河内教授对视了一眼，都面露奇怪之色。


    孤独死么？


    但是现场又有两个老人的尸体。


    殉情？集体自杀？


    但是尸体的腐烂程度……


    上杉宗雪思考着自己从法医学书籍中背下来的内容。


    人死之后，尸体肌肉内的糖原减少，乳酸增加，乳酸会影响人体三磷酸腺苷的活性，尸体肌肉会因此收缩，关节僵化，此时尸体就会变成像石头一样，出现尸僵的情况。


    然而，随着尸体的蛋白质开始分解，尸僵会在死亡大概20-24小时左右开始消失，此时尸体便会开始腐烂。


    一般来说，尸体的腐烂是从肠胃部分最先开始的，下腹部首先出现溶解，角膜也开始浑浊，人体的皮下组织开始出现淡绿色，产生大量的腐败气体，此时的尸体被称为“绿鬼”。


    随着进一步腐败加速，绿色会开始褪去，腐烂气味会吸引苍蝇前来产卵，尸体会呈现出红褐色，大量的腐败气体会使尸体开始高度膨胀，此时的尸体被称为“赤鬼”，当然也有一种学名，叫做“巨人观”。


    腐败继续加深，尸体的内脏和软组织、肌肉也开始融化，形成黑褐色的液体流出体外，此时的尸体被称为“黑鬼”。


    随着所有的肌肤、器官、软组织和肌肉全部溶解只留下白骨，此时的尸体也就被称为“白鬼”。


    因此，尸体的变化就是从尸僵——绿鬼——赤鬼——黑鬼——白鬼这个程序逐渐腐烂变化的。


    可眼前的这一幕令上杉宗雪和大河内教授都皱起了眉头。


    上方的男性尸体很明显已经是红鬼了，下方的女性尸体却还只是绿鬼。


    这死亡时间看起来对不上啊。


    显然大河内教授也有同样看法，上杉宗雪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唤醒死魂，但是即将抬起手之前，他却又放弃了这个打算。


    目前而言，他要和死魂沟通什么呢？上一次沟通是莫名其妙地触发，上杉宗雪对此并不了解其中的机理。


    假设如果和死魂沟通需要消耗额外的“魄”呢？假设和死魂沟通有时间限制呢？


    先等一等，还是重新部署，了解到具体情况为好。


    初步了解了一下尸体的情况，上杉宗雪从公寓里面出来。


    此时除了几位警官以外，外面早已经围满了围观群众，绝大多数都是四五十岁，七八十岁的社区大妈和老太太，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件事，周围赶来的警察们拉起黄线，双手背在身后，面对着各种询问一语不发。


    “怎么样？我的大法医上杉小老弟，能确认是自杀还是他杀么？”见到上杉宗雪出来，田中警部补马上上来热切地问道，老登用肩膀顶了一下上杉宗雪，嘴角示意周围。


    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三四十人，全都在等着警方的答案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杉宗雪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他反过来问道：“为什么说有可能是他杀？但又无法确定呢？”


    “情况是这样的。”见状，伊藤交番长主动描述了他们警察掌握的讯息。


    死者两位，男主人叫做石坂真人，79岁，女主人叫做石坂浩子，75岁，两人的子女已经去世，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退休之后，夫妻就居住在这栋平民公寓中，靠着退休金和打零工过日子。


    这对夫妻在交番中算是有些名气的了，因为女主人在几年前就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病，经常找不到路、认不住人，问几十年前的地名，交番都认识她了，每次都是男主人来交番领人，下意识地鞠躬道歉已经成为了男主人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根据交番这边知道的情况，女主人不仅身患阿尔兹海默症、还先后患有高血压、糖尿病、心律不齐、沙门氏菌病、动脉粥样硬化、结肠炎、关节炎、苔癣、痛风以及心肌梗塞等疾病。


    这些全靠男主人一力照料，因此这对夫妻过着极为困苦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男主人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所以在极端情况下选择了结了女主人，然后选择自杀？”上杉宗雪明白了。


    “是的，我们有这样的怀疑。”内藤巡查部长立即点头：“你们看到现场了吧？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看起来就像是……石坂先生把石坂女士压在身下？嗯……窒息？”


    “这么说的话，确实，这样的话杀人动机就有了。”另一位巡查部长桑原也说道：“那么说这就是案件喽？”


    “不太像，我们刚才询问过附近的邻居，她们都说这对夫妻俩之间非常恩爱，石坂先生从未有过任何怨言，无论多么辛苦，无论多么麻烦，他都尽其所能地照顾生病的妻子。”女警高坂小姐却提出了相反的意见：“周围的住户都说石坂先生是个好男人呢！”


    “上杉小老弟，你有发现什么么？验尸结果是自杀还是他杀？”


    几位警察争执不下，田中警部补和伊藤交番长、高坂小姐觉得是自杀，桑原巡查部长和内藤巡查部长认为是他杀，即丈夫实在是忍受不了照顾一个全身都是病还老年痴呆的妻子，于是先杀了妻子，然后再自杀结束了痛苦的生命。


    上杉宗雪闻言之后心里有数了。


    那么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丈夫到底是和妻子一起殉情死的，还是先杀了妻子再自杀？


    单从刚才的表面验尸结果来看，应该是后者，因为一个已经是“红鬼”了，另外一个还是“绿鬼”，这就说明两人死亡时间并不一致，而且死亡间隔应该在一天以上。


    再加上女方身患老年痴呆，男主人实在是忍受不了也是合理的。


    接下来，只需要……上杉宗雪回到现场。


    青辉石闪耀，光芒凝聚之中，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死魂在上杉宗雪的意志之下被唤醒了。


    幽绿色光芒中，男主人和女主人的魂魄升起，出人意料的是，还没等上杉宗雪开口问，头发花白的女主人就费力地摸着自己的口袋，当她发现自己没法摸到口袋时，她急了，急得直哭，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真人……糖……不见了，糖……找不到了……】


    【糖一直都在这里，小浩，就在这里啊。】同样苍老的男主人也泪眼朦胧，他紧紧地抱着妻子，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糖一直都在我嘴里哦！你看！】


    【呜呜呜……糖还在……真人……喜欢】


    男主人安抚好了妻子，这才很认真地朝着上杉宗雪笑道：【抱歉，内子让你担心了。】


    【石坂先生，我是上杉宗雪，东京医科齿科大学的法医，很不幸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我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我唤醒你们，只是想要询问你们一个问题……】


    上杉宗雪将自己了解的情况简短地说了一遍。


    【什么？】谁知道，上杉宗雪还没说完，男主人已经出离愤怒了，他就像一头衰老的雄狮，在生命绵延残喘的时候爆出了那精心收藏的最后一点能量：【居然说我……杀了小浩？这是何等地……卑劣！我怎么可能杀了小浩？！这些国民税金的小偷！到了这一步还是不愿意放过我们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不给社会添麻烦了！】


    【这么说，你们是自杀？】上杉宗雪面色不变，他发现契约法则的力量被触发了。


    【不是，内子她是，自然死亡的。】男主人石坂先生提起这件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当天早上起来，我还想叫内子起床，但是当我呼唤她的时候，和往常不同，她再没了回应。】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肯定会有这样一天的，小浩全身上下都是病，所以当时我就决定服毒自尽，我早都准备好了，我准备好和内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了。】


    石坂先生凄然一笑：【内子就是我的生命，她死了，我也不活了。】


    【你是服毒自尽？服的是什么毒？】上杉宗雪追问道。


    【安眠药。】


    【日本规定安眠药必须要附近医生有处方才能大量开药，否则一次只能购买一粒，一粒仅有1mg，至少要服用100mg的安眠药才能迅速致死，你怎么准备这么大的量？】上杉宗雪皱眉。


    【我不是说了？我早都准备好了。】石坂先生依旧笑得惨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真的是自杀而死，既然您知道了，请务必帮助我们，我无所谓，但我不想内子再受到第二次伤害了！】


    契约已成。


    通灵到这里突然中断，上杉宗雪感觉到一阵乏力感，右手上的青辉石光芒不再。


    男主人说自己是同时吞安眠药自杀，女主人是自然死亡，那么为什么时间会对不上呢？


    上杉宗雪再度看着叠在一起的尸体，上面的男主人已经变成了红鬼，下面的女主人还是绿鬼。


    上杉宗雪还在思考，屋外已经开始下起了小雨，噼啪~电闪雷鸣之间，惨白的雷光照在了男主人腐烂的尸体上。


    年轻的法医呆滞了片刻，忽然，他环视了一下小屋的南北朝向。


    有了！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