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初冬,一则秋后马肥粮足,二则凛冬未至,所以素来是用兵之时。

  然而,自十八年前阿骨打正式起兵反辽算起,凡十八载全面战争,今年的秋后初冬似乎是东亚这个世界文明高坡地最安稳的一次战争窗口期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习惯于秋后出兵南下的大金国那连续十八年的扩张战争终于就此打住。

  尽管陕北还有战事,尽管之前爆发了淄水之战,但是相较于之前十八年金人的气吞万里如虎狼,其他国家的僵尸百里似乱麻,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而在很多人看来,这一年秋后由活女发动的所谓大金国秋后攻势,更是如小儿游戏一般可笑。

  口号如山响,结果正面战线寸步未前,好不容易从侧翼靠突袭夺了保安军那边几个寨子,却始终没有攻下最重要与核心的栲栳寨,如今随着大宋御营后军都统吴玠亲自领兵去援助,那些外围寨子更是被一个个重新拔了回来,眼瞅着保安军那里也要陷入僵局。

  反正闹呗。

  实际上,就在耶律余睹逃入栲栳寨的这个时间点,刚刚结束了殿试的赵官家虽然对陕北战局保持了一定关注,却依然在东京城内安坐,并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即将推行的一揽子财政改革上;而关西的使相宇文虚中依然坐镇长安未动;韩世忠也只是在同州象征性的坐镇;胡寅也只是在坊州;便是活女与吴璘也只是在雕阴山口对峙;而河东金军也未曾有半点调度配合。

  当然了,金国四太子也才刚刚抵达太原,并在十几日后才知晓了耶律余睹消失不见的消息。

  坦诚的说,知道具体消息以后这位四太子也并未有太多反应。

  因为一来,他并不知道什么耶律余睹要串联大宋与耶律大石的事情,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对一个相隔数千里的金国手下败将有太多想法,这是视角限制,兀术不可能对自己未知的蛮荒之地与不熟悉的对象有什么看法,秦桧也是。

  二来,其实这位四太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事情的真相就像耶律余睹猜度的那般残酷,这次出奔事件,从头到尾只是完颜兀术的一次投石问路,耶律余睹这个榨干了一切利用价值的前风云人物在兀术眼睛里根本就是一个工具,一颗石子。

  之前粘罕就想把余睹当工具人杀了来立威了,只是没来得及而已,而兀术则是要借这个石子试探西夏对金国的真实态度……是依然像之前皇后、太子思念过度死掉那般畏惧,还是真有了一定逆反之心?

  顺便,也有试探活女是否还把延安以及他那两万人当成是金国一部分的意思?

  结果是喜忧参半的。

  喜的是,西夏内里依然是对大金畏惧的,依然分得清轻重,这一点在嵬名云哥当场拒绝了余睹,并在余睹失踪后主动请罪上显露无疑。而且也可以继续推导下去,西夏其实内里还是想跟大金国结盟,对抗赵宋的。

  毕竟嘛,西夏立国百年,基本上就是跟大宋的百年战争史,一切假想敌与一直以来的战略威胁就是大宋。

  而忧的是,活女依然暧昧……余睹从他的地盘中穿过,去接触西夏人,又消失不见,而他四太子也抵达了太原,结果活女却只是在雕阴山不动。

  当然了,跟随活女留在延安的完颜撒离喝倒是主动往太原这里致意,并主动检讨了余睹的事情。但与此同时,撒离喝却又主动告状,说河东这里不顾陕北金军生死,居然在陕北金军前线鏖战的时候不发军资,以至于前线顿挫,希望四太子秉公处置。

  至于太原城这边,完颜拔离速、完颜突合速、完颜折合、耶律马五、夹谷吾里补等将却也纷纷向兀术抱怨,乃是说活女那边一旦开战,河东这边又不可能真的见死不救,所以军资储备、物资粮草如流水一般送了过去……但是朝廷既无旨意开战,活女也断然不许河东兵马去陕北,更没有事先提醒,这就导致了河东这里根本没法配合,战役本身也根本没有前途可言,所以他们只好供给基本的军资,却不可能真的将宝贵的粮食储备完全砸过去。

  须知道,此时时代不同了,单纯靠劫掠补充大量军资的事情早就没有了,而别的军资倒也罢了,唯独军粮最为宝贵,如今河东这里的粮食也是辛辛苦苦地里长出来的,难道要平白给活女拿过去抛洒?

  坦诚说,事情复杂到根本没有出乎兀术的预料。

  故此,完颜兀术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还是决定分主次、按步骤依次去做……乃是一面安抚太原诸将,一面亲自发函给完颜活女,要求对方停止注定无用的战事,将延安交给完颜撒离喝,将前线军队交给蒲查胡盏,然后亲自来太原见他一面。

  这还不算,兀术同时发函给北面新任的大金西京(大同)留守,自己六弟完颜讹鲁观,让后者从北面去寻西夏人说话,做些暗示。

  倒也算是尽力而为了。

  且说,这年头的讯息传递实在是个麻烦事,理论上,宋也好金也罢,最快的通讯方式都应该是一日夜五百里,但实际上怎么可能做得到?

  山路蜿蜒,河流阻碍,沿途马匹补充不及时,下雨了、打雷了、滑坡了,遇到有人在路口娶媳妇了……什么都会导致消息的延缓。

  那么转过身来,耶律余睹是十月初二进入的栲栳寨,然后按照自己准备好的想法向郭浩全盘托出的,十月初五,这个消息才送到了就在隔壁庆州边界大顺城的吴玠处……因为需要绕路才能躲开二者中间的金军控制区域。

  等到十月初七,消息才被坊州的胡寅得知。

  而十月十三这一日,长安的宇文虚中与太原的完颜兀术才一起获知了这个消息……接下来,自然是兀术按部就班去跟活女搞事情,而不敢做主的宇文虚中却又得将消息按照最高级别向东京传递。

  这下子路好走了许多,顺着黄河撒丫子跑就行,可理论上不过一千多里两日多些的路程,实际上还是跑了足足四天半的时间,将将在十月十八这一天将消息传递到了东京枢密院……而这日下午赵玖方才得知讯息。

  换言之,这个消息传递到太原,花了足足十一天,传递到东京,则花了足足十七天。而若是要再传递回去,恐怕也需要类似的时间。

  很慢、很麻烦,意外性太多,这也是这年头很多事情没法谋定而后动的原因,说句不好听的,来一趟,十七天,往来一回一个月,冬日蹴鞠赛都踢完两轮了。

  但真没办法,事情就是这么坑且无奈,赵玖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外行指导内行,所谓隔空达成战略预判,并做出战略决断。

  唯一的好消息是,完颜兀术那边应该也是一回事,大郎别说二郎。

  “召四位相公和李中丞一起来议事。”赵玖思索片刻,情知拖延不得,便即刻在石亭内下令。“刑部王尚书(王庶)、兵部胡尚书也唤来……稍等,御营骑军都统曲端、御营中军副都统王德、统制官张景、乔仲福,还有御营都统制官王渊、枢密院里胡闳休那些参军官,也都一并唤来。”

  “官家。”随侍的刘晏正色提醒。“诸相公与枢密院参军就在前面崇文院内,御史台、各部主官也就在宣德楼外,将官却多在城外岳台大营……”

  “那就去文德殿谈,稍晚一会再谈,等等武官。”赵玖一边说一边直接从亭内起身,走出两步,却又回头相顾。“去寻杨沂中,你与杨沂中也要列席备询,把胡铨、虞允文也叫来,武学中西军出身的培训军官也唤来,再将武学中的拼图沙盘给运到文德殿上!”

  且说,刘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开始听到要召诸位相公与许多将官议事就知道事情不简单,等听到居然要去文德殿那种地方就更是紧张,最后连自己和杨沂中也要列席备询,却是再无多余想法,直接就在亭外呼唤班直,匆匆传命。

  至于赵玖,恐怕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随着他本人的语气越来越严厉,显然内心深处已经越来越将此事看重了。

  而且,其人走了几步,却又转回亭内,思索不停起来。

  “耶律余睹固然是昔日辽金重臣,但如今不过是一微末逃人,丧家之犬,其言可信否?且耶律大石区区北辽余孽,虽然有些讯息与说法,却如何可用?”

  傍晚时分,文德殿诸臣相会,众文武甫一到场,只看列席他人,便已经明了此事应该是事关军略大政,而相公、重臣们更是早早知晓事情原委,于是一上来蓝大官稍微介绍了一下情况后,首相赵鼎便直接发出了疑问。

  而且,赵鼎一上来便直接明确了事情的要害……说白了,耶律余睹本人与他的出奔行为在两个万里大国之间屁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耶律余睹带来的消息,在于那个金人将陕北赠予西夏的可能性,以及耶律余睹提出的北辽余孽可以夹击西夏的方案可行性。

  没错,这里必须要强调一点,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还将耶律大石和他的部队看成‘北辽余孽’,而不是什么西辽新兴国主。

  “臣也以为金人未必会如此作为……”首相言语刚落,都省副相刘汲也拱手相对。“此举太过匪夷所思,此非战国之世,哪里有举数郡之地嫁祸东水之策?”

  “可若真做了又如何呢?”西府副相陈规闻言立即蹙眉出列,难得当场驳斥。“这种事情本就是在两可之间,但军国大事,难道是可以赌的吗?”

  “臣有一言。”枢相张浚稍作思索后也即刻表态。“便是不论陕北诸郡,连结西辽,也是正理!自古以来,两汉并北虏,都是以西域为钥,斷北虏之臂,成夹击之势,便是神宗时河湟开边,以遏西夏,也是此理。”

  四位相公上来两两对立,看法截然不同,这让气氛有些凝重,但堂上聪明人差不多都明白,这只是双方的思考方向不同,立场不同导致的态度不一,而非是所谓党争。

  毕竟,吕好问去位以后,赵鼎与张浚之间关系明显大大缓和,而陈规与刘汲之间又素来是公认的所谓‘南阳一派’——刘汲对陈规有举荐之恩。

  而回到事情本身上,赵鼎、刘汲主理都省,天然希望陕北能够安稳,只是去按照官家之前所言那般去‘轮战’而非真正大动干戈。这样国家才能把心思放在已经开始的财政改革上,从而使国家全面兴复,并彻底解开国家脖子上那根要命的财政枷锁。可一旦西北真有大事,那什么西夏卷入、北辽归来,说不得就会起大战,导致国家好不容易攒的一点钱付诸东流。

  届时再想要财政恢复正轨,却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至于两位枢相,其实稍微了解二人的人也都知道,两人分别驳斥两位都省相公,出发点也不尽相同……陈枢相是公认的守臣第一,军事上讲一个万全应对,现在西北出了破绽,他当然反对无动于衷,而张枢相,其实是性格摆在那里,有点好大喜功,却不知道是此番诸国西北纷争,勾起了他心中的什么念想?是不是又在做诸葛武侯的梦?

  但是问题在于,这一次张浚满怀期待的开口以后,赵官家却只是肃然不语,也不知道是在思索什么。

  “官家。”

  事情的疑难上来就彰显无疑,御史中丞李光都一时想不到该往那里喷,以至于蹙额思索起来,而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兵部尚书胡世将却是躲无可躲,无奈上前。“今年秋收没有大灾,便是京东因为打的快,打的巧,也都没有耽误秋收,但若在陕北那种地方用大兵,转运之难可不是中原、关中能比的!说不得还得是从巴蜀调度,然而巴蜀今年尚在以半赋偿尧山之战的征调,难道要还完债就再向巴蜀士民征借吗?”

  此言当然也是无须辩伪的大实话,而且正中张浚与赵玖要害。

  而张浚一时蹙眉犹疑不说,赵玖果然也终于开口:“那依胡尚书所言,又该如何应对?若金人真就以陕北之地引西夏人入局又该如何?”

  “修葺沿线坞堡,就地屯粮,坐观形势,再论其他……”胡世将恳切相对。“臣为兵部主官,义不容辞,愿往关西一行,亲自主持此事。”

  赵玖微微蹙额,尚未来得及答话,却不料一人即刻出列,却正是昔日的陕北主官、今日的刑部尚书王庶。

  “官家,臣有一事要说与官家及殿中文武,有一问要问与诸位相公与胡尚书。”王庶拱手而对。“请官家允诺。”

  “叫卿来便是要卿等畅所欲言。”御座中的赵玖当即抬手示意。

  “是。”刑部尚书王庶俯首一礼,然后转身环顾一圈,正色开口。“诸位相公、同僚,下官有一言相告,昔日下官主陕北大局时,曾亲耳闻得讯息……西夏国主李乾顺当然的确曾向粘罕纳贿,求周边宋辽故土与他,而粘罕也的确有将阴山左近辽国故土赠与西夏之论……换言之,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耶律余睹便是丧家之犬,却不代表他的言语不该重视。”

  赵鼎、刘汲二人各自肃然,殿中许多人也都严肃起来。

  且说,此事明显属于军国大事,且更重军略,而王庶身为刑部主官,且有修订、发布《刑统》的正经事情要做,照理说不该唤他来此参与这个会议的,但官家还是唤他至此,其他人也没有提出异议,无外乎是看在此人曾一度主陕北军政大局的份上,希望他提供相关情报、讯息与看法。

  而现在王庶明确的以陕北问题专家兼重臣的身份提供了看法,那就不得不进一步考虑西夏人真的卷入陕北的可能性了。

  “便是如此,我等亦可深沟高垒,备粮砺兵,以不变应万变。”严肃的气氛之下,胡世将恳切回应,坚持了自己的立场。

  “只深沟高垒,备粮砺兵怎么行?为何不将保安军与定边军一并送出去,做个添头?”刚刚从京东回来的御营骑军曲端终于忍不住了

  听到曲端开口,本要驳斥胡世将的王庶一时胸口发闷,居然说不出话来,倒是胡世将显得有些理解不能,然后认真相询:

  “曲都统何意?”

  “这不是女真人要给西夏人送礼吗?”曲端站在傍晚时分大殿的阴影中冷笑以对。“咱们顺便将保安军和定边军也送出去,做个添头,也不好弱了声势……显得没了大国体统。”

  胡世将终于会意对方是在恶意嘲讽,也是强压怒气相对:“曲都统,这是在说国家大事!”

  “我也在说国家大事。”曲端昂然应声。“保安军、定边军,还有庆州北三寨,其实与延安的勾连更方便些,既然要深沟高垒,要省钱粮,如何不能送出去了事?司马相公不也送过吗?其实要我说,胡尚书还是不懂关西地理,要想省粮食、省力气,怀德军、镇戎军、西安州、会州都该送出去。若是还想更省事,兰州以西,整个河湟也可送出去!若是还觉得费粮食,整个关西也送出去,只守潼关、大散关等关隘,岂不是更妥当?”

  胡世将怔了一怔,继而怒气上涌,便要回身弹劾此人,便是李光也终于要出手了。

  而就在这时,首相赵鼎与枢相张浚齐齐抢先一步,先后呵斥:“曲端,这是文德殿大堂,你若再有荒悖之论,即刻滚出去!”

  “曲端!让你来是好好议事的,不是这般说荒悖言语的!”

  “好让两位相公知道!”被两个大相公当面呵斥,曲端却丝毫不惧,而是继续在堂中大声相对。“于我等关西人而言,放西夏入延安,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荒悖之论!”

  殿中一时寂静,许多人心中一惊,而曲端却在那里继续咆哮殿堂:

  “相公、尚书们说的这般开心,可曾趁着太阳未落回头看一看殿中这么多西人面目是红是白?当面问一问我们这些关西人是怎么想的?!今日不说什么可连耶律大石破西夏,也不说西夏阻我骑军拉拢蕃骑,只说延安一府,之前金人势大,活女兵重,我等无奈,倒也罢了,可如何让能什么西夏狗取了?!我们关西人居然怕西夏人吗?依我说,胡尚书自是常州人,兵粮不足,让常州加赋便是,加赋不够预借便是,寻常州借个百年赋税,还怕没钱粮?凭什么就要坐视延安如货物一般被人传递?常州人是人,延安人便不是人吗?!”

  一阵咆哮,胡世将气的面色通红,但偏偏却强行忍住,便是几位相公,一位御史中丞也都无言……因为,就在曲端一人咆哮之时,殿中许多西军出身将领,自王德以下,张景、乔仲福早已经领着许多人向曲端身后汇集,便是素来没了心气的御营都统王渊此时也拉长着脸往曲端那里挪了两步。

  换言之,曲端言语看似荒唐,但内里却是不能忽视的意见——关西出身之人,尤其是关西出身的武将,坚决不能容忍延安被世仇西夏人所控制。

  “嚎完了吗?!”

  就在这时,赵官家终于冷冷出声。“说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般阴阳怪气?”

  “臣惭愧……”曲端头皮一麻,赶紧从阴影中走出来,恭敬行礼。“但臣实在是气愤难忍。”

  “嚎完了就且等着,刚刚没问你不是不问你,而是没轮到你。”赵玖没有理会对方,只是复又看向了王庶。“王尚书不是还要问一问什么吗?”

  “臣已经无须问了。”王庶如只是看了眼身侧曲端,便如吃了苍蝇一般无奈。“臣刚刚正是想问胡尚书,他的言语固然有些道理,却可想过我们关西士民是如何看西夏人的?延安是关西重镇、大镇,是陕北数郡核心,在金人手中那是之前金人势大,是活女兵重,确实一时半会没法取,可若是金人要走,将地方与西夏,而朝廷却要坐视……只怕关西人心会不稳。”

  “你与曲端此时对延安一事倒是终于一致了。”赵玖终于哂笑,复又去看胡世将。“胡尚书,你也莫要生气,咱们居庙堂以功利论事,是对的。但心里总得明白,咱们从中枢一个大略下去,便是千万士民的身家、性命,总得有取舍……那句话怎么说来者?乱世大局一尘埃,落于凡人之肩,便是山峦之重,指不定既要粉身碎骨……今日这事,无外乎是权衡利弊罢了,若真是不行、不足,便是曲都统再嚷嚷也只是乱嚎罢了。”

  “臣不是乱嚎。”胡世将刚要应声,曲端复又抢先开口。“官家,若金人真要弃延安,引西夏人过去,臣愿为先锋,收复延安……延安地理在我,人心在我,西军士卒也断没有在此战中不奋死的道理。”

  赵玖只是胡乱颔首。

  而接下来,被唤来的文武官员大略依次出言,但说来说去,却还是各持己见。而且,因为宰执们的定调与曲端、王庶、胡世将三个大员的冲突,事情的核心论点却是集中到了两个问题上。

  一个是耶律余睹带来的消息真假之论,也就是金人会不会真把延安送给西夏,双方是议论不停的。

  另一个,则是一旦假设金人真就把延安给了西夏人,然后西夏人真就加入了战局,文武之间、中枢与西人出身的军官之间,却又立场分明……中枢和文臣真的不想再与一个大国开战,而且很可能是大兵团决战,那样消耗太大,得不偿失,而武臣,尤其是有关西背景的武臣,却个个态度明确,一旦西夏人过来,决不能忍!

  前者理性,后者感性,没人有问题,属于结构性矛盾。

  少数如杨沂中这种关西人选择理性防备的,也都不足以改变双方相持的平衡。

  赵玖听了许久的意见,一直没有表态,而天色却渐渐黑了下来,于是争论稍停,班直和内侍们进来点灯。

  第一个烛火架点燃,依然按规矩只放了一根蜡烛,一根蜡烛照亮了殿中一小片区域,赵官家看到火光下一个熟悉的面孔,心中微动,然后直接点名:“胡参军,卿家似乎一直未言,不知是怎么看此事的?”

  胡闳休有些措手不及,然后赶紧出列,却发现中间一片漆黑,一时进退不能。

  “就在灯下说吧。”赵玖也有些疲惫了。

  “谢过官家。”胡闳休小心以对,然后匆匆一礼,便赶紧出言。“臣以为此事的要点并不在于余睹的言语可不可信,也不在于咱们内里怎么想……”

  赵玖当即哑然……其余人也哄然起来,这么说,岂不是其余人白白说了一个黄昏?

  “这说话还不如我好听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更是直接在暗中出声嘲讽。

  “官家。”胡闳休听到这些反应,赶紧解释。“臣也不是说不要去考虑余睹可信与否,或者不理会咱们内中分歧……”

  “你还不如不说!”

  哄然直接变成了哄笑,之前那人更是嘲讽不停。

  “不要紧,好好说,慢慢说。”赵玖虽然也觉得有些可气可笑,但还是保持了优容,因为他也是刚刚亮灯时想起来,此人是汪相公的底子,既有资历也有功劳的,却还是一直是个参军,自己也常常使唤,所以其实心里有些想提拔使用的意思。“卿到底是何意思?”

  “臣的意思是……”胡闳休恳切相对。“不要空猜余睹是否可信,也不要空想女真人是否会送出延安,更不要空想西夏人是否会会受延安,而是要将这些事情,层层备案,层层包裹,然后从最外头一层剥开,才能居高临下,从容应对。”

  一片寂静之中,赵玖若有所思:“最外层是什么?”

  “是北辽余孽!”胡闳休拱手以对。“若北辽余孽确系有西夏那般军事实力,那耶律大石确系是个枭雄,又确系有复仇之念,那管他女真人转不转延安,西夏人收不收,为什么不能直接连辽制夏呢?况且,咱们不是一直想着战马被西夏与金人隔绝制约吗?若能破夏,则骑兵无忧。”

  “西夏人根基深厚,百年都未打下来,哪里是这么好打的?”一阵沉默中,赵鼎忽然拂袖,但他马上意识到,百年都没打下来正是因为西夏身后一直有个稳定盟友大辽,全方位护住了西夏身后,于是当即补充。“说到底,我记得前年是听过耶律大石消息的,只在漠北活动,兵马不过一两万,怎么可能一年之间便有了与西夏相抗衡的实力?而且漠北与西夏这里隔着千里大漠,如何能真的夹击?”

  “那自然可以退一步,去想没有北辽襄助的事情……但总该按照有北辽大军的假设去联络一番吧?”胡闳休赶紧争辩。“耶律大石有没有成气候,不是我们在这里想着没有就没有,想着有就有的,他就在那边,到他身前看一看便知道;至于他能不能从西夏身后过来,更是当地地理决定的,不是我们言语决定的……”

  听到这里,赵鼎终于喟然一声。

  这一声叹气之后,胡闳休当然一时畏缩,但殿中许多精明人物却已经醒悟。

  且说,胡闳休的方法论当然是最好的,最正确的,这点没什么可说的,就该这么办……但这个偏技术性的军事官僚却根本没意识到,有时候逻辑完全正确未必就是政治上的正确。

  真当这些相公、尚书、都统、统制,都是傻子吗?

  当胡闳休将自己的方法论摆出来以后,这些人其实很快就在心里计算清楚了。但是问题在于,今天的争执本质上不是在争执该怎么做,而是在争执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是把事情的重心放在军事活动上还是在财政活动上。

  是典型的保守与冒进之争。

  白马-绍兴之事,朝廷剔除了大量的保守派,确定了以后继续作战的大路线,或者说赵玖当日的根本目的就是这个,而不是什么二圣。但说实话,保守派未必就是错的,只是路线不同而已,而且保守这种事情是相对而言的,除非只剩一个人,你永远不会缺乏保守派。

  所以,即便是当时那种全面的、基本路线上的保守派被大规模剔除,眼下依然会有浅层与既定方略的摇摆,依然会有争执。

  赵鼎、刘汲、胡世将,乃至于杨沂中这些人,并不是在恶意阻挠,也不是在装糊涂,而是在表态;同样的道理,张浚、陈规、王庶、曲端这些人也不是在恶意挑衅,或者故意人身攻击,他们也是在表态。

  政治表决,才是和平时代常规状态下,解决政治分歧、影响决策的最有效和最直接手段。

  但问题在于,现在赵官家似乎是因为消息的仓促性与事情的严重性有些动摇与疑虑,甚至好像是有些糊涂和发懵的。与此同时,相关重臣的表态也没能形成压倒性的表决结果……两位相公对两位相公,一位尚书对一位尚书,唯独首相权大,却又要考虑许多关西出身军官代表的军心与民意。

  所以,事情恰好处于微妙的平衡中。

  当然了,咱们平心而论,如果换成吕颐浩在这里,这种大规模表决根本就不会出现,因为反对他的人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换成古典一点的大宋精英士大夫,也早就将帽子一撂,问赵官家,你选我还是选他?最有意思的当然是遇到文彦博这种喜欢讲大实话的实诚人,这种人惹烦了他根本懒得辩论这种表层问题,直接上去将赵官家薅起来,然后把他的裤子给扒了,让大家看清楚。

  但问题在于,赵鼎也好、张浚也罢,这不是被吕好问教育了一通,然后又遇到人家主动让开位子,所以一心想搞个继往开来,搞个虎虎生风,搞个讲道理、讲道德、讲功利、讲原学的众正盈朝吗?

  尤其是赵鼎本身确实是建炎后公认的诸相公大员私德第一、治政第一,张浚这个四川人也想混个诸葛武侯的名声,就连赵官家也想装个世祖的形状……这就导致了大家还都很讲道理,很愿意遵循逻辑来做事。

  这就使得,胡闳休的一席话不自觉的起到了他本人根本想不到的一锤定音的举动。

  不过,此时此刻,胡闳休也好,诸位相公重臣也好,还有更想不到的事情呢。

  那就是从最后一层而言,耶律大石这个北辽余孽确确实实是成了气候,而且确确实实可以从身后攻击西夏。

  与此同时,赵官家其实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怎么意识到的?

  答案是作弊。

  可能赵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其实隐约对耶律大石这个名字有些印象,而且是穿越前的印象,他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心里其实早已经信了这个耶律大石是个真正成气候的雄主,而不是耶律余睹为了活命吹出来的。

  没办法,谁让耶律大石这四个字这么好记呢?

  相较而言,反倒是合不勒汗什么的,赵玖只是因为地域和民族才关注起来的。

  除此之外,赵玖还有一个在场人都想不到的视角,那就是他有一个穿越者天然的广阔地理眼界……在场的都是帝国精英,但赵官家敢打包票,只有他一个人能画出世界地图来。

  而且也未必有人能比他对蒙古高原、西域地理的分布更加熟悉,这就好像他之前能无师自通修正在很多大宋高端知识分子看来难如登天的《禹贡图》一般。

  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哈密力’那个地方就在西夏身后,知道耶律大石完全可以顺着河西走廊一路掏入西夏腹地的黄河西套地区。

  夹击是切实可行的!

  且不说,西夏这个人口才三百万,全国所有可以上战场做民夫男性才五十万的小国,能否在这种左右夹击下存活下来。便是真的存活了,也无所谓,因为只要河西走廊打通,与耶律大石的同盟达成,那赵玖就会从耶律大石那里获得源源不断的战马补充,甚至还有巨量的商业财富。

  莫忘了,河西走廊正是丝绸之路的主干道。

  这是作弊,是穿越者的天然福利,但赵玖就是知道这些可能性。

  实际上,正是基于这种作弊式的目光,他才会在看到‘耶律大石’、‘哈密力’、‘夹击’等关键字眼后不自觉的将这种停留在纸面上的玩意当成一个重要政治议题,立即推给重臣们讨论表决。

  坦诚说,赵玖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金人把不把延安给西夏,给不给那是完颜兀术的事情,要不要那是李乾顺的事情,他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削弱、甚至殄灭西夏的战略良机。

  而殄灭西夏,一直是他本人内心深处的‘主线任务’之一。

  只不过说,原来他一直是准备灭金之后再转向西夏的,而现在变成了可以通过灭掉西夏,或者削弱西夏取得对金战略优势罢了。

  连结耶律大石,打通河西走廊是第一要务!

  大幅度削弱西夏,控制养马区是第二要务!

  而如果能趁机灭掉西夏,莫说财政改革耽误了一年两年,便是耽误三年五年也是值得的,因为这将使得赵宋获得对金国的战略高地,也将使金国的战略压力急剧扩增。

  况且如果成功的快一些,以丝绸之路的补充,财政改革未必会受严重影响。

  今天这次会议,赵玖要的其实就是胡闳休这种人站出来,给自己信心,告诉自己可以去那么做,然后告诉其他人,官家该这么做而已。

  “朕意已决。”面无表情的赵官家思索已定,忽然在御座中开口。“延安之事,事关关西民心,便有万一之可能,也要先做防备。况且西夏国主李乾顺为虎作伥,为耶律女婿却杀妻灭子,为大宋藩属却隔绝党项蕃骑为朕所用,便是朕给他书信他都置若罔闻……其德行浅薄之名,自日本至于河中,堪称海内皆知,朕为天子,想教训他许久了!”

  下方文武一时怔怔,各自语塞。

  “这批国债怕-交子弄来的钱就不要存着了……以沿河补充军需的名义用来购买粮秣与军需物资。”赵玖见到无人反对,便继续吩咐。“都省辛苦一下。”

  “是。”这一次,赵鼎连喟然都没有,虽然他会错了意,却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是。”刘汲也俯首应声。

  “胡铨。”

  “臣在。”一直对自己加入这个会议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胡铨也赶紧出列。

  “适当在邸报上描述西夏罪行与李乾顺之恶举,适当描述延安的重要性……但要有度,不要太过急躁,要根据时局和信息的发展来讨论,明白吗?”

  “明白。”胡铨当即醒悟。

  “还可以在邸报上发些讯息,只说朝廷在沿河偏西的陕洛一带收购粮食为军用,在彼处定个合适而固定的价格,告诉那些愿意运粮到陕洛一带的商人绝对有得赚。”赵玖再度吩咐,开头是与胡铨说,结尾却是向两位都省相公说了。

  “此事简单,且素有成例,官家放心。”赵鼎已经坦然应答了。

  “枢密院与御营、武学一起做个大的战略备案,延安自不必说,与耶律大石夹击河西、夹击阴山的方略也都要有,有备无患。”

  “官家放心。”张浚上前半步应声,复又反问。“是否让臣先行关中以作调度?”

  “不必。”赵玖在御座中不以为意道。“不要打草惊蛇,且静观其变,暗中施行。”

  “是。”张浚赶紧应下。

  而赵官家这个时候稍作犹豫,将一事强行按下以后,方才环顾身前,继续正色相询:“最后一件事,谁愿做朕的博望侯、定远侯?与余睹一起出河湟,过青海,去哈密力见耶律大石?此事拖延不得!”

  赵玖一边说一边去寻虞允文……这正是他一开始心目中的最佳人选……而从这一点来说,可见赵玖内心深处其实一开始便有了决断。

  然而,殿中烛火摇曳,光线不清,一个烛台只用一根蜡烛的劣势暴露无疑,赵官家一时居然没有寻到自己的心腹小虞探花,而小虞探花没看到的官家勉励的目光,自然也来不及立即表态,搞得原本挺有气势的现场一时短了气。

  但也就在此时,仅仅是片刻的短气之后,一名原本就在灯下的年轻文官上前半步,在一处灯火下俯首相对:“臣枢密院编修官领参谋军事胡闳休义不容辞,愿受节西行!”

  赵玖微微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一旁曲端忍不住笑了起来:“胡参军,你这人话都说不利索,如何能做使节?莫忘了,咱们跟辽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届时要比舌头的。”

  胡闳休抬头恳切相对:“曲都统,下官以为,若耶律大石确在哈密力,且有雄兵,那此事能不能成在于耶律大石对兴复旧国有几分执念,在于夹击西夏可能对他有几分好处,这些东西不是靠舌头能改变的,下官届时诚心以对,坦诚以言……他来,自当来,不来,自不会来,却绝不会有辱使命!”

  曲端冷哼一声,貌似嗤之以鼻。

  倒是赵玖终于失笑:“朕明白了,就以胡编修加兵部侍郎衔,西行青海,替朕见一见这个耶律大石!然后坦诚以对……替朕问问他,知不知道朕已经迎回二圣,而耶律延禧早在三年前便被辽人驱马踏成肉泥?愿不愿意与朕会猎灵夏,取河西之地以为西进后援、东归前基?然后还记不记得临潢府外的芦苇花是何模样?”

  “臣谨受命!”

  胡闳休俯首相对。

  Ps:感谢书友端悟招提的上萌、感谢书友公子青衫的上萌,感谢书友也许未来的再次上萌,感谢书友20180516032105948的上萌,感谢书友野旷雪寂的再次上萌……这个十一期间,除了琉璃琴大佬的两个白银盟,还有最少十三位大佬上了萌或者重复上萌……考虑到上个月的更新量作战大失败,和昨晚上困到自然眠,真的是惭愧到无以复加。

  最后,继续献祭本新书《回到明朝做昏君》……穿越大明朝,成了木匠皇帝朱由校。那个,我躲在后面,背黑锅我来,送死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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