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邯翊护送先储灵柩,启程前往高豫皇陵。
这月里,小公子申翃也满两周岁了。
宫中很是喜庆了一番,申翃活泼可爱,姜妃婉转逢迎,白帝过得十分畅怀。
次日回到乾安殿,眉角依然挂着一丝欣悦。侍侯盥洗的青衣,凑趣地笑着,说起:“小公子可是越来越聪明了,说出的话,都似大人样了。”
白帝笑了,“才两岁的孩子,懂什么?大人教了说什么,就说什么,自然像大人的话。”
“反正奴婢说不来。”青衣将一条丝绦小心地系在他腰间,一面随口问道:“都说王爷快要立小公子做世子了,到底什么时候啊?想是有场热闹好看,奴婢都等不及了。”
白帝却是好半天不作声。
青衣觉得奇怪,抬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白帝脸上一丝笑容也无,眼神阴沉地吓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青衣失声,“王爷,你怎么啦?”
白帝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字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惊骇间,青衣想不起来方才的话,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白帝放缓了语气,“就是你刚才说的,我要立申翃的事,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说的。”青衣在白帝的注视下,张皇失措,“还说是匡大人跟王爷议定的,错不了。莫非、莫非奴婢说错了么?”
“匡郢么?”白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慢地转过身去,再也不发一语。
过几天辅相议政的时候,白帝忽然说:“你两个事情都多,青王年轻,本该多担一点,匀匀吧。”便让匡郢将兵部、陆敏毓将刑部的事,交给邯翊去管。
看来两人各开去了一部,然而匡郢心里清楚,刑部虽然是陆敏毓分掌,却早已被自己抓来,白帝这一句话,于陆敏毓其实没多少分别,跟自己却大有干系。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放了暗箭,他这样想。否则,为何青王还远在东陵,就急急地做出这样的处置?
然而苦的是,暗查许久,还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摆布了是非?
就这样疑虑重重,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
等到邯翊从东陵回来,文乌带给他一件有些骇人的秘闻:“听说姓匡的近来似乎不大安分,跟傅世充有来往。”
傅世充是东大将军,节制着二十万人马。
邯翊冷笑了一下,“看来他真是想走绝路了?”
“那你想走哪条路啊?”
邯翊看看他,“你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文乌徐徐地说:“我看时机也差不多了。要不要现在推它一把?”
他似乎不经意地看看窗外,“秋高气爽,这一阵王爷的身子看来不错。过几天就是东郊狩猎,想必是会去的吧?”
邯翊凝神看着他,不语。
白帝年轻时很喜欢狩猎,只是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已经连着三年不曾去了。今年自觉精神健旺,便早早命人准备。
到了日子,大驾前往。
方圆百里的猎场,青赤白玄四色荡幡招展,一色乌丝连玄犀甲的数万禁军分列四方,刀枪剑戟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辉。数百骠悍的骑兵在围场中不断地来回跑动,各色旌旗扛在他们的肩头,随风“咧咧”作响。
等白帝所乘猎车入场,陈于行猎台两侧的大小鼓、鼙、歌箫、笳、大角诸般礼乐大振,奏武德之音,禁军呼喝相应。
白帝登行猎台,数十惊惶失措的麋鹿在驱赶之下,从台前奔过,禁军大噪,再驱过,又噪,三驱过,白帝方引弓,箭如流星,一头鹿应声而到,此时从驾之鼓及诸军鼓俱振,宣告狩猎开始。
这日白帝收获甚丰,邯翊却几乎没有出手,他一直随侍在旁,照料一切。
“翊儿——”
兴致高昂的白帝,从马上回转身,脱口叫了一声。
两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自从认回本宗,白帝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叫他,此时听来竟有些异样的陌生。
“翊儿,”白帝依旧微笑着,这样叫他,“你自管去,我这里有的是别人。”
邯翊似乎仍然愣着,好一会,才答:“是。”却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白帝说到第三遍,他才离开了一会,胡乱射了几箭,便回来了。
白帝的精力是大不如以前了,不过半个多时辰,脸上开始浮现倦色。
邯翊一直在旁边留神着,便想劝他歇歇。转念间,差点脱口喊出“父王”来,连忙忍了忍,才说:“王爷,歇息一会吧?”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他,点了点头,拨转马离开围场。
邯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甲士们依然在场中狩猎,然而马蹄声和呼喝声都渐渐地远了。
一切都像是变得越来越宁静。
午后的阳光从云端照下来,晃进眼睛里,微微有些恍惚。
邯翊觉得心里像是忽然堵上了什么,他呆呆地看着白帝,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第一次到猎场,白帝亲手抱他上马,拥他在身前。
“翊儿,看!”
冷不丁地,白帝喊了一声,手指向场中。但见四面箭矢如流星,射向一只斑斓的猛虎。
“好些年没有射到这么大的虎了!”白帝兴致勃勃地笑着,“你还记不记得那年——”
“臣记得。”
邯翊的唇角也勾开一丝笑意,那年也射到这样一头猛虎,白帝还特意叫人拿来小弓小箭,教他在奄奄一息的虎身上补射了一箭。
难道竟是万事轮回的预兆?
他望着曾经叫过二十年父王的身影,蓦然发觉,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
就在那个时候,箭矢破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邯翊看见很多人的脸色都变了。然而惊骇之间,他们都来不及作任何反应。
邯翊的人,先于他的声音,扑到了白帝身上。
两个人同时滚落到草地上。
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邯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喊:“父王小心——”
太医院正潘世增,这天适逢家中有事,并未当值。传召的侍卫,赶了两个地方,才将他找出来。
见了面,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在路上才将事情说明白了。
宫门外,内侍守候着,看见他就说:“潘大人,请跟我来!”
潘世增认得他,是邯翊贴身的内侍六福。便不虞有他,急急忙忙地跟着他走。
然而,六福却不领他去乾安殿,向东一拐,进了一条窄街。潘世增知道尽头的院子,是内侍的住处,不由狐疑地停下脚步,“你要带我去哪里?”
“潘大人。”六福十分恭敬,“你老再走几步,就知道了。”
潘世增将信将疑,走到院子门口,却见有人从屋里迎了出来,“老潘!我等你好久。”
“文公子!”
潘世增愕然,“你怎么在这里?”
“自然是有事喽!”文乌过来,大咧咧地挎上他的胳膊,“走,里面说。”
内侍的住处十分简陋,不过有人特意收拾过,很干净,桌上沏好了茶。
潘世增推让了一下,“文公子,你知道的,我现在可没有工夫吃茶!”
“我知道、我知道。”文乌嘻笑着,顺手将房门关上,“我知道你老潘要赶着进去救命,实话说,我也是为了这事。我不跟你拐弯抹角,几句话就完了。”
等他将要求的事情说出来,潘世增脸色剧变。
“这、这、这……”他仿佛舌头突然打了结,连说了七八个“这”字,就是说不下去。
“这也没什么难的。”文乌替他接口,“你老潘的手段我清楚,这点事,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
“这万万不能!”潘世增脸涨得通红,“文公子,你这是要我的命!”
文乌“哧”地笑了,“我怎会要你的命?我是给你大好的机会,你想想事成之后吧!”
潘世增正色道:“不成。文公子,当年我在师尊面前立下重誓,为医者、父母心,怎能做这种事?”
“少来!”文乌打断他,忽然又狡黠地笑着,瞬了瞬眼睛,“我叫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青王的伤,最后不还是得要着落在你手里?”
“不行、不行……”
无论文乌如何劝说,潘世增只是反复不断地这样回答。说到后来,索性转身要走。
文乌踏前一步,伸手拦住他。
“老潘,我不想害你,可是你也别害我!”
“这、这怎么说?”
文乌绷起脸来,“我把这话告诉给你,是因为信得过你,我也就等于把一条命交到了你手里。你就这么走了,算是怎么回事?”
“我不告诉给别人就是!”说着要起毒誓。
文乌冷笑,“这套你信,我不信!”
“那、那……”
这当儿,六福隔着门催道:“潘大人,时候不早,该进去了!”
潘世增急得打转,一双眼睛盯着文乌,仿佛直要号啕大哭。
文乌却又笑了,“老潘,你真想不开,这事你办了,对你能有什么坏处?”
“话不是这么说。万一要是让人看出来,我一家老小的命全得搭进去!”
“那,”文乌笃定地笑着,“就要看老潘你的手段了!”
潘世增两眼直勾勾地,愣了半晌,情知不答应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终于,他狠狠地跺了跺脚:“唉!只有这样了!”
“这就对了!”文乌眉开眼笑地,用手搭着他的肩,低声说:“小心一点。需要什么,告诉给六福就是。”
潘世增点了点头,略为整了整衣冠,伸手开门,这才发觉,手心里握着一把冷汗。
箭正中邯翊的背心,所幸射到的时候,力量已弱,没有伤到要害。
御医诊治的结果,伤势虽凶不险,应当不久便醒过来。
然而两个时辰过去,邯翊却依然昏睡着,没有醒来的意思。
又召御医来,这回看了好半天,脸上都有些迟疑的神色。终于,还是潘世增开口说:“应无大碍,只是青王体虚,大约过了今夜,就能醒了。”
白帝颔首,“好,那么且等到明日天亮。”
很寻常的一句话,潘世增却不由哆嗦了一下,头上已见冷汗。
随后伤口擦洗上药,都由他亲自照料,白帝一直在旁边看着,不肯离去。直过了戌时,依然目不交睫地守在床边。
从御医到贴身内侍,无不来劝,怎奈连青衣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黎顺看看不是办法,将手边的事交待几句,自己去请大公主。
遥遥地,只见容华宫中灯火依然,窗纸上,映着瑶英徘徊的身影。
黎顺不由暗叹了一口气。
瑶英到乾安殿的时候,只见白帝坐在外屋,正望着手里的一块玉佩发呆。
瑶英行过礼,宫女端了锦墩过来,她便挨着父亲坐下了。
“父王,在看什么?”
白帝将玉佩递给她。对着灯火,玉佩透着晶莹的碧色,奇的是,里面天然的两股流液,仿佛两条游龙,隐隐泛出盈润的光泽。
“好稀罕,谁献的?”
“是先……是邯翊的亲娘,留给他的东西。”白帝拿回玉佩,在指尖把握着,玉石温润而细腻的感觉,便像有生命似的。
“那时翊儿才那么一丁点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真快,都二十多年了。”
瑶英神情黯淡了一下,默然不语。
白帝轻喟着:“你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
“父王哪里老了?”瑶英挑起嘴角,装出嘻笑的模样。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将玉佩收起来,又说:“我总想找个好时机,将这东西交给他,可是……”
他微微摇了摇头,其实有过很多次机会,可是每次话到嘴边,总是又咽回去。总是想等他再大一点,再懂事些,可其实他早已长大成人、早已很懂事。
他想,也许是自己其实并不想告诉他。
他苦笑着,不无怅然地发觉,这世上没有人能与他分担那些久远的秘密。
瑶英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说:“父王,要不,我陪你下棋?”
白帝明白她的担忧,温存地笑了笑,说:“也好,反正我想你也是睡不着的。”
内侍摆上棋盘。
瑶英说:“父王,你要让我。”便不由分说地放上三颗子。
白帝苦笑:“这我还怎么下?顶多让你一子。”
“不成不成,让一子我肯定输,那还有什么意思?”瑶英耍赖地笑着,“青王每回让我……”
她忽然顿住。
好像话说来说去,总会绕到这里。
两人相对沉默着,彼此都在掩饰,眼底的忧虑。
良久,白帝轻轻地说:“下棋吧。”
瑶英便落了一子,白帝随手回了一子。谁也没有仔细去看棋,甚至不知道自己落子在哪里,就这样来来往往,仿佛只是将棋子一颗一颗放到棋盘上。
忽然,白帝的手势凝住了,他端详了一阵棋局,问:“你方才走了哪里?”
瑶英仔细地看了看,忍不住笑了,原来她将自己的眼给堵上了。
“这定是父王你赖我的!”她抹乱了棋子,“这盘不算,重来!”
便笑着,将棋子分拣起来。
拣着拣着,双肩忽然一阵抽搐,连忙咬住嘴唇,将头低垂下。然而,还是有一滴水珠落了下来,溅在棋子间。
白帝看着她飞快地将那一把棋子抓在手里,无声地叹了口气,“瑶英,你心里在怨父王吧?”
“不不!”她惊跳了一下,“怎么会呢?”
她扯动嘴角,想要笑一笑,却扯下一串的眼泪来。
“你怨我,那也没什么奇怪的……”白帝的声音越来越低,末了化成了一声叹息。
“父王,咱们不说这个了,说高兴的事。”瑶英急急忙忙地擦了眼泪,强笑着说:“御医不是说了?天亮他就会醒的!”
“好、好,说高兴的事。”白帝附和地微笑着,抚慰爱女的心。
然而,直等到窗纸透白,邯翊也未曾醒来。
他发起了高烧,脸色微微发青,只有两颊泛出触目惊心的玫瑰色,背上的伤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不必传御医也看得出来,他的伤势恶化了。
潘世增当然早已料到这样的变故。
这一夜中,他也未曾合眼,有如在油锅里煎熬般,在乾安殿专给他腾出的房间,来回踱步了一整夜。快到天亮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找到了六福。
“让我见文公子。”
六福见他面如死灰,眼窝深陷,一夜之间鬓角竟熬出了几根白丝,不由害怕,便答应下来。
可是文乌要悄悄地进宫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六福跑了一趟,只带回一句话:“潘大人,文公子说了,请你老无论如何坚持两三天。”
“可、可是,我、我……”
六福压低了声音劝他:“一天也是这样,多几天也是这样,你老还想什么呢?”
潘世增以手拊额,痛心疾首地顿足:“唉,我这是……好悔!”
这时白帝遣人来传,六福推一推他:“潘大人,王爷还等着呢。”
只这么轻轻一下,差点将潘世增推了个跟头。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也只得硬着头皮,到了寝殿。
一进屋,就觉得静得异样,每一个人皆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行过礼,听见负手站在屋子当中的白帝,冷冷地开口:“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青王今天一早会醒的么?怎会这样?”
潘世增伏地叩首,结结巴巴地说:“容、容臣再、再给青王诊一回脉。”
“你去。”
潘世增起身到了里屋,总算白帝不曾跟进来,叫他略略透过一口气。青王的伤是怎么回事,他心知肚明,装模作样地诊脉,不过再出来时,毕竟平静了不少。
其实早已想好了一番说辞,不外虚火过旺之类,要紧的只有一句话:“好在守住了,容臣慢慢调治再看”。
白帝听得多了,知道这话并不妙,脸色变了变,终于还是忍住,和颜悦色地说:“你安心去治就是。”
潘世增叩首告退,到外间去开方。正在擦满头的冷汗,黎顺从屋里追了出来,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青王的伤势,到底要紧不要紧?”
潘世增心虚已极,几乎要将实话说出来,然而终于忍住了,只含糊地说:“等用了药,再看。”
“潘大人,你给句实话,你有几分把握?”
潘世增记着文乌的嘱咐,此刻还不是时候,便回答:“不敢说十分,总有八分把握。”
黎顺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第二天,青王尤未醒来,再问潘世增,就不肯说这样的话了。
到了第三天,白帝的语气没有那么和缓了,“日日都说调治,到底要调治到几时,青王才能醒得过来?你说实话!”
潘世增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青王福泽深厚,有上苍的护佑、王爷的荫庇,必能转危为安。”
瞬时,屋里一片死寂。
白帝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潘世增,额角青筋隐隐地跳动着,看来很是可怖。
潘世增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只听见自己胸口一颗心“砰砰”乱跳。
良久,白帝用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喃喃地自语:“上苍的护佑?”说着,摇晃了一下,手支住桌案,才稳住身子。
“黎顺,”他吩咐,“去传辅相。”
两位辅相都在直庐,已经知道始末。
匡郢低声说:“青王洪福,不会有事的。王爷也不要太过忧怀了。”
“不,这是我的错。”白帝抬起头来,眼中却是一片清明,“是我的错。他本是储君,这天下本是他的,是我一直占着没有还给他,这是上苍的示警。”
两人沉默着,不知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说话。
寂静中,白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和沉稳,他说:“邯翊是天后嫡脉,当日祖皇命我抚养他,便是为了日后承继帝位。可是我始终没有将这件事诏告天下。玄翀眼盲,就是上苍对我的惩戒,但我尤未悔悟,所以才酿成今日之祸。诸卿可以为我作证,只要上苍护佑,让邯翊度过眼下的难关,我必将立他为储,绝不反悔!”
“王爷……”匡郢终于开口,“王爷爱护青王之心,苍天可证。但,储位不是儿戏,请王爷三思。”
白帝冷笑,“你觉得我在儿戏么?”
匡郢默然片刻,“此事并不急在眼下,王爷何妨先等青王康复,再作打算?”
“你不必说了。”白帝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阴恻恻地盯着他,“此事我不会再拖延,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动什么手脚的机会!”
“王爷!”
白帝紧跟着又说:“从今日起,你不必入宫。回府听旨!”
匡郢浑身一震,抬起头时,却只看见白帝转身离去的背影。
数日之间,辅相一伤一黜。
枢廷变更,引起诸多的议论。不过上谕中,只数匡郢的罪状,丝毫不提他人。因此,对匡郢不满的,自然拊额相庆,和他一路的人,也松了口气。
潘世增悉心调治,青王伤势大有起色。但毕竟伤了元气,调养了数月,方才康复。
此时已是来年初春。
陆敏毓出任首辅,这是从资历上论的。不过他自己也清楚,待青王回朝,政务必由青王总领。
礼部开始筹措八月册立北天帝的大典。这是早已商议过的,以天帝的名义建储,按理应该册立储帝,但立了成年的储帝,摄政帝就难免尴尬,何况自从当年先储承桓未废而自刎羽山,这名号总让人觉得不祥,所以按照天帝当初册封西天帝的先例,立邯翊为北天帝。
三月,匡郢以谋逆、欺君、贪赃等十七款大罪,被赐死狱中。
匡郢素来与青王不睦,朝中便有议论,觉得他的倒台,并非真的开罪了白帝,而是不能见容于未来的北帝。
消息和闲言络绎不绝地,传到了景和宫。
起初,姜妃还有失去最后一线希望的失落,到后来则波澜不惊,听来无动于衷。
“该下决心了吧?”姜夫人问她。
姜妃故作轻松地笑答:“有什么下不了决心的?”
“那好,”姜夫人凑到她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就在今晚。”
“啊?”姜妃失声惊呼,随即掩住了嘴,只余吃惊万分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母亲。
姜夫人露出些许得意:“就怕你知道沉不住气,这个主娘替你做了!”
“那、那,我……”姜妃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姜夫人知道她要说什么。“什么也别做。”姜夫人稳稳地将手按在她的膝上,“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其实也不要紧,此刻他就算知道了,也迟了。”
“可是,娘,我……”
“害怕?”姜夫人扬眉而笑:“也难怪,这么大的事情!不过你只要想想,过了今夜,明日你就算熬出头,心里便会好过得多了。”
“明天就熬出头了!”
送走母亲,姜妃逗弄着儿子,满心的紧张全化作了莫可名状的亢奋。
出头了!姜妃狰狞地笑着。这副神情,吓坏了小申翃,裂一裂嘴,放声大哭。
正拍着哄着,门外宫女传报:“王爷来了!”
姜妃猛一激灵,就见白帝脚步安适地走了进来。申翃立时破涕为笑,蹒跚地走了过去,一把搂住父亲的腿,白帝抱他起来,顺势放在自己的腿上。
逗弄一会孩子,白帝望一望脸上绯红的姜妃,闲闲地问道:“你好像有什么快心的事情?说来听听。”
姜妃没作声。她未曾想到已经月余不入景和宫的白帝,会恰在今夜到来。一瞬时,她有些心慌,但随即扬起头,眼中闪现着异样的光芒。
白帝若有所思地凝视她片刻,慢吞吞地说道:“看来,是真的有喜事。”他将申翃交给奶娘,吩咐:“你们都出去吧。”
摒绝宫女,白帝眼望着无法压制兴奋的姜妃,笑了笑说:“真的能成喜事么?”
“为什么不能?”姜妃脱口而出,这样大胆的回答,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白帝望着她,神情渐渐复杂起来。良久,他轻叹了一声:“这些年,实在委屈你。”
姜妃怔住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眼中慢慢地渗出了泪光。
白帝的语气极轻、极软:“你入宫这些年,里外操持,辛劳我都看在眼里。你本是个千金小姐,在宫里受了好些气,也难为你,一桩一件都忍了下来。我此刻设身处地替你想想,也真算是不易。”
姜妃忽地转开脸,肩膀却在微微地颤动着。
“从前的事咱们谁也不再提起,从今后做一对好夫妻,如何?”
眼泪滑过姜妃泛红的脸颊,迅即干涸了。
她冷漠地回过身,“王爷,这些话从前你为什么不说?”
“现在说迟了么?”
姜妃淡然地笑了笑,“迟了。”
白帝也笑了笑,“既然如此,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站起来,似乎是想走了。然而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她,轻叹了一声,说:“你知道么?来这里之前,我本来还存着一线希望,你是不知情的。”
姜妃听出他话里可怕的意味,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我给了你机会——”白帝语气一顿,又软了下来,“此刻你也还有机会,只要你肯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姜妃凄然一笑,“王爷为何不在我心意未转的时候说这些话?”她忍不住又有些激动,“当初我把一颗心全给了王爷!”
白帝嗤笑:“你还真说得虔诚忠爱!”
“我说的都是实话!”
“别的不提,单是你为了能怀上孩子,给我吃过些什么药?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么!”
姜妃的脸色顿时苍白。
“我不曾追究。”白帝很平静地说,“无非对你还心存怜惜。此刻也是如此,但你一误再误,便不能怪我无情。”
姜妃身子一软,随即又挺直了:“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用?”
“你还真以为凭你们那几个人就能成事?”
姜妃浑身一震,骇然地看着他。
“邯翊就要到这里来了。”
“邯翊?”
姜妃瞠视白帝,蓦地大笑起来:“邯翊?王爷你这是引狼入室!”
白帝淡淡地反问:“你说谁是狼?”
姜妃说:“自然是邯翊,他早已心存不轨,王爷难道看不出来?”
白帝笑了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姜妃舒怀地展颜一笑,就好像在最后关头终于发觉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似的。
她悠闲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说:“那么王爷就尽管去信任他好了。”
白帝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然而他只是看看她,却没有说什么。
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姜妃忽然又说:“那支箭既然是要谋害王爷的,为什么在射到之前就失了力道,王爷难道从来没有疑心过?”
白帝的身影微微停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头。
一弯新月高悬中天,将夜空映得格外凄清。
白帝在庭院中来回踱着步。申翃早由奶娘哄着在屋里睡熟,景和宫的哭声也远了,但白帝心里,还是晃着姜妃那张决绝的脸。
他的一生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揪心揪肺的愧疚一次比一次更淡,疲倦却一次比一次更深。
姜妃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惊讶,也许他早已想到了,只是不肯承认。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又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小婴儿。
那时他刚刚百日,躺在他怀里,像只粉红的小猫。他从来没有机会告诉那孩子,其实在那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将他带到帝都之前,他就已经抱过他了。
他记得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周遭危机四伏,然而他心里却一片宁静。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静默中隐隐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声音,还有尸体倒地时沉闷的声响。很多人在那个晚上死去。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其实他那时已经预感到这孩子长大以后也许会恨他,但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想要抚养他长大。
他一直以为是为了报答孩子的父亲,可是此刻想来,也不全是。当那孩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心里的空落少了些。
现在他是这世上唯一知道那晚秘密的人了,也许不久之后这秘密就将永久埋葬。
偶尔他会想,寿康宫中那位苟延残喘的老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总记得老人睿智无匹的目光,仿佛世间没有秘密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对自己居然能战胜这样一个人,总感到有点难以置信,可是现在他却明白了。
与才能或是运气无关,他只是拥有一些他所没有的东西,比如时间、比如某种感情。
而现在,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已经不再是他。
纷杂的脚步声在暗夜里响起,他侧耳听了一下,知道那是从西璟门传来的声音,便又接着踱步。
像这样纷乱的夜晚,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所以没有什么能惊扰他。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他来到帝都,那时的人生就像一场赌局的开始,如今他等待着结局。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算是赢了,还是输了呢?
脚步声更近了些,已经有人跑进了殿外的长街,片刻之后,他们就会进到这里。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转回身。
回廊的另一端,已经亮起了火光。
他看见迎面走来的人,是原本此刻绝不该出现的,兰王禺强。
“你?”惊讶在白帝脸上一闪而逝,他随即冷笑了:“原来这么多年,你到底也忍不住了?”
兰王回避了他的问题,展开手中的绫卷,说:“子晟,接旨。”
“谁的旨?”
“自然是——当今圣上的旨意!”
白帝笑了笑,“原来如此。”
兰王朗声念道:“西天帝子晟,自册立以来,妄自尊大,殊无人臣之礼,娇纵、揽权、逾制,种种情形,吾忍之久矣。惟因其议政有功,故宽以待之。然其不思悔改,更意谋不轨,叛君之心昭然,着废其西天帝封号,贬为庶民,永行禁锢。出示此诏,唯恐已在异日。凡吾臣子,奉此诏如奉吾面谕,凛遵无违!”
白帝平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走吧。”兰王说。
白帝倒又笑了,仿佛是很意外地问:“你此刻不打算杀我?”
兰王面无表情地,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最好现在趁乱杀了我,此刻不杀我,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白帝平静地异乎寻常,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
兰王又半天不语,然后简单地答了句:“毕竟你也未动父皇。”
白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
“走吧。”兰王又说。
步下石阶的时候,白帝顿住了脚步。灯火掩映之下,他看见一个模糊的、年轻的、挺拔的身影。无需看清面貌,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便如那人也在同时认出了他,将视线投转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阴沉沉的空中,急促地一碰。
那人回避地闪开了,等再回头,白帝已然转过拐角,只余一个含混不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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