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声被岸边的嘈杂湮没了,渡船仿佛全然无声地淌向江心。
老板娘站在舱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望了几眼。
舱里侍立着七八个随从,中间一张黑漆雕花木桌旁,坐着两个人。
年轻的一个锦衣华服,静静地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旁边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锦衣,却将两只袖子捋得老高,劈着两条腿跨坐在椅子上,自己呼啦呼啦地打着扇子。
老板娘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几位客官——”
舱里诸人都回头来看。
“我是船上的老板娘,来瞧瞧,几位客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老板娘说着,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衬着抹得殷红的双唇,格外惹眼。
然而几个人俱如茫然未见,瞥了一眼便各自转回脸去。只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兴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她。
老板娘心里发慌,勉强笑着,又问:“茶点可还合意?”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华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话打断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板娘一张抹了几层白粉的脸,直红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这时,忽听“琮”的一声,竟有琴音响起。
起初极低,渐渐扬起,显见得弹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板娘脸上最后一抹笑容也不见了,使劲咬了几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来。
屋里一个侍从首领样的人,皱起了眉,看了看老板娘,似乎想要说什么。
“孙五,”少年冲他摆了摆手,“且听听。”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远,到得极远处,忽然有女子开腔唱道:
“——夜来雨过,桃李将开遍。”
是个泉水激石般的声音,清且润的感觉,仿佛直透肺腑。
“红围绿绕庭院,可惜无人见。
晓拥镜台懒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谁言!”
少年眼波一闪,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似乎都掠过一丝惊讶。老板娘见他们随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静心倾听的模样,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再按一按鬓角,只觉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软花残,望池塘碧草。
暗淡绿窗晨朝,坐到参星高。
人情薄似轻云飘。
奴家心中恨,向谁道!”
便如同扯出一串珠子,叮叮咚咚地落下,轻快无伦,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莺柳下啼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要屏息静听,生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然而调子陡然一转,变得低缓幽怨起来。
“小窗惊梦,帘外虫声懒。
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
天道无常人道难。
奴家心中苦,向谁叹!”
唱到这里,声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冲破一道隔墙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护盈盈泪。
一枕寒愁难销,犹闻风刀摧。
休问人间理何处。
奴家心中冤,向谁诉!”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后一个“诉”字只在若隐若现之间,然而曲曲折折,久久不绝,让人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起起伏伏,待到终于落定,竟不知那一点余韵是何时飘散的。
屋里的人皆不作声。
良久,少年静静道一个字:“好。”
却不往下说,伸手往桌上端茶,孙五抢上一步,将半杯残茶泼了,重新倒出一盏来,递到他的手上。少年仿佛有心事,对着氤氲水气出了一会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却“呀哈”一声怪笑,对少年说:“我还以为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落在你老子手里了,没想到,还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话。默然片刻,他望定老板娘,说:“琴好,曲子也好,里头的意思,就更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诉什么冤?”
“那是——”
老板娘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隔墙女子的一声轻叹打断了:“请容民女面禀。”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问:“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戏都唱到这一出了,想不见你熬得住么?”
少年一笑,冲着墙那面高声说:“好,你说吧。”
墙后先无声息,然后琅环响动,是女子走动的声音。又过片刻,老板娘身子一让,屋里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极年轻的一个女子,也没有人仔细去看,只觉得来了一阵和风似的,吹得人人从眼里到心里都熨贴。
女子走到近前,从从容容地跪下,口称:“民女给兰王爷、大公子磕头。”磕完了头,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两人,谁也没有出言否认。
邯翊试探地问一声:“小叔公?”
兰王靠着椅背,阖起双目,摆一摆手。
邯翊转向面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视之态,视线所及,看不清面容,只见鬓边牙雕般的一段颈。不知怎么,无端地一阵慌乱,自己也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起来回话吧。”
兰王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连忙低头喝茶。
兰王一笑,又阖起眼睛。
女子站起来,依旧垂着头,款款地道一声:“多谢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转了一圈,还是落在她脸上,此时却镇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乍见以为是个年轻女子,此时细看才知道不是。面貌虽然年轻,然而眉宇间的一股风韵,却非三十年华不可得。若单论长相,也说不上是绝色,但妩媚之中,别有几分亢爽英气,看起来格外动人。
便问她:“你叫什么?”
女子回答:“民女姓颜,花名一个珠字。”
“原来你是青楼女子。”
“是。”颜珠说:“民女以前在青楼为生。”
“那颜珠不是你本来的名字吧?原本姓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然而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不免觉得奇怪。仔细看去,才发觉颜珠脸色苍白,眼中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动,便岔开了:“你到底是含了什么冤呢?”
颜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说道:“民女确实有冤要诉,却不是为民女自己。”
“为谁都不要紧,你直说好了。”
“是!”
颜珠随手抽出拢在袖中的一方手绢,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后轻巧地一挥,顺势又收在袖中。这一个青楼女子惯有的动作,在邯翊看来,却是十分新奇,双眼一直跟着转了过去,等再回过神来,已经漏过了她前面的一句话。
“……她是民女在楼里时候的姐妹,后来她嫁了齐大老爷,来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拦着她的话,问:“你是为了齐家那个命案?”
“大公子明鉴。”
邯翊淡淡一笑,说:“这不该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该到仓平府大堂上去说。”
原以为她会大失所望,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答声:“是。”顿了顿,又说:“民女有样东西,想要呈给王爷、大公子。”
“是什么?”
“是几本帐簿,王爷、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点头说:“拿来看看吧。”
颜珠走到门口,叫一声:“红袖!”门外候立的丫鬟红袖进来,手上捧着一只小箱子,颜珠打开拿出两本双手递了上去:“这都是从齐家得来的,请王爷、大公子过目。”
邯翊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陡然间吸了一口气,来回仔细看了好几遍,坐着思忖了半天。猛抬头见兰王正望着自己,便将帐薄递了过去。
兰王粗粗地扫了一眼,便丢到一旁,口中说:“你看着办。”
邯翊又随手翻看了几本,将帐薄都收到箱子里,交给孙五,吩咐他:“好好收着。”
“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着颜珠问,“这些帐薄怎么会在你手里的?”
“不敢瞒大公子,这是徐淳徐大老爷交给我的。”
“哦?”邯翊更觉诧异,“徐淳为什么不等我们去了,自己交给我们?”
颜珠垂了头,低声说:“徐大老爷没法子自己交给王爷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狱了。”
邯翊脸色一变,良久,缓缓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么罪名?”
“说是户籍上出了些什么岔子,督抚嵇大老爷命人来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问:“那又是谁给你们出的这主意?”
“是徐大老爷身边的幕客,萧先生。徐大老爷下狱的时候,他把这箱子偷了出来,要我在这船上等,说王爷和大公子必定要从此地过,只有交给了王爷、大公子,徐大老爷就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说的这个萧先生——”邯翊顿了一会,“莫不是萧仲宣?”
颜珠很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头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颜珠说:“萧先生说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轻轻笑了几声,“他——”
才说了一个字,船身微微一震。孙五快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回身来禀告:“到岸了,请王爷、大公子示下。”
兰王手按在桌上,看着邯翊笑说:“你已经得了宝贝,回去尽可以交差,还要不要去仓平?”
邯翊一时没有说话。
颜珠在一旁等着,从容自若的神态中,终于显出了一丝焦虑。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大公子……”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回身对兰王说:“还是去吧?”
兰王打个哈欠:“随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面又对颜珠说:“有什么事,不妨到了仓平府再说。”
“是。”颜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门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着颜珠问:“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编的?”
“是。”颜珠回答:“叫大公子见笑了。”
“不,挺好的。”说完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着她,仿佛在想说句什么话才好,然而想了半天,只说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实在未尽,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挺好。”
听得这话,颜珠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飞快地在邯翊脸上一绕,然后她深深一福,嫣然而笑:“多谢大公子。”
上了车,兰王嘱咐一句:“猴儿,不到地方别吵我。”便阖眼往倚垫上一靠。
被叫做“猴儿”的,是兰王很宠爱的一个小厮,姓侯,才十五岁,生得一脸机灵相。听到吩咐,取过一柄羽扇,给兰王打着扇子。
六福也拿着扇子站在一旁,邯翊冲他摇摇头,吩咐他问孙五要那只小箱子来。
箱子取来,邯翊放在膝头,沉吟着,却没有立刻打开。
帐簿里所记的,都是地租。
“一亩地收租一石二……”
他在心中计算着,不由泛起一丝冷笑。仓平虽富,但一亩地所出也只在两、三石之间,百亩地租不过五、六石。一亩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户,又怎么肯?
凡奴。
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谕令放归下界的凡奴。
“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应该把这箱子送回帝都,交给你老子。”仿佛睡着的兰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语。
兰王睁开眼,瞥了他一下,又接着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又说:“到了仓平,凭着这几个帐簿,就能办掉几个人。你打的,是不是这个主意?”
邯翊挑起车窗帘幕,眼睛望着路旁连绵不绝的良田,答非所问地说:“‘仓淮熟,天下足’,鹿州富庶,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鹿州之地,在天下只是百里占一,岁赋却是十占其一,其中九成出于仓平、淮丰二郡。仓平、淮丰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几个大世家的手里。
“所以,难怪他们横,难怪他们不把帝都放在眼里。”那是临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的东安堂,议政之后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话。
记得那时养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带着一丝倦色,声音却异常平静。
“你从小就性情急躁,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过下去之后,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不定的,宁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论。知道么?”
邯翊起初不响,然后答一声:“是。”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邯翊便说:“儿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顾忌他们?”
“不能不顾忌。”白帝语气很淡地,“你听政这么多年了,为政不得罪巨室,这点道理,难道你都不明白?”
邯翊默然片刻,改口说:“依儿臣看,狠下手拿掉几家,别的人也自会收敛。”
“办了一家,其它几家也给掀出来,办是不办?倘若办的话,且不提还会牵连到别的州府,单是伤了鹿州的元气,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元气大伤,过得三年五载,也就恢复过来了。倘若讳疾忌医,那才……”
“说得轻巧。”白帝哂笑,“你不是不知道户部的出入帐目,就算如你所说,三年五载能恢复元气,那这三年五载的洞,又拿什么来填?”
邯翊无言以对。
然而,也说不上是不甘心,还是别的甚么,陡然的一阵冲动,脱口说道:“秋陵里省一点,那就什么都有了。”
话一出口,自己也愕然。
余音好像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听起来却像是遥远的另一个人在说话。眼看着白帝的神情大变,狠狠地抄起桌上的茶盏,那瞬间,邯翊几乎确信它会直冲着自己砸过来。
然而,白帝的手势在半空僵凝了片刻,却只是慢慢地端到唇边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你大了,会说话了。”
白帝声音空洞,不辨端倪。
邯翊低声说:“儿子惹父王生气了。”
“也没有甚么。”白帝的语气依旧平板得一丝波纹也没有,“至少,你是说了一句真心话。”
邯翊垂首不语。
“我累了。”白帝又说,“该交待你的话也都说了,记着遇事多想想,多跟你小叔公商量,别看他平日三五不着的样子,大事上他行得很稳。还有——”
白帝停顿了一会,“到了下面,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该你过问的事情,不要过问。”
邯翊微微一震,抬起头时,见白帝已经阖起了眼睛。夕阳正移过窗畔,明暗之间,白帝眼角的皱纹有如刀刻。
此际回想起来,白帝的模样很憔悴。
邯翊的心里,梗塞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记得自己年幼时,见得的白帝总是那样神采奕奕,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事他办不到似的。那时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如今,是父王变了,还是他变了呢?
兰王的声音,将他从愈飘愈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劝你还是别打那个主意了,你老子不让你办成,你是准定办不成。要依我说,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木然半晌,说:“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
兰王倏地转过脸,盯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还真是跟你老子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连装傻都一个做派。这两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会连这点事情都不明白?”
兰王向来是想训什么人就训什么人,且训起人来,话既难听,理上却占得极稳,叫人无话可说,连白帝都轻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听他的话风不对,顿时头皮发麻,连声告饶:“是是,是我说错了。我是说,事在人为——”
“你要跟你老子抬杠我管不着,”兰王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别把我夹在中间。你老子叫我跟着你出来,是为甚么,我不说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别让我担上个不知道轻重。”
邯翊微微别开了脸,依旧是不情愿的模样。
兰王不耐烦了,“干脆说一句吧,你倒是听不听我的?”
他比邯翊长两辈,真的抬出身份来,不听也不行。邯翊无可奈何,“我听,我听还不成?一到仓平城,我就让孙五送回去。”
“不行,”兰王说得斩钉截铁,“要送现在就送。”
听得这话,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细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凛。
“方才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兰王的声音里透着难得一闻的阴沉,“等到了仓平城中,再想要作甚么,只怕都未必能平安办到。”
邯翊思忖良久,将信将疑,“他们真敢?”
兰王笑笑,“邯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说现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当初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是比你高出一截。”
邯翊脸色变了变,隐忍着没有说话。
“不过这也难怪你。你现在是万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后撑腰,要让你尝尝自己一个人在刀刃上走,走错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邯翊勉强笑说:“小叔公尝过这滋味?”
兰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问:“你以为我没尝过?”
邯翊一怔,细细品味这句话,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末了,惟有苦笑。
“六福。”他吩咐:“叫他们停车,给我预备文房。还有,叫孙五进来,我有事情交待。”
黄昏时分,到了仓平城。
督抚嵇远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员在城门外迎候。
兰王依然捋着袖子,光着两条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多数官员都没见过他,先是吃惊,跟着就忍不住想笑。兰王见了,也不以为意。
嵇远清和他相熟,便不动声色。略略客套几句,引他们去行馆安置。
行馆借用当地富户的一处豪宅,院落重重,老树参天,十分幽静。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兰王住东厢,邯翊在西厢。
已到晚膳时候,嵇远清知道兰王率性惯了,不喜欢与官员应酬,所以洗尘宴外,单设了一桌精致酒菜,让兰王自在行馆中享用。
邯翊听得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兰王肯定称心,自己却必得赴宴,只是这种筵席吃起来最无趣。
果然,官面套话听了大半个时辰,才得脱身。回到行馆,兰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里,喝着香茶乘凉,看得邯翊羡慕不已。
进到屋里略为擦洗,换了身家常纱衣,来在院子里。
兰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车夫走卒一般,看见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门,穿那么严实作甚么?”
邯翊一笑,“我不怕热。”
兰王哼了一声,说:“跟你老子一样,穷讲究!”
自从八年前白帝逼宫,自封摄政,将天帝明养实囚在寿康宫,兰王在言语间就总是不肯放过他。无论当面背后,时不时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对这位只大他两岁的小叔叔,格外优容,往往只是无可奈何地一笑作罢。
邯翊自然更不便说什么。
兰王却又笑道:“这‘香雾’可真不赖。”说着,抬一抬手里的茶盏,“喝了这个,才知道每年进贡的那些,都是蒙混差使。六福,给你家公子沏一杯来。”
结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门上侍从来报:“嵇远清嵇大人来了。”
“他?”邯翊诧异,“刚见过,怎么又来了?”
兰王问:“就他一个人?”
“不是,还有嵇大人的公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来见。兰王是惫赖名声在外的,仍是原来的穿戴,大模大样在堂上坐,也无人在意。
嵇远清进来,果然身后跟一个青衫少年。
见面先与兰王寒暄:“刚好前几天捉到了一对碧睛云鸦,听说王爷也来,就一块带来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会差人送来。”
“嗬?不容易!这鸟儿不好逮,你怎么弄来的?”
“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兰王来了兴致,细细追问,嵇远清一一解说。一说大半天,邯翊听得好不耐烦,留意起嵇远清带来的那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世家子弟相,苍白瘦弱,神态倒还从容。
见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称:“臣嵇俊明见过大公子。”
嵇远清被提醒了,招手叫过儿子,一面说:“这是小犬俊明。”一面要他给王爷、大公子叩头。
兰王最不爱见礼一套,有他在,自然拦住了。
问起:“多大年纪?”
嵇远清答:“比大公子小三岁,今年十七。”说着,转过身来,微微含笑地看着邯翊:“臣前年进京,曾见过大公子。如今比起两年前,更见丰神,王爷想必欣慰得很。”
嵇远清的母亲,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论起亲戚辈份,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际,当真以这样的长辈语气说话,颇似卖老。
邯翊淡淡地说声:“承念。”
嵇远清立刻转了话题,说起鹿州风情,尤其投兰王所好,尽谈些何处有奇禽异草的事。
邯翊听着,含笑不语。
过一会,忽然插问一句:“听说你拿了徐淳?”
“是。”嵇远清态度很从容,“是臣接人举报,徐淳私改户籍。”
“谁举证?”
“是仓平属理户籍的长吏,上两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户籍册,估计总有数千人之多。长吏偷偷藏下两本,可以为证据。”
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又见嵇远清以征询的眼色看着自己,便笑说:“路上听说了,问一声而已。这是你份内的事情,我不管。”
嵇远清却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却也没有说什么,又略坐一阵,便辞出了。
“这算怎么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带他儿子来见我们。”
兰王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就是。”
“那为什么?要谋差使,找我们也没用。”
兰王诡异地笑了笑,说:“要是我没算错,他想替他儿子谋的差使,有点特别,还真得找咱们。”
“哦?”邯翊骇异地笑着,想了好一会,还是不明白。
“瑶英那小丫头,明年该及笄了吧?”兰王闲闲地问。
“是啊,那又怎样呢?”
兰王哈哈大笑,“这还要怎样?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喽!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给她,那么个宝贝,谁家不想要?”
“瑶英?”
邯翊愕然地,像听见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蓦然想起临行前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她的模样,就像黑暗中乍现的亮光,刺得他不由自主地阖起眼睛。乌黑的头发,丰润的脸颊,凝脂般的肤色,榴花般的双唇,那都是属于女子的妩媚。是从何时开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儿的瘦弱黄瘠呢?
邯翊有些茫然。
瑶英长大了。
这念头不是第一次冒出来,却是第一次变得这样清晰。就像陡然间在胸口堵上了一块大石头,竟已无法掩饰。
慌乱间抬头,见兰王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更加张皇。
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猴儿!”兰王高声叫:“我困了,回房去。”
待兰王离开视线,邯翊几乎是将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着桌沿,好半晌,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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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首辅大人确实一身正气啊。」冯嫣最近常常这么想。毕竟,自从嫁入魏行贞的府邸,那些过去常常困扰着她的麻烦事,一件也没有再发生。 然而某一天,一身正气的首辅大人,终于在她面前露出了狐狸尾巴:一条真·毛绒绒的大尾巴。
带着仓库重生
一朝重生来到饥荒年代,还好有个偏心眼的老娘。身处东北大山里,手握金手指,还算不错。 只是这个跟在她身后,那个厚脸皮的男人,让她有些厌烦。 “思雨,咱俩啥时候扯证啊?”李思雨表示,谁要跟你扯证了?
穿成继母后,我改造全家种田忙
秦瑶一睁眼,从末世穿到一名古代农妇身上。家里四个继子嗷嗷待哺。 一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混混相公上窜下跳。家住茅草屋,缸无半粒米,一家子瘦骨嶙峋活似难民。 这就算了,居然还有人上门来要债!秦瑶怒从心头起,一脚把混账相公踹出去, “要债大哥,麻烦直接给我打死!”四个继子:!!!世界清净了,秦瑶挽起衣袖怒发家。 狩猎、扛包、杀马贼,她是样样顶呱呱。就是这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连在末世里摸爬滚打过的顶级强者也连连摆手:顶不住! 真的顶不住!秦瑶挠头:在农业税极高的古代,到底怎么才能不种地? 这时,被送去死的懒相公(扭曲爬行)(努力站起来)(尖叫嘶吼):娘子! 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被家暴致死,我靠弹幕杀疯了
前世,姜安宁满心欢喜的嫁给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浑不知落入狼窝,被婆家与丈夫觊觎算计财产,含恨惨死于漫雪冬日。 因小姑同她学习苏绣技艺时,懒学不成,就毁了她的手,让她再也做不了绣活,丈夫无钱继续娇养在外的相好时,因向她索取银钱无果,便打断了她一条腿,那年寒风凛冽,她衣着单薄染了风寒,脑袋昏沉无力晚起了盏茶的功夫,便被赵家人棍棒相加,浑身没一块好肉,死不瞑目。 死后无人为她敛尸,最终于春日来时发臭发烂,红颜枯骨。重生后,意外看见弹幕提示,姜安宁如有神助,誓要让前世所有害她之人付出代价,谁挡杀谁! 终于手刃前未婚夫一家,为前世的自己报了仇,却发现上辈子的所有悲剧,都是有人在刻意为之……-一场 “香云纱案”砍了前江宁织造满门的脑袋,也让姜安宁失去了爹娘,沦为孤女。 当她通过爹娘留下的手札,探索香云纱制作方法时,却发现当年之事竟另有隐情,所有人,似乎都在被那一位玩弄于股掌。 【非遗】+【弹幕】+【复仇】+【搞事业】+【探案】
重生80:从深山打猎开始致富
重生回到1980年代的小山村,彼时的市场经济完全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这让一心想赚大钱的夏长海寻觅到了泼天富贵! 守着遍地宝藏的老林子,各种野物不胜枚举,上百种珍贵药材挂满山坡! 在这个尚未禁枪的年代,夏长海靠着赶山狩猎,慢慢走出一条致富的发家路。 自此后有了钱,夏长海便成为十里八村有名的宠妻狂魔!
被迫给美女总裁当保镖
令人闻风丧胆的雇佣兵顶级大佬,突然回国接到老头子的安排仅仅是保护一位美女老板,在这个看似平常的保护任务中,一次意外让他从神秘玉佩之中得到一部绝世功法,不仅身体发生了惊人的蜕变,也由此开启了他截然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