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未有极乐者,铜花掷落莲花前。签筒摇碎檐角月……为谁求得上上签!”


    很有些年月的小院,陈设简单的卧房中。发苍苍而齿摇落的吉妪,佝偻地坐在铜镜前,用一把木梳打理银发,又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


    她也风华正茂过,怀揣着一颗爱人的心,对未来充满想象。


    后来是怎样衰老的?


    镜染尘翳,渐凋朱颜。


    香炉积灰,年复一年。


    一豆油灯照禅房,在这个夜晚,她看到镜中恍惚的过去……灯光摇曳出一道修长的身形。


    越来越近,也在铜镜中越来越具体。


    最后是一副俊美的容颜,与她老树皮般皴皱的脸,一同嵌在镜中。


    圆镜如窗,镜中的人脸一后一前,一远一近。


    像是一朵鲜花,和一丛荆棘。


    吉妪轻轻地把铜镜往前推了推——


    离自己嫌弃的自己更远……也在更远的距离,把来者看得更清楚。


    镜中阴柔俊美的男子,穿着略嫌逾制的礼服。


    太子袍服绣四爪紫金龙,他的团龙也是四爪。


    这位皇子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也不讲究什么“俭德为天下表率”……恣意享受,任性自我,甚至到了有些放荡的地步。


    以至于天子都为他提字,要他“养心”。


    今天就这样穿着礼服走进来了,倒提一杆红艳艳的长枪,枪尖拖地,叮叮叮叮凌厉的响。


    “东谷有佳人,名而为‘虞芝’,琴医俱佳,天香第三……四十七年前一场大火,只剩焦尸一具,徒有芝兰余香——”


    他嘴角挂着迷人的微笑:“不意今在此!”


    “二八年华方能称之为美。”吉妪抬起苍老的手,轻挽银丝:“世间岂有年逾八十的佳人?”


    姜无邪停在门口,笑吟吟:“美人在神不在皮——孤看师太,也风韵犹存!”


    正是为了匿迹藏形,混同市井,吉妪才舍去不老的容颜,在这余里坊中,真实的老去。


    她有东王谷改头换面的本事,又有三分香气楼沿袭洗月庵的“过去”之修,这么多年都不动声色,没有破绽可言。


    就连前些年北衙的新晋神捕颜敬,几回明里暗里的查访,也把她当做无足轻重的禅院旧人,轻轻放过。


    姜无邪能这么准确地找到这里来,是有本事的。


    “古来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政数八十,也当称老……老当服老,不可昏聩用事,衰杀人间。”


    “老身见证了枯荣院的颓败,刚好也见证暴君从那张椅子上走下来。”


    吉妪对镜道:“殿下以为如何?”


    “那么谁坐上去呢?”姜无邪问。


    吉妪颤颤笑道:“殿下可有意?”


    “孤还年轻,现在担责太早。”


    姜无邪摆了摆手:“你们这些个邪魔外道,狼心狗肺的……”


    他笑道:“圣天子不坐朝一百年——本宫怎么养得恰好火候?”


    吉妪在镜前回头,认真看向这位俊美皇子,眼中有几分了然:“殿下的《红尘天地鼎》,别有其路。看来是想熬到最圆满,以求无上真功——您确实是需要时间。”


    姜无邪的《红尘天地鼎》乃是武帝秘传。但他走的路子,和武帝当年并不完全相同。


    武帝当年质身于外,半生颠沛,游戏人间,处处留情。他却生来优渥,有一个好爹,可以更从容地布局铸鼎,有更安稳的成长环境,可以静待火候。


    他行的是“青鸾紫凤帝王道”。


    当初为救浮陆世界的疾火玉伶,铸成鸾鼎,顺势远行天外。


    还有一座凤鼎,却是分意怀火,养在那些佳人道身。如今散落神陆,诸天遥应。


    只等火候到了,鸾凤合铸,一步登天。


    姜无邪倒是并不意外吉妪对自己的了解,只微微地侧头:“你出身东王谷,带发参禅枯荣院,又暗中加入三分香气楼……到底算是哪边的人?”


    “孤是问——你是齐国的人,还是楚国的人?”


    正如吉妪所说,二八年华方能称之为美。


    三分香气楼的香气美人,向来更迭颇快,在内部修行中,有“红尘花期”的说法。


    如今这些香气美人,都是近几十年涌现的。


    过去那些“花期”结束的美人,要么转为奉香使,要么走进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当然现在应当知晓,她们其实都是去了极乐净土,建设那无量福德的理想世界。


    天香第三的虞芝是个例外,虽多年不履红尘,天香第三的位置,还一直为她保留。


    事实上她在当年就负责青石宫的情报工作,一直以“青雀”为名,隐于暗中。后来青石宫失势,她也就销声匿迹。


    根据姜无邪所探得的情报,这个虞芝,应该就是青石宫和三分香气楼联系的纽带。也正是因为如此,罗刹明月净才会为她破例,叫她花期不退,给她保留位置。


    正是清楚她曾经是姜无量的人,现在的三分香气楼又在楚烈宗熊稷手中,所以姜无邪才会问她归齐还是归楚。


    “看来桃娘已经完全臣服于你。对你毫不保留,还帮你窥探楼中隐秘。连我过去的身份都知道,并在今晚找到这里来……”


    吉妪颇有些感慨:“当年枯荣院以天妃侍武帝,天妃转头却刀尖对佛。你们姜家人,是有说法的。”


    谁能想到呢?临淄四大名馆里,温玉水榭的桃娘,竟是三分香气楼里的心香第二。


    正如芷蕊夫人潜伏在荆国唐容身边,边嫱在牧国经营,对于齐国这个更容易下手的新兴霸国,三分香气楼当然不会没有落子。


    多年以来正是桃娘一直潜伏在姜无邪身边,帮他打理生意,暗中接触齐国隐秘。


    当然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早就暗中效忠于姜无邪。


    “不要因为孤练《红尘天地鼎》,生得又好看,就觉得所有美人都和孤有一腿啊。”


    “孤是讲究感情的,要的是你情我愿,男欢女爱,不是什么利益的结合,皮肉的游戏。”


    姜无邪一副叹气的样子:“我对桃娘既敬且重。我们存在共同的理想,对于未来有相近的想象。我当复兴武祖的伟业,而她学得满腹经纶,并不甘心以色侍人。”


    桃娘想要什么,吉妪从不知道。


    她也并不关心。


    “香气美人”只是一个欲望的符号,一个代表诱惑的印记。天下都言其美,都对她们趋之若鹜。没人关心她们想些什么,想要什么,或许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之所以对青石宫忠心耿耿,随之隐,随之出。不就是相信青石宫所勾勒的未来吗?


    从东王谷里的天才医修,到枯荣院里坐禅的女尼,再到青石宫的影子,三分香气楼的美人,最后隐为这余里坊中骗老街坊的江湖术士……她的人生之复杂,经历之坎坷,也是一部无人问津的晦涩的书。


    不正是那位青石太子认真地注视了她的人生,告诉她前方有路,她才可以有勇气走到今天吗?


    当初那个失魂落魄的雨夜,她在坟前泣血。


    作为东王谷万年一遇的天才,她创造了世间最凶的毒,其名【九死】。


    这毒药后来流传出去,落在一位贵人的孩子身上。


    那位贵人亲赴东王谷,把她的丈夫抓起来,施以同样的毒,让她来解……


    她自己也解不掉。


    所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去。


    那时候她并不明白人生的意义,不明白自己作为东王谷医修,探寻医路、研究毒素,究竟错在哪里。


    可她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没有错误。


    直到青石宫里的那一位,告诉她有真正理想的世界存在,需要他们为之奋斗。


    所以她是能够理解桃娘的。


    也由此认可姜无邪的确有几分人君之姿——一个愿意关心别人想要什么的人,总归不是太糟糕的君上。


    她怔然看向屋外的天空:“说起来今夜天变,老身并没有遇到殿下的预期。”


    “大概我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兄,不觉得有特意遮我眼帘的必要吧?”


    姜无邪笑了笑:“他不是【慧觉者】吗?”


    “皋皆死,无名亡,全知的道果他在宫中坐食,世上应该没有他不能把握的事情了吧?”


    全知的道路尚未走到终点,仅牧国都还有一个【天知】的涂扈,姜无量当然不可能真的洞察世间一切。如姜无邪这样的存在,也多少有些独特手段,能够保留一些真正隐秘。


    吉妪自是听得明白他的试探:“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叹息:“青石宫那位一向仁爱广博,我以为……他不会杀你。”


    姜无邪只是笑一声:“哦?”


    在这么关键的夜晚,选择来到这里,作为自己登台的表演,他当然不是一时兴起。


    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他并不认为吉妪有杀掉他的实力。


    青石宫纵称“慧觉”,又岂能事事算尽!


    “殿下今夜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吉妪问。


    “孤相信父皇能处理好一切,红尘沸鼎,静待火候即可。但实在也是闲不住——”


    姜无邪一手提住红枪,一手大张,袍服飘卷,尽显恣意风流:“这大好良夜,群魔乱舞。孤若独坐宫中,不免寂寞!”


    “殿下不是闲不住,是坐不住。”吉妪语气笃定:“你知道青石宫里那位,是怎样的存在。”


    姜无邪眺了一眼空中的青石明月,笑道:“那位兄长毕竟年长颇多,就当是孤的尊重!”


    “我想问问殿下——”吉妪看着他:“三分香气楼的事情,一直都是华英宫在掌控局势。您为什么不相信华英宫能够处理好这件事情呢?”


    姜无邪深深地与她对视:“三皇姐太了解青石宫。而对于所谓的【慧觉者】,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被他了解。本宫不认为三皇姐能在青石宫面前赢得什么。她虽开道武,却囿于亲情,不能真正斩破明月。”


    他收敛了一贯的放荡,显出几分认真:“孤不得不来。”


    罗刹明月净这登圣的战力,是可以在东华阁战斗里投下沉重砝码的,绝不可潜入临淄城。


    三分香气楼里的门户被关上了。


    余里坊这里就是路径。


    他要做的其实是和三姐一样的事情。


    这件事情让谁来办,都不够放心,只有他自己提【红鸾】而至。甚至不惜提前泄出几分紫凤鼎气,来获得一些改变局势的力量。


    吉妪缓缓地道:“殿下不该来。”


    越是了解【慧觉者】,越是会照出自身的破绽。


    姜无邪虽然在修为上落后长乐、华英两宫,但这份敏锐……倒是真有该死的理由。


    “但孤已经来了。”


    红鸾枪划破地砖,火星一颗一颗地蹦出来,像是鲜活的春天的花开——在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姜无邪决定结束这场对话。


    所以他杀进这禅房!


    吉妪没有动,就静默在那里,定坐于铜镜之前。


    红艳艳的长枪,将星子一般的枪尖,送到她的鼻尖,可是却没有再前。


    姜无邪没有看吉妪,而是看着她身后的那面铜镜——


    准确地说,是看着今夜第三个入镜的人。


    这面正对着房门的铜镜,是一扇何等无情的窗!


    它照出了易逝的韶华,情缘的生灭,见证名为相逢的真正离别。


    姜无邪定定地看着铜镜,终于道:“孤想过很多种可能,从来没有想过是你。”


    往日寂寞的小院,今夜格外热闹。


    此时来到门外的,是一个以木钗簪发,身着素净道袍的女子。


    简约,宁定,却夺目。


    没有人能忽略她的波澜壮阔,也没有人能在看到她的五官后,还只记得波涛!


    “小思。”


    这两个字从姜无邪嘴里掉出来,像是一根弦,绷断了两次。


    所谓高上者,心弦寸断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尤其对向以风流闻名的姜无邪而言。


    他以事业和理想所沟通的桃娘,成为他忠实的臣属。


    他真正付出真心,投入爱情的女人,却要在此时给他一剑。


    或者这女人,从头到尾都将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他才是那个在情爱关系里被驯服的人。


    秦潋站在院门口的位置,依然是秋波盈盈地看着他:“我劝过你不要来——无邪,我劝你的你总是不听。”


    “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为什么。”


    姜无邪已经杀进吉妪的禅房,却手中悬枪而转身,那双多情的眼睛,泠泠有光:“唯一的答案——你就是罗刹明月净。”


    “你总是很敏锐。”秦潋看着他,平静地欣赏这副容颜:“但很多事情如果不强求答案,那才是它美丽的时候。”


    许多年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罗刹明月净,从来没有公开显露真容的罗刹明月净,天底下艳名最炽的女子……竟然是稷下学宫里的道学教习,养心宫主姜无邪最爱的女人!


    都知洗月庵的修行者,是世上最懂得隐匿的存在,修过去修得完美无瑕,罗刹更是其中佼佼者。但她在临淄的这一手,实在是漂亮。


    即便是姜无邪这般“有武帝之风”的明睿皇子,能得人用人、眼光锐利,在已经策反桃娘之后,哪里想得到身边还有三分香气楼的人,甚至就是楼主本人在身边呢?


    所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能真正找到她。


    哪怕荆国之前大费周折,也只是杀死一些香气美人,扫灭许多分楼,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真个大隐在朝!


    谁能查到大齐养心宫呢?


    三分香气楼里朱颜等人为她开的第一扇门,余里坊中吉妪为她开的第二扇门……这些都是她开在红尘的迷惑之门。


    这些努力为她开门的人,也并不知道她的真身何在。


    甚至她跟姜无量的交流,都从来只是通过极乐仙宫——尽管她奉其为佛,也还在最大程度上隐藏“过去”,藏于人所不知处。


    她从来都在临淄。


    她随时可以加入东华阁的战斗!


    她本来可以继续隐藏下去,她甚至能够陪姜无邪一起失势,一起被关进冷宫或者锁进大牢……她一定会让姜无邪感受什么叫“不离不弃至死不渝”的爱情。


    可是姜无忧关上了第一道门,姜无邪锁上了第二道门。


    她无法借道而行,不得不自己走出来,揭下这从未有人揭开的假面。


    “哼哼哼哼……呵呵呵呵呵……”


    姜无邪笑了起来:“如果我从来没有看到你的真心,不曾认识真正的你,那我爱的是谁呢——爱是什么啊,小思?”


    “爱不就是自欺欺人?”


    秦潋平静地与他对视:“你雨露均沾,到处留情,告诉我你每一个都是真爱。我要怎么才能相信呢?我不也要欺骗自己吗?”


    “我的心里到底待你如何,也不需要我用言语来辩白。过去相处的时光,自会为我表达。”姜无邪字句认真:“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同样的,我也不是一个懂得欺骗自己的人。”


    “你哪里需要欺骗?”秦潋淡笑一声:“你恃宠而骄,肆无忌惮。自恃拥有,从不珍惜——欺骗是一桩费心费力的事情,你这样的人懒于为之。要成为你最爱的女人,怎么会让你觉得麻烦?”


    “所以说——”姜无邪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的赞叹,他从不吝啬自己对美人的欣赏:“你一直在向下包容我,你是一个伪装成猎物的猎人。”


    “也许吧。”秦潋轻轻地笑,秋波流转:“也或许这并不是一场狩猎的游戏……或许我真的爱你。可是你不愿意再继续,你非要来这里。”


    “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无论是作为小思,还是作为罗刹明月净。”


    姜无邪很认真地道:“青石宫能够给你的所有,你将来都能从养心宫拿到更多。他难道能够比我更在乎你?”


    大块大块的色彩,填充了这座小院。


    红艳艳的红鸾枪,不知何时已色彩斑斓。


    枪围早已被越过。


    秦潋的纤纤玉手,正悄然按在姜无邪的心口。她红唇轻启,含情脉脉:“你将来能给我什么,取决于你的良心。我今夜能拿到什么,取决于我的选择——无邪,你懂我吗?”


    “青石宫懂你?”姜无邪好笑地看着她:“你懂青石宫?”


    “你知道末劫吗?”秦潋忽然问。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姜无邪提枪的手都已经被色彩侵袭,可他的笑容依然俊美,不失风度:“你难道要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我?”


    秦潋摇了摇头:“也许它并不遥远。”


    “释道儒都有命运之子救世的预言。”


    “或者说,那些真正有力量、有远见的势力,都有针对末劫所做的准备。”


    “儒家以前的命运之子是施柏舟,新的人选尚不知是谁……或已被命运证否,或许不会再有。”


    “道家认定的命运之子,是那位太虞李一。”


    她身上的雪色道袍,开出金色的昙花,这令得她有几分佛性的光辉:“而佛家预言里的命运之子……就是青石宫里的那一位。祂注定要拯救世界。”


    “哈哈哈哈,命中注定吗?这下不得不服了!”


    姜无邪俊眉一挑,顿见睥睨:“天命即皇命!什么命运之子,不过些许天眷,勉强算个噱头。他可以是你们神神叨叨说的那些人,也可以是我姜无邪的儿子。”


    自秦潋现身后就一直沉默的吉妪,这时幽幽开口:“我曾随侍如来,观行过去,武帝当年正是这么说。”


    她有复杂的感慨:“今上当年……也正有此言!”


    姓姜的这些人,好像从来都不信命。


    可是命运这种事情,会因为你相信或者不相信,就改变它的存在吗?


    “青石宫里的天生佛胎,就是当今大齐天子亲手养出来的!”


    “他的统御之术,是百川到海,天下慑服。他通晓佛经,穷览佛典,看到了末劫的预言,并决定括为己用。”


    “他以为他养出来的孩子可以天心降佛。什么释道儒,兵法墨,诸教的命运都要握在他手中。”


    “他以为他的长子最终能够凌驾佛性而存在。”


    “唯独没有想过……青石宫里的那一位,本就是佛。”


    “佛不是一道台阶,佛是真理的一种表现。”


    “燃灯不在,弥勒未出,过去未来不可寻,东方药师无痕迹。”


    “这是中央世尊寂灭之后,唯一能够救世的存在,最尊第一的阿弥陀佛!”


    “祂是横三世佛里,坐在西方的那一位。”


    吉妪满面虔色,双手合十:“天意当有,命中注定!”


    “孤只看到阴差阳错,看到青石宫里那一位,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姜无邪笑道:“你将一切都归功于命运,可并没有多么尊敬孤的好大哥。”


    “我不想这么承认,但青石宫里的那一位,的确是推动命运的人。”


    秦潋抬起手来,轻抚姜无邪俊美的脸:“无邪,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唯一的错误,是你选错了对手。”


    此时此刻满院花开,复杂的色彩,几乎流动成河。


    院中的男女如此亲密依偎。


    姜无邪低下头来,笑吟吟地看她:“这也未尝不是你的错误。”


    他手中的长枪一霎殷红,将大片的色彩都驱散,那是他的血液……灌溉其上。


    浮陆世界,牵牛星动。


    东海上空,惊现红鸾。


    就连那一轮青石明月,也好像走来了月老的虚影。


    月老牵红线,红尘千千劫。


    在这一刻姜无邪取用凤鼎!


    父皇叫他养心,他也告诉自己要做更有耐心的那一个。


    但今夜他不再等待完满,有些事情必须要他来做。


    倒不在于什么命运,只因为他姓“姜”——


    生来享受的一切,该用一生来偿还。


    一道又一道的红线,将他和秦潋捆在一起,顷便织成了一只情茧。


    情人的心跳,交织成雷鸣。


    这过程太快,叫吉妪都反应未及。


    她的小院已经一地落花,一只至情至爱的红茧,如花苞未放,束缚了或许真正相爱过的两个人。


    姜无邪已经舍弃了所有,包括他的红尘天地鼎,包括他爱人的心……点滴交织此茧中,只求困住罗刹明月净,熬过这个漫长夜晚。


    吉妪静静地看着,终是叹息一声。


    下一刻,彩色流动的手,破茧而出。千丝万缕的红尘线,反向织成了她的红手套。


    力量层次上的巨大差距,并非意志能跨越!


    在色彩喧哗的世界里,秦潋的长发和五官仍是素净的。


    她看着神华渐逝的姜无邪,怔怔然问:“无邪,你知道你和姜无咎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姜无邪意散力消,仍然不失优雅,微微而笑:“愿闻其详。”


    秦潋道:“他说他真的爱每一个人。说到所有人都相信。”


    “而你……你真的以为你可以爱每一个人。”


    “你的心到底要分成多少瓣啊,你真的懂得什么是爱吗?你只不过在不同的新鲜感里流连,把一时的开心,定义为‘爱’。”


    “怜香惜玉是齐武帝的本能,皇图霸业才是他的本分。”


    “都说你像他,其实你最不像。”


    “你对爱情对权力的认知,都很单薄。你从来静不下心。”


    “你得其形而失其神。”


    她戴着红尘手套的手,按在姜无邪的心口,慢慢地按了进去:“青鸾紫凤……我今取鼎。”


    齐武帝的《红尘天地鼎》,是古往今来最强的双修功法。


    姜无邪所行的“青鸾紫凤帝王道”,亦讲求情缘相系,阴阳和合,追求的是双双飞升。


    但罗刹明月净以秦潋之名与之相爱,于此刻行的却是采阳补阴,夺鼎之法。


    把姜无邪这么多年的苦心积累,大道之梦……收于一鼎,一口吞咽。


    姜无邪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这是道基被夺的空落,他却还是笑着:“孤大概明白了,三分香气楼为什么会脱离掌控——看来灯意师太和武祖,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要讲。此情此恨,死而不绝,叫你绵延至如今。”


    他笑着说:“后辈子孙承其德荫,享其光荣,为他偿还风流债,这也没有什么不合理。”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甚至是关切的:“小思,青石宫会允许你祸国吗?”


    秦潋波澜不惊:“今结祸果,不覆社稷,覆姜述旧朝也!”


    姜述可以说是当代功业最著的天子。


    亲手终结姜述的时代,是一笔多么丰厚的资粮。


    当初【祸果】道路泄露,天下警惕。当年谋荆望雍,谁不惴惴。


    谁知这些年销声匿迹,她刀锋一转,折向东国!


    事实上关于这一步的筹谋,更早于荆、雍。


    祸国在当今时代是最大逆不道的路径,最真切的目标,从来藏得最深。


    “你有收获,孤就放心了。”


    姜无邪略略点头,慢慢道:“武祖心中唯有天妃一人,其它都是逢场作戏的手段,这一点我也必须要承认。灯意师太不曾被真正爱过,所以她不相信‘爱’这种事情。”


    “你受到她的影响,也不相信爱。”


    “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为什么我独独对你不同——”


    秦潋的五指猛然攥紧!


    “你好像入戏太深了,姜无邪。”


    她说着,从姜无邪的心口,取出那红鼎。


    “孤还记得在稷下学宫第一次见你,桂台抚琴,暗香浮动……那时候孤不记得什么皇图霸业。”


    “那时候多简单。”


    “河上风,思……无邪!”姜无邪尚还撑个漂亮的皮囊在那里,猛地吐出血来——他仅有的精气神,都在这一口吐尽。


    鲜血飞溅在秦潋的脸上,迅速干瘪的姜无邪,无声地委顿在地。


    曾经的“青雀”,今天的“吉妪”,一言不发。


    过去的“秦潋”,现在的“罗刹明月净”,也面无表情。


    她只是以尾指擦去脸上的那些血珠,慢慢抹在自己的红唇。


    在一片摇曳的彩色的花海中,她指抹胭脂,涂得很认真。


    ……


    ……


    一粒红丸飞上天,投入青石明月,也带走了月老虚影。


    作为极乐的最后一处缺角,填补了永恒的理想世界。


    东海上空的红鸾虚像已消散,甚至未有一声长鸣。


    今夜的临淄明明喧嚣,不知为何,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不断破损又不断复原的东华阁,像一颗有着无限生机的心脏,泵动着整个大齐帝国的血液……今夜换新血。


    曾经父子读经的暖阁里。


    践行了传说、验证了预言,发下无上大愿的无量寿佛,再一次捧回天子的剑。


    祂的肉掌上托,是佛陀举鼎,天子之剑遂不能压下。


    在摇荡的光海之中,不断盛开的莲花深处,祂立于莲座,双手高举,深深躬身:“父皇,请您退位。”


    从绝巅到超脱,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中间的差距,多少个绝巅也无法填平。


    提前永寿、超脱之下自谓无敌者,被皇帝几剑就削平。


    可当祂以【阿弥陀佛】自证,身放无量光,外显无量威德,纵是碾过尸山血海的霸天子剑,也终不能寸进。


    “如是者礼三。”


    皇帝连续三剑都没能压下去,索性将此剑一放:“姜无量,可以‘后兵’了!”


    天子礼剑落于莲花。


    东华阁中亮如白昼,无穷的光华向皇帝涌去。


    姜无量奉剑在手,一时悲声:“儿子可以在青石宫里等父皇四十四年,父皇为什么不能留下来,看看儿子做得怎么样?”


    皇帝在龙座之前负手:“朕当国久矣!岂能为失国之君?”


    姜无量再拜:“如此。父皇请动国势,你我决于超脱。”


    虽然青石宫已经控制了太庙、观星楼、望海台,但祂深刻明白,大齐天子对国家的掌控无与伦比,倘若他真的要动用国势,谁也无法阻止。


    皇帝哂之!


    “绝对理想的世界并不存在。”


    “就如你此刻所言国势之争。”


    “咱们较量的并不是谁对这个国家更有影响,而是谁更不顾惜国力,谁更不在意齐国的未来。”


    “真在这临淄裂朝而决,以国势相杀。无论谁胜谁负,都非国之明君。”


    “姜无量,你说朕该怎么选?哪里有理想的答案?”


    皇帝的视线真有万钧,压得佛陀也始终垂首。


    “诚如父皇所言,那样的世界从未出现。儿已立下大誓愿,将以永恒填此愿。若不能成,终将灰飞烟灭。”


    “永恒的极乐不一定会实现,但不去尝试,它就一定不会实现。不走到永恒的尽头,儿子不能甘心。”


    “也请父皇不必留手。”


    姜无量敬拜之:“父皇腰间的青羊天契……不妨召之。儿臣察见诸天,他此刻正往魔界去。”


    皇帝斜眼看他,拿起腰侧那枚小小的青羊折纸,随手揉成一团,丢到一边:“朕岂仗剑于小儿辈!”


    啪嗒。


    那纸团在地上慢慢的滚。


    所过之处,光竟分流。


    姜无量静静地看着它。


    皇帝的声音悠悠:“当初无邪来这里找吃食,朕就顺便考教他课业,有不会的地方,他抓耳挠腮……无弃会悄悄给他扔纸团。”


    姜无量低头:“儿子……知错。”


    “你没有错。你要当皇帝,就要记得,皇帝不会错。”天子的声音是淡漠的:“是朕错了。朕错在养你为佛胎,想要占据佛的未来。朕错在明明还没有取得六合,就提前做六合的事情。以为皇权能括所有,未有超脱,便想算尽超脱。你当年还在襁褓中,并不能决定这一切——罪在朕躬,是朕德薄!”


    姜无量敬声:“天子不会错。”


    他拜道:“是儿子有负您的期望。”


    “父皇想要一匡六合,连预言都统一——您的雄略,冠盖古今。”


    “只可惜齐国先天不足,您半生修补,现在已经没有时间……”


    “儿臣侥天之幸,必肝脑涂地,以事东国。”


    看着台下这位谦卑的佛陀。


    皇帝幽幽一叹:“你和朕,终究路不同。朕到此刻,才要认。”


    姜无量合掌道:“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世上又何止你我呢?所以说,苦海无边。天下衔苦而生者众,所以儿子要改变这个世界。”


    皇帝注视着他:“你是预言中的人,是烈山人皇在华盖树下注视的那个‘姜’,是长河龙君在一旁窥见的天命主角。”


    “你是佛门期许的未来,有机会实现永恒的理想。”


    “你是既定的命运,已经成就了佛。”


    “但你是阿弥陀佛,不是朕的长子无量。”


    皇帝在龙椅前张开大袖,一时身上神龙如飞:“朕——不认可你承继这江山!”


    “得不到父亲的祝福,前路总归要艰难一些。但儿子已决意这样走。”


    姜无量仰首道:“让父皇失望了——但佛就是佛,佛就是我。”


    皇帝静立在龙椅之前,东华阁也随之安静了几息。


    终于他左右看了看:“朕到今夜好像才明白,为什么来到这里的人,都会离朕而去。”


    “这里的确太逼仄,连朕也不好直身。”


    他猛地站直了!


    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了。


    东华阁像是一瞬间撞到了天尽头。


    一抬手,就掐住姜无量的脖颈!


    与此同时,姜无量奉在手中的剑,也贯穿了皇帝的心口。


    姜无量纵有超脱之力,却从未想过皇帝会以这种方式结束战争!


    祂的佛眸一时浸泪,怔怔地看着皇帝没有言语。


    大齐天子也看着他,却带血开口:“臧知权!国史该怎么写?”


    三百里临淄城,今夜滚雷霆。


    在典院之中静坐了大半夜的朝议大夫臧知权,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提起长毫,在青简上一挥而就——


    “子弑其父,青石之篡。”


    国史之罪!


    姜无量眸光顿变。


    刺啦~!


    不知几万里长的电光,在天空倏忽一闪。


    东海之上,近海总督叶恨水,点燃了青词,投出了敕书,迎奉海神娘娘之圣尊,静候着王长吉钓杀了鲍玄镜。


    却在某个时刻,忽然心有所感——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紫轴圣旨,敬拜再三,投进东海。


    广阔无边的海面,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


    此圣旨呼啸为龙,绕东海诸庙一周,截留了海神庙的近半神力,而后投跃漩涡,飞降幽冥!


    南夏,虎台。


    身穿总督官服的苏观瀛,手提一杆铜钱八卦剑,一步步登上石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举剑对天,一道紫电接天穹:“陛下龙驭宾天,臣苏观瀛,举南夏之力——万请神圣,奉有无极,再拜于高上!”


    太庙之中,李正书已被镇压,宋遥正奉祖灵。


    忽然间一尊尊勋贵虚灵,并显于太庙上空。


    初代摧城侯、初代九返侯、初代博望侯、初代忠勇伯……


    这些近神近灵的存在,并没有具体的意识,但也复刻当年,真实显现灵相。


    他们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面朝东华阁而拜。


    是臣拜君。


    大齐帝国历史上功勋最著的一群勋贵祖宗,敬拜大齐帝国有史以来功业最著的君王!


    宋遥静伫于庙门,久久没有言语。


    东华阁中。


    生机已然流散的大齐天子,与自己的长子对视:“佛陀固尊,面西即拜你。但看这大齐万里,古今干臣,却要拜谁?!”


    他掐着姜无量脖颈的手,力量无限膨胀,大袖翻滚如历史洪流。


    “天子伏龙而死,死亦为——【阴天子】!”


    已经合世的幽冥世界,轰隆隆飞起一座神光缭绕的灵咤圣府。


    敕书绕飞其外,神力鼓荡其间。


    哪里是灵咤圣府,分明大齐紫廷!


    阴间早就封疆,齐国在这里经营了太久,在【执地藏】一战里赢得的资粮,几乎尽都填在此间。


    于是天子一令,天下剧变。


    在那茫茫无际的幽冥大地,亦不知何时……竖起一杆万丈紫旗!


    于此苦心经营多年的灵咤阳神,摇而九千丈神躯,踏步为紫旗护卫,不惜以神源托举,仗剑高声:“恭迎阴天子归位!”


    “慧觉”如阿弥陀佛,直到这一刻,才算看清大齐天子的全盘谋划。


    终于明白,自己一直隐隐有所感受的那些……究竟是什么。


    祂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无穷尽的力量,而被再一次……推撞到铜门之上!


    “有子无华,可继大宝!”


    绛紫色的龙袍,已经转为紫黑色。


    阴天子掐住自己的长子,一字一顿:“朕当为齐国,身登超脱——使后代帝王,不必如朕为难!”


    下周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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