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怀镇以北的深山中藏着一座寺院,幽静神秘。这便是佛光寺。

  相距不足二里之遥,丁不二懒坐在树杈上,望着佛光寺暗自笑道:“这里的和尚不会做生意,寺院没什么香火。有幸我今日前来光顾,却不是为了送香油,反倒是来偷它的和尚。只怕他们将祖宗的面子都丢尽了。”他已把寺院周围的地形熟悉个遍,只待今日在寺中得手。其实,他只要在寺院周遭一处埋伏,寻个落单的和尚拿了,便可顺利下山应约。只是他玩性大起,偏要闹出点动静来,好在江湖上留下神奇的一笔。

  山路上走来一伙人。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作书生打扮的叫聂是非,手里摇着鹅毛扇子,对身旁柯老三说道:“老三,你这脾气得收敛些才是。为了争一个青楼女子竟要打出人命。若非我银子使得及时,只怕要闹到官府没法收拾。”“聂先生,你的好,我柯老三自然记得。”柯老三手里空着,背上倒插有一把大得出奇的钢刀。聂是非淡然说道:“聂某倒不求你念我的好儿,只是别再使性子。咱们本该早就到的,却平白耽搁了几日。一会见了无涯大师,你可得好生待着,别再惹出乱子。”柯老三忙说道:“不会不会。聂先生你放心吧,这回兄弟我全听你的。”聂是非拿鹅毛扇轻轻指了指他:“最好是这样。”说完,两个人大笑起来。他们身后的两个人抬着一口大箱子,还有两人各自捧着一个木盒跟在后面。这四人是一样的打扮,背后各插着一把钢刀。

  丁不二藏观望,心中暗想:“为了争个青楼女子竟要打出人命,看来他们不是好人啊。不知那箱子、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早晚顺手给他拿了。”听他们说起无涯大师,丁不二料定,他们也是奔佛光寺去的,便更加留心。

  柯老三问:“聂先生,咱们大老远跑来送礼,那老和尚不会不给面子吧?”聂是非说:“应该不会。他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曾公让咱们来给他捧场助威,他岂能不给面子?说不定他感激涕零,要好好招待你呢。”柯老三很开心:“我想也是。哈哈哈。咱们大老远的来了,又是送礼的,他寺里一窝大大小小的和尚还不都得……哈哈,让他们好酒好肉伺候着,也不枉我柯老三跑这一回。”“你呀。”聂是非用鹅毛扇子轻轻指了他一下,心道:“那寺里和尚是吃素斋的,哪来的酒肉给你?”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过去,完全不知树上有人看着他们。丁不二从树上下来,偷偷笑道:“你要好酒好肉?好,等着吧,我让你们吃个够!”他一转身,展开身形,便抄近路向佛光寺奔去。

  佛光寺内。

  十几个和尚列队演习着棍棒。一个矮胖和尚背对着大殿空手站着,在那里指指点点。前排的一个和尚忽然愣了一下,被旁边的棍棒打中肩头,“啊”了一声,将肩头捂住。矮胖和尚高声问道:“一行,你怎么回事?”旁边的和尚见自己伤了人,慌忙丢掉棍棒,摆手叫道:“师弟,师父,我不是有意的!”一行揉了揉右肩,忽然指着大殿上方叫道:“上面有人!”

  众和尚各自收了棍棒,抬头看去。矮胖和尚也急忙转身观望。丁不二懒散地斜卧在大殿的琉璃瓦上,右腿搭在竖起的左膝盖上,自言自语:“今日天气不错。”矮胖和尚退出了几步,离大殿稍远一些,才看见丁不二,高声叫道:“施主莫要坏了琉璃瓦顶,请下来说话!”丁不二坐起来,大声问道:“你可是无涯大师?”矮胖和尚单手施礼:“贫僧印德。”“不是无涯大师啊,那咱们没话说。你自便,自便吧。”丁不二伸了个懒腰,躺下继续闭目装睡。

  印德和尚高声说道:“施主便要找无涯师兄,也该下来等候。我这便着人去请他来。”丁不二大列列说道:“你先去请他来。无涯大师来了,我自会下去。”印德和尚先叫弟子去请住持,然后提高声音抬头说道:“贫僧已让人去请无涯师兄。还请施主下来说话!”

  丁不二又坐起来,忽然问道:“你是印字辈的,怎么管无涯大师叫师兄?这岂不乱了辈份?莫非你在诓我?”印德和尚面露不悦之色,只高声叫道:“请施主下来说话!”众和尚也都跟着喊嚷:“下来!下来!”丁不二全不理睬,仍然自顾躺着。

  过了片刻,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从大殿旁边绕了出来。众弟子都不再叫喊。印德和尚迎过去,叫了声“无涯师兄”,便把刚才的事情简要说了,抬手一指:“在那!”然后抬头喊道:“施主,无涯师兄已经来了,请下来说话吧!”丁不二坐起来仔细观瞧,只见下面的老和尚身材瘦小,僧袍显得有些肥大,于是开口问道:“这位就是无涯大师?”无涯大师点头道:“老衲便是无涯。”

  “好,我马上下来啊。”丁不二两手扶着琉璃瓦,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身来,摇颤着往前檐走了两步,脚下一滑便坐倒在琉璃瓦上,咧嘴叫道:“哎呦,不行,太高了,我有点害怕。你让他们把梯子架上,我好下去。”印德和尚冷冷地问道:“敢问施主是怎么上去的?!”丁不二抓了抓头发,想了想,迟疑着说道:“我也正奇怪呢,迷迷糊糊一觉醒来,怎么就在房顶上了。”

  无涯大师不露声色,只命人去搬梯子。印德和尚说:“寺里没有这么高的长梯,倒有两根长竿,不知是否顶用。”丁不二隐隐听得,大声喊道:“长竿也行,快去拿来!”无涯大师便命人取来长竿,搭在檐上,抬头说道:“施主,长竿已架好。你只抱住,向下一滑,下面这么多人接着你呢。”

  丁不二战战兢兢试了两次,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攀住竿子,紧紧抱住。无涯大师吩咐道:“你们几个人扶起长竿,让竹竿离开房檐,施主就可下来了。”印德也去帮忙,几个和尚用力将长竿挑离了屋檐。丁不二喊叫着:“我来了啊,你们可要接好了!我来了!”手一松,便从竿头滑了下来。长竿上挑着一个大活人,众和尚只在根底下抱着,自然是扶持不稳。长竿一晃,在檐头磕了一下,一弹一颤。丁不二抱夹不住,两手松脱开来,只腿仍在竿子上盘着,两手乱舞,直呼救命。有小和尚惊叫起来。无涯大师只静静地看着,没什么反应。慌乱之中,丁不二整个人几乎从竿子上脱开,上半身子在空中仰面摊着。眼看离地只有三四尺,他断无翻身可能,一旦落地不死也残。

  混乱中,只见红光一闪,一团人影将丁不二裹着飞了出去。众人惊愕之余,无涯大师和丁不二双双落在地上。无涯大师暗自庆幸:“好险!一时大意,险些酿出惨祸。看来是老衲多心了。”急忙转头问道:“施主,你没事吧?”丁不二半天才缓过神来,鞠躬道:“多谢大师!多谢各位师父!”

  无涯大师合十还礼:“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客气。不知施主来寻老衲所为何事?”丁不二四下看看,小声问道:“这没有外人吧?”无涯大师微微笑道:“施主只管讲来。”丁不二便连说带比划,便在无涯大师面前说起了来由:“我来五台山是为了给老娘还愿,无意间听到有人议论佛光真容禅寺,一时好奇,便走近多听了几句。哪知道,他们说的根本不是烧香拜佛的事儿。好像说是……说是前几日没有得手,今日要假借送礼之名,来……来……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行刺。对,是行刺,行刺无涯大师。”

  无涯大师想起前几日在清水河遇袭之事,料想其中可能有关联,于是听得更加仔细。印德等和尚也早已围了过来,听到有人要来行刺方丈,不禁面面相觑。

  丁不二继续说道:“我想,他们既然在暗地里算计,必定是要对无涯大师下黑手啊。我虽然不认识大师,但我想啊,我是来替老娘还愿的,如果能给大师报个信儿,让大师提前有个防备,让歹人不能得手,我回去跟老娘一说,老娘肯定高兴啊,肯定得夸我。您说是不是?”

  无涯大师微微一笑:“善哉善哉。难得施主对令堂如此孝心,老衲也感激施主前来报信。只是,施主如何到了这大殿的顶上?”丁不二说:“您听我说呀。我在那听着听着,不知怎的,就被他们给发现了,上来一棍子打昏,醒来便在这大殿顶上了。啊,不好,他们既然能把我丢到这来,一定是早就埋伏好了,在寺里有人藏着……”说着,他慌乱地四处张望起来。

  无涯大师不慌不忙,一手轻轻拿住丁不二的手腕,微笑着说道:“施主莫慌,莫慌。”丁不二断定老和尚必然会出手相救,刚才是放心真摔,因此并无一点破绽。没想到老和尚不露声色,竟又出手相试。丁不二反应也真快,马上放松下来,加上他内功本就不济,自然不怕老和尚试探。无涯大师手上的力道逐渐加大,丁不二假装惊讶地望着老和尚,待火候一到,当即大叫起来:“哎呦!疼!疼!大师!大师!”

  “罪过罪过!”无涯大师急忙松手,心存歉疚地说道,“老衲听得入神,一时失手,还请施主勿怪。”丁不二揉着腕子,不满地说道:“大师好手段!你我素不相识,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即便我说的是真的,凭大师的手段,想来他们也没什么奈何。都怪我多事,我多事。我就不该来!”这几句话倒让无涯大师更加难堪,只顾“罪过罪过”的念。印德和尚见了,忙过来解围:“多谢施主远来相告!还未请教施主如何称呼?”

  丁不二正要信口胡编,忽有小和尚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师父,师父!”印德和尚迎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如此慌张!”那小和尚一边喘着,一边答道:“山门外……一伙人,抬着箱子……大布施……”印德和尚警惕地问道:“他们身上有没有兵刃?”小和尚愣了一下,想了想,点头道:“有。好像是……带着刀呢……”丁不二叫道:“他们来得好快!我得躲躲!我可不想死!”众和尚有些慌乱,全都望着无涯大师。

  无涯大师沉吟半晌,轻轻拍了拍丁不二的右臂,安慰道:“施主不必惊慌,暂请到后院客舍歇息,这里自有老衲应付。一行,你陪施主过去。”一行小和尚领命,便在前头引路:“施主,这边请。”丁不二临走又提醒了一句:“大师当心啊!”

  跟着一行来到后院,丁不二心中窃喜:“气氛都给他们酝酿好了,好戏马上就要开演,可惜不能亲眼观看了。时候不早,正好拐了眼前这个小和尚下山去也。”想到这里,他迅速出手,连点了一行和尚十几处穴道,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行和尚不解地问道:“施主,你做什么?”丁不二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伸手在一行和尚身上仔细摸了摸,除了衣衫,好像并无遮挡之物,不禁尴尬道:“没事,跟你开个玩笑。你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一行和尚憨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施主说的是什么。是贵重的衣服吗?”

  丁不二急得直攥拳头,却愕然发现竟然使不上力气,再试另一只,也是一样。试着跺了一下脚,竟也震不起地面的土来。丁不二大惊失色,几乎瘫倒。一行和尚扶住他,关切地问道:“施主,你没事吧?”丁不二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忽然明白:“定是那老和尚不放心,碰我手臂的时候暗中使了手段,封锁了我的力道。待前院之事一了,即便抓错了,大不了他再假惺惺一番赔罪,我也说不出什么。真是低估了那老和尚。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等死,先找机会走了再说。”

  丁不二让一行和尚扶着他在院中坐下,脑子里想着如何逃走。看到西边残破的院墙,丁不二灵机一动,对一行说道:“也不知道前边怎么样了。最好无涯大师已经把歹人一网打尽了,要是有三五个漏网的窜到这来,你能保护我么?”一行摸着刚才被师兄用棍棒打疼的肩膀,憨憨地摇了摇头:“我不行的。”丁不二慌乱地说道:“那怎么办?我可不想死在这儿!你一定得保护我!”一行也被他吓得心慌了,紧张地望着前院的方向,生怕马上就有歹人杀来。

  丁不二说:“你扶我翻过那段残墙,咱们先到外面躲躲。歹人绝对不会想到还有人藏在外面。”一行和尚连连点头,扶着丁不二来到墙根,先托他上了墙头,自己再爬上去,然后下去接了他。二人翻过院墙,去寻安全之处躲了。

  丁不二心中懊恼:“真不该招惹那老和尚。只暗地里下手,弄走一两个和尚,他上哪找去?现在……唉,后悔也来不及了。”一行往院墙里面张望着,仍然很紧张。丁不二偷偷打量着他,心中暗想:“这个和尚虽然憨厚,毕竟快要成人,骗他下山怕也没那么容易。我既制不住他,不如趁早把他打发了,免得耽搁久了,被那老和尚找来。”于是开口说道:“你听,好像没动静了。想必歹人都被师父们给制服了。你快去看看,如果真是师父们胜了,就快来接我。”“好。”一行和尚高高兴兴地翻墙进去,去前面查看动静了。

  丁不二长出了一口气,心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就算老和尚慈悲,不肯为难我,姓柯的一伙也要找我算账。也顾不得打赌输赢了,先逃了性命再说吧。”丁不二拖着酸软的身子,便向林中钻去。

  佛光寺前院。

  印德和尚听闻有歹人要来闹事,心中早已憋了几分火气,也有意在新来的住持面前赢得敬重,便力劝无涯大师暂且回方丈室歇息,这里全由他应付。无涯大师知他好意,便回到方丈室中。

  柯老三和聂是非等人一进山门,就见一个矮胖和尚站在院中,十几个弟子手持棍棒排列在他身后,一个个面无表情。聂是非不禁一愣,命人将箱子放下,自己摇着鹅毛扇子迈步上前,走到印德和尚面前,抱拳施礼:“在下聂是非,拜见无涯大师!”

  印德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印德。不知施主找无涯师兄所为何事?”聂是非愣了一下,忙又施礼道:“哦,原来是印德大师,久仰久仰。敢问无涯大师在么?能否带我等前去拜见?”印德和尚面无表情,淡淡说道:“无涯师兄正自静休,不便见客,施主有事跟贫僧说就行了。”

  柯老三本以为到了佛光寺会被夹道欢迎、酒肉款待,哪想到会是这个场面,听了印德的话,便有些按捺不住,高声喊道:“我们是来找无涯大师的,跟旁人说不着!无涯大师在哪里?叫他出来说话!”聂是非见他又要胡来,急忙回身劝阻。

  印德和尚心中不悦,冷冷说道:“无涯师兄不便见客。施主有话,贫僧自会传达。”柯老三瞪眼叫到:“老子来找无涯大师,跟你说有个屁用!去叫无涯出来!”印德更加认定对方就是来生事的,但还是勉强忍住火气说道:“无涯师兄初掌敝寺,正自清修,不便接见外人,一应事务暂由贫僧打理。施主有事,便与贫僧讲来。无事就此请回。”聂是非怕柯老三再生事,赶紧拦住他,往外推。柯老三用力将他甩开。聂是非身体文弱,怎抵得过他,晃到一边险些摔倒。

  “好。老子就找你说话!”柯老三冲到印德面前,迎面一拳打了过去。印德早有防备,闪身躲了,便来抓他的手臂。二人就此打在一处。众人都不敢上前。聂是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二三十个回合过去,柯老三火气虽大,在拳脚上却渐渐落了下风。印德和尚左手将柯老三踢来的一脚挡住,蓦地出右拳打了回去。柯老三右脚还扬着,已来不及抽身避让,胸口重重地吃了一拳,向后踉跄出四五步,肩背撞在院中的水缸上,震得缸里的水也溅了出来。聂是非急忙带人上前看他。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印德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也要上前扶他。柯老三反手抽出背后钢刀,顺势就朝印德和尚劈头砍下。印德和尚大惊,急忙抽身后退,撤出四五步才停了下来,嗔怒道:“佛门清净地,施主还要持刀行凶么?”“行凶又怎的?老子砍了你这秃驴!”柯老三抢步上前,又是一刀。聂是非急忙吩咐手下去拦他。那些人见柯老三手舞钢刀势大力猛,竟无人敢上前。印德和尚一看,让过砍来的一刀,伸手从弟子手中抓过一条长棍,便又跟柯老三战在一处。

  聂是非急得鹅毛扇子拼命扇,忽然在自己头上一拍,失口叫道:“哎呀,我怎么糊涂了。”他快步向众和尚走去。众和尚心存警惕,各执棍棒挡住。聂是非停下脚步,拱手说道:“求哪位师父快去通报无涯大师。晚了只怕要出人命,污了佛门圣地。”靠前的两个和尚眼神一对,其中一个点了点头,另一个便跑去请无涯大师。聂是非拱手道谢,退了回去。

  柯老三手里的钢刀势大力沉。印德和尚手里是木棒,不敢与他硬碰,只得处处避让,在气势上先就吃了亏。柯老三一旦得势便越斗越狠,直把印德和尚逼到了墙角。众僧都为印德和尚捏了一把汗,随时准备上前帮忙。聂是非见状,高声喊道:“老三住手!千万别伤他性命!”

  柯老三哪肯罢手,一脚把木棒踩住,双手抡刀,使足全身力气,朝印德和尚狠狠砍去。印德和尚已经没有逃生余地,愣愣地望着沉重的钢刀向自己砍下……

  在场众人都不禁失声惊呼。聂是非更是闭目扭头,看也不敢再看。半晌,没有听到动静。聂是非睁眼观瞧,只见无涯大师一手抓着刀背,一手拿着柯老三的手臂,将钢刀从印德的头上缓缓移开,直扶着柯老三的手臂,将他送出几步,才两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柯老三愣愣地望着老和尚,一时呆在那里。他刚才可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双手抡刀砍下。没想到被老和尚轻轻一拿就化解了。这老和尚从哪儿冒出来的?竟出手如此之快,功力如此之高,实在是不可思议。

  印德和尚回过神来,直起身,上前叫了一声“住持师兄”。聂是非快步上前,抱拳施礼:“晚生聂是非,拜见无涯大师!”无涯大师轻轻伸手一扶,微笑道:“施主不必多礼。”柯老三此刻也醒过神来,尴尬地抱了抱拳:“大师,柯老三有礼了。”

  无涯大师问:“各位施主光临敝寺,不知所为何事?”柯老三把钢刀插到背后,来在聂是非身旁。聂是非答道:“蓟州曾公听闻无涯大师来此住持,特差我等前来祝贺。来,把礼单呈上来。”“不忙。”无涯大师淡淡地一摆手,“老衲与那位曾施主素不相识,不知为何劳烦众位施主远来。还请聂施主先说个明白。”

  聂是非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奉到无涯大师面前:“曾公有亲笔书信在此,大师一看便知。”无涯大师看了看他,缓缓抬手接了书信,向旁边走开两步,才小心地展开书信。他先听了丁不二的言语,半信半疑之间,不得不时刻提防着来人。

  看罢书信,无涯大师沉吟良久,又瞅了瞅聂是非和柯老三等人,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温声说道:“善哉善哉。请各位施主随老衲到屋中说话。”聂是非心里这才彻底踏实,带着手下,抬着礼品,跟随众僧往里走。

  这时,一行和尚匆匆忙忙从后面跑了过来,嘴里叫喊着:“我们打胜了么?坏人都抓住了么?”无涯大师叫了一声“不好”,知道上当了,急忙带人去后院找寻丁不二。

  丁不二忍着手脚的酸麻,拖着无力的身躯,一路扶摸着树木,踉踉跄跄往前行走。忽然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无力地喘着,不禁摇头苦笑:“想我丁不二,行走江湖多年,全靠一身轻功,两条追风快腿。不想今日竟如此狼狈,走路都会跌倒,实在是……”

  “别跑,我看见你了!你出来呀!”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丁不二一惊,慌忙要起来,怎奈身躯不便,只得挣扎着先爬到树丛后面藏起来。

  声音是从下面传来了。先只看见一大捆树枝一颠一颠地向前移动。弯路绕过,那人背着柴捆攀了上来,只是斜对着,那柴捆又太大,看不见人脸,个头好像不高。那人弯腰捅着草丛:“出来吧。”一只松鼠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快速地爬上树去。“我说我看见你了吧。呵呵呵呵。”那人转过身来,仰头望着向上爬的松鼠,笑得很开心,竟是一个小和尚,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丁不二往下张望了一下,见并没有其他人跟来,心中稍稍踏实了一些,也不禁纳闷:“怎会有个小和尚单独从这里冒出来?”“好了,不跟你玩儿了。我该回去了。”小和尚又望了松鼠两眼,丢掉手里的树枝,两手把套在肩上的绳子理了理,便迈步离去。丁不二忽然眼前一亮,从树丛中扑了出来,卧在地上叫道:“哎哟,我不行了。来人哪,救命。”

  小和尚转身见了,忙卸下柴捆,跑过来看:“施主,你怎么样?”丁不二作疼呻吟道:“哎呦,我不行了,要死了。”小和尚蹲下看了看,说:“施主,你没受伤,不会死的。”丁不二问:“小师父,你是哪个庙里的?怎么称呼?”小和尚说:“我是前面佛光真容禅寺的,叫一心。”丁不二心中暗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好可以把他拐下山去。”他忽然抬手一指,惊呼道:“啊!那是什么?”小和尚抬头望去。丁不二从怀中抽出短剑,在左腿上轻轻拉了一刀,又将短剑收了,贴身藏好。

  “施主别怕,是松鼠,它不会咬人的。呀,血!”小和尚转过头来,忽然看到丁不二腿上流血,惊叫起来。丁不二作势呻吟道:“我的腿断了,要死在这了。”小和尚安慰道:“施主放心,你不会死的。我这就背你回寺里,找住持大师救治。”说着便把丁不二扶起来,往背上一贴便背了起来。

  丁不二没想到小和尚背起他这么容易,担心真被他背回寺里去,赶紧说道:“你放下我,我不用你救了。我不能去佛光寺,我的腿就是在那被打断的!”小和尚继续往前走着:“施主一定弄错了。寺里都是好人,他们怎么会打人呢?放心吧,住持大师一定会治好你的。”丁不二说:“寺里的师父自然都是好人。可是今天来了一伙人,带着刀枪棍棒,见生人就打,住持大师也拦不住。那伙人可凶了,现在还没走呢,我可不敢回去。”小和尚一愣,停下脚步。

  丁不二继续说道:“当然,他们见和尚是不砍的,你可以放心回去。把我丢在这,好歹多活几天,总比回去被他们砍死强。”小和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的腿在流血,不救真的不行的。除了住持大师……我也不会呀。”丁不二说:“你要真心救我,就背我下山找大夫。唉,算了,你这么小,怕是没力气背我下山。你还是别管我了,把我放下,你走吧。让我在这自生自灭好了。”小和尚犹豫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还是背你下山找大夫吧。只是……我不认路。”丁不二暗喜道:“我认得路,知道哪里有大夫。那就有劳小师父了。你真是小菩萨。”小和尚背着丁不二,按照指引向山下走去。

  一口气走出二三里,小和尚的脚步渐渐慢了。丁不二有些不忍,开口劝道:“小师父,你且把我放下,咱们歇歇再走吧。”小和尚头上冒着汗,却仍在坚持:“不行啊。你还在流血,不能耽误的。而且,我一会还得回山上把柴背回寺里呢。”丁不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师父,不急。你先放我下来,我想想路怎么走,你正好先歇歇。”小和尚这才找地方把他放下来,抬手擦着头上的汗。丁不二坐在地上,望着小和尚,心中暗想:“小和尚是好人,我却拐骗他下山……罪过罪过。待我赴了赌约,打发了天山恶鬼那厮,定要好好报答他。”

  丁不二问:“一心小师父,你师父是谁呀?无涯大师还是印德和尚?”一心用衣袖扇着风,随口答道:“我没有师父。”丁不二一愣:“你怎么会没有师父?你们寺里不讲辈份的么?”一心在旁边坐下来,说:“我从小跟在师祖爷爷身边。师祖爷爷说,他辈份高,若收我当徒弟,别的师兄弟会不乐意,于是把我排在了‘一’字辈,却没有另外指定师父。”“师祖爷爷?怎么和尚庙里也叫起爷爷来了?”丁不二只觉可笑。

  一心解释道:“师祖爷爷从后山的林子里把我捡来收养,那时我还是个婴儿。师祖爷爷每天抱我上山砍柴,顺便去山民家里寻吃食,遇到家有新生婴儿的,我还能吃几口奶。”丁不二脸上的笑容散去,静静地听着。一心继续说道:“后来我长到五岁,师祖爷爷开始教我识字,问我要不要出家。我若出家,就叫他师祖,我若不出家,就叫他爷爷。我那时也不懂,只说出家不出家都行,只听师祖爷爷的。师祖爷爷笑了,于是我就一直这么叫了。”

  丁不二点了点头:“你师祖爷爷是个好人,对你有大恩。那……你后来到底出没出家?”一心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现在住在寺里,和师兄们同吃同睡。跟他们不一样的是,我只需每天砍柴挑水,不用念经,也不用练武。”说到这里,他随手揪下一节野草,漫不经心地在地上划着。

  丁不二望着一心,轻声问道:“你背我下山,也没来得及回去打个招呼,你师祖爷爷会不会担心啊?”一心沉默了一会,低着头小声说道:“师祖爷爷……三年前就死了。”丁不二心头一颤,忽然有些自责,过了一会才又问道:“那你每天都独自上山砍柴吗?”一心说:“师祖爷爷死了以后,本来是安排一行师兄带我上山的。后来,他们见我力气够大,就不让一行师兄来了,就是我一个人上山砍柴。我连你都背得动,是不是力气很大?”丁不二心下凛然:“这小和尚没有师父罩着,相依为命的老和尚在寺里没地位,三年前也死了,他自是孤苦伶仃,受人欺负。”于是试着问道:“不用念经,那你就不算真正的和尚,倒像是寺里干活的杂役。如今师祖爷爷不在了,你想没想过从寺里出来,自己下山讨生活?”一心说:“我从小就在寺里,寺里挺好的呀。要不是为了送施主去找大夫,我还从没想过要下山呢。送施主找完大夫,我就回去了。砍的柴还丢在山上呢,回去晚了,师兄就不能生火做饭了。施主,你想好怎么走了吗?我还有劲,能背你。”

  丁不二也是苦出身,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听闻一心身世凄苦,却又如此热心,不禁眼眶发热,转过脸去。一心问:“施主,你怎么了?”丁不二急忙遮掩道:“没事,没事。你扶我走吧,我感觉好些了。”此刻他手脚已不再酸麻,体力也恢复了三四成。“还是我背你走吧,那样能快些。施主早点治好了,我才好放心回去。来吧。”说着便拉起丁不二,将他背起来。

  丁不二心中感慨,直想着将来如何报答这小和尚。又走了半里路,丁不二忽然说道:“一心兄弟,我忽然想起来,曾听人说过一个走路的窍门,说是又快又轻便。看你背我辛苦,不如教你试试,说不定管用。”一心很好奇:“好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走路还有窍门。”丁不二便贴着耳朵传了他几句口诀,像是怕哪里有人藏着偷听了去。一心觉得有趣,便照他说的法子摆好架势,试着走了几步,不禁惊奇地叫道:“好像真的管用哎!真好玩儿!”丁不二笑道:“你刚刚试用,还不熟悉。慢慢体会,便能发现这是一招好本事。走起来!”“好嘞!”一心把丁不二往上托了托,又将那姿势摆好了,放开脚步跑了起来,真的感觉轻便不少。丁不二得意地说道:“这个叫追风架子。怎么样?神奇不神奇?”一心兴奋地跑着:“太神奇了!追风架子,好!咱们追风去喽!”丁不二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和尚。

  又跑出二三里,一心暂停脚步问道:“施主,前面有岔路。我们往哪走?”丁不二说:“一心兄弟,你不要一口一个‘施主’的叫了。我姓丁,咱们相处多时,你就叫我丁大哥吧。”

  “叫你丁大哥?”一心想了一下,点头道,“那好吧,施主,我就叫你丁大哥。”丁不二被他逗乐了:“好兄弟,咱们走左边。大哥带你去吃好东西。”一心疑惑道:“咱们不是去找大夫吗?”丁不二说:“我的腿好多了,找大夫不急。你背着我走了这么久,想必累了、饿了。咱们先吃点东西再说。”一心没什么主意,也确实饿了,于是便听从丁不二的安排。

  到了台怀镇杨柏峪,丁不二让一心把他放下,发现手脚已基本恢复。一来无涯大师并未要将他怎样,当时只用了一两成功力;二来时隔已久,那力道已然减弱消失。一心惊喜道:“丁大哥,你能站着了?”丁不二说:“嗯。多亏兄弟一路背着我,歇了一路,好多了。”一心很高兴:“太好了!既然丁大哥已经没事,那我……”丁不二赶紧打断他:“兄弟,你在这等一会。我去镇上问问大夫,看是不是真的没事了。你千万不要走开啊,我很快就回来。”一心只得点点头:“那,好吧。”丁不二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置了一心,便独自进了镇子。

  一心正等得无聊,丁不二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包东西。一心迎上去问道:“大夫怎么说?”丁不二将包袱塞到他手里,笑着说道:“没事了。来,这是给你的。”一心愣愣地两手托着包袱:“这是什么?”丁不二打开包袱,提起里面的衣裳说:“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上这个。”一心连忙摆手:“丁大哥,不用了。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丁不二笑道:“看看你身上,衣服沾了我的血,那些和尚能让你进门吗?”一心低头看了看,便不再推辞,脱下身上的衣服,任由丁不二帮他把新衣穿了。

  丁不二又拿小帽在他头上一盖,笑着说道:“瞧,兄弟,现在多精神!比穿那个好看多了!”一心摸着头上的帽子,有些好奇,他还从来没有戴过帽子。丁不二指了指地上的旧衣裳:“这个还要么?”“要!我回去好好洗了,还能穿。”一心急忙蹲下,把旧衣裳捡了,塞进包袱裹了,然后双手合十,躬身道:“丁大哥,你的伤好了,我该回去了。”丁不二忙将他的手臂攥了,说:“我已经说了要带兄弟去吃好东西,怎能食言!咱们先吃饱了再说!”说完便拉着一心往镇子里走去。

  一心初次下山,处处好奇,只顾四下张望。丁不二带着他找了一个街边小店,在门外找了张桌子坐了。店小二上来招呼:“客官,您来点儿什么?”丁不二随手摸出一块银子,搁在桌上:“有好吃的只管上来。只要我这兄弟吃得开心,多余的钱也不用找了。”“好嘞!”小二高高兴兴地收了银子,进屋安排酒食去了。

  见一心好奇地盯着小二拿走银子,丁不二估计他是没用过银子,便又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这叫银子。吃饭、买东西全靠这个。你给别人这个,别人给你东西,这叫花钱,花银子。”一心手里捏着银子,翻来覆去地看着:“吃饭、买东西都要用这个吗?”丁不二说:“那当然。到哪儿也不能白拿东西,都得给钱。”说到这,他忽然笑了,心中暗想:我干的不正是拿人东西不给钱的勾当么?

  店小二多得了银子,很是殷勤。一会儿就把店里最好的饭菜摆了一桌。丁不二递给一心一双筷子:“饿了吧?快吃吧。”他知道一心出汗渴了,还特意吩咐店小二端来两碗温水。一心开始还稍有拘谨,只看着丁不二。丁不二笑道:“你别看我,咱们这没有规矩。你只管随便吃,不够还有。”说罢,随便拣了一块牛肉夹到嘴里,嚼了起来。

  一心也真是饿了,听他这样说,便不再客气,端起水碗喝了几口,然后不分咸淡,哪管荤素,只一番狼吞虎咽,竟把帽子也掉了,露出光头来。有过路的见了,笑道:“那娃是秃子还是和尚?喝酒吃肉倒没忌讳。”丁不二瞪了那人一眼,将帽子给一心戴了,安慰道:“别听他胡说,只管吃你的。”一心倒也没放在心上,揉了揉肚子,打了个嗝,说:“饱了。”丁不二问:“兄弟,这饭菜如何?”一心说:“好吃!比寺里的斋饭还好吃!”正好店小二出来送水,听他提到“寺里”,不禁皱眉,心中暗想:“这是什么和尚啊?”

  丁不二高兴地说道:“兄弟,跟了我,带你吃遍天下美味,比当和尚强百倍。”一心却说:“丁大哥,我吃饱了,得赶紧回去了,砍的柴还在山上呢。”丁不二笑道:“兄弟,你连肉都吃了,已经破了戒,还能回去当和尚吗?”一心满脸狐疑:“破了戒?什么……意思?”丁不二惊讶道:“你们寺里不戒酒肉吗?就是不许喝酒,不许吃肉。”一心说:“我每天和师兄们吃一样的饭,他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没人告诉我不能吃什么呀。”他站起身,合十道:“丁大哥,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咱们一道走。”丁不二拿起包袱,跟他一起离了饭馆。

  出了镇子。丁不二快走两步,挡在一心身前说道:“兄弟,你不能回佛光寺,也当不了和尚了。”一心愣住:“为什么?”丁不二说:“和尚是不能吃荤,不能吃肉,不能……反正有很多清规戒律就是了。刚才你已经吃了肉,而且吃了好多。如果是和尚,就违反了戒律,你回去也会被赶出来。”“啊?这可怎么办啊?”一心惊慌失措,又满脸委屈,“我也不知道那是肉啊,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不能吃肉啊。”丁不二扶住一心的胳膊,正经说道:“一心兄弟,现在你要认真听我说。”一心愣愣地看着他。丁不二放开他,继续说道:“和尚该干的那些事,什么念经拜佛,参禅习武,他们是不是都不叫你参与?所以寺里根本没人拿你当和尚,你只是砍柴打水的杂役。要不然能连那些基本的清规戒律都不告诉你?你回去,就算没人知道你吃了肉,没人知道你破了戒,你除了吃饭睡觉、砍柴打水,还能干什么?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可是,可是……”一心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乱做一团。

  丁不二继续说道:“你只是在寺里住了几年,你根本就不是和尚。你从小跟着师祖爷爷长大,那是个好人,他收养你,也没打算让你一辈子当和尚,不然,他不会不教你那些规矩。你说是不是?”听到师祖爷爷,一心抱着头蹲了下去。丁不二也蹲下来,抓住他的手,缓缓说道:“如今,你师祖爷爷不在了,你想想,寺里还有谁像他那样对你好?”一心愣愣地瞅着他,竟一个也想不起来。

  丁不二叹了一口气,扶着一心站起来,恳切得说道:“咱们今日相遇就是有缘。你叫我一声丁大哥,我叫你一心兄弟,咱们就亲如兄弟。你以后跟着我,哥哥只会对你好,带你吃遍天下美食,做值得做的好事。好不好?”一心闭上眼睛,静静地站着。丁不二也不逼他,转过身去等着。

  良久。一心睁开眼,将手里的包袱往旁边一丢,坚定地说道:“丁大哥,我跟你走!”丁不二上前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激动地说道:“太好了,一心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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