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光眯着眼,在马背上轻轻摇晃。不熟悉他的人,甚至会以为他在马背上睡着了。而熟悉他者如柳家军的老部下,则明白他心中有什么计谋即将完成时,便会如此。

  这两年为了牢牢把持住陈国朝政,他将大多数时间放在了临郢,坐轿子的机会远比骑马要多,在达官贵人中周旋的时间也远多于同敌人正面相抗的时间。但是,每当他要作重大决定之时,他便会命马夫牵出他的宝马黄云追月,在郊外狠狠跑上几圈,跑得两胁生风,周身热气腾腾之时,他才会回城。

  “老了,老了……”他忽然轻轻喟叹息一声,千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纵横世间没有对手,尝够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却败在时间这无形之刃下。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柳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盔。陈国临郢中有点力量的,要么投入了他的手下,要么便被杀死或放逐,他如今可以放心的外出征讨了。如果再在那个纸醉金迷的都城中呆下去,自己只怕连马都不会骑了。

  “主公正值壮岁,为何言老?”韩冲微笑着道,随着柳光权势日重,他们对他的称呼也由大帅变为了主公。

  “自二十岁起兵至今,征战三十余年,白骨如山,鲜血成河,看惯了生死别离,如何能不老?”柳光大笑着道,言词虽然苍凉,语气却仍豪迈。

  “主公,你看那便是恶风岭了,当日李均便是在此,全歼莲法宗三万大军,这两边石壁之上,至今尤为黑色,据说便是那日恶战之后的血迹。”谋士庞震用马鞭一指眼前的穷山恶水。

  “此地乡民传言,夜夜于此都有鬼哭之声,便是那战中阵亡者的冤魂。”另一个谋士刘铮也道,他与庞震都为柳光这数年来收揽的客卿,也都想在柳光的大业之中立下传世之功。

  “有此言吗?”柳光哈哈大笑,“那今年我军便在此宿上一夜,我倒要看看是否真的有鬼!”

  “此地为六反之地,不宜驻扎。”韩冲进言道:“况且如今天色尚早,将士精神体力都充沛,还赶上一赶吧。”

  柳光捋须颔首:“韩冲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我便在这恶风岭登高一望,也算是凭吊李均当日的壮举。”

  众人下马簇拥着他自小道向山岭上攀行,攀到一半之时,只觉山岩如鬼怪般狰狞可怕,山上北风劲吹,让人身上不由自主起了寒意。居高临下,向峡谷望去,则峡下人如蝼蚁,暗黑色的岩石如巨怪般张嘴欲食人。又向上攀了一段,路已经在杂草灌木之中消失不见,只看见风吹树动,几只不知是什么鸟儿发出惊悸的鸣叫。淡白的太阳照在这朝露未干的山岭之上,隐隐升起森然的雾气。

  柳光回头望去,山绵延相连,相失在天际。他长长吸了口气,只觉满胸豪情,宛若回到少年之时。

  “叮!”一声,他拔出佩剑,凝力刺入脚下岩石之中,那剑锐利坚韧,毫发无伤。

  “壮岁登绝壁,举手探星辰。老松惊恶鬼,阴云乱天神。枯骨满沟壑,黑崖余血痕。至今闻鬼泣,夜夜愁煞人。”

  “好诗,慷慨悲壮,风骨嶙峋。”庞震击节赞叹,“主公文治武功,天下无双,便是陆翔复生,也比不上主公这般全才。”

  “信口胡诌,庞公谬赞,愧不敢当。”柳光眯起双眼,微微一笑。

  “主公何不命石匠于此凿石立碑,也为后人留下凭吊追思之迹?”刘铮道。

  “此事待我回军之际再来吧。”柳光转过脸向他新任命的怀恩城主王仁渊,“王大人,如今怀恩便交给你了,数载以来这峡中枯骨尚无人收敛,请大人命人将之好好安葬。”

  王仁渊躬身一礼:“大人仁德之心,泽及枯骨,下官怎敢不誓死效命?”

  听到他言语中隐隐有投靠之意,柳光只是一笑置之。若是无能之辈,几千几万也可随意得到,若是有才之人,便是他不愿投靠自己也会设法招徕。

  “下山,进军!”柳光转眼向那东方望去,视线被群峰所阻,他拔出剑,当先走了下去。

  “时间紧迫,昨夜里我与魏展先生商议了,必需即刻回军。”

  李均环视众将,听了甘平带来的消息,和平军的主要将领谋士尽皆变色。在他们起兵之时,莲法宗尚与柳光维持僵持之势,却不料仅仅一月,陈国便被柳光以罕气的霸气席卷,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柳光统合陈国全国之力,甚至于身登大宝。

  那么柳光下一个目标,定然是余州了。他选择这一时间作为发起攻势之时,也便是要避开李均的干预,同时乘李均主力在苏国之际,杀李均一个措手不及。或者李均策动诸国联合讨伐柳光之初,柳光便意识到李均之意不在陈国,而在苏吧。

  李均昨夜接见甘平之时,虽然言行表现得似乎成竹在胸,但唯有他自己明白,柳光对于时机的把握之佳,是远超过他想象的。他原因在余州留下的应对之策,能否真正抵挡住柳光那锐如利剑的锋芒,他心中也没有把握。

  沉默持续了足有一柱香时分,众人都明白柳光之可怕,也都知道一招不慎,唯此次苏国之征劳师无功,而且便是生存下去都有危险。

  李均略略有些失望,但旋即释然,便是他与魏展这两个精于谋划者,昨晚半宿无眠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出来,何况其他文武。

  他目光移开,发现端坐于他左手的黄选轻轻颤抖了一下嘴唇,便问道:“黄先生,陆帅在时多次用先生之计,如今事危矣,先生有何教我?”

  ……

  “会昌城?”

  柳光青衣小帽,骑在一头与他名将身份绝不相称的小驴上,他那脸上堆起的皱纹与鬓角露出的点点白发,让他象个在乡居之中过着闲适生活的隐者,而非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英雄。唯有盯着会昌城时那眼中冒出的一缕精光,才让人察觉,他绝非普通之人。

  远远望去,会昌城静静耸立于暮霭之中,宛若一只隐藏于草丛中的猛兽,随时准备扑向经过的猎物。城头炊烟袅袅,看起似乎安祥平和,但柳光分明自那城上,看到了森森杀气。

  “并非毫无准备啊。”柳光微微一笑,看来对手欲将这会昌变为捕捉自己的野兽,那么,究竟是自己这猎人高明,还是这野兽厉害,就得视双方斗智斗勇的结果而言了。

  “细作说李均倚为智囊的凤九天与他那个戎人女人都来了此处,同行者尚有五万大军。”身旁同样百姓装饰的谋士庞震道,“不过以五万对主公二十万之众,无亚于以卵击石。”

  “庞君过于托大了,李均三五年间便崛起,绝非偶然。”柳光捋须道,“你看,我大军前来此处,凤九天必然早已知晓,否则不会在这时突然领兵出现在会昌城。他先我一步到达,便是在张网,想让我一世英名毁于这会昌城下。”

  “小人不是托大,而是以为这普天之下,论及用兵之道无人是主公对手。”庞震呵呵笑了。

  “唔。”柳光轻轻应了声,对此似乎是默认,又看了半晌,他召呼道:“你看城门处,明知我大军压境,却依旧行人往来,仅这镇静一点,凤九天也是名不虚传。”

  “主公之意……”

  “其中有诈。当初彭远程席卷余州,李均仅余银虎城与狂澜城两城,银虎城不是彭远程主攻目标,而拥有十五万之众的彭远程,在仅仅数万人的狂澜城下大败,便是为凤九天拖延之计所害。彭远程仍旧是目光浅了些,换了我,决不去攻坚城,狂澜城中数万人只需遣一将牵制住他,自己再于半路劫击自陈国匆匆退回的李均,那如今余州便是彭远程的天下了。”

  庞震默默点头,知道柳光意犹未尽。

  “李均经营余州数年,精锐之师便有十五万之众,再加凤九天行藏兵于民之策,余州百万青壮百姓,十之八九可上阵战习于行武。可是凤九天只带来五万军马,你不以为这其中有诈么?”

  “李均出征苏国,带走了十万大军,境内只余五万人马,凤九天悉数带来,何诈之有?”庞震颇为不解。

  “为何不将百姓动员起来,此刻为生死存亡之时,凤九天不动员百姓岂非不智?”柳光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有人来了,大帅!”随侍的樵夫装扮的卫士低声警告道。

  只见城中走出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队,当先两人一个全身在盔甲之中看不出模样,另一人则是个穿着儒者服饰的人,年龄约有近五十,须发有些发盔,神态也极为平常。但庞震咦了声,道:“这两人就是凤九天与纪苏。”

  “哦?”柳光眼光昏花,似乎只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老汉,他笨拙地下了驴,让到路的一旁。

  庞震掏出个水壶,借饮水的姿势隐住自己脸上的紧张,那卫士警惕地向柳光靠来,但柳光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他便将柴放在地上,坐在柴上歇息。外表看来这是一群准备进城的乡民,见了军队出来为他们让开道路。

  “凤先生为何要出来?”

  柳光耳尖,听得那全身盔甲的人用怪异的声音道,他心中一动,这套盔甲原为战神破天侍者的服饰,头盔之中有专门的变间装置,那么这人真是李均的戎族女人了。

  “只是来看看地形,估计柳光会从哪儿进攻罢了。”那被称作凤九天之人神态安然,声音清朗,与他的外表并不相称。

  “在城头看看也是一样。”纪苏四处观望,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不禁问道。

  “纪姑娘之言差矣,在城头我只能看到如何防守,只有在城下我才可以看出如何进攻。”

  “可是我们只需防守便可,守上些时日,柳光老贼得知后方变故,定然会不战自溃。”

  此刻他们已经是越走越近,声音便是庞震也听得一清二楚,柳光听得这戎人女子无礼地称自己老贼,心中颇觉有趣,侧过头看了看她。那戎人女子似乎发觉了什么异样,也紧紧盯着柳光。

  “哦,一则来此便可以知道柳光可能会采取何种攻城之策,二则我也得为日后追击柳光作些准备。”凤九天仔细察看周围地形,还不时回头看看会昌城。

  “喂。”纪苏没有再问凤九天什么,只是驱马上前,笔直来到柳光面前,那遮住面容的狰狞头盔之下,寒如冷电的眼眸盯着柳光的眼神,柳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流动着的武艺高绝的猛将的灵力。

  “以董成为清桂留守,将清桂军务尽皆托付于他,似乎还是太冒险了些。”

  前往狂澜城的大海船之上,魏展迎着海风,望着在船上空飞舞盘旋的海鸟,对李均道。“那一夜我们不是商定让孟远将军为清桂留守吗?”

  “以孟远兄为清桂留守,我军主力南下之时,若是多留兵马则恐不足以与柳光对抗,若少留兵马则恐当地百姓不服生事。孟远兄再加上吕无病辅佐,攻取清桂有余,而欲守则易有变故。非二人才智不及,是因为人各有所长。”李均微笑道,“董成不同,一则他长期为郡守,处理政务有经验,二则他较得苏国百姓之心,比之孟远兄易为百姓接纳,三则他自己提出,我也不好拒绝。”

  “他终究是新近投诚,只怕……”

  李均摆摆手,悠然道:“我知道他这般人物,他并非投诚于我,而是投诚于苏国百姓的百年祸福。非以百姓之名,不足以动他之心,黄选先生当初在溪州便是如此说服他的。因此,他绝不会一再倒戈,为天下所笑。况且,我将黄选先生留在他身边,时时劝导,足以稳住他了。此乃临时变化,未同先生召呼,还请先生见谅。”

  “统领既有把握,我便不多说了。”魏展想起自己也是一投入李均帐下便被重用,确知在用人这一方面上,李均绝非常人所能及。

  那一日在军事会议之上,李均作出了让部分和平军领导者担忧的决定,合清桂四郡为一州,州名便称清桂,以董成为清桂留守领州牧事,黄选则为其主簿。更让和平军部分将领意外的是,这项措施,李均甚至让黄选以董成名义写成奏折,派人送往苏都柳州。似乎辛辛苦苦打下的清桂,又还给了苏国昏君一般。

  “这只不过是暂且得到一个名份,以安清桂百姓之心,证明统领无意侵夺苏国之地。等到清桂百姓尝到统领新政的好处,这个名份便可有可无了。”魏展如是解释,虽然如杨振飞者仍不明白,却也知在此事上不宜横生枝节。

  接着李均综合众人建议,令孟远与吕无病领和平军一万骑兵连夜赶往枫林渡支援方凤仪,留下一万和平军给董成作机动之用,其余尽数赶到溪州,搭乘早已等侯在那里的大海船回到狂澜城。

  “统领心中,究竟有几成把握对付柳光?”终于忍不住,魏展还是问了这个明知没有任何答案的问题。

  但李均却回答了:“老实说,一成把握都没有。”

  看着李均说出这极无志气的话语,脸上却是甚为轻松的神情,魏展迷惑了。他虽然渐渐了解李均,对于李均的一些心思颇能揣测得出,但李均此时却让他无法看透。

  “哈哈哈哈……”两人都大笑了起来,笑得随在两人身边的卫士莫名其妙。过了会儿,李均方才道:“先生为何而笑?”

  “统领又是为何而笑?”

  “看来先生终究是不肯让我,哈哈哈哈。”李均眺望远方,海天一线之间,一片茫茫,若不是船队连绵而行,而只是一只船在海里漂泊,那样天海之间,便只有一个自己了。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厌倦,有一冲想将自封闭起来的冲动,抛开那战争,抛开那野心,抛开那贼老天,泛舟于海上,既无平时的喧闹杂乱,又无战时的流血伤亡。

  “统领,统领!”

  魏展的呼唤将他从封闭中拉了回来,他自嘲的一笑,自己终究不能离开战场,因为自己是十余万军人的统领,是数百万百姓的事实统治者。若是放在千年战争最激烈的年代里,自己目前的力量已经可以算是强大的势力了。但到了这几百年,各国间兼并日重,小国所余无几,而恒国、苏国与岚国这样的巨大国家,已经巍立百年了。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我方才究竟为何发笑。”李均略有疲意的道,但魏展询问的目光并未收回,李均长长吸了口气,指着东方天际道:“有朝一日,我欲使这大海成为神洲之内湖,先生以为如何?”

  “统领虽然豪情万丈,但也请解决了柳光再言此事。”魏展没有因为李均的情绪低落而顺着他的意思。在他看来,一个人烦躁不安的时侯,最能体现出这人的自制能力,而身为一军统帅,自制能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我回舱去歇息会儿。”

  李均脸色果然有些不愉,他转身回船舱,魏展担忧地望了他一眼。虽说每个人情绪都有高潮低潮之分,但李均自他见面起,便如一个不知疲倦的铁人般,从来没有看到他情绪低落之时,这一次不知为何却低落起来。而且,此时李均要去面对或许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情绪低落,对他而言是致命的错误。

  “果然如此。”

  吴恕在他那被书架子占去大半地方的书房之中,淡淡地道。

  恭恭敬敬侯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着紫色朝服的官员,以他的服饰而言,在朝中当数三品大员,但在吴恕面前,他却如一个仆役般恭谨,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辛苦了,你可以下去。这事情我自然会转禀圣上,你的功劳我也会一并呈报给圣上的。”吴恕端起茶,淡淡地道。

  “多谢恩相,下官哪有什么功劳,全是仰仗恩相提携。”那朝官语气中透出一股打内心里出来的喜色。

  “唔。”吴恕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唔了声,那官员会议,躬身行礼道:“下官这便告辞了,呃,此次来得匆忙,未能替恩相注意各地的奇物,只略备土特产,稍后下官便令人送来。”

  “你不留下来陪我吃顿晚饭么?”或许是提到礼物的关系,吴恕态度变得有些热情,但那朝官深知进退,再次施礼道:“不必,不必,下官已经打扰了恩相许久,还是告退的好。”

  待那朝官走后,吴府的管家大声呦喝道:“沧海郡守代喜求见。”

  吴恕轻轻一拧眉,闭起了眼,只从他鼻腔里发出轻轻的哼声,亲随明白他的意思,呼道:“让他进来!”

  代喜提着官服,战战兢兢跨入大门,还未来到吴恕近前,便扑通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恩相大人饶命,恩相大人饶命!”

  “我饶你命?可是李均不见得会饶我命。”吴恕慢吞吞地道,“你与李逆勾结,至使沧海失守溪州沦陷,从而为逆贼打开了进入我大苏的门户。你蒙受国恩却贪赃枉法,你在溪州三年不曾检过兵不曾缉过盗,如今我想倒是想饶你,可你要我以何理由饶你?”

  “恩相……恩相……”代喜涕泪俱下,叩头流血:“恩相明察秋毫,实非门生与李逆勾通,而是董成与李逆暗通款曲。如今董成就任李逆清桂留守便可证明门生确属无辜!”

  代喜之所以在吴恕面前自称门生,是因为当年他考取仕途的主考官,便是吴恕。他当然不会幻想这“门生”二字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转机,只不过如今能抓着一根稻草便是一根稻草了。

  “唔,你说得也有道理。”吴恕微微颔首,似乎听进了代喜之言。

  但代喜深知吴恕其人,若是喜怒不动于颜色,那尚有生之希望,若是大发雷霆,那还有辩解的余地,若是和颜悦色如现在,那便意味着有人死路一条。

  “恩相,再过数月便是恩相大寿之时,门生自知此次死罪难免,到时不能为恩相祝寿,故此提前准备好了礼物,门生此去与恩相人鬼殊途,再也无法于恩相面前听侯教诲……”说着说着,念及自己可能遇到的悲惨下场,代喜禁不住嚎淘痛哭起来。

  身后屏风里传来唯有吴恕能够理会的异动,对于自己那个贪婪的妻子,吴恕也有些厌烦,但到底还是畏惧多了些。他略略挪动了身体,道:“念你尚有功于朝庭,我会奏明圣上,让你将功折罪。至于能否留下你一条性命,还是要看你自己。”

  当终于捡回一条性命的代喜在吴恕大门之外抹着冷汗之时,吴恕的妻子熊氏正在询问吴恕:“那李均小儿竟然夺去了清桂,老爷当如何是好?”

  “那小儿果然颇有眼光,知道清桂是立业之地。”吴恕眯着的眼在他妻子面前睁开,黄幽幽的冷光,即便是熊氏也难以琢磨透彻他内心中想的是什么。

  “余州、清桂,若是用能吏治之,都是富庶之地。”吴恕心中盘算,“如今朝中反对我者大多为我除去,皇上左右无人可用,不倚仗于我便不足以行事。皇上皇上,你有意杀陆翔,我却担上了这千古骂名,既是如此,我也不得不为自己考虑了。”

  这些话,即便是对着妻子,他也是不敢说出口的。他能说的,只有他的布置:“如今柳光大举攻伐李均小儿,清桂只余叛将董成,我正好乘机发兵,夺回清桂。”

  “朝中诸将,谁人会是董成对手,况且将兵权托付于他,怎知不会成为第二个董成?”熊氏的疑虑,不能不说是对吴恕的提醒。

  “无妨,我心中早有一人,他军略便是不及董成,也不会相差太远,令他统十万禁军,再自各地调集十万兵马,对付区区董成应是没有问题。”吴恕森然一笑,脸上的皱纹如老树皮剥落般扭动,眼中那阴森森的光芒便是熊氏也胆寒:“至于成为第二个董成,那是不可能的,我料李均恨他决不在恨我之下,谁有都可降李均,他是万万不敢降的。”

  二日后,朝庭传出,以原无敌军中重将、手刃陆翔的功臣、骠骑将军王贵为兵马大元帅,都督二十万大军南征。

  “怎么了?”

  纪苏盯了柳光半日,仍旧一语末发,倒是凤九天有些不解,诧异地问道。

  “这些人是奸细!”

  纪苏一语惊人,便是深沉如柳光者,也不禁错愕。传闻里这戎人女子不过武艺高强,却没有听说她智慧也如此,莫非她是一直深藏不入,是李均留在余州的杀着?

  “哈哈哈哈,纪苏姑娘何时变得如此多疑了,是不是太久没有见着统领了?”凤九天哈哈大笑,一面开着纪苏的玩笑一面摇头,“这些人都是附近乡民,你看你将他们吓得那样子,若是奸细,怎能如此神色大变?”

  “他!”纪苏一指柳光,神态间杀意盎然,“看他骑驴的姿势,不象骑驴而象是骑马。你们常人看不出来,我们生在马背上的戎人可是一眼就看出了!”

  未等柳光辩解,纪苏又用手一指柳光之侍卫:“再看他,额角有道肤痕,你们男子不注意,却逃不脱我们女子的眼睛,那肤痕戴头盔时间长了的痕迹,这二人都是军人,却装作百姓打扮,不是奸细是谁?”

  凤九天张开嘴呆了半晌,眼中也露出狐疑的神色,柳光脸上的惊慌之色却未改变,他慌忙下了驴,拱手行礼道:“将军好眼光,小老儿曾当过三十年骑兵,如今老病在家,但这多年的习惯却无法改变。那年轻人是小老儿侄子,这两年误投了莲法乱军,最近才回得家来。”

  他言语之中并无一字说自己并非奸细,但却将纪苏指证的理由推得一干二净,纪苏怔了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责问。

  凤九天冷冷盯着柳光,似乎并未被他说动,柳光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神色恢复了镇静。二人对视了足有一盏茶功夫,凤九天方移开了目光。

  “老先生习于行伍,可有兴趣在我军中效力?”凤九天微笑着道,似乎已经没有了猜疑。

  “小老儿不过一士卒,怎敢说习于行伍?”柳光再次拱手逊谢:“和平军兵多将广,我一老卒,于和平军大业无甚补益,而且战乱久了,小老儿也厌倦了。”

  “确实如此。”凤九天深深叹息道:“战乱久了,任何人都会厌倦,便是百战百胜的名将,也终有厌倦的那一日。老先生以为,那不败名将柳光元帅,是否也有厌倦之日?”

  “不败名将柳光元帅”八个字如惊雷般响起,柳光的部下神情都是大变,甚至开始向这边聚拢过来。唯有柳光脸上浮出沉吟之色,半晌道:“每一个人都并非天生好杀者,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一件事的理由,每一个人夜深后都会有扪心自问之时。”

  凤九天再次与柳光目光相对,柳光脸上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柳光是个老兵,小老儿也是个老兵,小老儿不过是瞎猜罢了。”

  “老先生所言极是。”凤九天慢慢道:“柳光元帅有柳光元帅不得不作战的理由,我们也有我们不得不作战的理由。纪苏姑娘,我们是否该回城了?”

  望着凤九天与纪苏一行又回到城中,柳光微微笑了笑。庞震凑上来道:“主公镇定自若,非常人所能及,只是这亲身涉险之事,以后请不要再做了。”

  庞震的谏言让柳光再次微笑起来,他将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轻轻道:“若非亲自来此,又怎能见到凤九天与纪苏这两个妙人?耳闻不如目见,这两个人倒值得我亲自来此……”

  侧目见到庞震颇不以为然,柳光轻轻一摇手中的鞭子:“那纪苏能从我姿势中发现我习于骑马,用从侍卫头上的痕迹推出是军人出身,决不只是一蛮女。凤九天能推测出我的身份,以言语挑我之后又能隐而不发让我们离开,是个善于捉住时机之人。”

  “什么!”原以为凤九天与纪苏是不能确定众人身份才放过众人,因此庞震听了柳光的话倒吸了口冷气,他们方才距会昌城不足千尺,城内大军出来不过片刻功夫,若是凤九天一声令下,他们只怕一个都逃不走。

  “凤九天以为此时抓我并无把握,他身边不过百余人,却不知路人中有多少我们的人。而那戎女纪苏不见得是我对手,若是一击不中,只怕他们这百余人反会为我掳获,因此他装作未察出我身份而回。我料片刻之后他必有大军出来,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到一柱香功夫之后,数千和平军蜂拥而出,将道路两旁几乎踏遍,却只在地上见到“我去也”三字。

  “真不愧是柳光……”这是凤九天接到报告后不由自主发出的赞叹。

  孟远抹去额间的汗水,有些出神的望向河对岸。

  桂河在枫林渡尚不算宽阔,不过千丈罢了。但河水却极深,最深处足有十丈,便是羌人,也需有五个那么高才能不被河水淹没。河中心处水流湍急,最长于游泳的夷人只怕也会被水流在一瞬间冲下数十丈。除非凭借舟船之便,或是如飞鸟般有翅膀,柳光的部下绝难过河。

  初冬之晨,河水中冒出腾腾的雾气,让整个河面成为一片乳白。远眺对岸,茫茫然如仙境一般安宁。

  “柳光派来的是谁?”

  他问方凤仪。他领着一万骑兵赶来支援,对于先经过苏国官兵冲击,紧接着又迎来柳光控制的陈国官兵进攻的方凤仪而言,李均在这危机之时将倚为臂助的孟远派来支援,让他深为感动。余州此时,也同样要用人得紧啊。

  “细作来报,敌将是陈国前将军霍匡。”方凤仪道。谈到霍匡这个名字,他颇有些不解。

  “方兄有此人的资料么?”孟远也同样觉得奇怪。柳光敢于将独当一面的重任交与这个霍匡,那此人就不应是泛泛之辈。虽然他的官职“前将军”在武将中是比较高的了,可从来就未曾听人说起过此人。

  “据说此人本是一县令,不懂武学。”方凤仪皱着眉道,“以往也只不过在他那县里治治匪,未曾指挥过大战。”

  “甚至连马都不会骑。”旁边一将插言道,“他上阵打仗,从来都不骑马,是坐在一顶八抬大轿之上。”

  孟远看了那将一眼,见那将服饰是莲法军的样式,知道是随甘平来投的莲法宗将领。他们在陈国与柳光大战败走,对于敌情自然要了解得多,因此孟远问道:“那此人指挥作战如何?”

  那名叫左思敬的莲法宗将领脸上露出颇为忌惮的神色,道:“这霍匡指挥作战,倒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每次只要他出现,我军便会败北。”

  孟远怔了怔,颇觉得好笑地道:“也就是说此人运气特好啦?”

  左思敬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在不足一月的激战之中,莲法宗程恬部下的众多文武将领一一阵亡,他也是甘平自低级军官中提拔而起的年轻人,如若硬要他将对方用兵之道说出所以然来,确实是难为他。

  “唔。”孟远沉吟了一会,他自然不会真以为霍匡仅凭运气好便可以被柳光提拔出来,战场之中,只凭运气是无法活得长久的。身为将才,他深知“善战者无赫赫之名”的道理,这霍匡虽然既无名气又无特点,但更有可能是深藏不露的将才。

  “这几日霍匡并无异动,似乎是给桂河难住了。”方凤仪道。经过和平军与苏国官兵的大战,桂河两岸能够用来渡河的大小船只尽数落入和平军之手,对岸的十万陈国大军想要渡河,几乎是不可能。

  “河对岸有多少我方的细作?”孟远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有十六人。”

  “十六人……”孟远心中稍宽,如此应该不会漏了霍匡的行踪才是。那霍匡在河对岸静止不动,究竟是何意?

  “莫非霍匡本意便是将我们牵制在此处?”吕无病道。

  “正是!”孟远猛然省悟,“霍匡本意只怕就是将我军牵制于此,以便柳光对余州的攻掠。若是我军露出空隙,他也会毫不客气见机行事!”

  “那我军便在此与之对峙不成?”左思敬很自然地用上了“我军”一词,自与方凤仪相识之后,他便发现方凤仪原来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

  “他不来攻,我便攻过去!”孟远吐出这几个字,用力一挥手道:“方兄,将船只准备好,今夜我要渡河!”

  “孟将军,这不太好吧?”方凤仪略有些迟疑,李均之令,是他们能守住枫林渡,让清桂有个安全的后方便可,而出击之事,似乎不在李均授权范围之内。

  孟远坚定地道:“无妨,我先过河为前锋,突入敌阵中后你为我后应,若是我战不利,你便来救我,若是顺利攻破敌阵,你乘势掩杀!”

  “请以我为前锋!”吕无病从孟远脸上看出了不容更改之色,他只得婉转提议道:“将军身负李统领厚望,全军上下皆唯将军马首是瞻,不可轻身涉险。”

  听了他的话孟远哈哈笑了起来:“无病,你几时见过我躲在后方了?这次我要固执一回了,你们且放宽心,我自然会谨慎从事!”

  拗不过孟远,无病与方凤仪只得悬起颗心,为孟远的连夜突袭作准备了。

  这一夜乌云蔽月,桂河之上夜风如刀。孟远令人以粼粉涂于船后,以为后面的船只指路,五千精兵乘风破浪,悄无声息地接近对岸。

  河岸边静静的没有人声,河水拍击河岸的响声遮住了船行之声,孟远凝神向岸上瞧去,只觉树木在黑暗中如一群怪兽,森然欲舞。

  “且慢。”身旁战士意欲上岸之时,孟远伸手止住了他们。他侧耳倾听,树林之后隐隐有军中更鼓之声,一切都极正常,看来那霍匡并未察觉和平军的攻来。

  “太安静了,太正常了。”孟远在心中默默想。他之所以要强渡夜袭,并非他贪功,而是他深知若是自己能攻破霍匡,进入陈国,出现在柳光身后,对于正处在柳光无与伦比的压力之下的余州,将有多大帮助。但若是在此败阵,不唯对李均毫无臂助,只怕还会连带将这新夺来的苏国清桂丢去。若是如此,只怕自己便是自尽谢罪也于事无补。

  “不可能,左思敬说这霍匡指挥作战虽然不是奇计叠出,却也能抓住时机,他如何会这般大意?”

  在心中自问了一句,孟远颇觉踌躇,若是就此回军,只怕要为无病及方凤仪等嘲笑,不战自退也不利于军心士气,若是上岸,若是中了埋伏,这五千精兵只怕尽要化为灰烬。

  “将军,何时上岸?”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战士跃跃欲试,副将见了他们在黑暗中仍闪亮的眼睛,便催促地问道。

  “且再等一等。”孟远用力握住大刀刀柄,冰冷的刀柄传来了夜的寒意,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从犹疑不安中镇静下来,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冷静地判断了。

  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在深幽的夜色里更显响亮,便是哗哗的流水声也无法遮住。孟远忽然一甩手,船行来虽然无声无息,人不能察觉得到,但岸上树林中的寒鸦归鸟,却应发觉和平军的来袭,这些寒鸦归鸟悄然无声,便只证明一件事情。

  “传令给后船,立即返回!”

  他决然道。身旁副将诧异地望着他,而做出这个决定后的孟远却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在心中与一个强大的对手对决过。

  命令借着粼光被传了回去,和平军的船只纷纷启锚回航,正这时,岸上传来惊雷般的战鼓声!

  “杀!”

  一瞬间火把齐举,将整个河岸照成白昼,跳跃的火光下,是陈国官兵兵刃上的闪闪寒光。孟远只不过倒吸了口冷气,火箭便如骤雨般铺天盖地而来。

  “盾牌!”孟远大喝道,在一片杀声中,他的命令无法传到其他船上,但其余船上的和平军都自然地树起了盾牌。人虽然并未给箭射中,船却难以躲闪,熏了油的火箭落入木船之上,片刻间便在船头也燃起了烈焰。

  “灭火!”除去用盾牌拨挡敌人火箭的将士,其余人大多都开始救火,正这时,岸上的陈国官兵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霍将军!霍将军!”

  孟远在船头举目望去,只见在火把之中,一顶八抬大轿如鹤立鸡群,轿四周没有帘幕,轿中之人看不真切,但可以察觉他并没有着盔甲,而是一袭长衫。他应就是霍匡了。

  那霍匡在轿中挥了挥手,陈军上下竟然一瞬间静了下来。

  “敌将听了!”轿中传来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虽然清楚,但中气却并非很强。孟远心中一动,知道这霍匡果真是文官出身,并不长于搏杀之道。

  “你且向上游方向看看!”霍匡声音中略带自负之意。

  孟远依言向河上游望去,不由勃然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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