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过后,灰蒙的天色下,郦逊之带了江留醉一众人等进了宫。想到任职后的头回上朝就请了假,他心中颇为不安。本想去龙佑帝那里当面告假,不想皇帝在崇仁殿被几个西域来使拖住,一时见不着,只得与众人直接去天宫见谢红剑。

  谢红剑正与那日追了红衣、小童两人出宫的护法梅静烟在一处。梅静烟金发碧眼,肌肤雪白,郦逊之一望便认得,忙与江留醉、花非花、雪凤凰三人介绍。谢红剑见来的几人神情非俗,对郦逊之此来更添重视,连忙招呼众人进了天宫的翠岚堂。

  堂上一阵非兰非麝的清香钻耳入窍,花非花一嗅便知是产自域外的天泽香,也就是即乳香,但笑不语。雪凤凰却一口叫了出来,“是乳香?太好了,有没有阿魏?”阿魏乃是臭烈秽恶之物,此言一出,几个识货的人皆是皱眉,不知她想如何。

  郦逊之忍笑道:“哪有用阿魏这臭药来做薰香的。”雪凤凰道:“谁要做薰香,我要做暗器罢了。”又缠了谢红剑问,“喂,有没有?那玩意不易找。”

  谢红剑笑道:“阿魏每三个月才能采一块,殊不易得。不过天宫倒有几十箱,妹子若是中意,尽管去拿。”雪凤凰大喜谢过。郦逊之见她每到一地不忘搜刮一番,拿她无法。谢红剑暗自上了心,留意地打量雪凤凰,记起郦逊之说她叫“阿雪”,忽地想到一个人来。

  众人寒暄过后,谢红剑道:“梅儿那日追踪红衣出宫,不想没费多少功夫,就在皇城西面一处民舍找到他们的居处。”雪凤凰惊奇地望着梅静烟,见她一派天真烂漫,竟有这般能耐,不由说道:“咦,红衣的轻功好得很哪,这也追得上,真是佩服。”

  梅静烟像是没听出其他,认真地点头道:“他和我们交手时沾了天宫独有的气味,跑得出再远也追得上。”雪凤凰听她闻香寻人,方才释然。郦逊之和江留醉皆点头,心想这倒解释得通,不然以红衣与小童之能,若被人跟踪而不自知,未免笑话大了。

  梅静烟说到“气味”之时,花非花秀眉一蹙。谢红剑心中凛然,暗想:“她莫不是在辨别那是何味不成?”花非花见她凝视自己,嫣然笑道:“不知郡主被他们藏在哪里?”

  谢红剑淡淡地道:“地方本是寻常,不寻常的是,这民舍就在雍穆王府的隔壁。”郦逊之猛然一惊,“什么?”花非花亦是讶然,江留醉道:“果然是雍穆王搞鬼!”雪凤凰笑嘻嘻地听着,摩拳擦掌道:“那我们几时去劫人?”

  谢红剑道:“梅儿找到此地后监视了一日。昨日见到几个人出入那间民舍,且小童还曾追踪过雍穆王府走出的一名女子。可惜梅儿分身乏术,不曾跟上去瞧瞧。”江留醉听了,瞪大眼望向花非花,那名女子可不就说的是她么。

  花非花若无其事,听谢红剑继续说道:“我们查探了雍穆王府这几日的异常举动,发觉世子金逸接了两个来历不明的青楼女子回家,须小心提防为上。那间民舍的宅主与雍穆王并无关联,但暗地是否为雍穆王指使则不可知。依我之意,下手宜早不宜迟,最好今晚就去救人。”

  郦逊之见谢红剑确有救援郡主之意,看似不像与红衣有所勾结,索性干脆地道:“雍穆王府来的两名青楼女子是牡丹与芙蓉,江湖最顶尖的六大杀手已出动其四,不论雍穆王是否涉及燕郡主失踪一事,我们越早救人越好。”

  谢红剑听说牡丹与芙蓉也来了,急忙传令手下严密监视雍穆王府。花非花道:“若是去民舍救人,牡丹她们从旁过来救援便难办。芙蓉是劫走郡主的首犯,她离郡主藏身地如此之近,并非无的放矢。”

  谢红剑沉吟,“最好兵分两路,一路救人,一路埋伏在王府附近相机行事。既是如此,不若我天宫去救人,世子带着这几位朋友去王府如何?”

  雪凤凰笑吟吟地道:“不行,不行。雍穆王府铜墙铁壁的,到处都是机关,我不想受苦。我要跟我家世子去救人。”郦逊之也是关心燕飞竹的安危更多些,闻言点头。

  花非花道:“那我去王府好了。”郦逊之知她去过一回,理当无事,但想到她本是燕飞竹的保镖,不去救人于理不合,便道:“你不如随我去救人,否则如影堂里怪罪下来,你也不好说。”看了雪凤凰一眼,心想她机关之术甚好,又道:“你就去王府走一遭吧。”

  雪凤凰嘟起嘴道:“不干,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一个做丫头的,自然是和公子爷呆待在一处。”谢红剑猜出她的身份,暗觉郦逊之分配妥当,心想在座几人中最懂机关的莫过于眼前这个“丫头”。

  花非花道:“不必怕我如何交代。有你们去救人我很是放心,我走一趟王府好了。”江留醉道:“我跟她同去,这回不会再认错人。”

  郦逊之方待再说,谢红剑道:“此番我们意在救人,一旦找到燕郡主就撤退,无须与他们分出胜负。民舍里杀手甚多,不可掉以轻心,有两人在王府附近埋伏就够了。只要不生事端,等救回郡主无所顾忌,自可请朝廷出面与雍穆王理论。”

  郦逊之一想也是,花非花和江留醉只是监视王府,并非要和牡丹、芙蓉动手。

  这时,有宫女慌张地跑进来道:“皇上来了。”郦逊之急忙叫江留醉等回避,自与谢红剑、梅静烟参见龙佑帝。皇帝一见郦逊之,立即不舍地搀了他的手,道:“你要回乡,叫朕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京城,倘有事要找你商量都不成!逊之,你答应我速去速回,不许留在江南独自逍遥。”

  郦逊之忙道:“皇上折杀下臣。臣回乡亦会为朝廷效命,等江南的事一了,必然速回京城。”龙佑帝点了点头,对谢红剑道:“你们几个在商议什么,可要朕帮忙?”

  谢红剑道:“恭喜皇上,天宫查得燕郡主下落,今夜就可救出郡主,请皇上放心。”龙佑帝“哦”了一声,问郦逊之道:“你也同去?”郦逊之点头。龙佑帝缓缓地道:“等救出郡主,就让她住在宫里陪太后和少阳,嘉南王几时进京了,再让他们父女团聚。”

  谢红剑是嘉南王燕陆离的师妹,极疼燕飞竹,闻言不喜反忧,替嘉南王谢过皇帝。郦逊之心知纵有燕飞竹被擒一事,龙佑帝和太后对燕陆离的忌惮并未消减,他们把燕飞竹软禁在宫中,自是对嘉南王最好的掣肘。

  天色浓黑欲雨,龙佑帝坐上龙辇回宫去了。谢红剑为郦逊之四人备了雨具,约定酉时从皇城南面宣德门出发。

  众人各自筹备,郦逊之带了雪凤凰先行去查看地形。花非花拉了江留醉留在康和王府,要了数十张云母笺,蘸墨作图。

  江留醉看她画了一阵,知道是讲授机关阵法的奥妙,心下一暖。他学过皮毛,奈何所知不深,经花非花妙语说来,听得分外入耳。两人探讨了一顿饭的工夫,江留醉道:“这些机关难道你上回都遇着了不成?”

  “闻一知十,那里大致会有什么名堂可以猜得到。我拣重要的画了,其余的只能听天由命。”花非花想到那里出自断魂手笔,眉间不减忧色。

  江留醉一时间哪里记得下这许多,挑容易的看熟了,剩下的一起揣在怀里,笑眯眯地道:“到时再抱佛脚便是。好在有你陪我,临场教授,我一切看你动作就是。”花非花暂时想不出他法,嘱咐他小心为上。

  到了约定时辰,郦逊之等人来到宣德门。天宫高手尽出,来了谢红剑、梅静烟、穆幽吟与雪灵依,只留上官蓉与玉嫦娥看守门户,传说中的谢盈紫却是未见。

  郦逊之估算人手,去救人的六位均是高手,对方虽有红衣、小童在,其余杀手皆不足虑,料想可以顺利得手。他只担心牡丹、芙蓉会掠墙而过,当下嘱咐江留醉道:“情愿让她们过墙后再动手,切记不可轻易潜入雍穆王府。”江留醉当面应了,心下另有计较。

  众人沿皇墙西行,再折向北,望见圣德门时已近雍穆王府,就此分道扬镳,兵分两路。

  郦逊之与谢红剑等人几下掠至那民舍附近,炊烟缭绕,偶有人声传来。根据天宫的情报,此间共有约莫二十余人,除红衣、小童外尚有六、七名杀手,其余是厨师、仆佣一类,并不足虑。郦逊之和雪凤凰打探过地形,知道北面有一处斜坡适宜做入口,忙招呼天宫诸女一齐过去。

  众人之前商议好,让雪凤凰去寻燕飞竹的踪迹,剩下五人负责对付众杀手。雪凤凰伏在瓦上,神情颇为紧张,郦逊之暗想她成名甚久,这点阵仗怎会慌乱?却见她张手一扬,袖口飞出一物,钉在内屋飞角之上。

  郦逊之认得是偷门至宝“飞渡”,雪凤凰朝众人一点头,人如飞鸟纵飞入内。谢红剑等她一动,手扣五枚碧光火雷就射了出去,“噼啪!”数声响,民舍几处着火,惹得一班杀手窜出门外。

  郦逊之极目看去,靠东面的一处小屋未有动静,眼见那屋与雍穆王府仅一墙之隔,他便飞身而起横掠过去。

  一近门前,森然的肃杀之气将郦逊之逼在原地。门口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红衣与小童好整以暇地抱臂斜睨,并没把他放在眼中。

  郦逊之情知这是他的一大关口,若今次被两人合力的气势吓住,将来便无法面对江湖的腥风血雨。当下他傲然长啸,先发制人,贯注十成功力一尺打出。

  冲天气劲夺路奔涌,红衣和小童顿觉方圆两丈成了一个战圈,除他们三人外任何人无法踏足其内。两人来不及交换彼此眼中的惊诧,心中皆是震惊地想:竟一直低估这位世子的功力!

  虽然如此,这两人身经百战,何况以二敌一,并不认为郦逊之能占到便宜。

  红衣披风暴涨,如血色朝阳缓缓升起,青白的掌心里蜿蜒出一抹灰黑的长线,正是闻名天下的“阴冥玄寒掌”第九重功法。小童掏出了成名兵器“未央锥”,锋利黝黑的小尖锥如骨刺横亘,周身竟附着一层蓄势待发的精芒。

  郦逊之将师门华阳功尽数施展,狂喝一声犹如雄狮猛士,玉尺先遥指红衣,待对方切掌来迎,又飞尺劈向小童,动作疾若流风一气呵成。

  红衣暗想这虚招能奈我何,毒掌顺势侵入郦逊之身侧。

  谁知郦逊之左掌幻出一个圆,将红衣的劲力化解去十之七八,右手玉尺仍不怠慢,与未央锥实打实地对挡一招。

  “嘭!”小童胸中翻江倒海,被郦逊之尺上传来的劲力压过来,不觉。他闷哼一声,运气顶了回去。红衣见郦逊之身形凝滞,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立即毫不犹豫地打去。

  郦逊之正是要诱红衣出手。他自幼习练一心二用之术,莫说是左右手各使两种武功,师父们常常在他作画写字时袭击,往往既要胸中有沟壑,又要出手化自然。时日一久,他早就惯了分心为用。

  此时他左掌蓄积了一半真气,见红衣掌至面门,忽地右手一松,随即左掌运足十成力接下红衣这掌。小童锥上压力忽散,方一思索已知端的,急忙挥锥刺去。郦逊之要的就是这一息间的犹豫,在红衣与他两掌相交之后,他旋即把红衣的掌力,连同自己的十成功力全数移到玉尺之上,再发出雷霆一击!

  寻常人决计不敢借用红衣毒掌之力,只有郦逊之练有“金龙护体”之功不惧毒侵,故而大胆一试。连红衣亦没想到他敢借力引力,直觉体内真气滔滔奔泻,郦逊之与他比拼内力却不见丝毫吃力,更逼得小童的未央锥一寸寸被压下去。

  这时红衣和小童方互视一眼,蓦地明白出了什么事。

  两人断喝一声,同时撤功,手臂皆是酸麻不已。郦逊之怎能放过这机会,纵身跟上,玉尺洒下点点寒光,把两人迫离小屋之前。

  红衣、小童知道刚才动手时仍是轻估了郦逊之的智谋,不由暗叫可惜。

  这时一道雪影如闪电掠至。郦逊之知是雪凤凰来了,更添胜算,便朗声说道:“你进去救人,我来对付他们!”雪凤凰娇笑着停住身形,说道:“好小子,你一跑一个准,别处都没有,郡主定是藏在这里啦!”

  郦逊之心想这可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救人要紧,雪凤凰怎的地聊起天来?

  红衣见状长啸一声,其音清越入云。郦逊之脸色骤变,暗想这啸声比信号更厉害,牡丹、芙蓉就在隔壁,听到声音还不马上赶来?这样就要累得江留醉和花非花动手了。

  雪凤凰扬手撒了一把胡椒球,骂道:“让你鬼叫!”粉状的胡椒被她凝炼成球后威力大增,不仅认穴奇准——紧扣眼、口、鼻三处,且算好爆炸碎裂的时机——并非入了人体才散,而是依发射时的手劲大小,几步便散。

  显然,红衣的躲避正在雪凤凰的意料之中,只见她双掌一击,劈面的气劲将胡椒球当空炸飞,漫天的胡椒直冲红衣、小童而去。

  那两人虽不怕打喷嚏,但若挨着此物也是难堪,便慌不迭地奇招尽出,很是狼狈。雪凤凰咯咯笑个不住,对郦逊之挥手道:“你进去救人,我陪他们玩玩。”

  郦逊之心中苦笑,这当儿容不得他多想,放弃劝说雪凤凰,径自奔入身后小屋,踢开房门走了进去。

  燕飞竹花容失色坐在榻上,望向郦逊之。她早知有人来援救,但见开门的是郦逊之,眉宇间并无欣喜。郦逊之看出她神色疏淡,只道她关了几日心中气苦,忙行了一礼,道:“郡主,天宫主带人前来寻你,快快与我出去。”

  燕飞竹听到“天宫主”的名头,勉强笑道:“多谢。”她起身时略一犹豫,郦逊之暗想,莫非她舍不得离开?却又知绝无此可能,不由摇了摇头。

  燕飞竹猛然警醒,知道自己神情恍惚,她亦无法阐明自己似暗非明、若有若无的微妙心事,只得暂时放下一切,道:“世子在前带路,请——”

  那个矜持的郡主又回来了。

  郦逊之提步之际,心头忽有挥不去的巨压。红衣如火烧至,身后犹跟了雪凤凰的暗器“穿心莲子”,可他并不回头,反手一掌如刀斫下,莲子顿时化为齑粉。

  红衣仿佛未受任何阻碍,行云流水般飘至郦逊之面前。郦逊之飞尺打去,红衣的身影突然一虚,如鹰之翔漂亮地旋过半圈,倏地掠至他身后,一把抓住了燕飞竹的手。

  燕飞竹神情复杂,“呀”地轻叱一声。与此同时,房舍的门窗喀喀数响,落下数道精钢栅栏,把退路封得死死。郦逊之顿住身形,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能冲破红衣和小童的联手。

  他们根本就想诱他进来。

  雪凤凰在窗外抓住栅栏叫道:“喂,你好不好?”

  郦逊之正狐疑她为何不去对付小童,回头一看,小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站在红衣身旁微笑。如今他成了笼中的鸟、瓮里的鳖,莫说是搭救燕飞竹,连自己也要陷进去。

  此刻看来,燕飞竹不能运功,郦逊之以一敌二,红衣和小童立于不败之地。

  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郦逊之坦然对雪凤凰道:“你去帮天宫主,这两人我来对付!”雪凤凰愣了愣,望着比手臂更粗的精钢亦是无法,无奈应了下来,转身就走。

  小童嘻嘻一笑,悠闲地坐到一旁为燕飞竹准备的闺床上,道:“世子,你既然走不了,是不是想留下来陪我们?”

  郦逊之扫视全屋,门窗上的精钢代表屋内有机关,小童的突然出现则说明这里更藏有秘道。此处经营良久,必不仅为安置燕飞竹这么简单。既然究竟设置在雍穆王府边上,是为了监视王府?还是王府安插的一道暗棋?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郦逊之全身戒备,细想两个杀手可能的对敌策略。

  如果红衣刚才知会的是牡丹、芙蓉,必然料定外面的局势可保,就不会有所顾虑,可以放手对付他郦逊之。若不是顾虑他抗毒的本事,在这个随时可以密封的屋子里,两人早就会下手使用迷香。既然二对一稳操胜券,两人虽然可以合力一击早早俘虏他便罢,但以郦逊之的武功想要两败俱伤亦是不难,因此最轻松的法子,就是如猫捉老鼠慢慢戏弄于他。

  他自己若做困兽之斗,必然会想要以轰天之势拔了头筹,压住两人气势冲破牢笼。以这两人的心智肯定会料到这点,恐怕他越是着急想出去,他们就越会让他有力没处使,最后精疲力竭。

  郦逊之自幼修习机关堪舆之术,一瞥间把屋内数个地方看做了突破口,和红衣、小童固然有一场恶仗要打,但只身逃出决非他的目的。

  他直直地盯住燕飞竹。

  他是来救她的,她必须跟他走!

  燕飞竹感应到郦逊之眼中的诚意,心下叹息。红衣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道:“你想走?”这一句在郦逊之听来颇具威胁,但在燕飞竹耳中却是隐隐的失落。她想起红衣说的话,想起他所说嘉南王的安排,想到燕、郦两家的交好,心中矛盾之已极。

  “放开她!”郦逊之见他仍紧握着燕飞竹,不由恼怒万分。

  红衣唇边露笑,“她是我的俘虏,我偏不放手,你想怎样?”

  郦逊之明知要冷静,依旧怒吼了一声,“找死!”将玉尺挽出一道弧光,竟如凌厉的剑锋挥出的层层剑芒,完全没有任何阻遏,直插向红衣心口。

  他这一击携裹了以华阳功为基的“破魔剑气”,玉尺莹莹发亮,如高温中煅烧的宝剑,内藏锋利的筋骨。尺就是剑,剑就是尺,看似易折的兵器有了势如破竹的力量。

  红衣看出郦逊之拼命的决心,不敢再托大,一把推开燕飞竹,将手一搓,凝神接下这一尺。修炼时以毒液浸泡的双掌早如钢铁,不畏寻常刀剑,再加上阴冥玄寒掌中蕴涵了他十多年“绝虑功”的内力,大拙若巧,眼看就要把玉尺的剑气化在手掌方寸之间。

  变化突生。

  从微不可见的空隙中,玉尺遁走无踪,像狡黠的狐狸隐在丛林。另一边小童看出郦逊之的意图,飞锥打来,与红衣一起两股力道同时击向郦逊之。

  两颗黝黑的菩提慧珠在空中急旋劲射。传说幻大师当年用此退敌,夹带的内力在暗器离手时会被菩提子吸收,一触人身则尽数释放。

  菩提慧珠得以名列“暗器百家”三甲之中,绝非虚妄。破空悄然如微风无迹,势道却如百十箭齐射,一颗袭向红衣掌底,一颗迎面对上未央锥。

  郦逊之伸手来牵燕飞竹,他的手执著有力,燕飞竹的心突地一跳,定定望住了他。

  他眼中何尝有惧,手中的暖热传来,仿佛在说:“我们一定能出去!”燕飞竹垂下头,拔下一支发簪。

  红衣甩袖一卷,菩提慧珠被他袖底的阴柔之力包裹住,倏地斜飞出去。饶是如此,他的袖上却穿透两个窟窿。小童扬锥打上,结实地拼了一招,菩提慧珠里蕴涵的深厚内力震得他微微发麻,当下“咦噫”了一声,轻笑道:“哎呀,难怪敢来救人。”

  红衣登即揉身而上猱身而上,不给郦逊之丝毫喘息的空间。小童与他交换身形,两人快如急电,眨眼间竟掠到燕飞竹身后。

  挽剑若秋水,照破九幽冥。燕飞竹持簪刺出,如舞长剑。红衣一愣,她不是内息被制么?微一犹豫,那一掌不曾打下去。小童被他阻住,略略愣神时,发现郦逊之射出了第三颗菩提慧珠。

  待看出燕飞竹此招仅是花架子,红衣错过了最好的出手时机,郦逊之运力一牵,燕飞竹身形疾退。

  “喀”的一声,郦逊之的菩提慧珠击在了一旁的床头。

  轰隆一阵响声,窗门的精钢竟开始松动,红衣和小童互视一眼,听到门外谢红剑与雪凤凰的呼喝声,两人顿时身如游鱼,一刻不停地奔向屋门。

  他们知道大势已去,不会多停留一刻。

  燕飞竹用尽力气,颓然倒下,被郦逊之揽在臂弯中。她凝视他浓密的睫毛,慌乱中只识得说了一句话,“我们能出去了吗?”

  郦逊之深吸了口气,转头看着豁然开朗的大门,道:“请郡主随我来。”

  郡主,他只记得她是郡主,不是什么亲密的人儿。燕飞竹看着先前红衣站过的地方,尤有一片血色迷蒙了她的双眼。

  郦逊之带了燕飞竹掠到门外,雪凤凰皱眉跑过来道:“小江和花非花不见了。”郦逊之听到红衣的长啸就有不好的预感,他们此番救人固然出于红衣的意料之外,此地与雍穆王府比邻而居,必有什么玄机。

  不用说,江留醉和花非花按捺不住,进入了隔壁的王府。又或者他们是听见了动静,怕牡丹与芙蓉过来阻拦,迫不得已才进去。

  谢红剑长剑滴血,神情却如闲庭信步,悠然自在地走近,满意地瞥了一眼郦逊之,伸手搀过燕飞竹,疼爱地道:“飞竹,你受苦了,快跟我回天宫去。”燕飞竹木然点头。

  郦逊之转眼四望,民舍内处处起火,墙外有人高声呼喝,想来已惊动京中的“潜火队”。他示意谢红剑撤退,又对雪凤凰道:“你们先回去,我去瞧瞧小江他们。”

  雪凤凰一把拉住他,道:“小子……呃……世子,你身份何等尊贵,不能轻易闯过去,还是交给我。”

  郦逊之细想也对,万一和雍穆王府真枪实剑打起来,他毕竟是康和王府的人,如此一来牵涉太大。何况雪凤凰熟悉机关,由她过去照看再好不过没有,于是,当下便嘱咐道:“叫他们俩速退为上,没必要和牡丹她们纠缠。”

  雪凤凰娇笑一声,“我理会得。”身化彩燕飞上墙头。谢红剑蹙眉聆听,道:“潜火队带梯子来救火了,我们快走罢。”梅静烟、穆幽吟与雪灵依赶来会回合,每人手上扣了一名杀手,郦逊之心知她们想带回去审问,也没多管,道:“诸位与郡主先行,我来殿后。”

  众人陆续退出民舍。

  郦逊之折返小屋内,细细搜查了一遍,在潜火队就要冲进屋前,走到旁边的屋子迅速寻找一通。最后,当火光冲天时,他飘然离开了民舍。

  在一只锦枕下,他拿到了另外一枚羊脂玉灵符,心中忽生寒意。

  如无意外,这是小童之物。红衣、小童都有天宫灵符,也就是说,谢红剑根本就认得他们。再做推论,燕飞竹是谢红剑的师侄,这一切会不会是引他入内的局?想到刚才被困在小屋内的一幕,郦逊之冷汗尽起。

  可是,最终是燕飞竹出手相助,他才顺利打开机关。要是他当时判断错了,很可能他就陷在里面出不来。以一敌二,他撑不了太久。

  这一切的一切,越来越犹如天地初开,混沌迷茫。

  郦逊之苦思不解之时,雪凤凰几个纵跃飞身进了雍穆王府重地。对这里她并不陌生,青玉堂、清晓轩、烟水重楼、陇云山房、宿醉阁、凉蟾亭、和雁楼……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早在初入京城时她就打探清楚了。

  四年前,她得知父亲曾为朝中权贵出力,然而他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她想来想去别无良策,朝中权贵当属雍穆王最大,因而王府就成了她流连之地。来过几次后,虽然也被断魂设计的机关闹得了手忙脚乱,到底以她的眼界见识,不曾真的陷入困境。

  按花非花的情报,牡丹、芙蓉在金逸的“天色阁”出现过,雪凤凰不假思索地直奔该处。

  此刻的阁中,秋莹碧和蓝飒儿正在头疼头痛。

  她们听到红衣的啸声正想出阁,一前一后飞进两个人来。花非花倒也罢了,小童没能奈她何,蓝飒儿就知道麻烦会接踵而至。谁想到她把江留醉也带来了,这却是蓝飒儿不想见到的。行了一路,曾经联手克敌,如今要面面相对,想到十分楼独处的那一幕,蓝飒儿心下叹息。

  她终究不是硬心肠的人。可是,看到江留醉与花非花站在一处,眉眼间的流转,有隐隐的默契与相知,蓝飒儿杀手的本能又觉醒了过来。

  他们,与她壁垒分明,黑是黑白是白,本是两条路上的人。

  秋莹碧和蓝飒儿互视一眼,她们不愿在王府里动手,除非速战速决。花非花是个棘手的主儿,她们在互视中询问对方,是否有把握一击而中?

  两人看到对方眼里的决绝。她们时常不和,可骨子里义无反顾的倔强倔犟却类似,这也使她们得以跻身绝顶杀手之列。事不可半途而废,走到了这一步,不能让突发事件打乱了手脚。

  一瞥之下,两人当即出手。

  她们的动作干净利落。秋莹碧擎出等闲刀,森冽之气犹如群狼怒吼,汹汹朝花非花而来。蓝飒儿摒弃所有杂念,玉帘钩化作漫天花雨,从四面八方袭向江留醉。

  江留醉知道会见到蓝飒儿,可当她利刃挥来时仍是吃了一惊。太公酒楼倚桌笑望的美态,十分楼上纤纤弱质的身姿,犹在眼前闪动,花非花说出她如影堂的身份之时,他依旧无法把蓝飒儿想成一个凌厉的杀手。

  前日的她,尚是楚楚可怜的若筠,今日终于恢复了无情气象,招招夺命。他明白,自己不能有片刻的松弛,否则,绝对会被她毙于钩下。

  江留醉取出那对寸心小剑,刷刷几下,攻势连绵如水,波折横生,每一招角度刁钻莫明,正是师门嫡传的“拈花绕指剑法”。顾名思义,拈花微笑中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是举重若轻、连消带打的剑法。

  他的攻势即是守势,并无杀气,防备得滴水不漏。

  蓝飒儿无心恋战,见他守得漂亮,顿生一计。她媚然一笑,有意败退,往旁边的几案闪去。江留醉略一犹豫,花非花喝道:“别让她过去!”他登时醒悟,蓝飒儿嫣然一笑,伸手转动几案上的石砚。

  “嗖——”十支利箭夺路而出。

  江留醉小剑轻拨,挡开箭石。箭石后随之而来的,是狂风暴雨般攻来的玉帘钩。

  江留醉守得狼狈,翻飞的弯月银钩不知疲倦地击向要害,他没想到她的武功竟这般狠辣。他步步后退,并无心思接招,只盯紧了蓝飒儿的双眼,像是要看透她心内所想。

  为什么你不敢直视我的眼?

  我要赎你出去。江留醉想起了他的承诺,那个有雾一般朦胧心事的女子。如今,银钩裂帛,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为什么你只看我的剑法,不看我的眼?

  江留醉突然停剑,任由玉帘钩直刺面门。瞬息变幻,快得不容人思索,就像那日她从十分楼上坠下。

  你不过是为了试探我。电光石火间,蓝飒儿倏地想起前事。如今,傻小子你又想试我吗?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我的钩,快过你的一念。

  只有一尺的距离,眼看这一钩滑过,世间将多一声叹息。

  花非花与秋莹碧正斗至紧要关头,她意识到不对,吃惊地瞥了江留醉一眼。他木愣愣的,竟不晓得躲避,可惜她已援救不及。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原来京城的夜景,竟是这样迷人。

  蓝飒儿心中滋味纷呈,手中的钩一时重若千钧。她抬眼,看到他的眼。清澈无邪,天真得犹如孩子,是了,他是傻小子,唯有他才会信她一腔的鬼话,唯有他会一心帮她找回记忆,安慰她说,江南的风景就像这一样的美。

  要怎样可以斩断这段往事,要怎样可以忘却如此前尘?

  最后的一刻,他伸手接住了她。最后的一刻,她将钩猛然擦过他的耳边。

  风声呼啸。

  江留醉欣慰一笑,蓝飒儿振眉正色,冷峻的目光里不再有任何回忆,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前回他在试探里放过了她,这回,她也饶他一次,但下一招,不会再有同样的侥幸。

  可是,有此一次,已经足够。他看到了她巧笑嫣然与冰面辣手后的一点点柔情。

  “多谢。”江留醉说完,主动攻出一剑。

  她是杀手,自有她的使命,前缘到此为止。他知他的剑困不住她,更无法让她供出幕后的主谋。她仍将是一朵恣意生长的芙蓉,天地间任她来去,没什么值得她留恋。

  江留醉想到此处,把剑光挥得格外绵密,蓝飒儿不会手下留情,他就一定要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

  花非花见江留醉躲过一劫,吁了口气,继续应付秋莹碧。秋莹碧大怒,她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竟有暇管他人闲事。她催动手中狂刀,一招快过一招,想以骤雨狂风之势尽快逼退花非花。

  绡衣飘扬,花非花的身形灵动飘忽,纵以等闲刀之猛,亦不能伤之分毫。秋莹碧一连砍了数十招,其势渐颓,心下不由惊惧。江湖上几时出了如此高手而不为他们所知?看来此前小童莫能奈她何,并非空穴来风。

  秋莹碧有意看明花非花的师承来历,攻势暂缓,引领她把每招舞个透彻,趁机辨明出手中的蛛丝马迹。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秋莹碧揣摩了数十招,隐隐看到些似曾相识的剑意,剑招却是一个不识。她忽地惊出冷汗,想到花非花可能来自某处,不由加倍小心。

  雪凤凰此时到了天色阁外,攀在墙头暗处,悄然张望阁中变幻的身影。虽然四人少言寡语,犹如同门过招没太大动静,但凭她的眼力,还是很快掌握了场中局势。出乎她的意料,江留醉和花非花并未落下风,她乐得不出手,安心藏在一旁看热闹。

  雍穆王府隔壁的火势被赶去的潜龙队控制住了,王府这边厢略略喧哗了一阵,好在整座府第环有池水,把建筑安全地隔阻在内,没有生出乱子。

  秋莹碧知道隔壁起火,金逸很快会遣人或亲自过来问候两人,不欲让江留醉和花非花再留。一时之间看来杀不了他们,她刀势一缓,向后退了得两步,蓝飒儿知其心意,亦扬钩逼退江留醉,和她会合在一起。

  “两位来此意欲何为?”秋莹碧冷冷问道。

  江留醉哭笑不得,一见面就打,打了半天才问,也算奇怪得紧。他在听到红衣长啸后立即飞身入府,花非花没责怪他鲁莽,和他一路冲了进来。至于他究竟想怎么样,不过是听花非花说若筠就是蓝飒儿,很想亲眼证实,如今印证了大家所言,他心里唯有失望。

  他俩掣肘了牡丹、芙蓉这么久,燕飞竹郡主该被救出,想到这里,江留醉听到花非花道:“我们想问两位,你们和红衣、小童两个做邻居,意欲何为?”秋莹碧道:“轮不着你这丫头操心!要是不想惊动王府侍卫,趁我心情好,放你们一条生路。”

  花非花笑道:“怕惊动侍卫的是两位姐姐吧!不多说了,郡主想必已经安全,非花代如影堂多谢你们连日照顾。江公子,我们走。”

  走时,江留醉忍住没有回头,和花非花肩并肩地掠出天色阁。

  目送江留醉和花非花离开,秋莹碧竟松了口气,肃然回头望着蓝飒儿。蓝飒儿的双眼在夜色里犹如狸猫,熠熠闪着晶亮妖异的光芒。

  “你……”秋莹碧说了半句又咽下。她本想说蓝飒儿两句,为什么轻易放过江留醉,可话到嘴边,想到一些前因后果,便没了心思。

  蓝飒儿吹熄了灯,天色阁暗如水墨,是一汪看不透的心事。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黑色中,听见心有力地跳着。是了,她是一直赶路的人,不可以为了谁停留。秋莹碧像是了解发生了什么,默默地在黑暗里寻了椅子坐下。

  雪凤凰刚想就此离去,后来见牡丹、芙蓉两人凝在楼中不动,情形煞是奇怪,不由心中一动,又留了下来。

  过了片刻,阁楼中有脚步声响起,来的人步法轻浮,迫不及待。

  等闲刀,玉帘钩。

  秋莹碧与蓝飒儿不约而同摸出了成名兵器,互视一眼。金逸走进屋来,笑吟吟地张望四周,发现两人的气息,便暧昧地笑道:“美人儿,为什么不点灯呢?”

  蓝飒儿秀目一黯,秋莹碧点了点头,像是在逼她下决定。金逸感觉到怪异的气氛,又叫了两声“美人儿”,脚步却犹豫地止住。

  他的美人儿终于出手了,清冽的白光掠过——

  风声骤起,金逸的笑声戛戛然而止,那一声悠长的余响回荡在楼中,带着不解与自嘲。

  一颗火辣辣的头颅滚到了地上,喷出的热血洒了一地,激溅到蓝飒儿手上。温热的血,就像他暖暖的脖子,拥抱时有甜甜的馨香。她下意识抿了抿唇,一片冰凉,这个冬日的不眠之夜,寒意业已侵袭每一寸肌肤。

  蓝飒儿望向楼外漆黑幽蓝的夜色,想,一切都结束了。

  雪凤凰在远处看到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她终于知道,燕飞竹为什么会被囚禁在民舍。

  这本是惊心动魄的一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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