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带了大夫出门拿药。金无忧听到动静睁开眼来,两个时辰不见,他竟已衰老了三分。郦逊之坐到他身边道:“是红衣?”金无忧勉强撕开衣服,郦逊之见到一个青黑的掌印,正是玄冥阴寒掌中剧毒所致,只是他胸口又有一处包好的创伤,隐隐有血迹渗出。

  金无忧按住心口,道:“这是等闲刀所伤。”郦逊之吃惊地道:“牡丹的等闲刀?她也来了?”想到四大杀手可能都已出动,委实震惊不已。

  金无忧哈哈大笑,“是啊,红衣、牡丹两大杀手要取我的命,我也算风光得紧。”他一用力,胸前伤口渗出血来,触目惊心。郦逊之扶住他肩头,心道:“金无忧是朝廷栋梁,昔日大理寺卿力邀他入朝,十几年来破案无数。这回究竟是宿敌所为,还是因他调查失银案,才会惹出两大杀手?”

  金无忧神情委顿,把出城后遇上红衣、牡丹的经历略说了说。原来他易容出城后,两人就守在城口不远处,不管他长得是何模样,只要能使城守开门放他出城,便料定了是金无忧。因而一见他出城,红衣、牡丹全力联手合击,来势惊人。金无忧抱了必死之念,使的尽是玉石俱焚的招数,才逼开两人,伺机逃回城中。

  金无忧略过一句话没说。他和牡丹曾是旧识,今次幸好她手下留情,并巧妙阻挡了红衣的追杀,方使他侥幸得还。只是个中微妙,却不便与郦逊之言明。

  郦逊之听他叙述逃生经历,心神摇撼,又想自己一时意气,赠马给金无忧,或许暴露出了他的身份,叹道:“易容术并非万能,这两人倒也聪明。”金无忧道:“我是病急乱投医,本该忍到明日城门大开,可惜心太急了。”说话间一口气喘不上来,连声咳嗽。

  郦逊之道:“大人这是心忧社稷,不顾惜自身,唉。”

  当下扶金无忧起身,帮他运功止血,金无忧缓上一口气,刚想说话,心口一阵剧痛,搅得死去活来。郦逊之见状,骈指如刀,疾点他的手少阳三焦经诸穴,说道:“亥时三焦气血最旺,逊之先帮大人止血散淤。”

  金无忧奄奄一息,默不作声待他施为。等他歇下手来,金无忧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一物道:“我若有不测,烦替我把这支发簪送到风尘木兰舟上。”风尘木兰舟乃是江湖两大奇门之一,由易容之妹易红颜于二十多年前创立。郦逊之深知其意,垂下头道:“大人莫说丧气话,易女侠想见到的,并不是这支发簪。”

  他一语道破,金无忧叹息道:“你果然聪明,唉,梅湘灵有提过她么?”

  郦逊之心想,生死关头,他一心谈情,果然用情至深,便道:“梅叔叔每回提到易女侠,都是无尽感激。逊之出岛时,他更把易女侠所赠的玉辟邪转赠于我,着我有危难便可向她求助。逊之确有打算去拜会风尘木兰舟诸位女侠,但大人之物,还请大人亲手交予易女侠。”

  天泰帝登基时,昔日江湖第一高手梅湘灵同时退隐,易红颜身为他的知己,却只能痴痴见他携妻远遁,从此天涯两隔。

  金无忧苦笑,“感激有什么用?她终究不能和梅湘灵在一起。这簪子本是她之物,我又有何道理亲手还她。”他原想临死前交托遗物,请郦逊之转达多年相思之苦,不想对方熟知那段往事,婉言谢绝。被小辈看穿心事,金无忧很是难堪,唯独想到身负重伤,离大限不远,便也顾不上了。

  郦逊之直视金无忧哀伤的脸,道:“大人这是何苦,何不跟易女侠挑明心事?”金无忧突然一笑,把簪子塞回怀中,道:“呵,我跟你这小娃儿说什么爱恨情仇,你不会明白。将来你自个儿遇上了,方知这人世间有很多话说不出口。罢了,你不肯替我送这支簪子,我便但愿自己死不了。”

  郦逊之道:“说得正是。”他初历江湖,四大杀手来头虽大,但他并不畏惧,更有心揽这件事上身,遂道:“我想寻一秘处让大人好好养伤,查案之事交由在下去办。”话虽如此,他亦看出金无忧的伤势,当今世上仅有两三人能救,不由微微犯难。

  金无忧想了想道:“我还是想去江宁,不妨就住去嘉南王府,再想法子从杭州请弹指生来。若能在那处养伤,就是六大杀手亲来,也无须担忧。”郦逊之展颜道:“大人思虑周详,如能找来名医弹指生,大人康复可期。”

  他放下这桩心事,将在太公酒楼遇到燕飞竹,并燕府护卫惨死一事说出。

  金无忧差点想坐起身,微抬身躯又跌落床上,吃力地道:“燕郡主此行危急!你若有余力,务请沿途相护。”郦逊之道:“逊之早有此意,只是先要安置好大人。在下有个计较,不知大人肯不肯冒险。”金无忧道:“但说无妨。”

  郦逊之道:“大人何不假死,暂时骗过红衣。再请青鸟坛送信给令弟金无虑,照顾大人直至康复。我想有神偷在旁,即便红衣将来知道大人下落,未必能再击而中。”金无忧身为名捕,孪生胞弟金无虑却是天下有名的神偷,高来高去,本领非凡。

  金无忧一想,唯有如此方能既确保安全,又可暗中缉查失银案,一举两得。他正思量间,郦逊之又道:“嘉南王府有灵山断魂所制的机关,再加上令弟卫护,必是最安全之地。若是大人这就‘死’在润州,哪怕不送信给令弟,他也会自行找过来。不如这就让我为大人改扮气色,好瞒过想杀大人的对头。”

  他忽然一掌打在金无忧胸口。

  这一掌力道柔和,恰到好处,金无忧“哇”地吐出一口瘀血,尽洒于胸前。郦逊之欢喜道:“好,有这堆血,扮死人也像两分。”金无忧勉强笑道:“奇怪,你这掌倒让我喘过一口气来。”郦逊之道:“大人莫怪,接下来更疼,忍住。”说罢用手在他脸上一拧,金无忧来不及大叫,被郦逊之几下用力,脸色顿变煞白。

  郦逊之端详手下技艺,足以骗过寻常人,颇为自得,当即笑道:“本应请大人用闭息之法禁绝呼吸,只是大人伤势既重,还是先服下这粒无息丹,即可断绝呼吸。等正式办丧事那天,我再为大人多加几粒尸斑,送大人上路。”金无忧忍笑道:“你若去做仵作,只怕到你手中,案子已破了大半。”

  郦逊之将一粒褐黄色丹药送至他嘴边,道:“大人过奖。请大人闭眼,我这就去叫军士来。”金无忧道:“慢着。金某一死,死讯立即报上京师,但为了查案,我尚在人世之事绝不可透露给其他人知道。”郦逊之道:“这个我理会得,除了你、我、令弟和嘉南王四人外,大人生还之事,我绝不会告诉他人。”

  金无忧叹息道:“金某辜负圣恩。”他这样一说,郦逊之想起一件事来,寻思道:“金无忧因其弟金无虑是神偷,从不接任何偷盗之案,今趟这失银案分明是盗窃案,怎会差他去办?难道是皇上下了圣旨?倘若将来皇上查问起来,金无忧的去向我是说也不说?”

  此时金无忧服下丹药,紧闭双眼,看似升天。郦逊之放下心事,故作悲戚寻了那军士进屋。军士一见京里来的名捕死在这里,立即飞报润州府衙,不多时知州带了手下匆忙赶来。若郦逊之不在,连仵作也要一并带来验尸,好在有他在此,知州只是惋惜不已,声明要为金无忧风光大葬。郦逊之正是要消息广为散播,当下点头夸赞了几句。

  等郦逊之回到太公酒楼,子时已过,他倒头便睡。次日清早醒来,屋外忽然飘起大雪,鹅毛片片,郦逊之拉开房门,见雪没足踝,便回去取了一件无袴雪衣披上。走到江留醉房外,正巧他打开了门,两人便一起到前边酒楼吃茶。

  待两人坐定,郦逊之低声对江留醉说了金无忧的死讯,又把前晚隐去不说的一段杀手故事补上。江留醉听了大惊,道:“金大人前日尚帮我打过一架,怎么一下便出了事!我……我要去送他一场。”

  郦逊之暗自蹙眉,心道:“像小江惹的这等麻烦,金无忧既有公务在身,怎可随意插手管闲事,难怪身份这般容易暴露。”转念又想,金无忧素有侠名,路见不平难免拔刀相助,若无热血心肠,怕也不会以刚正扬名朝廷。祸福唯人自招,他性格如此,命亦如此。将来在嘉南王府安心养病,不露身份倒也罢了,万一再招惹麻烦,这条命能否保住尚未可知。

  再想到金无忧虽是一代名捕,一旦涉及儿女私情,却是笨拙不过,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惋惜。本是顶天立地的洒脱男儿,偏偏碰上这等事就扭捏做作,拿不起放不下,难怪年过四十仍是单身一人。

  郦逊之按下心事,早膳后带了江留醉走去府衙。知州寻了一间屋,把灵堂办得似模似样,吹拉弹唱大奏哀乐。闻讯赶来吊唁的润州城大小官员和附近武林人士约有十数人,郦逊之有心在朝野大展拳脚,遂一一结识到场人物,江留醉双目通红候在灵床旁哀悼。

  午时过后,一匹快马驰到灵堂之外,飞一般掠进一个身影,几下荡至灵床前,双膝跪倒。江留醉见那人长得和金无忧一个模样,心知就是金无虑了,眼见一个生龙活虎,一个却客“死”他乡,不由又是一把心酸之泪。

  金无虑一身是雪,郦逊之替他稍作清理,为他披上白色熟粗麻布的大功丧服。想到金无忧重伤之躯难以久挨,这场吊唁后须速速“送葬出殡”,改头换面去往嘉南王府养病,这些烦劳事情总算可着落在金无虑身上。

  金无虑哭过一场,冷着脸走到灵床前,掀起金无忧的寿衣。郦逊之走到他身旁,说出两个伤口各为谁所伤,金无虑瞳孔收缩,瞪住郦逊之看。郦逊之知他可能看出破绽,碍于旁边人多,不便说出真相。

  金无虑将郦逊之神色尽扫入眼内,一声不吭为大哥穿好寿衣。来吊唁的武林人士一见神偷亲来,纷纷上前慰问。金无虑在武林中名气虽响,也是对头多朋友少,见了这帮不相干的所谓豪杰侠客颇为头痛,当下虚与敷衍,几乎待不下去。

  忽听得灵堂外一声惊呼,一道血影临空而降,飞扑向金无忧尸身之上。郦逊之想到红衣可能亲来,却不料如此张狂,竟在光天化日下直取金无忧咽喉,当即飞身相拦。金无虑和江留醉亦同时出手,两道劲力直射红衣。

  事出突然,灵堂里的官员惊呼奔走,众军士排开一线,拔刀护在诸位大人身前。几位身怀武功的江湖好汉,亦看出来人非比寻常,凛然拿出兵器守在左近。

  郦逊之等三人知红衣难敌,加上因金无忧出事心中悲愤,出手皆是凌厉之至。红衣见势不妙,于半空身形一折,人似飞鸟横掠而过,荡至金无忧脚后。人未落地,又飞起一足踢向金无忧身下灵床。

  轰然巨力之下,灵床猛地剧烈摇动起来,直直朝前冲出。郦逊之冷哼一声,运足真气伸出一手,站于灵床前轻松拦下。金无虑仿若浮云,倏地飘至红衣身后,疾点他背部九处大穴,正是他的成名绝技“盗泉指”。江留醉则脚下左三步、右两步,明明走得远了,不知怎的竟晃到红衣面前,戳出一指,打向他两眉之间。

  红衣未想到眼前这少年竟会使大侠云行风的“穿金指”,指力穿金裂帛破空而来,背后九穴又被金无虑气劲锁住。这前后夹攻来势凶猛,却便宜了他渔翁得利,当下缩腹躬身,滑似游鱼,横向弹身而起。他这一缩一躲,金无虑和江留醉眼见就要错手对上一招。

  金无虑惯做贼王,手脚何等之快,瞬即跟上红衣闪躲之势。一只手自红衣肘下掠过,溜至他前胸,对准红衣胸口轻拍了一记。

  红衣的长袍登时劲力鼓胀,嘭地弹开金无虑的手。他傲然长啸,啪啪啪向空中击出三掌。看似打在虚处,等郦逊之、江留醉、金无虑三人移形换步,待要封锁其退路,才发觉这三下掌力竟排山倒海直逼过来。

  借三人接招之机,红衣依旧将掌按上金无忧的尸首,看他是不是真的断了气。手刚放上,顿觉有锥心之刺沿金无忧之身传来,不得不缩手闪避。抬眼望去,郦逊之手按灵床,冷眼相对。红衣知他捣鬼,好在金无忧心脉显然生机断绝。他目的达到,并不恋战,眼看金无虑和江留醉轻身提气抢来,故意一击灵床。

  郦逊之见状,内力如波涛汹涌,自床板向红衣打去。红衣哈哈大笑,借力一弹,身似长箭从金无虑和江留醉两人所立的缝隙中穿越。

  哧——哧——他弹指激射,两道阴寒之气分别攻向金无虑的巨骨穴、江留醉的天突穴。两人侧身相让,红衣如弹丸跳跃,几下起伏,已潜入屋外的雪地中遁得远了。

  郦逊之追出十数丈,站在灵堂外目送红点消失,终放下心事。金无虑随后赶来,悄然立在他身后,道:“现下,你可告知个中究竟了罢。”

  郦逊之知他看穿底细,束手一拜,嘴唇微微开合,用蚁语传音的上乘功夫向金无虑解释此事来龙去脉。灵堂内哀乐齐鸣,金无虑在悲歌中听闻兄长仍在世的好消息,心情乍见晴朗却不能表露,脸上神情实是古怪已极。

  郦逊之朝金无虑深拜一记,道:“我有心替令兄至京城查明此案,一切后事就拜托阁下做主。”金无虑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递给郦逊之道:“既是如此,这是刚刚从红衣身上取来的,或许有用。”

  郦逊之讶然接过,见是一枚雪白发亮的叶状羊脂玉灵符,似有来历,连忙郑重收好。能从红衣身上空手取物而不为所知,金无虑果真神乎其技。郦逊之望着他的背影,对金无忧此去江宁的安全首次感到放心。金无虑毫无得色,径自走回灵堂,想到兄长大难不死,胸中悲恸大减,只盼快快挨到晚间一叙离别之情。

  郦逊之正想入内,忽觉耳畔香风细细,燕飞竹和蓝飒儿撑了桐油纸伞,肃然来到灵堂外。燕飞竹仍戴了帷子,一身雪白的貂裘,伴了蓝飒儿倩影玉立,吸引了诸多目光。郦逊之迎上来招呼,燕飞竹哑了嗓子道:“金大人是为了查失银案才没的么?”郦逊之点头道:“凶手红衣刚刚来了一趟,甚是嚣张。”燕飞竹“呀”了一声,沉吟不语。

  蓝飒儿插嘴道:“果真是红衣?他这么大胆?”郦逊之见她一脸轻敌神色,道:“只怕蓝姑娘这一路不好走。”蓝飒儿挡在他和燕飞竹之间,冷冷地道:“你也没能留住红衣,谁日子难过可不好说。”

  这时江留醉走了过来,看也不看两女,对郦逊之道:“刚听知州大人说,大理寺审不出什么名堂,惹得皇上雷霆震怒,虽有联名保举君啸的折子,也全给压了下来。这回的牵连可大了。”郦逊之暗想他来得及时,燕飞竹放下矜持忍不住道:“京里还有什么消息?”

  江留醉转过脸,道:“哦?原来是郡主。这我可不晓得,只听说若再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恐怕不得不请嘉南王调动燕家军彻查。”燕飞竹心里咯噔一下,她明知这是暗示嘉南王有极大麻烦,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当下无心寒暄,带了蓝飒儿匆匆入内,拜过金无忧便罢,连身份亦没有透露。

  燕飞竹走出灵堂,郦逊之向金无虑交代了一声,从后赶上。蓝飒儿见他跟来,张开手拦住他,不悦道:“世子,虽然你地位尊崇,可我家郡主不想有人烦扰,请阁下退避三舍。”郦逊之丝毫不理会她,沉声说道:“在下也往京城一行,何不路上有个照应?”江留醉抱臂在一旁看着。

  蓝飒儿瞥了江留醉一眼,道:“这个讨厌的人也去么?”郦逊之暗想,分明是指桑骂槐,淡然笑道:“我这位兄弟武功不弱,陪同入京只会更加安全。蓝姑娘难道不想保护郡主周全?”蓝飒儿道:“一切但凭郡主做主,我不过是个‘影子’。”她嘴角挽起一道好看的弧线,娇笑道:“但愿有你们两人护送,我可以轻松走这一路。”

  天上的雪簌簌飘落,燕飞竹望着白茫茫的灵堂,仿佛满室白绫都是一尺尺雪扯出来似的,眼前肃杀一片。她眼眶一酸,低下头去飞快地说了声:“世子如愿同行,飞竹自是乐意。申时出发,请世子不要忘了。”落寞地打开伞,独自去了。蓝飒儿妙目一转,溜溜地看了郦逊之和江留醉一圈,呵笑一声,转身走了。

  打点完金无忧的“丧事”,郦逊之和江留醉回到太公酒楼。此时雪已停了,天清如洗,处处粉妆玉琢,令人心中一畅。燕飞竹的马车已备好,蓝飒儿正指挥伙计往上搬运行李。燕飞竹默不作声倚在楼里,眼看车在人亡,空荡荡的一辆车压在雪地上,满是萧瑟悲凉之意。

  申时,四人准备起程。江留醉故意往车厢里钻去,被蓝飒儿挡住去路,俏面微寒,冷冷地一指车夫之位:“听说你武功不弱,赶车正合适。”江留醉正是想逗她说话,道:“多谢蓝姑娘几次援手,替我免去不少麻烦。”蓝飒儿不屑地道:“金无忧若不是多管你的闲事,暴露了行踪,何至于死?”

  江留醉胸口一窒,郦逊之早知此事,只不知有这层因果。蓝飒儿见江留醉愣住,悠悠地道:“你呀,真是麻烦精,不晓得惹了什么对头,成天找你打架。偏偏金无忧那个笨蛋看不出你应付得了,竟妄自出手,更想拿那些人法办。呵,这倒好,惹出祸事来了。”江留醉忍不住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出手帮了我?”

  蓝飒儿微笑:“我怎会一样呢?我不去杀人,别人已经谢天谢地,谁敢到我如影堂来找碴?”她说时美目冷如冰霜,浑似一把寒光冷冽的出鞘宝剑。江留醉似感受到凌厉的剑锋,缩了缩脖子,想到金无忧为他所累,顿时没了精神,灰了脸坐到车前。

  郦逊之话到嘴边强自忍下,有江留醉这般愁苦陪衬,金无忧之死就更是唱作俱佳,不怕红衣疑心。他向燕飞竹欠了欠身,自去赶车之位坐了。刚抬起脚,心头又生警兆,不禁往四周看去。酒楼内一切如常,街面上行色匆匆,并没有特别留意他的人。

  郦逊之情知对方就在一旁窥视,从杭州跟踪至此,暗想:“这一路可真是热闹,如果小江的敌人也尾随而来,岂不有三路杀手?不知金无忧去后,红衣、牡丹是否会就此罢手?”

  燕飞竹和蓝飒儿安坐车厢之内,看车轮滚滚启动。燕飞竹掀开帘子,望着郦逊之的背影若有所思。蓝飒儿道:“以郡主的身份,他一个世子去赶车也不冤。”燕飞竹浮上一丝苦笑,心想:“燕、郦两家原本势均力敌,如今燕家有难,若到京城仍需郦家援手,欠下这个人情,不知父王会否不快?”

  她叹了口气,想到未婚夫近在咫尺,却犹如陌路,心中怏怏不乐。自小定下的婚事,她无甚可怨,见他体态风流进退有度,也不是不欢喜。只是他竟没有对她表现出一丝格外关注,她不由矜持起来,想,索性就当不知道有过婚约吧。

  于是,一道看不见的淡淡裂痕,如同鸿沟横亘在两人的未来。

  江留醉出气似的赶着马车,每挥出一鞭,面上波澜不惊,手微微颤抖。郦逊之看出他不痛快,却无法明言真相,叹了口气任他去了。此刻郦逊之最为头痛的是理清思路,为什么平素难得一见的最顶尖的六位杀手,一下子出动了四位,且都在润州附近?

  这里面有何蹊跷?他眯起眼,随着马车摇晃起伏,思绪亦为之跌宕。既对付金无忧,又着眼于燕飞竹,肯定是为了失银案而来。这四人身价不菲,看来劫走五十万两官银的人铁了心要杀人灭口,金无忧莫非是掌握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线索,才会被人盯上?

  马车到达渡头,由渡船接引横渡大江,驶往对面的瓜洲镇。在船上,郦逊之始终留神看各个商旅客人,猜度其中是否会有潜伏的杀手。及船靠至对岸,江留醉牵马走上渡头,突然把辔头往郦逊之手中一塞,道:“我不走了。”

  郦逊之一怔,见他大大咧咧地往渡头一边坐下,呆呆望着江水出神。蓝飒儿闻言跳下马来,斜睨他一眼,走到郦逊之跟前。郦逊之道:“他想是心里不痛快,请郡主稍等,我来劝他。”蓝飒儿摇头道:“你这回看错了,他是想找人打架。哼,他不痛快,难道我们陪着他就痛快了?一根筋的家伙。”她看出追踪江留醉的人已在附近,故他一心想把之前受的气全讨回来。

  她转身走回马车。燕飞竹探头看了看,放下帘子也不多说。郦逊之想到什么,走到江留醉耳边悄声说了一句,然后坐回马车,径自赶车去了。蓝飒儿不料他会撇下江留醉,掀起帘子,奇怪地望着郦逊之的背影,想了想又罢了。

  江留醉坐在渡头上,没一盏茶的工夫,一阵尖锐的风声呼啸而来。他根本不回头,反手一捞,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了一枚长钉。他乍见是枚长钉,有点意外,随意地把它抛到地上。

  身边的人顿作鸟兽散。江留醉侧耳静听,一左一右,来人已在一丈外。他眨了眨眼,忽地一撑地,单腿绷直如铁棍直接横扫。两个蒙面人见势不好,用刀鞘一戳地面,瞬即腾空两尺。

  江留醉身法极快,突地幻作七八个雪影,重重叠叠游走于两人之间,喝道:“叫你们惹厌!”袖中飞出两把小剑,剑走灵蛇,一下把两人去路封死。

  那两人没想到他武功精绝若此,甚是吃惊,手中刀如吃人猛虎,张着血盆大口呼啸而来。刀锋割破江风,刷刷砍向江留醉,谁想几下砍过尽是虚影,他真正的身影飘忽似雪花,在风里轻荡。无论两人的刀如何追赶,都慢了一步,恰好劈在他原先站立处。

  那两人对视一眼,数枚暗器如群蜂出巢朝江留醉飞去。小剑如流光飞舞,隐约可听见叮咚作响的乐声,江留醉的身形忽变得虚无缥缈,一团团白雪般的剑光过后,暗器如石沉大海了无踪迹。

  两人觉得邪门,不约而同又取出些暗器。风雪中,一团团巴掌大的火焰竟从左边那人的袖中窜了出来,那火如蛇如浪,说不出的诡秘妖艳。右边那人则取出数枚紫色星状的暗器和数朵各色奇怪的花,挥毫泼墨地甩出。

  江风陡起,急急的风吹拂在暗器上,把红色的火焰、紫色的星星以及许多“花”夹杂着卷在一处,像烟花纷纷扬扬盛开在空中,美得令人眩晕。

  这些暗器并不寻常,竟是“暗器百家”上赫赫有名的“火焰星芒”、“紫流星”和“花”。

  “火焰星芒”核心只有星星一点,好像夜空遥望所见的繁星一般大小,但射出后却迎风而长,火舌长龙恐怖骇人。艳丽中又带着一丝鬼魅之气,冷漠无情,能吞噬周遭一切。

  “紫流星”迅如流星,疾似飞虹,瞬息万变,不及捉摸。每颗流星形状不一,可近可远,在空中来去自如,莫不随用者所欲。那划过天空的痕迹灿烂夺目,一若流星点亮永恒。

  而“花”开时节动京城,姹紫嫣红的“花”最富诗意。飘红坠粉,颜色倾城,紫艳半开,清香袭人。繁花盛开也是不幸降临之时,沾到一点花粉,足令人昏昏欲睡,功力全失。

  这是暗器名门“苏州吕家”最厉害的几样暗器,江留醉身后唯有茫茫大江,除落水外眼看避无可避。

  被逼到绝路,江留醉反而露出微微的笑容。他压抑了大半日的愁情恨意,终于可在这场较量中发泄出来。金无忧为了不惊动地方,一路查访都暗地进行,可就是因为他江留醉懒得和这些人纠缠,才令金无忧出手相助。想到此,他深觉先前孟浪。这些人跟踪他一定大有意图,他不去想如何彻底解决麻烦,反倒一味逃避,终使得朋友为他所害。

  他要使尽浑身解数,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两把小剑化作长虹,一青一紫,漫天剑光如龙飞电掣,刹那间挑起地上万千飞雪。烟花般的雪花飞溅开来,将十数枚暗器统统吞噬。一阵铮铮声响过后,两把小剑如挟着满目星光,一树银花,收揽着每分光华。火焰星芒与紫流星俱被江留醉打落江中,那两人却不幸沾上“花”粉之毒,手脚发软,两把刀“啪啪”跌落在地。

  江留醉提剑靠近,寒光一闪,两把剑正对着两人咽喉。

  “说,究竟为什么要跟踪我?”沁骨的寒意渗进两人的皮肤里。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无限的惊恐。

  没有回答,两人倔犟地紧闭着唇,甚至闭上眼不予理会。适才的惊恐并非为了眼前的生死。江留醉一蹙眉,剑始终插不下去,反复问了几句都是如此。他叹气收剑,不愿再耽误时辰,望着郦逊之所驾马车驰去的方向,发足追赶过去。

  等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一个身著灰色貂鼠细裘的华服女子走近那两人。两人动弹不得,瞪着眼珠子骇然望着她,与先前神情迥异。这女子清脆笑道:“做得不错,你们回去歇息吧!”两人没口地求饶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她不慌不忙,纤手在两人脸上一拂,吓得她们几乎要晕死过去。待闻到清香扑鼻,“花”毒顿解之时,那女子丢下一包银子去了。

  两人哆嗦着捡起银两,摸着脖子不敢相信。一人说道:“她叫我们试他功夫,刚才算是试出来了么?”另一人道:“你我都应付不了,想是试出来了。那个姓江的小子倒是厉害,不晓得能不能对付这女人。”前面那人心有余悸呆了半晌,道:“她歹毒得紧,只怕那傻小子杀不了她。”

  两人相互搀扶,提了银两和刀,慢慢地找船回去。渡头另一侧,江留醉从隐蔽处现出身来,脑中全是那女子的身影。

  她是谁?为什么要调查他的武功?江留醉百思不得其解。按说他默默无闻,江湖上更不认得什么朋友,也不曾得罪任何仇家,怎会被人如此留意?想到郦逊之叫他出手后留下来看端倪,果然走对了一着。

  此刻他无暇多想,纵步如飞追赶马车。迎面的寒风猛烈,但想到郦逊之所说,会在前面五里处相候,他心中浮上淡淡暖意。

  赶了五里路,马车果然停在沿途,江留醉喜悦地奔上前,掀开帘子,竟空无一人。冬日清冷的风掠过他的脖间,江留醉伸手摸上车里的锦绣垫子,冰凉一片。

  他俯身查看雪地上的脚印,马车四周除了他匆忙赶来留下的杂乱痕迹外,并没有其他踪影。难道他们遭突袭后自马车内跃身而起?他不由把目光投向更远处,果见灌木丛上有星星点点的碎雪坑。

  他略一思量,这三人武功均不弱,绝无人能半途将之劫去。既然如此,江留醉提气纵身,沿着雪堆上的痕迹一点点离开马车,向不远处的山林跃去。

  踏入山林走得几步,有梅花枝头沾雪,恣意开放。江留醉正自心中一爽,脚下忽然伸出一只手,突地勒住他的脚踝。他一惊,自然而然用上了师门的“宝相功”,体内激出一股刚猛真气,自昆仑、金门、京骨冲出,震开那人的手。

  江留醉掠上身旁一株松树,脚勾了枝杈倒挂下来,两把小剑飞刺雪地。一个黑影破雪而出,迎面一团寒光朝他打来。江留醉人是倒的,看得却清楚,这人不是郦逊之是谁?慌忙一点树干横飞两丈,生生将混沌玉尺的攻势躲过。

  郦逊之半途变招,停手苦笑道:“怎么是你?”江留醉有过被人跟踪的经验,甚是乖觉,拉了郦逊之指指地下,示意两人一齐埋伏。郦逊之点头应了,旁顾无人,即刻如飞鱼入渊没进雪堆之中。

  江留醉见他藏身在灌木丛中,寻思自己衣色如雪,索性攀上松树,隐在清泠玉树间。耳畔传来郦逊之蚁语传音之声:“不知是小童还是其他杀手,跟我们一同过了江。”江留醉暗想,若是小童跟来,只怕刚才打草惊蛇,早看破他们藏处。想到“埋伏”两字,他透过枝丫寻找燕飞竹和蓝飒儿,整个山林悄寂无声,仿佛除了他和郦逊之再无他人。

  两道寒星仿似雪花,飞矢般急速朝两人藏身处射来。“噗”的一声,一枚圆环敲在另一枚圆环上,借力钻入地下,留在空中那枚则借势击入树中,向江留醉尖啸而去。

  没有动静。簌簌几声响,有雪块自树梢落下,树枝就像喝醉酒般上下摇晃着。射暗器之人似乎放弃了追击,听不到一点动静。

  良久,郦逊之缓缓自雪堆中直起身,手中抓了一枚圆环。江留醉苦笑着跳下树,拿了另一枚圆环,皱眉道:“又是吕家的暗器!双心环既已出动,银铃子大概也不远了。”他取出一枚紫流星,拿给郦逊之,“我在码头上对付的人,也使吕家的暗器。”

  这几样均是名列暗器百家之物,威力不同寻常,不易仿制。郦逊之道:“苏州吕家?难道这两批人是一伙的?”两人俱百思不得其解。对方无论是冲着郦逊之还是燕飞竹,他俩之前与江留醉均毫无瓜葛。

  “什么一伙的!”蓝飒儿拉了燕飞竹自五丈外的松树后走出,手上拿了几枚双心环,“我们如影堂的暗器全是吕家所制,刚才是我发的,叫你们两个家伙起身。”

  江留醉愣住,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蓝飒儿没好气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嘴里嘀咕着:“说什么有人跟踪,慌慌张张要我们躲起来,明明没事。”燕飞竹面色平静,一语不发地经过两人。

  郦逊之苦笑,把双心环放入袖中,左右四顾。与江留醉告别后,他强烈地感应到监视那人一路尾随,遂知会二女避入林中雪地。谁知对方久候不至,难道看破了他的用意?

  江留醉情知郦逊之不会大惊小怪,好在他的追兵已除,放下一桩心事,对郦逊之道:“按我们说好的,你先走,我跟在后面,看到底是谁打你的主意。”

  郦逊之一步步走回路上,闻言摇头:“此人甚是狡猾,我怕这招骗不过他。对了,你的事怎说?”江留醉把那华服女子的事告诉了他,郦逊之沉吟:“难道她是你师父的仇家?”江留醉皱眉,心想这可大大不妙,须探听清楚及早知会师父才好。

  四人回到马车上。经此番折腾,天色渐暗了,众人匆忙出了瓜洲镇,马不停蹄前往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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