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可笑的概率学
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死一般寂静。
高明握着钢笔的手微微颤抖，纸上那个完美的正态分布曲线，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周大山不知何时挺直了腰杆，浑浊的老眼里闪着光。
林梅的眼眶红了，却倔强地仰着头。
陈致远不再看他，转身对秘书说道：“通知所有技术骨干开会，讨论无后坐力炮身管材料的替代方案。另外，告诉周师傅，把那几根废弃的火车大梁拖出来，我有用。”
他拿起桌上的图纸，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
考察团的存在，高明的理论，都已化作窗外的一缕青烟。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下一个必须攻克的技术难关，和远方战场上，无数等待着希望的眼睛。
高明脸上的血色还未褪尽，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就被一声慢条斯理的轻咳打破。
考察团中，一个始终沉默的中年人站了起来。
他叫钱立人，与高明身上的学者酸气不同，他穿着剪裁合体的中山装，手腕上戴着一块精致的旧式手表，神态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争执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闹剧。
“致远同志，年轻有为，血气方刚，是好事。”
钱立人微笑着开口，目光却越过陈致远，扫了一眼墙上简陋的图纸，“不过高组长的话，虽然直白，却也点明了一个事实。真正的栋梁之才，需要的是更广阔的天地。”
他踱步到陈致远身边，用一种分享秘密的口吻，压低了声音：“我年轻时，也有幸在欧洲游历。我知道那里的大学、工厂是什么样子。致远同志，你是一块顶级的璞玉，留在这里，跟这些废铜烂铁打交道，太可惜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优越感和蛊惑力：“一时的报国热情值得敬佩，但人生的路很长。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在一个更好的平台，做出真正影响世界的成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临时的任务困在这山沟里。世界很大，你应该去看看。”
这番话，比高明的直接贬低更加诛心。
它不否定你的能力，反而极力吹捧，然后将你所处的环境描绘成一个束缚你的牢笼。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引诱，暗示着留在这里没有前途，是一种自我埋没。
不等陈致远回应，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般炸响。
“钱委员！”
赵刚不知何时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徐参谋，两人都是一脸风尘仆仆。
他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钱立人的脸，“我们红星厂的工程师，不需要你来规划他的人生！前线战士的命，就是他最广阔的天地！”
赵刚根本不给钱立人辩解的机会，直接转向陈致远，声音里的火气瞬间化为急切：“致远！别理他们！无后坐力炮搞得怎么样了？战士们扛着炮弹炸坦克，一个班上去，能回来一半就算谢天谢地了！我们等不了！”
气氛瞬间逆转。
刚才还在谈论“人生价值”的办公室，立刻被前线刺鼻的血腥味和火药味填满。
钱立人脸上的微笑僵住了，被赵刚这股不讲情面的煞气顶得后退了半步。
陈致远仿佛完全没听到刚才的对话，他平静地迎上赵刚的目光：“部长，炮还没成型，但最关键的炮管材料，有眉目了。”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直接走向车间外的空地。
那里，几根锈迹斑斑、从铁路上拆下来的火车大梁，正静静地躺着。
考察团的人都跟了出来，看到这堆废铁，高明忍不住又找到了自信：“陈主任，你不会是想用这个做炮管吧？这是普通碳素钢，连做枪管都不够格，巨大的膛压会把它像麻花一样撕开！”
“直接用，当然不行。”
陈致远拍了拍冰冷的钢梁，“但如果，我们能改变它的金相组织呢？”
他对着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周大山点点头。
周大山立刻指挥工人，用气割切下一段一米长的钢梁，吊运到一旁的淬火池边。
旁边，一个用耐火砖新砌的加热炉正烧得通红，炉口喷吐着骇人的热浪。
“这是我们根据陈主任的图纸，改造的渗碳加热炉。”
周大山自豪地介绍，“能让钢材表面形成高硬度的渗碳层。”
“胡闹！”
高明立刻反驳，“渗碳技术只能提升表面硬度，内部韧性不足，在高压下一样会脆裂！这是基础理论！”
钱立人也微微摇头，一副看外行表演的表情。
陈致远没有理会，只是下令：“开始！”
钢梁被送入炉膛，在近千度的高温中迅速烧成橘红色。
但接下来的操作，却让所有懂行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降温至850度，出炉！”
“入油！快！”
赤红的钢梁被迅速浸入旁边的油池，激起一阵浓烟。
“不是应该水淬吗？油淬温度降得慢，硬度上不去！”
一个考察团的技术员脱口而出。
然而，陈致远的操作还没结束。
“捞出，立刻送入回火炉，控制在450度，保温两小时！”
一套行云流水、却又完全不合常规的热处理工艺，看得高明和钱立人眉头紧锁。
这完全是他们知识体系之外的“野路子”。
两小时后，当那段处理过的钢梁被吊出，冷却至常温时，它的表面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蓝黑色，再无半点锈迹。
“周师傅，上压力机。”陈致远语气平静。
一台万能材料试验机早已准备就绪。
工人将处理前和处理后的两块试样分别固定好。
“先测普通钢梁。”
指针缓缓移动，最终在屏幕上定格了一个数字。
“抗拉强度：410兆帕。”技术员高声报数。
这是普通Q235钢的正常水平。
“测处理后的样品！”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压力机缓缓加力，指针疯狂向上攀升，远远超过了刚才的数值，一路冲破了600、800、1000兆帕的关口！
“咔！”一声脆响，试样断裂。
技术员看着屏幕上的峰值，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调：“抗…抗拉强度…1250兆帕！！”
“什么？！”
高明失声惊呼，一把推开众人挤到屏幕前，死死盯着那个数字，仿佛要把它看穿。
1250兆帕！这个数据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盟军火炮使用的铬钼合金钢！
钱立人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了，他快步走到断裂的样品前，看着那细密的、充满韧性的金属断口，嘴唇微微哆嗦。
这根本不是什么表面硬化，这是整体性能的脱胎换骨！
用最廉价的废旧铁轨，通过一套看似简单的工艺，制造出了堪比王牌特种钢的材料！
他引以为傲的“见识”和“格局”，在这一截黑黢黢的钢梁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想引诱的天才，不是在山沟里“玩泥巴”，而是在用泥巴炼出黄金！
赵刚激动地一拳砸在钢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通红着眼睛大笑：“好！好！好！这就是我们红星厂的理论！这就是我们前线的科学！”
他转头看着面如死灰的钱立人和高明，眼神里满是快意和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