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长恨

    临近黄昏时，埃里克与阿莱娜搭乘魔力驱动的浮梯，来到圣女塔的最高处。

    顶部是圣女的书房，不过埃里克也有资格上来。

    这边占地不大，背窗一张书桌，周围几个书架，其他大小各类摆件布置得也还算精致，视野不如教宗塔，不过同样纵览全城，基本哪里都能看到。

    埃里克走到窗边，眺望着圣都广场另一边要高出一头的教宗塔。

    据说这里原本跟教宗塔顶部的房间一样，是圣女处理政务的地方，不过正如圣女将大部分事务都推给了大修女贾碧，她自己已经很久没上来过了。

    而在圣女院待了一天，埃里克接触最多的人，就是贾碧。

    她代表着圣女权能，是诸多流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圣女如今得以安养天年，全靠贾碧替她挡住了绝大部分费心费神的杂务。

    而她的自我评价与对阿莱娜的认知也很准确：后者与她相比，确实还差得很远。

    因此当贾碧主动“推销”自己时，埃里克虽然顾及阿莱娜的感受，说要任人唯亲，不过也没把话说死，他确实很需要这位如今才五十出头的大修女。

    “一般上一代圣女回归神国，她任命的大修女会如何？”埃里克问，“继续留在原来的岗位发光发热，还是光荣退休？”

    阿莱娜嘴唇张了张，也只是茫然摇头，“我还没经历过这种情况。”

    埃里克一想也是，当今圣女超长待机，只有她熬死熬退休的大修女，还没出现熬死她的。

    当然，圣女也不都是能活到八十好几的，上代圣女三十来岁就没了，而原本的下代圣女艾琳，身死魂消大概也就二十出头……

    “如果贾碧大修女愿意在阿莱娜老师的事情上让步，我打算以后让她留在圣女院。”埃里克说道，看着阿莱娜。

    阿莱娜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低头道：“我和贾碧大修女没有别的恩怨，更钦佩她的能力，如果她答应让达妮娅老师回来，任何事我都愿意。”

    埃里克却说：“让她回圣女修道院是比较难了。”

    阿莱娜抬起目光，他继续说道：“但比起回到修道院，阿莱娜更想要的，是让达妮娅修女远离危险的边境生活，对吧。”

    “是……”

    “那就好办。找个机会，把她调去地方的修道院当院长。这样你虽然不能经常见到她，但她也不必在边境出生入死了。”

    阿莱娜恍然，“所以殿下之前才那样问……”

    “我现在只有地位，没什么权力，圣女殿下又不愿意过问这件事，只能从符合圣女院程序的角度想办法了。”埃里克说道。

    阿莱娜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带着惭愧的感激。

    她其实已经做好了等待的打算。

    等待圣女归天，等待埃里克成为新的圣女，再赋予她允许达妮娅老师返回圣女修道院的权力……

    但她不知道这样的等待要持续多久，而在那样苦寒的边境多待一天，就可能是生与死的差别。

    她无能为力，又不能勉强已经许下承诺的埃里克，只能用自己已经尽力来安慰自己。

    这时候埃里克告诉她，他还在想办法，而且真的想到了一个可行性很大的办法。

    “殿下……”

    见阿莱娜眼眶泛红，埃里克很快移开自己的视线。前后加起来四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并没有为他增添多少抵抗眼泪的能力。

    “你要感谢，还是等事成之后再感谢吧。”

    阿莱娜闭上眼，让逐渐汇聚的湿润分散在流淌之前。

    “如果没有殿下，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开口时，声音还有点变形，只是很快调整过来了。

    “我也一样，我其实也什么都做不了。”

    阿莱娜看向埃里克，落日的余晖照上高塔，也在他脸上映出辉煌，勾出暗影。

    “因为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必须做点什么来安慰自己，现在不是在干熬枯等。”

    虽然不是很明白他所谓的枯等具体指代的是什么，但从他的话和他此时的神情，阿莱娜还是能感受到一些他的情绪。

    那是一种无可奈何、只能等待的焦虑，而等待本身，似乎也成了对抗焦虑的某种安慰……

    就和之前的她差不多。

    比起对未来的鼓励，彼此真正需要的，是对当下的安慰。

    “殿下已经帮到了我，这是我现在就可以确认的事情。”阿莱娜看着他说道。

    埃里克扭头看了看她，短暂沉默后，还是露出了笑容。

    “下去吧。我去找贾碧商量，她同意那就可以尽快落实了。”

    再来到圣女塔下贾碧所在的那间厅室，大修女起身行礼，“殿下，您看过塔顶的景色了，感觉如何？”

    “感受么？高处不胜寒吧。”

    埃里克随口回答，接着说道：“我还想到，我要在成为圣女之后才有命令贾碧大修女的权力……但在此之前，我有些疑问无论如何都想问出来，贾碧大修女愿不愿意回答，就只能看你的心情了。”

    贾碧面不改色地行礼，“殿下请问。”

    埃里克不再绕弯：“你和达妮娅修女结仇的原因是什么？”

    贾碧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叹气，又摇摇头。

    埃里克以为她还是不愿意回答，贾碧却跟着开口道：“她害死了我的妹妹，莫妮卡。”

    埃里克和阿莱娜都吃了一惊。

    而一旦开口，贾碧也就主动解释了下去。

    “三十多年前，我、莫妮卡还有达妮娅同时进入圣女修道院修行，并住在一个房间。那几年，我们结成了无法分割的友谊。

    “几年后，修道院安排一批修女派驻到帝国军中当随军牧师，我留在了修道院，而达妮娅和莫妮卡一起被派往了帝国与拉瓦内王国的边境。

    “一年后，莫妮卡死了。为了保护平民，她被拉瓦内的游骑兵射穿了心脏，而达妮娅当时就在一旁。”

    复述着莫妮卡的死亡，贾碧脸上的表情也和之前没太大区别，平静得不像是在说自己妹妹的事情。

    再到倾诉对达妮娅的仇恨时，她依然如此。

    “可达妮娅既没有保护好莫妮卡，也没能让她活下来。从那以后，帝国军送来的关于达妮娅治病救人、挽回生命的报告越多，我就越是痛恨：既然她能做得这么好，可以救下这么多的生命，为什么没能保护好最重要的莫妮卡？”

    贾碧看向阿莱娜。

    “尤其是你。一个一无所有的边境流民，不但能得到她的保护养教，还被送来圣女修道院修行，而我的妹妹，只能永远沉睡在那片寒冷的土地之下。我永远无法原谅达妮娅，不会再见她一面。”

    阿莱娜嘴唇抖了抖，脸色苍白。

    她终于知晓过往的真相，即便想为老师辩解，在这份绵长的哀恨前，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低下头，一滴泪忽然坠落，砸在她面前的地上。

    她抬起视线，贾碧依然维持着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只是左边的脸颊上，多了一道泪痕。

    “一旦见到她，我就只能原谅她：二十五年前，被选中派驻帝国军的人是我。是我畏惧北境苦寒，与莫妮卡交换，让她成了随军牧师。”

    “我永远不会再见达妮娅一面。”贾碧说。